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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冰箱里的睡美人

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 普里莫·莱维 10168 2024-01-10 19:10:22

冬季故事

出场人物:

洛蒂·托尔

彼得·托尔

玛丽亚·卢策

罗伯特·卢策

伊尔莎

巴尔杜

帕特丽霞

玛格丽特2115

年,柏林

(洛蒂·托尔,女性,一个人上场。)

洛蒂:……今年也过去了,又到了12月19号,我们正在等客人光临,参加每年一次的家庭聚会。(摆放餐具、移动家具声)我嘛,并不是很喜欢家里来客人,我丈夫倒是很好客。他以前经常还亲昵地叫我“大熊星座”,现在却再也不这么叫了。这几年他变了很多,变得严肃又无趣。“小熊星座”是我们的女儿玛格丽特:她才四岁,真是个小可爱!(脚步声,其他声响同上)我并不是个害羞或孤僻的人,我只是讨厌招待五六个以上的客人,他们总会吵吵闹闹,聊些没头没尾的话。这时我会很不舒服,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除了我端着托盘,给他们送东西的时候。

再说了,我们托尔家不常招待客人,一年也就两三次,而且我们很少接受邀请。这是自然,因为我们家给客人展示的东西,谁家都没有。有人收藏了漂亮的古画,比如雷诺阿、毕加索、卡拉瓦乔的作品;有人家里摆了猩猩标本,或是养了活泼的猫狗;有人家里装了移动吧台,有最新的毒品,但我们有帕特丽霞……(叹气)帕特丽霞!

(门铃声响了)第一拨客人到了。(敲房门)快来,彼得:我来了。

(洛蒂、彼得·托尔夫妇,玛丽亚、罗伯特·卢策夫妇。)

几个人互相问候,寒暄了一会。

罗伯特:晚上好,洛蒂;晚上好,彼得。天气可真糟糕,你们说是不是?我们有几个月没见过太阳了?

彼得:我们也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你们了。

洛蒂:噢!玛丽亚,你气色真好,看起来更年轻了。这件貂皮大衣真漂亮!是你丈夫送的礼物?

罗伯特:不是什么稀罕玩意。这是火星银皮衣,俄国人似乎进口了不少,在东方产品区域,价格很公道。当然,她这件是限量版的,比较难搞到。

彼得:罗伯特,我对你真是又欣赏又羡慕。我认识的柏林人里,很少有人不抱怨当下的情况,没人像你这样如鱼得水、从容自在。我越来越觉得:对于金钱真心实意、充满激情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后天是学不到的。

玛丽亚:这么多花儿!洛蒂,我闻到庆祝生日的美妙气息。生日快乐,洛蒂!

洛蒂:(朝两位丈夫说)玛丽亚真是改不掉这毛病。不过罗伯特,请你放宽心。她不是结了婚之后才变得晕头晕脑,她在学校时就已经这样了。当时我们叫她“健忘的科隆女孩”,她参加口试的时候,还叫上其他班级的同学来参观。(装出严肃的语气)卢策太太,请再想想,您就这样学历史吗?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今天是12月19号,是帕特丽霞的生日。

玛丽亚:天啊,对不起,亲爱的,我的记性真是差得一塌糊涂。那今晚她就要解冻了?真好!

彼得:当然,每年都一样。我们就等伊尔莎和巴尔杜了。(门铃声)他们来了,像往常一样,又迟到了。

洛蒂:彼得,尽量理解他们一下吧!你见过哪对恋人能准时?

伊尔莎和巴尔杜上场,问候与寒暄同上。

洛蒂和彼得,玛丽亚和罗伯特,伊尔莎和巴尔杜。

彼得:晚上好,伊尔莎;晚上好,巴尔杜,能见到你们,真是我的福气呀。你们如胶似漆,重色轻友,太不把我们这些老朋友当回事儿了。

巴尔杜:大家得原谅我们。我们最近很忙,要办很多手续:我的博士学位、给市政府的文件、伊尔莎的通行证,还有党内的许可。出城的许可已经到了,但还要等华盛顿和莫斯科那边的签证,尤其是北京的入境签证,那是最难拿到的。这些手续真是让人晕头转向,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人了——简直不像样,都不好意思露面。

伊尔莎:我们来晚了吧?真是太失礼了。刚才我们没到,你们怎么不先开始呢?

彼得:我们绝对不会这么干的。苏醒的时刻最有意思了:她睁开眼睛的样子那么美好!

罗伯特:开始吧,彼得,最好马上开始,不然我们凌晨才能结束。你去拿操作手册,可别像那次一样。我想应该是第一次(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操作失误,差点没酿成大祸。

彼得:(不太高兴)手册就在我口袋里,但内容我已经能背下来了。请大家移步到另一个房间?(挪动椅子的声音、脚步声、议论声、不耐烦的低语)……第一步:中断氮气和惰性气体气流。(进行操作,响起吱嘎一声,气流声渐渐平息,操作重复两次)。第二步:启动气泵、“乌鲁布莱夫斯基”灭菌器和微型过滤器。(气泵声像远处一辆摩托车发出的声音,持续几秒)。第三步:打开氧气(响起越来越尖锐的哨声)并慢慢拧开阀门,直到指针指向百分之二十一……

罗伯特:(打断)不,彼得,不是百分之二十一,是百分之二十四——手册上写的是百分之二十四。我要是你,就会把眼镜戴上。你也别见怪,反正我们都是一样的年纪,在某些情况下,我会戴上眼镜。

彼得:(不太愉快)对,你说得对,是百分之二十四。不过,无论二十一还是二十四,没什么两样,我之前已经试过了。第四步:慢慢转动温度调节器,升高温度,每分钟升高两度。(可以听到倒计时的声音)现在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高声说话。

伊尔莎:(低声)解冻的时候,她会痛苦吗?

彼得:(同上)不,通常不会,但前提是操作正确,完全遵照手册上的指示。她待在冰箱里时,温度必须一直保持稳定,严格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罗伯特:当然,只要低几度,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曾读到过,这样会使神经中枢的什么部位凝结,冰冻的人就再也醒不过来,就算醒过来也会失忆,或变成傻子。但要是高了几度,她就会有意识,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小姐,你想想这有多恐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双脚、血液、心脏、大脑全被冻住,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不能眨眼,也不能求救!

伊尔莎:太可怕了。这得有强大的勇气和极大的信任,我指的是对恒温器的信任。至于我,我酷爱冬季运动,可以说为之疯狂,但说实话,就算给我全世界的金子,我也不愿意处在帕特丽霞的位子。我听说,在她的时代,在这个实验刚开始时,要是帕特丽霞没注射……注射什么……防冻液,对,对,就是冬天放在汽车散热器里的,要是没有注射那个东西,她早就死了。再说了,这也有道理,要不,她的血液会冻成冰的。这是真的吗,托尔先生?

彼得:(含糊其词)社会上有很多传言……

伊尔莎:(沉思)符合冰冻要求的人这么少,我一点都不惊讶。这是我的看法,我并不惊讶。我听说帕特丽霞特别漂亮,这是真的吗?

罗伯特:简直太美了!去年我近距离看到过她,那样的肤色,我们如今再也见不到了。可以看出,不管怎么说,二十世纪的饮食大部分还是天然的,肯定包含某些让人充满活力的东西,但是现在已经失传了。不是说我不信任那些化学家,相反,我很尊重、欣赏他们。可你们看,我认为他们有点……可以说……自以为是。对,他们有些傲慢。她身上有些东西,需要我们去发现,或许这不是最重要的方面,但我觉得一定有待发现。

洛蒂:(不情愿地)没错,她当然很漂亮,这也和她的年纪相关。她的皮肤像婴儿一样,但我觉得,这是长时间冷冻的结果。那不是自然的颜色,太过红润,又太过白皙,像是……对,像个冰淇淋,请原谅这不太恰当的比喻。她的发色也过于金黄。要是非得说实话,她给我的印象,就像加了嫩肉剂,像是贮藏得太久了的肉……不论如何,她确实很美,这没人否认。她还有文化,有教养,有智慧,有勇气,每个方面都那么优秀。但这让我害怕,不自在,让我会产生出自卑情结。(她停顿了一下。尴尬的沉默之后,然后她勉强说道)……但我还是同样喜爱她,尤其是她冻着的时候。

沉默,节拍器继续响着。

伊尔莎:(低声)可以透过冰箱上的窥视孔看看吗?

彼得:(同上)当然可以,但别大声说话。现在,温度已经上升到零下十度了,突然的情绪起伏,会对她不利。

伊尔莎:(同上)啊!真迷人!就像假的一样……她是……我想问一下,她真的是那个时代的人吗?

巴尔杜:(稍稍低声)别问这些愚蠢问题!

伊尔莎:(稍稍低声)这才不是愚蠢的问题。我想知道她多少岁了,她看上去这么年轻,即使大家都说,她……很古老。

彼得:(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小姐,我马上就可以回答您。帕特丽霞已经一百六十三岁了,其中二十三年是正常的生活,另外一百四十年在冬眠。伊尔莎、巴尔杜,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了。玛丽亚、罗伯特,我只能对你们说抱歉,我可能得重复一些你们已经知道的事。我要简单给这两位年轻人介绍一下,好让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一定知道,冬眠技术在二十世纪中期开始应用,当时主要用于临床和外科医疗。直到1970年,才真正出现了无痛苦、无损害的冬眠技术,适用于长时间保存复杂的有机体。后来梦想就这样成真了:通过这项技术,似乎有可能把人类“传送”到未来。但人能到多远的未来?有没有什么限度?会有什么样的代价?这都要进行研究。为了让后来的人——也就是我们,验证和使用这项技术,1975年,在柏林宣布了选拔冬眠志愿者的消息。

巴尔杜:帕特丽霞就是其中之一?

彼得:正是如此。冰箱里有一本她的个人手册,根据手册的内容,她在志愿者中排名第一。她符合所有要求:心脏、肺、肾脏等器官都状态良好;神经系统能和宇航员媲美;性格沉稳果断,不感情用事;最后她还很聪明,有文化。也不是说,冬眠的人就一定要聪明,要有文化,但同等条件下,智力水平越高的人更受青睐,原因很明显,是为了让他们在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面前更占优势。

巴尔杜:就这样,帕特丽霞从1975年一直沉睡到了今天?

彼得:没错,中间也有一些短暂的间断。委员会和她一起商定了这个计划,委员会的主席雨果·托尔,就是我那位著名的先人……

伊尔莎:他就是那个名人,对吗?就是我们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个人?

彼得:小姐,就是他,热力学四大定律的发现者。因此按照之前预定的计划,每年她都会在12月19号——她生日的这天,醒来几个小时……

伊尔莎:真贴心!

彼得:……发生一些意义重大的事件时,她也会不定期醒来,比如重要的星际远征、著名的诉讼案件、国王或影视明星的婚礼、国际排球赛、地质灾害,以及类似的事件:所有值得见证,并传递到遥远未来的事件。当然,除此之外,每次停电的时候……每年还有两次固定的苏醒,这是为了做体检。手册上记载,从1975年到今天,她间断从冬眠醒过来的时间,总共约三百天。

巴尔杜:……请原谅我问一个问题,帕特丽霞为什么会待在您家?她在您家已经很久了吗?

彼得:(尴尬地)帕特丽霞是……帕特丽霞属于,可以这么说,她是我们的传家宝。故事说来话长,有的地方也不清楚了。您知道的,那是另一个时代的事了,已经过了一个半世纪……柏林经历了一系列暴动、封锁、占领、镇压、屠杀,而帕特丽霞能丝毫不受影响,由一代代父子传递下来,从来没离开过我们家,可以说这真是个奇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代表着我们的家族传承,她是……是一种象征,就是这样。

巴尔杜:……但她是通过什么方式……

彼得:……帕特丽霞是通过什么方式,成为了我们家的成员吗?好吧,说起来您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关于这一点,没有任何书面记录,只有口头讲述,帕特丽霞既不确认,也不否认。最开始,帕特丽霞好像待在大学里,确切地说是在解剖学院的冷藏室里。在2000年前后,她和学院的团队大吵了一回。没错,她说她对那种环境不满意,因为缺少隐私,而且她讨厌和要进行解剖的尸体挨在一起。似乎在某次苏醒时,她正式声明:要是不让她待在私人冰箱里,她就打算诉诸法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前面提过的那位祖先,他很慷慨地把帕特丽霞接到了家里,当时他是学院里的老前辈。

伊尔莎:真是个怪女人!她还没在冰箱里待够吗?谁逼迫她这么做呢?整年都在冰箱里冬眠,只能醒一两天,还不是自己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而是取决于他人,这可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我是她,会无聊死的。

彼得:您这么说就错了,伊尔莎。恰恰相反,从来没有人活得像帕特丽霞一样充实。她过的是一种浓缩的生活,只有那些最重要的部分,没有任何不值得经历的事情。至于她在冰箱里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流逝的时间,对她来说却并不是。不管是她的记忆,还是她的身体,都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她冬眠时不会变老,只有醒着的几个小时,才会衰老。在冰箱里过第一个生日时,她二十四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年,她只老了不到一岁。而从去年到今天,对她来说,只过了三十多个小时。

巴尔杜:用三四个小时来过生日,然后呢?

彼得:然后我想想……(心算)另外六七个小时看牙医,试新衣服,和洛蒂出门买双鞋……

伊尔莎:这没错,她也得跟上时尚潮流啊。

彼得:……这就有十个小时了。她用了六个小时,看了歌剧《特里斯坦》首演,这就是十六个小时。另外六个小时,是两次医生检查……

伊尔莎:怎么,她病了吗?大家都知道,突然的温度变化,谁都受不了。还说是会习惯的!

彼得:不,不,她身体好得很。来给她检查的是研究中心的生理学家:他们每年定期来两次,像收税的一样准时。他们每次都带着所有仪器过来,让她解冻,从头到脚,给她做各种检查:照X光、心理测试、心电图、验血……至于检查到什么,他们什么都不说就走了。这是专业机密,他们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巴尔杜:可你的祖先不是为了科研的目的,才把帕特丽霞留在家里的吗?

彼得:(尴尬地)不……不止是这样。您看,现在我在做别的事……跟学术研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事实上,我们对帕特丽霞产生了感情,帕特丽霞对我们也有感情:就像一个女儿一样。她不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们。

巴尔杜:可是,那为什么她苏醒的次数这么少,醒着的时间又这么短暂呢?

彼得:原因很明显,帕特丽霞打算以青春的状态,去往尽可能遥远的未来,因此时间上要精打细算。不过,你等下就能听到她本人讲这些了,她会告诉你更多。你看,温度到三十五度了,她正在睁开眼睛。亲爱的,请赶快打开门,剪开包裹层,她开始呼吸了。

冰箱门咔哒打开了,发出吱嘎一声;剪刀和裁纸刀发出的声音。

巴尔杜:剪哪个包裹层呢?

彼得:聚乙烯那层。聚乙烯层紧贴着她的身体,把她密封住,减少水分蒸发。

节拍器的声音就像背景音,在每次大家停止说话时,都能听到,现在这声音越来越响,然后突然停止了。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蜂鸣器响了三声,接着是几秒钟彻底的沉寂。

玛格丽特:(来自另一个房间)妈妈!帕特丽霞阿姨已经醒了吗?今年她给我带了什么?

洛蒂:你还想让她给你带什么呢?和往常一样,只有冰块!再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又不是你的。别说话了,睡觉去,已经很晚了。

再次沉寂。大家听到一声叹息、一个懒散的呵欠、一声喷嚏。紧接着,帕特丽霞开始说话。

帕特丽霞:(声音有些做作,拉长声调,带着鼻音)晚上好。早上好。现在几点钟?这么多人呀!几号了?这是哪年?

彼得:今天是2115年12月19日。你不记得了吗?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帕特丽霞!

所有人:生日快乐,帕特丽霞!

所有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能听到一些片段:

“您真漂亮啊!”

“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再问!不知道她多么累!”

“您在冰箱里会做梦吗?会做什么梦?”

“关于这件事,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伊尔莎:谁知道她认不认识拿破仑和希特勒呢?

巴尔杜:怎么会,你说什么傻话,他们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人了!

洛蒂:(坚决地打断)不好意思,请让一下。请让我过去,总得有人考虑一下实际的问题。帕特丽霞可能想吃点什么,(对帕特丽霞说)要来杯热茶吗?或许,你想来点更有营养的?吃一小块牛排怎么样?要换身衣服,洗个澡吗?

帕特丽霞:谢谢,来杯茶吧。洛蒂,你真贴心!别的我就不需要了,暂时不用。你知道的,解冻总是让我的胃不太舒服,牛排就待会儿再说吧。只要一小块……哦,彼得!你怎么样?坐骨神经痛好点了吗?有没有什么新闻?首脑会议结束了吗?天气冷起来了吗?唉,我真讨厌冬天,太容易感冒了……洛蒂,你呢?我看你气色不错,还有点发胖了,也许……

玛丽亚:……啊,是啊,时光流逝,大家都会变老……

巴尔杜:是几乎所有人。彼得,请允许我问帕特丽霞一个问题。我听了那么多她的事,非常期待这次见面,于是我想……(对帕特丽霞说)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因为我知道您的时间很宝贵。我希望您向我描述一下,在您眼中,我们这个世界怎么样。也希望您能向我讲述一下您的过去,您生活的时代,那个我们现在要感谢的时代,还有您对未来的看法……

帕特丽霞:(骄傲地)没什么特别的,您看,人们很快就能适应。比如说,您看到托尔先生了吗?他五十多岁了,(带着一丝恶意)头发越来越稀,有点啤酒肚,时不时有些小病小痛。对我来说,两个月前他二十岁,还在写诗,正要作为志愿军参加骑兵团。三个月前他只有十岁,叫我帕特丽霞阿姨,我进入冰冻的时候,他还哭着鼻子,要和我一起进冰箱。我说的不对吗,亲爱的?哦,实在对不起了。五个月前呢,他不光没出生,连生他的计划都还没有呢。那时他父亲——上校先生,当时还只是中尉,隶属雇佣军第四军团。我每解冻一回,他军装上的绶带就多一根,头发也少一些。他还向我求爱,用的是当时那种滑稽的方式,整整八次解冻的时间,他都在追求我……可以说,托尔家的人骨子里就有这种特性,他们全都一个样。他们没有……怎么说呢?对这种监护关系没有严肃的概念……(帕特丽霞的声音渐渐淡出)甚至他们的先祖,他们的祖宗……

接着,更近的地方,传来洛蒂清晰的声音,她朝观众讲话。

洛蒂:你们听见了吗?你们看,那姑娘就是这样。她……她说话一点都不注意。我确实胖了——可我又没待在冰箱里。她没有发胖,她当然不会发胖,她像石棉、钻石、金子一样永恒不朽。但她喜欢男人,尤其是有妇之夫,是个永恒的风流女人,不朽的狐狸精。先生们,我想问问你们,她让我痛苦,不是没有道理的吧?(叹气)……男人们也喜欢她,她那样娇嫩的年纪:这是最糟糕的地方。你们知道,男人都是什么样儿的,不管姓不姓托尔,尤其是那些文化人:只要叹息两下,用那种眼神看他们两眼,再讲讲童年回忆,就能让他们落入情网。后来时间长了,帕特丽霞会处境尴尬,因为对于她来说,一两个月之后,她的爱慕者就上了年纪,看着闹心……不,不要觉得我很迟钝、很愚蠢。我也发现了,她这次苏醒,说到我丈夫就变了语气,变得尖酸刻薄。这也可以理解,她眼前又有了另一个男人。你们没有见证过之前几次她醒来的情况,简直让人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只是,只是……我从来没能找到什么证据,也没能抓个现行。但你们相信“监护人”和那女孩之间的一切都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吗?再说了,(坚定地)每次解冻,都按规定记录在个人手册上了吗?我才不信,我可说不准。(停顿。交谈声和背景噪声混合在一起)。但你们也注意到了,这次和往常有所不同。很简单:她眼前有另一个男人——一个更年轻的男人,她喜欢年轻鲜活的身体!你们听: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是吗?(说话声)。哦,我没想到,他们已经到这一步了。

背景音中,渐渐出现巴尔杜和帕特丽霞的声音。

巴尔杜:……这真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要不是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永恒与青春的魅力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我觉得面对您,就像面对金字塔,但您又是这么年轻漂亮!

帕特丽霞:没错,巴尔杜……先生,是该这样称呼您,对吧?对,巴尔杜。但上天给了我三样东西,而不止是两样,它们是永恒、青春,还有孤独。孤独,是像我这样勇敢的人要付出的代价。

巴尔杜:但这是多么值得敬佩的经历!您可以飞越时间长河,而其他人只能慢慢往前熬。您还可以亲身经历几十年内、几个世纪以来的风俗变迁,见证那些重要事件、英雄人物!哪个历史学家不羡慕您?而我就是个历史爱好者!(突然改变了话题)让我拜读一下您的日记吧。

帕特丽霞:您怎么知道……我是说,您怎么会认为我写了日记?

巴尔杜:这么说您真写了!我猜对了!

帕特丽霞:对,我是写日记。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谁也不知道,连托尔家的人都不知道。而且也没人能读懂我的日记——它是用密码写的,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巴尔杜:要是没人能读懂,那有什么用呢?

帕特丽霞:日记是写给我自己的,以后会有用。

巴尔杜:什么以后?

帕特丽霞:就是以后,等我到了时间旅行的终点。那时我打算出版这些日记。我觉得不难找到出版社,这是一本私密日记,这种类型总是很受欢迎。(声音像在梦中)我还打算投身新闻界,您知道吗?我要出版我那个时代所有大人物的私人日记:丘吉尔、斯大林,等等,可以赚一大笔钱呢。

巴尔杜:可是,您怎么有这些人的日记呢?

帕特丽霞:我也没有。我把它们写出来,当然是基于真实事件。

停顿。

巴尔杜:帕特丽霞!(另一次停顿)您把我也带上吧。

帕特丽霞:(思考了一下,很冷漠地说)要是空口说说,这倒不是个坏主意。但您不要以为,只是钻进冰箱就够了:您还得接受注射,上培训课程……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再说了,不是所有人的身体素质都符合要求……如果旅途中能有一个像您这样的同伴,当然不错,您充满活力,富有热情,有个性……但您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巴尔杜:订婚?曾经订过婚。

帕特丽霞:什么时候取消的呢?

巴尔杜:就在半小时前。我遇到了您,一切都变了。

帕特丽霞:您这样的男人,真是很危险,净说些奉承话。(帕特丽霞突然改变了声音,不再娇柔含情,而是简洁有力、斩钉截铁)不论如何,要是事情都像您说的那样,倒是能产生有趣的组合。

巴尔杜:帕特丽霞!您迟疑什么呢?我们一起走吧,跟我一起逃走。不是去往未来,而是进入当下。

帕特丽霞:(冷漠地)没错,我也正这么想,但什么时候呢?

巴尔杜:现在,马上。我们穿过客厅就走。

帕特丽霞:荒唐。大家马上就会来追我们,那个男人一定跑在最前面。您看看他,他已经起疑心了。

巴尔杜:那什么时候走呢?

帕特丽霞:今晚。您照着我的吩咐去做。等到午夜,所有人都走了,他们会把我重新冰冻,放到萘里。冰冻比苏醒方便多了,有点像潜水,您知道,潜下去可以很快,但上来时要缓慢。他们把我放到冰箱里,毫不客气连上压缩器。但最初几个小时,我的身体还相当柔软,很容易醒来,恢复正常。

巴尔杜:所以呢?

帕特丽霞:所以就很简单了。您和其他人一起离开,送您的……总之,送那个女孩回家。然后再回来,从花园过来,从厨房的窗户进来……

巴尔杜:……然后事情就成了!还有两个小时,再过两个小时,世界就是我们的了!可是,请您告诉我,您不会觉得遗憾吗?为了我,中断去往未来几个世纪的旅行,您不会后悔吗?

帕特丽霞:年轻人,您看,要是我们成功了,以后聊这些的时间还多着呢。但首先我们要成功。瞧,他们要走了,快回到您的座位上,礼貌地道别,别做傻事。您知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我讨厌浪费机会。

客人离开时的说话声,移动椅子的声音。告别的只言片语:

“明年见!”

“晚安,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罗伯特,我们走吧,不敢相信,居然这么晚了。”

“巴尔杜,我们走,你送我回家,很荣幸吧。”

寂静。接着响起洛蒂对观众讲话的声音。

洛蒂:……就这样,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彼得,帕特丽霞也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仨都觉得很不自在。这并不是刚才我说的那种讨厌的感觉,当时我可能有点冲动。不是那样的感觉,而是一种客观上的不愉快,在这种情况下,气氛很冷漠、虚假,每个人都很尴尬。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然后道别了,彼得把帕特丽霞放回冰箱。

和解冻时的声音一样,但顺序颠倒,速度也更快。叹息声、呵欠声,拉上包裹层拉链的声音。节拍器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是气泵声、鸣笛声,等等。最后只剩下节拍器的声音,节奏越来越慢,渐渐隐没在节奏更慢的座钟声里。座钟分别敲响了一点、一点半、两点,这时可以听到一辆车驶近,停下,关上车门。远处有只狗叫了起来,鹅卵石路上响起脚步声,一扇窗开了,然后是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吱吱嘎嘎的声响越来越近,冰箱门开了。

巴尔杜:(低声)帕特丽霞,是我!

帕特丽霞:(压低的、难以听清的声音)呜噜呜噜呜噜!

巴尔杜:什……什么?

帕特丽霞:(更清晰了一点)把包裹层剪开!

剪开包裹层的声音。

巴尔杜:好了。现在呢?需要我做什么?您得原谅我,我没什么经验,这是我第一次……

帕特丽霞:哦,大部分已经完成了,现在让我自己来解决吧。您只要帮我一把,让我从这里面出来。

脚步声。“慢点!”“嘘!”“这边走。”开关窗户声。砂石路上的脚步声。车门声。巴尔杜启动汽车。

巴尔杜:我们出来了,帕特丽霞。离开了冰霜,离开了噩梦。我感觉像在做梦,这两个小时,我都生活在梦里,真害怕自己醒过来。

帕特丽霞:(冷漠地)您送未婚妻回家了吗?

巴尔杜:谁,伊尔莎吗?对,我送她回家了。我已经和她分手了。

帕特丽霞:您说什么,分手?彻底分手吗?

巴尔杜:是的,而且没我想的那么难,她只是跟我吵了几句,都没掉眼泪。

停顿。车开了。

帕特丽霞:年轻人,别对我有看法。我觉得,是时候解释一下了。您得理解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办法离开那里。

巴尔杜:……您要的只是这样?只是要离开?

帕特丽霞:我要的只是这个:离开冰箱,离开托尔家。巴尔杜,我觉得应该向您坦白一件事情。

巴尔杜:光坦白不够吧。

帕特丽霞:我给不了您别的了,我要坦白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真的太累了:冰冻,解冻,再冰冻,再解冻,长此以往,让人疲惫。此外还有其他原因。

巴尔杜:其他原因?

帕特丽霞:对,其他原因。那个男人夜里会来找我,把我的体温调到三十三度,刚刚温热,我完全没办法反抗。我没有出声,这事儿也没法说!他可能还想象着……

巴尔杜:小可怜,亲爱的,您一定受了不少苦!

帕特丽霞:真的很让人厌恶,您根本无法想象。简直是太烦了。

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

洛蒂:……故事就这样结束。我当时已经明白了,那天夜里,我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但我什么都没说,我为什么要报警呢?

我觉得,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巴尔杜真可怜,他把一切都跟我讲了:不光这些,好像帕特丽霞还向他要了一笔钱,不知道要去哪儿,寻找另一个与她同时代的男人。那人在美国,当然也是在冰箱里。至于巴尔杜,他是不是和伊尔莎复合了,没人在意,甚至连伊尔莎本人也不太在意。那台冰箱我们已经卖了。至于彼得,我们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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