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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使蝴蝶

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 普里莫·莱维 5015 2024-01-10 19:10:22

几个男人一脸严肃地坐在吉普车里,大家都一声不吭——他们四个人一起工作已经有两个月了,但彼此并不是很亲密。那天轮到法国人开车了,他们经过选帝侯大街,汽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后来在大钟街转弯,绕过一片废墟,一直到了抹大拉街。那里有个弹坑,没法通过,坑里满是泥浆;泥水里有一根管子裂了,煤气从那里冒出来,吹出一串串脏兮兮的水泡。

“26号在前面,”车里的英国人说,“我们下车走过去吧。”

26号是一栋独立的建筑,看起来完好无缺,旁边是荒地,地上的废墟被清理走了,长满杂草。有人开垦了几个菜园,零零落落种着些菜。

门铃坏了,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他们决定把门撞开,但只撞了一下,门就开了。房子里落满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一股强烈的霉味迎面扑来。“在二楼。”那个英国人说。在二楼,他们的确看到了写有“勒布教授”的门牌,那道门很结实,上了两道锁,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打开。

他们进去时,屋里一片黑暗。俄国人打开手电筒,接着打开了一扇窗户。他们听到一群群耗子跑开的声音,可是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房间是空的,一件家具都没有,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有一个很简易的架子,两根很结实的杆子,从一面抵向另一面墙,平行放置。那个美国人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拍了照,还画了张速写。

地板上是厚厚一层垃圾:破布、废纸、骨头、羽毛,果皮,还有大片红褐色的污渍。美国人用刀片小心刮下一点红色粉末,装进一个小试管里。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堆难以辨别的灰白色东西,看起来干巴巴的,闻起来有尿骚和臭鸡蛋味,里面全是蛆虫。“优等民族!”俄国人用轻蔑的语气说(他们之间说德语),美国人又从那堆东西里取了些样品。

英国人拾起一根骨头,拿到窗前仔细察看。“是什么动物的?”法国人。“不知道,”英国人说,“我从来没见过类似的骨头。或许是某种史前鸟类,但这种鸟冠只……好吧,得做个薄切片。”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恶心、厌恶,还有好奇。

他们收集了所有骨头,都带上吉普车。这时,车子跟前已经围了一群好奇的人:一个小孩上了车,在座位底下乱翻。看到四个士兵过来,那些人连忙四散走开了。几个士兵只拦住了三个人:两个老头和一个姑娘。问他们话,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认识勒布教授吗?从来不认识。一楼的斯宾格勒太太呢?她死于轰炸。

他们坐上吉普车,启动发动机。那个姑娘本来转身要走了,却又折回来问:“你们有烟吗?”他们掏出了烟。姑娘继续说:“那些人把勒布教授养的动物吃掉时,我也在场。”几个士兵让她上了车,把她带到了“四方指挥部”。

“那么,那个传说是真的了?”法国人问。

“看来是真的。”英国人回答说。

“预祝那些专家工作顺利,”法国人摸着装骨头的口袋说,“也祝我们顺利。现在轮到我们写报告了,谁也不能替我们写,真是个脏活儿!”

希尔伯特怒气冲冲地说:“这就是鸟粪!你们还想知道什么?什么鸟的粪?找占卜的去吧,别来为难我这个化学家了。你们找到的这些恶心玩意儿,让我花了整整四天工夫分析,简直枉费心机。无论是人是鬼,要是能从这里面发现什么新东西,那就让他们把我吊死吧。你们下次给我带点别的来:信天翁粪、企鹅粪,还有海鸥粪,那我就可以进行对比分析。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有什么新发现,可以告诉你们。我可不是鸟粪专家。至于地板上的那些污渍,我在里面发现了血红蛋白。要是有人问我它的来历,我可能要被关起来。”

“为什么会被关起来?”警官问。

“是啊,我一定会被关起来的。要是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就算是我上司,我也会骂他简直是个白痴。那里面什么都有:血液、水泥、猫尿、耗子尿、泡菜,还有啤酒,简直就是德国的精髓。”

[15]柏林的一个城区。 上校沉重地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他说,“明天晚上,我要请你们吃饭。我在格鲁内瓦尔德 找了个不错的馆子,就在湖边。到时等大家轻松一点,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那是家被军方征用的啤酒屋,应有尽有。上校坐在桌首,身边坐着希尔伯特和生物学家斯米尔诺夫。吉普车上的四位士兵坐在桌子两边,桌子另一头是位记者,还有在军事法庭工作的勒杜克。

“那个勒布教授,”上校说,“真是个怪人,他生在一个适合搞理论的时代。你们都很清楚,要是某个理论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不需要太多文件程序就能通过,受到大家的推崇,还有上层的支持。但勒布教授是个严肃认真的科学家,他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真理,而不是争名夺利。”

“现在,你们别指望,我会仔仔细细跟你们讲勒布教授的理论。首先,我只是个上校,不是科学家,我只能从我的角度去理解。其次,我是长老派的人……相信灵魂不灭,也很在意自己的灵魂。”

“对不起,长官,”希尔伯特执意打断了他的话,“拜托跟我们讲讲您知道的事。不为别的,只是到昨天为止,我们已经有三个月都在忙这件事。总之,我觉得是时候解开谜底了,让我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您知道,这也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到位。”

“你说得太对了。我们今晚在这里,也是这个目的。不过说来话长,如果说得有些绕,请大家谅解。如果我离题太远,还要请斯米尔诺夫先生指正。”

“现在我开始说吧。在墨西哥的某些湖里,生活着一种小动物,名字很难记,长得有点像蝾螈。几百万年来,它们一直自由自在、繁衍生息。但在生物学上,它们简直恶名昭著:它们是在幼态下进行繁衍的。现在就我所知,这是件非常严重的事,简直是不可容忍的异端,是对自然规律无耻的一击,尤其是打了那些学者和立法者的脸。总之,好比说一只毛毛虫,具体来说,是一只雌毛毛虫,它在变成蝴蝶之前,就和另一只雄毛毛虫交配,受孕产卵。而从卵里诞生的,当然只能是毛毛虫。那变成蝴蝶又有什么用呢?变成‘完美昆虫’有什么用呢?完全不用费那个工夫。”

“实际上,墨西哥钝口螈(忘了和你们说,那小怪物就叫这名字)就省了这麻烦,它们几乎都是这样,都是在幼态下进行繁殖。一百只或一千只墨西哥钝口螈里,才会出现一个特例,可能是因为活得特别久,它们在繁殖后很久才会变成另一种动物,形态会发生彻底变化。斯米尔诺夫,您别做这个表情,要不您来讲,我只能用自己的话来说这个事儿。”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幼态延续就是这种变态现象的名称,意思是:动物在幼体形态进行繁衍。”

晚餐结束,到了吸烟斗的时间。九个男人来到阳台上,法国人说:“好吧,刚才说的这些事都很有趣,但我没看出来,这和我们的工作有什么联系……”

“我们正要讲到这里。还要说的就是,几十年来,他们似乎(上校用手指着斯米尔诺夫的方向)能做些手脚,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这种现象。也就是给墨西哥钝口螈用激素……”

“是甲状腺激素。”斯米尔诺夫不情愿地纠正了一句。

“谢谢。用了甲状腺激素之后,钝口螈总会出现变化,也就是在它们死去之前,会发生变形。这就是勒布教授的假设。他认为,这种现象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偶然,可能很多其他动物,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蕴藏着某种可能,具有某种潜力,有进一步发展和演变的能力。虽然可能有很多争议,但这些生物都处于初级状态,都是些‘草稿’,还可能变成‘他者’,而这种形态变化通常不会发生,是因为死亡在这之前来临了。总之,我们也处在‘幼态延续’状态。”

“有什么实验依据呢?”黑暗中有个声音问。

[16]两河流域早期的定居民族,建立了目前所知全世界最早产生的文明。 [17]梅洛佐·达·福尔利(Melozzo da Forli,1438—149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 [18]奇马布埃(Giovanni Cimabue,1240—1302),中世纪末意大利画家。 [19]鲁奥(Georges Henri Rouault,1871—1958),法国表现主义画家,宗教画家。 [20]原文为德语,Opferung。 [21]阿尔弗雷德·罗森堡(Alfred Rosenberg,1893—1946),纳粹德国的政治人物,为纳粹党党内的思想领袖,著有《二十世纪的神话》一书,是加入纳粹党最早的成员之一。 “完全没有,或者很少。文件里有一部他的手稿,篇幅很长,简直是个大杂烩,有敏锐的观察、轻率的归纳、怪诞晦涩的理论,有时会扯到文学和神话,还有带着仇恨的挑衅,以及对当时一些重要人物的阿谀奉承。这份手稿没能出版,我一点都不惊奇。手稿里有一章,是对百岁老人第三次长牙的研究,还包括一份秃头者晚年长出头发的案例记录。还有一章,是关于天使和恶魔的肖像研究,从苏美尔人 到梅洛佐·达·福尔利 ,从奇马布埃 到鲁奥 。这里有一段内容,在我看来很关键,这一段中,勒布带着病态的固执,以那种不可置疑但有些混乱的方式,提出了一种假设……总之,他推测:天使不是幻想的产物,不是超自然的存在,也不是诗意的梦想,天使是我们的未来,也就是我们会成为的样子。如果我们活得足够久,或者接受他的操控,就会变成天使。事实上,接下来的章节,是手稿里最长的一章,我也没怎么看懂,题目叫做《转生的生理基础》。还有一章是关于人类饮食的实验:一个大手笔的实验,要完成它,一百辈子都不够。他提出要让整个村庄,几代人都遵循非常严格的食谱,主要基于酸奶,要么是鱼籽,要么是发芽的大麦、水藻糊。同时严格禁止异族通婚,所有人六十岁都要牺牲(“牺牲” ,他就是这样写的),成为祭品,对他们的尸体进行解剖。愿上帝宽恕他!在卷首引言里,他还引用了《神曲》中的一段,谈到了蛹的问题,蛹虫与完美的形态——‘天使蝴蝶’相差甚远。我刚刚忘了说,这篇手稿最前面有一段献词,是一封信,你们知道是写给谁的吗?是献给阿尔弗雷德·罗森堡 的,就是《二十世纪的神话》的作者。手稿后有一份附录,勒布教授提到了一项他做的‘简陋的’实验,是1943年3月开始的:一系列具有开创性的基础实验,可以在普通民房里进行(在采取必要的保密措施的情况下),大钟街26号正是他得到许可,进行这项实验的民用住宅。”

“我叫格特鲁德·恩科,”那姑娘说,“我十九岁了。勒布教授在大钟街建实验室时,我十六岁。我们当时就住在实验室对面,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1943年9月,来了一辆军用小卡车,从车上下来四个穿制服的男人,还有四个平民——两男两女,他们都很瘦,头低垂着。

[22]6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 “后来又运来了很多箱子,上面写着‘战争物资’。我们当时很小心,只有确信没人发现时,才敢看一眼,因为我们知道这事有些机密。好几个月,我们都没什么新发现。教授每个月只来一两次,独自过来,或是与几个军人、纳粹党员一起。我特别好奇,但我父亲总说:‘别看了,不要看那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德国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后来城市被轰炸, 6号房子没被炸毁,但有两次,爆炸的气流震碎了窗子。

“第一次,我看到二楼的房间里有四个人。他们平躺在地上的草垫上,盖得严严实实,像在冬天一样,可是事实上那几天特别热。他们像死了,或者是在睡觉,但他们应该没死,因为那个看护平静地待在旁边,边读报纸,边抽烟斗。可要是他们在睡觉,那空袭警报的声音难道不会把他们吵醒吗?

“第二次,草垫和人都不见了,房间里用四根杆子搭了个架子,上面站着四只动物。”

“怎样的动物?”上校问。

“是四只鸟,像秃鹫,但我也只是在电影里见到过。它们很害怕,发出恐怖的叫声,好像想要从杆子上下来,但它们肯定是被拴住了,因为爪子没法离开横杆。那些鸟似乎努力想飞起来,但它们的翅膀……”

“翅膀怎么了?”

“叫翅膀都很勉强,上面只有稀稀拉拉几根羽毛了,就像……就像烤鸡的翅膀,没错。它们的脑袋我没看太清楚,我家窗户太高了。但那些鸟一点都不好看,看起来有些可怕,特别像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木乃伊。但看护很快就来了,挂起几块帘子,不让人看里面。第二天,窗户就修好了。”

“后来呢?”

“后来就再没看到什么了。空袭越来越频繁,一天两三次,我们的房子塌了,除了我父亲和我,所有人都死了。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26号房子却没有倒。只有寡妇斯宾格勒太太死了,但她当时是在街上,被低空扫射的机枪打中了。

“俄国人来了,战争结束了,大家都很饿。我们在那附近搭了间棚屋,我尽力凑合着活下去。一天夜里,我看到有很多人在26号房子前的街道上说话。有个人打开了门,所有人都簇拥着进去了。我对父亲说: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又跟我说,少管闲事,但我实在太饿,就出门了。我到那里时,一切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他们在那里吃喝了一通,他们都带着棍子和刀,把那几只鸟弄成了碎片,消灭了。领头的肯定是那个看护,我感觉我认得他,而且他有钥匙。我记得在结束之后,他还不厌其烦地把所有门都关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反正屋里什么都没有了。”

“这位教授后来怎么样了呢?”希尔伯特问。

“没人知道,”上校回答说,“根据官方说法,他死了,在俄国人来的时候上吊自杀了。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像他这样的人,只在失败面前才会屈服。不管人们如何评判这件龌龊事,他确实取得了成功。我相信,要是我们仔细寻找,就会找到他。没准要不了多久,我们又会听到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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