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七章 铈

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 普里莫·莱维 4988 2024-01-10 19:10:22

我是个搞化学的,在这里,我想写写自己和化学相关的事。我有另一段不同的经历,在其他地方已经讲述过了。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我很难定义1944年11月的普里莫·莱维,或者说奥斯维辛174517号囚犯,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当时的状态可以推测,我肯定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适应了集中营的规则,像磨出了一层奇特的茧子。集中营里的每一天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激动和狂喜,因为俄国人正朝这里进军,离我们只剩下八十公里,解放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在这种环境中,我不仅能生存下来,还有能力思考,记录周围的世界,甚至能写出相当细致的东西。那时绝望与希望反复交替,速度之快,可以在一小时内击毁任何一个正常人。

可是,那时的我们并不算正常人,因为我们饿极了。我们当时的饥饿与众所周知(也不那么让人讨厌)的饥饿感完全不同,不是落下一顿饭,但下一顿肯定能吃上的那种饿,而是一种渴求、一种空洞、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这种饥饿感已经陪伴了我们整整一年,在我们身上深深扎下了根,带来了持久的影响。它占领了我们的每一个细胞,控制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吃东西,设法找吃的,这是我们的首要动力。其他的生存问题都远远排在后面,对家的怀念和对死亡的恐惧就更顾不上了。

[27]加拿大西北部城市,气候恶劣,十九世纪末出现淘金热。 [28]《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美国作家杰克·伦敦(1876—1916)所著小说,主角巴克是一只文明世界的狗,被卖到荒蛮严寒的北方,恢复野性。 我曾作为化学专家,在一家化工厂的化学实验室里工作(这一点之前也已经讲过了),为了弄到吃的,我从那里偷东西出来。一个人如果不是从小就偷东西,要学会偷窃并不容易。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克制住良心的自责,掌握了一些必要技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我(带着一闪而过的微笑,和一点满足的骄傲)意识到自己正在重生。我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小知识分子,就像那只著名的老实狗一样,经历着退化,同时也在进化。它是一只经过进化、进入到文明社会的狗,被流放到克朗代克 ,在那里的“集中营”,为了活下去它成了一个贼。这就是《野性的呼唤》中了不起的巴克 。我像它一样,像狐狸一样偷窃,只要逮到机会就偷,但要狡猾精明,不能暴露自己。我什么都偷,除了同伴的面包。

[29]塑料的主要成分。 没错,除了表面上那些可以偷来谋利的东西,这间实验室就像一块处女地,一切都有待探索。这里有汽油和酒精,但这些东西太普通了,偷起来也很麻烦,而且工厂里不少地方都有,很多人都能偷到。它们价钱很高,但风险也同样很高,因为液体需要用容器来盛。每个化学家都知道,包装是个很大的问题。永恒的天父对此也很了解,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问题,创造出细胞膜、蛋壳、橙子皮,还有我们的皮肤,因为说到底,我们也是由液体构成的。但当时,我并没有聚乙烯 ,不然装这些液体就很方便了。聚乙烯又软又轻,一点都不透水,但也有点太不易腐蚀了。永恒的天父本身就是聚合的大师,但他并没有创造这种材料,这并非没有道理,他不喜欢不朽的东西。

由于缺少包装和容器,最好是偷一种固体,不易变质,不能太笨重,尤其得是个新玩意。它单价要高,体积不能太大,因为我们结束工作后,在营地的入口经常要搜身,而且最终还要有实用价值。不同的群体构成了复杂的集中营世界,偷的东西至少能满足集中营里某个群体的需要。

我在实验室作了各种尝试。我偷过几百克脂肪酸,是通过氧化石蜡得到的,我费了好大工夫才从另一方阵地的几个同事那里要来。我吃了一半,确实能充饥,但实在太难吃,让我放弃了卖掉另一半的想法。我试过用脱脂棉烙饼,把棉花压在电炉上烤,好像烤出来一股焦糖味,但样子太难看,我觉得卖不出去。至于把脱脂棉直接卖给集中营的医务室,我试过一次,但体积太大了,价格又很低。我还逼自己吞下了一些甘油,试图把它消化掉。我的理论基于一种过于简单的推断:甘油也是脂肪分裂的产物,因此肯定也能以某种方式参与新陈代谢,提供能量。或许它确实能提供能量,但有许多讨厌的副作用。

实验室的一个架子上,有个神秘的试剂瓶,里面装着二十几个坚硬而又无色无味的灰色小圆柱。瓶子上没有标签,真是太奇怪了,这可是德国的实验室。当然,俄国人离这儿确实只有几公里了,灾难就要来临,几乎可以预见。每天都有轰炸,大家都知道战争就要结束了,但还有些一成不变的东西持续着,包括我们要忍受的饥饿。再说了,这是德国人的实验室,德国人永远不会忘记贴标签。实际上,其他试剂瓶都有清晰的标签,或是由打字机打印出来,或是用哥特式字体手写——唯独这个瓶子没有标签。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既没有必需的设备,也没有安稳的环境,当然没办法测定这是什么东西。无论如何,我在口袋里藏了三根,晚上把它们带回了营地。它们长约二十五毫米,直径四到五毫米。

我把它们拿给我的朋友阿尔贝托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拿出一根试着切了一下——这东西很硬,刀刃切不动。他又试着用小刀刮表面,可以听到轻微的爆裂声,刀刃旁冒出一串黄色的小火星。这下就很好判断了,它们是铈铁合金,一般打火机里的火石就是这种材料。那火石怎么会这么大呢?阿尔贝托曾经在焊工队里当过几个星期的小工,他解释说,这些小棍装在氧乙炔管前端,是点火用的。这时,我怀疑自己偷来的东西能不能卖出去——或许它能用来生火,但集中营里根本不缺火柴(当然是非法的)。

为此,阿尔贝托训斥了我一通。对他而言,悲观放弃、灰心丧气都是可恶的行为,是一种罪过。他并不接受这个集中营世界,他用本能和理性去抵制它,不让自己遭到腐蚀。他品质善良,意志坚强,奇迹般地保持自由。这种自由也体现在言谈举止中——他从不低头,从不折腰。他的一言一行,每一个微笑,都透露出自由的光芒,像在密不透风的集中营里打开了一个窗口。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就连和他语言不通的人也是如此。我相信在那里,没有别人能像他一样受人喜爱。

[30]为惩罚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宙斯派秃鹫每天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 阿尔贝托训斥我:永远不要泄气,这样有害无利,不道德,也不体面。我偷来了铈,好,那就把它拿去卖,拿去推销。他来想办法,总能把它变成一种新玩意,卖个好价钱。普罗米修斯真是个傻瓜,把火白白送给了人类。他本来可以借此挣点钱,还能平息宙斯的怒气,免除秃鹫带来的折磨 。

我们必须更精明点。“必须精明”这个话题,我们之前也谈到过,阿尔贝托经常对我这么说。在他之前,我还在自由世界的时候,很多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时至今日,这种说法我已经听了无数次,但在我身上作用甚微,甚至还带来了相反的结果。我产生了一种危险的倾向,希望与真正精明的人合作共生,对方可以(或者觉得可以)从这种合作中得到物质上或精神上的好处。阿尔贝托就是一个理想的合作对象,因为他的精明不会伤害我。工厂里有个做打火机的秘密产业,一些不知名的技工,在空闲时间里做打火机,卖给集中营的重要人物和工厂民工。我不知道这件事,但阿尔贝托知道(他总是什么都清楚,虽然他不懂德语也不懂波兰语,法语也懂得很少)。那么,做打火机就需要火石,而且火石要符合特定的尺寸,我们得把手头的材料削薄。要削薄多少?怎么削呢?“这不难,”他对我说,“包在我身上,你去把剩下的都偷来。”

[31]阿斯托尔弗为英格兰骑士,《罗兰之歌》《热恋的罗兰》《疯狂的罗兰》等骑士史诗中的角色,拥有声音巨大、能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号角。 第二天,我遵从了阿尔贝托的建议,顺利地偷到了其他火石。上午十点左右,响起了空袭警报声。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每次听到这种警报声,我们所有人都会感到那种直击内心深处的惊恐。它不像人间会有的声响,不是工厂里的那种汽笛声,音量巨大,在整个区域同时响起,而且带有节奏。它的音调先升高,尖锐得让人心痛,然后下降,像低沉的雷鸣。这警报声肯定不是随意设定的,因为在德国,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意的。此外,这种声音与它的用途,实在太符合当下的情景了。我常想,可能是某个恶毒的音乐家创造了这种声音,在其中注入了怒火和泪水,融入了月光下的狼嚎和台风的呼啸——阿斯托尔弗 的号角吹出的应该就是这种声音吧。这声音让人惊恐,不只因为它预示着轰炸即将来临,还因为它本身就很恐怖,像一只受伤的巨兽在倒地前发出的哀鸣。

在空袭面前,德国人比我们还要害怕。虽然这样想并不合理,但我们不怕轰炸,因为我们知道,那些炮弹不是朝我们来的,而是对准了我们的敌人。短短几秒钟之内,实验室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把所有铈装进口袋,去空地上和我的劳动队会合。轰炸机的轰鸣声响彻天空,从飞机上撒下许多黄色传单,轻轻飘落,随风摇摆,上面印着嘲讽的恶毒言语:Im Bauch kein Fett

,肚里没油,

Acht Uhr ins Bett;八点睡觉;

Der Arsch kau warm,屁股刚热,

Fliegeralarm!空袭就到!

[32]意大利语中,铈(cerio)与蜡(cera)拼写相似。 我们无权进入防空避难所,于是就来到工厂周围,在没有建筑的空地上集合。轰炸开始时,我躺在结冰的泥地上,身下是稀疏的杂草。我摸着口袋里的小棍,思索着命运是多么奇特的东西,不管是我的命运,我们如秋叶般脆弱的命运,还是全体人类的命运。阿尔贝托说,一颗打火机火石能换一份面包,也就是一天的生命。我偷了至少四十根小棍,每根能做三颗火石。总共能做一百二十颗火石,这代表我和阿尔贝托两个月的生命。两个月之内,俄国人就能到,就会解放我们。可以说,最终是铈解救了我们。对于这一元素,我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它唯一的实际用途,还有它属于模糊又特别的稀土元素家族,它的名字和蜡没有半点关系 ,也不是用于纪念这一元素的发现者,而是为了纪念(那时的化学家多么谦逊!)一颗名为谷神星的小行星,因为这一金属元素和这颗行星是在同一年,也就是1801年发现的。在炼金术中,元素与星球存在对应关系,或许它的命名,就是向这种对应关系热情又讽刺的致敬:就像太阳是金,火星是铁,那么谷神星就是铈了。

晚上,我把这些小棍带回了营地。阿尔贝托拿来了一块金属板,上面有个圆洞,这就是火石的直径,我们得把小棍削成这种尺寸,才能把它们变成火石,换来面包。

至于怎么操作,就需要谨慎行事了。阿尔贝托说,这些小棍得用刀子刮细,要偷偷干,以防竞争对手泄露我们的秘密。什么时候干?在夜里。在哪儿干?在木棚屋里,用被子蒙着,坐在塞满木屑的草垫子上,也就是说,冒着引发火灾的危险,更现实一点,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因为所有在棚屋里擦燃火柴的人,都受到了这样的惩罚。

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莽撞行为,取得不错的结果后,要评价它,人们总是会犹豫一下:可能这种做法也没那么莽撞?可能真有个保佑孩子、傻瓜、醉汉的神?或者还可能:与不计其数的失败者相比,那些成功者更受关注、更有热情,更愿意讲述他们的故事?但我们当时没有想这些问题,集中营让我们过于熟悉危险和死亡,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多吃一口面包,在我们看来,这是完全合理的选择,甚至是显然的选择。

同伴们睡觉时,我们就用小刀干活,一夜接一夜地干。那场景阴暗得让人想哭,偌大的木棚屋里,只有一盏电灯发出微弱的光。棚屋像个宽阔的山洞,昏暗中能辨认出同伴的脸,这些脸因睡眠和梦境而扭曲,带着死亡的色彩。有人在磨牙,在梦里填饱肚子,很多人从铺沿垂下赤条条的胳膊或大腿,骨瘦如柴,另外一些人在呻吟或说梦话。

但我们两个还活着,没有向睡眠屈服。我们用膝盖把被子撑起来,在这个临时帐篷里刮那些小棍,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着来,每刮一下,都能听到一声爆裂的轻响,看到一小串黄色的火星。在工作间隙,我们试试小棍能不能穿过作为参照的那个洞,如果不能,就接着磨;如果可以,我们就把磨细的小棍分成几截,小心地放到一边。

[33]后来莱维因病住进医务室,俄国人解放了集中营,莱维获救(见《这是不是个人》中《十天的遭遇》一篇)。其获救后回国的经历见《休战》(中译本为《再度觉醒》)一书。 我们做了三晚,什么都没发生,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动静,被子和草垫也没有着火。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换来了面包,一直活到俄国人来,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信任和友谊,也给了我们安慰。后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在其他地方我已经写过了 。战线逼近的时候,阿尔贝托和大多数人一起步行离开了,在冰天雪地里,德国人让他们日夜不停地走,走不动的人就杀掉。然后把他们赶上露天车厢,把少数幸存者送到布痕瓦尔德和毛特豪森集中营,开始一段新的奴役生活。这次行军的幸存者不超过四分之一。

阿尔贝托没有回来,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战争结束后,他的一个同乡,半是捏造,半是欺诈,给阿尔贝托的母亲带来安慰她的假消息,以此索要钱财,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