46.

一直到葬礼的那天为止,赫莱尔都没去见布鲁斯。

这场连绵的阴雨已经持续了一周左右，到现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葬礼上来客不多——至少规模和韦恩家二少爷应有的排场不符，赫莱尔和杰森都清楚这是布鲁斯的授意,他不想把这里也变成名流们的社交场所,不想看到来往的宾客们伪装出的悲伤背后令人作呕的精光。

黑伞，白绢花，从高处向下看便变成了小黑点,零零散散分布在石碑附近，熙熙攘攘，和阴沉的城市相得益彰。

杰森蹲在一个视野绝佳的位置,懒洋洋地观看这场绝无仅有的，由当事人自己操办的葬礼。

最开始还怪新奇的,后来他只觉得这活该死的麻烦，为什么要办葬礼？他不介意随便挖个坑把他的棺材埋起来,真的。

他站的位置有点高，听不清下面的声音，怕被布鲁斯看出异样也没往下面扔窃听器,伞又阻隔了大部分的视线,杰森有点无聊,他想回大都会了。

“我以为你会出现在那。”他指了指下方,扭头道：“而不是和我一起躲在这当猫头鹰。”

赫莱尔托着下巴和杰森并排蹲着,闻言叹了口气：“我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问题一次性处理完,翻来覆去层层迭起的矛盾会让我身心俱疲,说不定到时候就心软了。”

虽然表述的内容极度谜语人,但是杰森信号接受良好，很快就反应过来赫莱尔口中的麻烦是什么——这并不难猜,他是经历过这段年龄的布鲁斯的人，只谈这限定时间段对布鲁斯的了解，他比迪克还有多一点。

比起这个，更令杰森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赫莱尔居然也会有“心软”这个概念，总感觉……人设崩塌了。

他脑子里突兀地跳出这个形容词。

说好是无心的魔王呢？

但是仔细想想，虽然赫莱尔总用一些普世意义上非常“邪恶”的词汇形容自己，可实际上他也没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虽然这和扩充黑暗神格只需要吞噬黑暗而非打压光明也有关系，但大多数时候，赫莱尔也只是保持着一种漠然的姿态罢了，在杰森看来，甚至是和一些人类比起来，赫莱尔都更显出几分仁慈。

他不知道堕天对天使的影响有几分，也不知道诸神黄昏毁灭了多少又塑造了多少，杰森的直觉告诉他，赫莱尔的特殊与重生后人类的身体无关，早在遥远的神代便已出现端倪了。

有传言说天使是上帝制造的兵器，那路西菲尔为什么被如此狂热地簇拥着？

有传言说恶魔是献祭了感情的野兽，那路西法为什么被如此虔诚地依附着？

神明有心吗？

47.

葬礼结束后，已是深夜，布鲁斯回到蝙蝠洞换上了装甲。

他看起来不动声色，实则不然，布鲁斯悲痛，歉疚，懊悔，若是可以，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杰森活着，可是在这恒久的痛苦之外，还有一种情绪无法被忽视，它历久弥新，未被消磨，反而以那无尽的恨为燃料，熊熊燃烧了起来。

岩浆在心底灼烧数日，无法被压制，只会换来一次更为汹涌的爆发，摧山焚木，誓要将目所及之处都化作焦土。

仇恨支配了他的大脑，可布鲁斯却觉得自己很冷静，他全程面无表情，戴上面甲后，便彻底成了另外一个人。很快，蝙蝠车从另一条通道飞驰而出，风声呼啸，目的地：阿卡姆疯人院。

溯回后的世界中，小丑没有成为某个小国的外交大使，那么大义便再也阻止不了蝙蝠侠贯彻这场复仇。

他死死地握着方向盘，速度一升再升，直到周遭的街景都成了虚影，模糊了他对空间的感知，布鲁斯晃了晃神，眼睛越睁越大。

哥谭是个老派的城市，这意味着哪怕它存在高新发展的片区，也依旧有大量的建筑维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模样，它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好像犯罪巷的地面上还有珍珠在滚动，有什么情绪跨越了时空，重叠在这一刻的蝙蝠侠身上。

具体是什么，蝙蝠侠无暇回味，他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记忆深处有一个红裙子的女人正对他笑，似乎欣然于他的选择，女人的名字蝙蝠侠还记得，可让他印象更深刻还是那场普通人玉石俱焚的复仇。

复仇啊，也许她说的对。当法律给不了他想要的正义时，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变成了一切行动的指导。

游戏规则变成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法则：血债血偿。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在最后的关头，蝙蝠侠会不会收手，艰难地攀住给自己设定的底线还未可知，但是正默默关注着这里的正义联盟很清楚此时此刻蝙蝠侠的决心。

也正因如此，没有了阻止的正当理由，正联的超英们清楚此时的阻拦只会是火上浇油，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沉默地等待，直到现实揭晓他们的顾问最终将走上哪一条路。

命运的分歧点，已悄然出现。

48.

不过，正义联盟不知道的是，在除他们以外的人当中，有一个特殊的存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站在那个岔路口中心。

因为曾经的那个誓言并不简单，魔鬼的天秤上，蝙蝠侠早给自己加注了砝码。魔鬼认可了这场交易，便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它维持下去，祂不允许蝙蝠侠失败或倒下，祂会亲手把黑暗骑士顺着这既定的铁轨直至命运的终末。

49.

“哪怕知道这一切注定会发生，但是当事情真的变成这样时，我还是很难办啊。”

复仇，多好的理由，谁有资格阻止他呢？

可思虑无用，赫莱尔从不背弃诺言。

他从高塔上一跃而下，准确地砸在了高速移动的蝙蝠车上，赫莱尔一剑劈开了跑车的外壳，长剑削铁如泥，插入了发动机中。

随着一声巨响，蝙蝠车猛地撞向侧方的大楼，弥漫起一阵烟尘——它彻底损坏了。

可是这并不是结束，粉碎了蝙蝠车又有什么意义呢，随时可以有第二辆，第三辆，甚至可以从路边“借”一辆，蝙蝠侠拥有太多的选择。

破烂的车门被一脚踹开，蝙蝠侠走了出来，对于不远处赫莱尔的出现没有半分惊讶，他早就知道这该死的，一声不吭跑出去四五年都不怎么联系的人回到了哥谭。

“你既然躲了我一周，那就应该一直躲下去。”蝙蝠侠说。

赫莱尔：“……你不是也在躲我么，这有什么好吵的。”

反正他们两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蝙蝠侠沉默了一瞬，不再纠结在这个问题：“闪开，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但是你和我有关系。”赫莱尔淡淡道，单刀直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曾向你许诺过，我会捍卫你的选择，坚守你的道义，我发誓没人能打破‘蝙蝠侠’的根本，包括你自己。”

“如果你今天一定要过去，那就打败我吧。在杀死我之前，蝙蝠侠不会有杀死任何人的机会。”

赫莱尔从不背弃誓言。

50.

滴答，滴答。

蝙蝠侠没有动，这是意料之中的。

赫莱尔亲眼看着哥谭王子蓝宝石色的瞳孔中爬上一缕缕晦暗的色彩，变成掺染了杂质，布满裂纹的宝珠。

窒息的气氛萦绕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赫莱尔略微走神，因布鲁斯几近破碎的声线而有些困扰。

杰森·陶德的死是立在蝙蝠侠命运中的一座碑，和布鲁斯·韦恩的父母并排葬进心底的荒坟。

赫莱尔早在十几年前就知道既定的命运无可转圜，但他什么也不能改变，不可以，也没必要。

在他眼里，死亡造就出的杰森·陶德才有资格燃起不灭的火焰，这听起来有些冷血，不过赫莱尔早期缺乏对人类的共情，他不觉的这是什么大事，生死是短寿种永远逃不开的命题，拥有永恒生命的魔王看不出十六岁和六十岁的死亡有和区别，只觉得人类如此微渺而弱小，比之草木更甚，远差星辰。

但是年轻的黑暗骑士在此刻爆发出的绝望却在此刻触动了赫莱尔的心弦，赫莱尔知道自己在逼他做出选择，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人类的心灵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

一道崩溃地，嘶哑的凄厉的低吼顺着黑暗传来。

“你有什么资格拦着我！赫莱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经历过，杰森还是个孩子！他甚至还没有成年！是我！把他带上了这条路；是我！把他推向了那个疯子的撬棍下！是我傲慢又自大，让一条本该拥有无数可能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死在哥谭万里之外的一场爆炸里！”

哥谭的雨骤然变大，变化永远来的恰如其分。

蝙蝠侠被堵在前往阿卡姆的路上，压抑许久的痛苦终于如满溢的潮水汹涌咆哮而来，雨水打湿了他的面具，蝙蝠披风沉沉地垂在地上，他是如此痛恨，如此仇视地望着前方拦住他的人影，好像那里站着的不是他的至交旧识，而是送他二子入地狱的刽子手。

布鲁斯·韦恩的仇恨从未如此鲜明，第一次出现却是对着一个全然的无辜者。

年轻的拦路者沉默地站在雨中，对于这场无端的指责不置可否，也没有因为蝙蝠侠的眼神有丝毫动摇，因为他很清楚，那仇恨不是对着他，甚至不是对着小丑。

而是对着蝙蝠侠自己。

“我再说最后一次，让开！”

蝙蝠侠下了最后通牒，却在话音未落时就掏出了一只蝙蝠镖，毫不犹豫地甩了出去，赫莱尔侧身闪过，蝙蝠镖砸在巷墙上发生爆炸，漫起白烟，不知是什么原料制作的，哪怕是雨水都没能很快把它打灭。

不过这并不能妨碍到另一人的视野。

赫莱尔沉默了一瞬，而后叹了口气，身影轻盈一跃，借力在墙上踩了几下，随后第二次拔剑斩断蝙蝠侠飞了一半的钩锁枪，蝙蝠侠猛地一甩披风借助惯性平安落地，却没有立刻掏出第二个钩锁枪，因为他知道，今夜无论如何，赫莱尔都会拼劲全力拦住他。

那丝缕的仇恨变得有些真实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水滴不断顺着面具滑落，布鲁斯的眼中泛起血丝，看着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他面目可憎起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赫莱尔！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去为我的孩子复仇！既然不想插手那就永远不要插手，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做我会感谢你吗？你为什么永远不能出现在适宜的地方！既然现在你不能滚回你的去，一定在雨里做这种可笑的事情，那为什么杰森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

为什么杰森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为什么，你说啊！”蝙蝠侠声嘶力竭地低吼着，眼睛死死锁住对面的身影

为什么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

人的负面情绪大多时候总是发泄在亲近的人身上，这其实是一场潜意识的求助，以寻求更多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寻求保护和支持。

突然之间，赫莱尔脑中冒出这样一句话，这是星期五分享给他的社交“必备”知识之一。

求助……吗？

51.

那段崩溃的日子里，布鲁斯无数次想起赫莱尔。

如果赫莱尔在，杰森和他的关系是不是就不会变得那么僵硬？或者就算杰森离家出走，也可以和迪克一样窝到迦南去，而不是落入小丑的陷阱，去到万里之外的埃塞俄比亚？

如果赫莱尔在，是不是就可以及时发现这场阴谋，他赶到的时间就可以早一点，再早一点，早在爆炸之前？

这些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萦绕着，生根发芽，滋长出微渺的恨意。

为什么你不在？

为什么你不在！

赫莱尔·斯塔，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那为什么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明明……你说过的……

52.

雨幕遮挡了两人的视野，赫莱尔收起剑，默默走近和蝙蝠侠面对面，蝙蝠侠没再说话，也没再动手，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像是被抽出了灵魂的人偶。

“我很抱歉。”赫莱尔说。

突如其来的道歉打乱了蝙蝠侠的僵硬，布鲁斯的瞳孔很明显地缩了一下，赫莱尔则视若无睹，继续道，他声音不高，不像是在和布鲁斯说话，更像在自言自语：“……果然不能立FLAG，还是心软了，既然这样，为了不打破契约，只有一个办法了。”

说完，他的视线放回布鲁斯身上，表情变了变，变回那个布鲁斯最熟悉的样子。

赫莱尔漫不经心地朝他笑了下，眉眼放松，不见刚才的无奈，好像无声间做了什么决定。

他最后深深看了眼在雨中伫立成一座雕塑的人，转身离开，手却依旧放在剑柄上。

小丑死于未来的杰森之手，这是既定的事实，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布鲁斯在向他求助诶。

53.

赫莱尔从不违背誓言，也从不拒绝任何求助。

还好有一条路勉强算是双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