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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钒

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 普里莫·莱维 8901 2024-01-10 19:10:22

油漆本身是一种不稳定的物质,从它的用法就可以看出来。事实上,油漆在生产出来之后,在某个时刻,它会从液体变为固体,这种转变必须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进行,否则就会引发麻烦,带来糟糕的后果。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油漆还存放在仓库里,但已经凝固了(我们简单地称其为“早产了”),那就只能丢弃;或者在合成反应的过程中,树脂在十吨二十吨容量的反应器里凝固,那真是很悲剧;还有一种情况,油漆涂好后却一直干不了,也会遭人笑话。因为油漆“干不了”,就像步枪射不出子弹、种牛不能让母牛怀孕一样可笑。

在油漆凝固的过程中,空气中的氧气参与了反应。氧气参与的诸多反应,不管是维持生命,还是带来毁灭,我们生产油漆的人只关注一件事情,就是它与某些油性分子产生反应,在它们之间牵线搭桥,织成一张紧密的网,油漆就成了固体。比如,亚麻油就是这样在空气中变干的。

我们工厂进口了一批用来生产油漆的树脂。这种树脂在常温下,只要暴露在空气里就会凝固,但这批货让我们很发愁。因为单独检验时,树脂能正常变干,但和某种(不可替代的)炭黑一起研磨后,它的凝固能力就会减弱,直到完全消失。我们库存里已经有几吨这样的黑色油漆了。我们做了很多尝试,但不论用什么方式调配,油漆涂上之后,都很黏稠,无法变干,像一张让人烦恼的粘蝇纸。

[34]全称“染料工业利益集团”(Interessen-Gemeinschaft Farbenindustrie AG),曾为德国最大的公司,二战时期在奥斯维辛的莫诺维茨集中营修建集中营工厂。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很谨慎,不会马上投诉供货方。供货方是“W”公司,一家颇有名望的德国大公司,二战后,盟国肢解了全能的法本公司 ,“W”公司是前法本公司的主体之一。这些人在认错之前,会把自己的名望当作砝码,拖延时间,以让对手疲惫。可是,我们工厂与“W”公司的冲突在所难免:其他批次的树脂,加上同一批炭黑,调配后都表现正常;出错的树脂比较特别,只有“W”公司才能生产。而且我们公司已经签了供货合同,必须继续供应这种黑色油漆,不能误了规定的交货期限。

我给“W”公司写了封投诉信,义正词严地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几天后,我收到了回信。那封信很长,写得文绉绉的,给了一些很显然的解决方法,其实那些方法我们已经试过了,并没有效果。信里还不厌其烦介绍了树脂氧化的原理,完全没有必要写。回信写得特别复杂、混乱,完全忽视了我们这边情况紧急,说到最要紧的部分,对方只提到他们在进行必要的检测。我们也别无他法,只好马上再订一批树脂,同时请“W”公司的人务必认真确认他们的树脂与那种炭黑的反应。

[35]原文为德语,ganz unerwarteterweise。 后来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和新订单的确认函一起寄过来的,差不多和第一封信一样长,和上封信一样,上面有L.穆勒的签名。和之前那封相比,这封信措辞谨慎,虽然有所保留,但已经开始承认,我们的抗议确实有道理,并给出了一个更可行的建议:出乎意料的是 ,他们实验室里的“精英”发现,只要再加上千分之一环烷酸钒,之前出现问题的那批树脂就能恢复正常。当时,在生产油漆的领域,这种添加剂简直闻所未闻。这位陌生的穆勒博士请我们马上验证一下他们说的办法,要是确实有效,那就能让双方都避免跨国贸易争端带来的诸多麻烦,以及退运的不确定因素。

穆勒,在我曾经那段经历中,也有个叫穆勒的人。但这个姓氏再平常不过了,在意大利语里,这个名字对应的是“莫利纳里”,也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我为什么总去想这件事呢?虽然如此,我还是把那两封句子冗长、充斥着术语的信又读了一遍,感到内心很不安宁,依然放不下疑虑,就像心里有很多蛀虫在啃咬,让我没法放下这个问题。但怎么可能是他呢?叫穆勒的人,在德国可能有二十万个。别管他了,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油漆的问题吧。

……而后,我突然发现,第二封信里有个特别的地方,那是之前读的时候没有发现的东西:“环烷酸盐(naphthenat)”这个词里的“phth”写成了“pt”,那肯定不是偶然打错了字,因为同样的错误出现了两回。在记忆中那个遥远的世界里,我和另一个穆勒见过几面,现在我脑子还病态地记得一个细节:好吧,我记得在那个充满寒意、希望和恐惧的实验室里,他说“β-萘胺(beta-Naphthylamin)”时,也把“phth”说成“pt”。

当时俄国人已经打到门口了,盟军每天都发动两三次空袭,要炸毁布纳工厂。那里已经没有一扇完整的玻璃窗户,缺水,缺电,还缺蒸汽。但工厂接到命令,要开始生产橡胶,德国人的命令从来不容置疑。

我和另外两个化学专家囚犯一起待在实验室,就像罗马权贵从希腊买来的“有教养的奴隶”。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正常工作,做了也没用:每次空袭警报响起时,我们把仪器拆开搬走,警报解除时,再把仪器装上。我们的工夫几乎全花在这上面了。但生产橡胶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时不时还会有视察员过来,在废墟和积雪里清出一条路,来到我们的实验室,检查一切工作是否按要求进行。有时来的是个纳粹党卫队的人,一副铁面无情的样子;其他时候是个本地的士兵,年纪很大了,像只耗子一样满脸惊恐;另外还有一个穿便衣的,他最常来,大家叫他穆勒博士。

[36]原文为naptilamina,即前文提到的“萘胺”的错误拼写形式。 [37]原文为德语,Effektenmagazin。 [38]原文为德语,Der Mann hat keine Ahnung。 他应该是个重要人物,所有人一见到他,就先行礼致意。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四十多岁,外表有些糙,并不像文化人。他只和我说过三次话,每次都很局促,好像他对什么事情感到羞耻似的,这在集中营里很罕见。第一次,我们只是谈工作上的问题(没错,就是关于萘胺 的剂量)。第二次,他问我为什么胡子这么长。我回答说,我们都没有剃刀,连手帕都没有,官方只允许每周一刮一次胡子。第三次见面,他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用打字机写得清清楚楚,准许我每周四也刮一次胡子,还批准我从仓库 领一双皮鞋。他用尊称问我:“您为什么如此不安?”我那时用德语思考,得出的结论是:“这人什么都没意识到。 ”

我应该先干正事。我立刻联系之前熟悉的供货商,向他们要一份环烷酸钒样品,但我发现,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公司一般不生产这种产品,只有接到订单,才会少量生产,于是我订购了一批环烷酸钒。

[39]原文为德语,Anstand。 “pt”这个拼写习惯再次出现,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发现,从集中营回来后,我最强烈最持久的渴望,就是和当时属于“对方的人”,面对面进行对质。德国读者的来信满足了我的一部分渴望,但我还不满意。那些信是一些素未谋面的人写的,他们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懊悔,表示对受害者的支持。他们的信很真诚,但也空泛,我从中了解不到另一面,而且极有可能,除了情感层面,他们并没有真正参与那件事。而我期待的会面是另一种,这种渴望很强烈,甚至做梦都会梦到(用德语),就是见到一个之前在集中营管控我们的人。他们当时支配着我们,但从来不会直视我们的双眼,好像我们根本没有眼睛。我不是想报复,我不是基督山伯爵。我只是重新判断一下对方的态度,问一句“现在怎么样了?”如果这个穆勒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那他并不是理想的“对手”。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对我产生过同情,即使只有一瞬间,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是同行。可能连这都算不上,可能他觉得我是“同事”与“工具人”的奇怪混合体,不管怎么说,也算个化学专家。我来实验室工作,穿得太不体面 ,但他周围的人甚至连这种感觉都没有。他不是个完美的对手,但我们都知道,完美只存在于故事里,而不是真实的生活中。

我联系了“W”公司的代表,我跟他关系不错,我请他小心调查一下穆勒博士:他多大年纪?什么长相?战争期间,他在干什么?不久我就收到了回复:穆勒的年龄和外表都与我记忆中的相符,他先是在施科保市工作,在那里学习制作橡胶的技术,之后就来到了奥斯维辛的布纳工厂。我拿到了他的住址,以私人名义,给他寄去了一本德语版的《这是不是个人》,并附上一封信,问他是否真的是奥斯维辛的那个穆勒,还记不记得“实验室里的那三个人”。如果他还记得,那好。请原谅我忽然冒昧打扰,因为我不仅仅是一位担心树脂干不了的客户,也是实验室的那三个人之一。

[40]原文为德语,gerichtlich vorzugehen。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他的回信。与此同时,公司层面的书信往来还在继续,就像一座巨钟的钟摆,缓慢地来回摆动。在那些有关化学的公文书信里,我们谈到意大利生产的钒不如德国的好,希望对方尽快寄给我们一些样品,通过空运的方式,运来五十千克,并希望他们免费提供这些样品等等。在技术层面,看起来进展不错,问题正在解决。我们要怎么处理那批有问题的树脂,方案还并不明确:不知道是以折扣价保留下来呢,还是由“W”公司出运费退货,或者是要求仲裁。与此同时,我们按照惯例都说要诉诸法律,要“通过法律手段解决 ”。

[41]原文为德语,Anstand。 [42]原文为德语,Mitmensch。 私人层面的回复迟迟没有到来,这让我既恼火又疲惫,不亚于面对公司层面的争端。关于那个男人,我了解些什么呢?我一无所知。很可能,他已经抹去了一切痕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于他来说,我寄去的那本书,还有那封信是一种无礼的冒犯,让人厌恶,不怀好意地翻出已经沉淀的往事,有损“体面 ”。他可能永远不会回信了。真可惜,他不是个完美的德国人,但真的存在完美的德国人吗?抑或是完美的犹太人?这只是抽象的概念,从整体概念到特殊个体,这个过程总是会带来令人兴奋的例外。一开始,对方没有清晰的轮廓,还没有完全成形,就像蛹一样,后来就清晰出现在你面前,可能一点点出现,也可能忽然间出现。他就成了“和你一样的人 ”,有了厚度,有了生命,有一些神经质的动作、反常的行为和举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应该不会回信了。真遗憾。

[43]原文为德语,im Sinne der Bewältigung der so furchtbaren Vergangenheit。 1967年3月2日,回信来了,信纸很高雅,印着哥特体抬头。这封信像是开场白,简短而谨慎。没错,布纳工厂的穆勒就是他。他读了我的书,认出了书里写的人和那些地点,他很激动。得知我活了下来,他很高兴,还问我“实验室里另外两个人”怎么样了。到此为止,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因为这些我都在书里写到了。但他还问起戈德鲍姆的消息,我书中并没有提到这个人。他还写道,他利用这个机会,重新读了自己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录。他希望我们可以将来见上一面,到时他很愿意向我讲讲他的记录。他说,见上一面“对于我们都有好处,为了超越可怕的过去,这很有必要。 ”最后他表明,在奥斯维辛遇到的所有囚犯中,他印象最深、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但这很可能只是一句奉承。从他写信的语气,尤其是提到“超越”的那句话,可以看出,这个人似乎期待我有所表示。

现在轮到我回信了,我觉得有些尴尬。你看,这件事已经成了,对手落入了圈套,就站在我面前,和油漆厂的同事几乎没什么两样。他像我一样,用有抬头的信纸写信,甚至还记得戈德鲍姆。他的形象还很模糊,但显然,他想从我这里获得宽恕,因为他有一段需要超越的过去,而我没有。我在他那里买了一批不合格的树脂,只是希望他能减价。情况很有意思,但并不寻常,不完全符合罪人面对审判官的情景。

对我来说,首先要考虑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写回信呢?当然不能用德语,我会犯一些可笑的语法错误,而我当时的角色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还是在自家的阵地上比较好,于是我用意大利语回信,我写道:实验室的另外两个人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是怎么死去的。戈德鲍姆也死了,他在撤离集中营的路上死于寒冷和饥饿。至于我,通过我寄给他的书,还有关于油漆的公司书信往来,主要的情况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44]《这是不是个人》的《化学考试》一章中对莱维进行化学考试的人。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来说,这些问题都太多,太沉重了。为什么会有奥斯维辛集中营?为什么会有潘维茨博士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把孩子送进毒气室?但我觉得,还不是越过某些界限的时候,于是只问他,是否接受我书中说的那些话,我或明或暗做出的判断。他是否认为,法本公司有意利用集中营的奴隶劳工,他当时是否知道,离生产橡胶的布纳工厂只有七公里的地方,奥斯维辛的“设备”每天要吞噬上万条生命。最后,既然他提到了“关于那段时期的记录”,能不能寄一份给我呢?

[45]传说公元前7世纪,罗马与阿尔巴隆加发生战争,双方各选三名勇士决斗以定胜负。代表罗马的勇士是荷拉斯三兄弟,代表阿尔巴隆加的勇士是古里茨亚三兄弟。 我没提见面的事,我对此很害怕。不需要找什么委婉的说法,也用不着说成羞怯、厌恶或是顾虑。害怕,就是最精确的说法:正如我觉得自己不是基督山伯爵,我也不是荷拉斯,或古里茨亚 。我觉得自己不能代表奥斯维辛的死者,认为穆勒是刽子手代表,这也不明智。我了解自己:我没有论战的能力,把他当作对手,会让我分心。我对他感兴趣,更多的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兴趣,而不是把他看成对手。我准备好听他讲述,甚至还可能会相信他。愤怒和判断力在事后才会出现,但已经没什么用了。我觉得,我们继续写信交流就好。

穆勒在公司层面给我写了回信,说五十公斤货物已经寄出,“W”公司相信,我们的问题可以通过协商,友好解决等等。几乎是同时,我期待的那封信也送到了家里,但内容却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不是一封典型的信,不能当作范例。如果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收到的信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谦卑温暖,充满基督教精神,来自希望赎罪的德国人;要么高傲冰冷,蛮不讲理,来自顽固的纳粹分子。然而,这个故事并非虚构,现实总是比想象更复杂:少了整齐圆滑,多了一分粗糙,而且通常有不止一个层面。

这封信一共有八页纸,还附了一张照片,看到照片时我吃了一惊。照片上的面孔就是那张脸:他老了,摄影师运用专业技巧把他拍得很高贵。我似乎又听到头顶上响起那句心不在焉、随口说出的关心:“您为什么如此不安?”

从这封信中可以明显看出,写信者并不高明:语言浮夸,无法做到真诚,常常偏离主题,或是夸大其词,说些赞美的话,希望感动人,又爱卖弄学问,处处都很别扭。根本不能用一个总体的评价来概括这封信。

[46]纳粹冲锋队(德语:Sturmabteilung),缩写为SA,希特勒于1923年创立的武装组织,也称褐衫队,创立初期负责维护党内秩序、破坏其他党派集会和革命运动。 他把奥斯维辛事件归因于“人”,而对人不加区别。他对此很悲痛,但从我那本书里写到的其他人身上,他得到了安慰,比如阿尔贝托、洛伦佐,“在他们面前,夜晚的武器也会失去锋芒。”这句子是我写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很虚伪,也很不合时宜。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一开始,社会上对希特勒的专制很狂热,他也受到了影响,“在这种狂热的推动下”,他加入了一个国家主义学生团体,不久之后,这个团体就归入了纳粹冲锋队 。后来,他退出了组织,并评论说“当时退出,也是有可能的”。战争时期他应征入伍,成了防空兵,直到那时,在城市的废墟间,战争才让他感到“羞愧和愤怒”。1944年5月,他得到了化学师资格证(就像我一样!),被派到施科保市,在法本公司的工厂里工作,奥斯维辛的工厂就是那家工厂的扩大版。在施科保,他培训了一些乌克兰姑娘做实验室的工作。这群乌克兰姑娘我在奥斯维辛也见到了,我还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和穆勒博士这么熟,当时觉得很奇怪。1944年11月,他和那群姑娘来到了奥斯维辛——这个地方在当时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对他来说如此,对他认识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不论如何,他刚到的时候,技术负责人(可以推测是福斯特工程师)和他见了一面,简短地作了介绍,告诫他:“布纳工厂的犹太人只能干最低贱的活,不许同情他们。”

[47]1944年9月由希特勒下令组建,由16岁至60岁未服兵役的男性组成,是纳粹德国最后的军事力量。 他被派到了潘维茨博士那里,做他的手下。就是这位潘维茨让我参加了一场奇怪的“国家考试”,以检验我的专业能力。穆勒对他的上司评价很不好,他明确告诉我,潘维茨在1946年死于脑瘤。当时,穆勒是负责组织布纳工厂实验室的人,他宣称自己对那次考试一无所知,是他选定了我们三位专家,尤其是选择了我。要是这么说,我能幸存,还多亏了他,这不大可能,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他还宣称,他曾经和我有一种几乎平等的朋友关系,和我讨论过科学问题,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思考过“哪些属于人类的珍贵价值,被另一些人出于纯粹的恶意毁灭”。我不仅不记得任何此类谈话(我说过,那段时间我的记忆力非常好),只要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况,就可以判断他说的完全不现实:当时,一切都在瓦解,人与人之间充满怀疑,我又处于生死疲劳。只能说,穆勒的描述纯属事后想象,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也有可能,这些事他已经对很多人讲过了,却没有想到,这世上唯一无法相信此事的人就是我。可能他出于好意,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更容易接受的过去。他不记得关于胡子和鞋的事了,记住的却是其他类似的事,在我看来,这也可以接受。后来,他知道我得了猩红热,尤其是知道所有囚犯都要步行撤离时,很担心我能不能活下来。1945年1月26日,党卫军派他加入人民冲锋队 。这支混乱的军队,由之前未服兵役的人、老人、孩子组成,试图阻挡苏联人的进攻。但幸运的是,前面提到的技术经理救了他,准许他逃回后方。

[48]原文为德语,eine Tarnung。 [49]原文为法语,Nihil de Principe。 对于我提的关于法本公司的问题,他直截了当给出了肯定回答。他知道,工厂里的工人是囚犯,但这只是保护囚犯的方式。他甚至认为(真是难以置信),整个布纳—莫诺维茨工厂,占地八千平方米的巨型设备,这些都是为了“保护犹太人,让他们活下来”才建造的,而不许同情犹太人的命令是“一种伪装” ,一种掩饰。“原则上不存在” ,他完全没有指责法本公司。不管怎么说,他还是“W”公司的员工,法本就是W公司的前身,他总不会砸了自己的饭碗。在奥斯维辛工作的短暂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发现任何残害犹太人的事情”。他的说法自相矛盾,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但这并不让人意外。那时候,大多数德国人都保持沉默,学会了让自己知道尽可能少的真相,越少越好。他们都不问问题,显然他也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从布纳工厂,可以看到焚尸炉冒出的烟,即便这样,他也不愿向任何人寻求解释,也不想给自己一个解释。

[50]原文为德语,keine Ahnung。 德国快要完全溃败的时候,他被美国人抓住了,在一个关押战犯的营地里关了几天。他讥讽说,那是个“原始的地方”。就像我在实验室遇到他时一样,直到写下这封信,穆勒依然对集中营“一无所知” ,他在1945年6月底回到家。我问他要的记录,主要内容就是这些了。

他认为,我的书超越了犹太文化,将“爱你的仇敌”这一基督教规训付诸实践,证明了我对“人”的信任。最后他坚持说,我们有必要见一面,在德国或是意大利都可以。他已经准备好来找我了,时间地点都由我决定,不过他更倾向在利古里亚海岸见面。两天后,我在公司也收到了“W”公司的信,这当然不是偶然,除了落款相同外,它和那封私人信件的日期也一样。这封信语气温和,表示他们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接受我们的任何提议。他们解释说,有的坏事也能带来好的结果,通过这次事故,他们了解到环烷酸钒对树脂的作用,从今以后,他们将把这种物质直接加进树脂里,对所有客户都一样。

[51]原文为德语,entpuppt。 [52]原文为德语,Bewältigung der Vergangenheit。 我能做什么呢?穆勒已经“现了原形” ,他破茧而出,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他既非无耻之徒,也不是英雄。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他在信里浮夸卖弄,编造谎言。如果我们把这些都过滤掉,就会看到他的灰色形象,是人的典型样本,是瞎子王国里众多的独眼人之一。他盛赞了我,言过其实地说:我能做到爱自己的敌人。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即便很久之前他给过我一些特权,即便他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敌人,但我并不爱他。我不爱他,也不想见到他,虽然我还是有些尊敬他:当个独眼人也不容易。他不是那些装聋卖哑、玩世不恭,对各种事情充耳不闻的人。他没有得过且过,他在和自己的过去做清算,但账目却对不上,为了账目能对上,他可能耍了点手腕。但对于一个加入过纳粹冲锋队的人,还能苛求他什么呢?我可以拿他和其他人进行对比,我经常在沙滩上,或是工厂里,见到其他诚实的德国人,但他还是占了上风。他对纳粹主义的批评怯懦又委婉,但没有试图辩解。他寻求一场对话,因为他还有良知,并且想办法不让自己受到良心的谴责。在第一封信里,他提到“超越过去”,“与过去和解”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固定说法,是当今德国的一种委婉语,通常的理解是“纳粹主义的救赎”。但这个说法中含有“walt”这个词根,在德语里,也可以组成一些其他词,比如“统治”“暴力”“强奸”。我相信,要是把这个表达理解为“对历史的曲解”“对过去的强暴”,与它深层的含义倒是很近。但即使像这样,躲藏在陈词滥调里,也好过很多德国人的迟钝表现。穆勒想超越过去,他的努力很笨拙,有点滑稽,让人愤怒,也让人难过,但还算体面。他不是曾经给了我一双鞋吗?

等到星期天,忙完了其他事,我忐忑地准备给他写一封尽可能真诚、公正、恰当的回信。我这样打了草稿:感谢他让我进入实验室。我已经准备好原谅敌人,甚至可能爱他们,前提是:他们要有悔过的表现,当他们不再是敌人时,我才会原谅他们。在相反的情况下,如果敌人拒绝悔改,而是坚持给他人制造痛苦,这种人当然不能原谅。我们可以试着拯救他们,也可以(或者说必须)和他们对话,但我们的任务是审判他们,而不是原谅他们。至于如何具体评判穆勒的行为,这也是他明确提出来的,我谨慎地提起了他的两位德国同事,相比之下,这两位同事比他要勇敢得多。我承认,不是所有人生来都是英雄,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他这样诚实,但不作为,那这个世界还可以忍受,但这不现实。现实世界里有拿着武器的人,他们建立了奥斯维辛,而那些诚实而软弱的人正为他们铺平了道路。因此奥斯维辛的悲剧,每个德国人都难辞其咎,甚至可以说,每个人都有责任。在奥斯维辛之后,不允许再有不作为的人。关于在利古里亚海岸见面的事,我只字未提。

[53]基督教(天主教)宗教节日,在复活节后五十天,庆祝圣灵降临在使徒身上。 [54]利古里亚海岸城镇。 就在这天晚上,穆勒从德国给我打来了电话。这次通话干扰很大,听不清楚,此外我也很难听懂电话里的德语了。他声音断断续续,说话很艰难,语气很激动。他说六周之后,圣灵降临节 ,他会来菲纳莱利古雷 ,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吗?这问题很突然,我没来得及仔细考虑就答应了他。我请他确定一下到达的具体时间。我把写好的草稿放到一边,那封信已经没用了。

八天后,我收到了穆勒太太的消息,得知洛塔尔·穆勒博士意外离世,享年六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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