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三章 卡帕纽斯

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 普里莫·莱维 5113 2024-01-10 19:10:22

我嘛,大家都认识,虽然那时我和现在的样子大不相同。之前在集中营的时候,我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条纹衣裳,胡子刮得比平日里还要糟糕,头发也剃光了;但外表无关紧要,根本的东西并没有改变。

至于维达尔,我就要好好跟你们讲一讲了。他是个矮胖的男人,到了集中营里,他个头和从前一样,只是脸上松弛的褶皱,身上耷拉下来的皮肉,证明他曾经是个胖子。他是个来自比萨的犹太人,是和我同一批被带走的。

他不招人爱,也不招人恨。由于他矮小猥琐,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被排除在正常的交往范围之外。没错,他已经死了,其他人也都死了,为什么非要特别提到他呢?

我们一起在泥地里干了好几个星期的苦力。在那个处境恶劣的地方,大家随时都可能会摔倒,跌进湿滑的泥坑里。但每个人心中还保留着一丝作为人的高贵,我们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摔倒,或是将摔倒的后果降到最低(你们肯定注意过,猫能神奇地保持平衡,这赋予了它们不容争辩的优雅)。跌倒在地的人很不像样,看起来很可笑。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上来,但事情就是这样,而且一直如此,这大家都知道。

而现在,维达尔不停地跌进泥里,比任何人都要频繁——只要轻轻一撞,他就会跌倒,甚至连撞一下都用不着,有时显然他是故意跌进去的。只要有人说他几句,或假装打他,他矮小的身子就会扑向泥坑,好像那是母亲的怀抱。对他来说,保持直立就像踩高跷一样,违背自然,也充满危险,泥坑就是他的避难所。他成了个小泥人——从头到脚都是泥,泥成了他的保护色。他也知道这很可笑,痛苦留给他的一点清醒认知,让他明白自己很滑稽。

他很爱说话,简直滔滔不绝,总是讲自己如何遭遇不幸,如何跌倒,被打耳光,受人嘲笑,活像假面戏剧里的丑角“普钦奈拉”,丝毫不会考虑怎么挽回一点颜面,遮掩那些最不光彩的事情。相反,他会浓墨重彩,强调自己遭遇的最滑稽、最羞耻的事。从他讲述那些事时流露的精心,可以猜测,这是很久之前欢宴留下的习惯。

你们认识像他这样的人吗?很有可能认识。如果你们认识,你们就知道,这类人最喜欢阿谀奉承,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目的。如果我们俩在日常生活中相遇,不知道他会如何奉承我。在集中营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他总要赞美我气色不错。我对他怀有同情吗?没错,我可能也同情他,虽然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但那时,同情没什么用,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那就像落在沙滩上的雨滴,刚刚感知到就消散了,嘴里只留下空虚饥饿的滋味。

1944年是维达尔生命的最后一年,这就是那年的他。要是我告诉你们,我和所有人一样,尽量避免和他接触,请你们不要吃惊。因为显而易见,他处于一种需要别人帮助的状态,在这些人面前,人们总是觉得受到了某种要挟,好像欠他们的一样。

[11]德国民间英雄史诗,中世纪德语文学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作品。 那是9月里炎热的一天,泥潭上方响起了空袭警报。那警报声与意大利的不同,不是重复一个音调,而像在嗥叫(就是这样的声音,让我惊异的是,它的官方名称正是“嚎叫”),调子忽高忽低,就像野兽发出的长嗥,让人毛骨悚然,让我想到德国神话故事《尼伯龙根之歌》 ,它与赫达的神兽、骷髅头表现出的恐怖气氛特别相称。我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有意设计,抑或是无意识的作用,这声音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信号——它还是战斗的口号,一种反抗、愤怒和吼叫,也是哀叹。我找到了一个秘密的藏身处,是条地下通道,那里堆着几捆空袋子。警报响了,我下到那里,发现维达尔已经在那里了。他说了好多话,欢迎我的到来,很客气很热情,但我却没有太多回应。紧接着,我要打个盹的时候,维达尔开始向我讲他的悲惨经历,我已经不记得他讲的什么了。

外面,警报声的悲鸣过去后,天空只剩下漠然的寂静:苍白而遥远,但充满威胁。忽然头顶响起一阵脚步声,我们看到楼梯顶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那是拉伯波特,他手里拎着一只桶。他像看到我们一样,喊了一声“意大利人!”,然后把那只桶扔下来。桶叮叮当当,沿着楼梯一路滚下。

桶里装过汤,但那时几乎是空的。我和维达尔用勺子认真刮着桶底,从里面舀到了几口剩汤。那些日子,我们日日夜夜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勺子,以备不时之需,就像十字军战士的佩剑。这时,拉伯波特已经骄傲地走下楼梯,来到我们身边:他不需要别人施舍汤饭,但也别指望他送吃的给你。

拉伯波特那时应该有三十五岁,他是波兰人,在意大利念的大学,学的是医学,确切地说他是在比萨上的大学。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喜欢意大利人,以及他与维达尔——这个小个子比萨人的奇怪友谊。我说这友谊很奇怪,是因为拉伯波特精明强悍,善于保护自己,令人钦佩。他像偷猎者和海盗一样,狡猾又残暴,可以轻而易举把没用的文明教养全都抛在脑后。集中营里的他就像丛林里的老虎:对弱者任意欺凌,对强者回避躲让。他总是会见机行事:贿赂,打架斗殴,勒紧腰带忍饥挨饿,或是屈服,撒谎,他都能随机应变。

他不仅保持了自由生活时的充沛体力,还有一种强烈的享乐意愿和对知识的渴求。没错,这就是他的关键,正因为如此,虽然我觉得他是敌人,但和他在一起总是很愉快。

这时候,拉伯波特慢慢走下楼梯,当他走近时,我们能清楚看到之前桶里的东西都去哪儿了。他的一项专长就是:警报的嗥叫声一响起来,他就在混乱中冲进厨房,拿上战利品,在防空军队赶到之前逃跑(拉伯波特这么干了三次,每次都成功了。而第四次,整个警报期间,这个聪明的强盗一直乖乖待在自己的工作队里。戈尔德本想效仿他,却被当场抓住,第二天就被当众绞死,行刑场面颇为壮观)。“你们好呀,意大利人,”他说,“你好呀,比萨人。”然后就是一阵沉默。我们挨着躺在袋子上,直到外面再也没什么声响。没过多久,就像那时常发生的情况,维达尔和我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眼前充满幻象(并不需要躺下才能睡着,我记得有一次休息时,我站着就睡着了);可拉伯波特没有睡,虽然也讨厌干活,但他是那种充满热血的人,闲不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石头上磨,时不时往上面吐一口唾沫。但这还不够,才过一会儿,他就训斥起维达尔来,因为这时维达尔已经在打鼾了。

[12]原文为波兰语。 “醒醒,维达尔!你梦到什么了?奶酪饺子是吧?奶酪饺子和基安蒂葡萄酒,米勒街的食堂里六点五里拉就能买一份。还有牛排,真他妈的爽 ——黑市的牛排,大到能装满盘子。”(拉伯波特的意大利语说得很好,但说脏话时,就会说波兰语;这没什么可惊奇的,因为波兰语的脏话十分丰富)。“还有玛格丽特……”说到这儿,他做了个快活的表情,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

维达尔已经醒了,身体蜷缩着,小脸苍白,带着一个凝固的微笑。几乎从来没人主动和维达尔说话,我觉得他一定很难受。但拉伯波特经常和他说话,和他聊起比萨城和比萨人,带着一种真挚的怀念,尽情回忆过去。在我看来,对于拉伯波特来说,维达尔显然是一个可以帮助他放松神游的人,但这对维达尔来说,是友谊的象征。这珍贵的友谊,是一位强者慷慨给予他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谊。

[13]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主要著作是讽刺小说《巨人传》,讲述巨人国王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的神奇事迹,两位巨人力大无穷、智慧超常,品德高尚。 “怎么,你不认识玛格丽特吗?你从来没和她在一起过?你还是不是真正的比萨人?哈!(拉伯波特就是这样说的:“哈!”就像拉伯雷 笔下的英雄,沉醉于爱情和美酒,但仍然身体强健,思维清晰敏捷)。那女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白天是安静、纯洁、温柔的淑女,到了夜里,可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这时又响起了一声长鸣,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但离我们越来越近,就像疯狂开过来的火车头。大地颤抖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天花板上的水泥房梁跳起了舞,仿佛是橡胶做的。最后传来两声预料之中的巨响,爆炸之后,是金属被炸毁的噼里啷声,伴随着这声音,我们也从痛苦焦虑中松了一口气。

坦诚地说,我不是特别害怕爆炸。我当时太迟钝了,惰性混合着一种斯多葛主义的自我克制。我愚蠢地认为那些炸弹不是炸我们的,所以不会伤到我们。我的身体的确感到恐惧,但它没能占上风,我没有费劲逃开,而是留在了之前的位置。维达尔爬到了一个角落,脸埋在胳膊肘里,好像在挡耳光,他高声祈祷着。

又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嘶鸣。你们都知道炮弹的呼啸声是什么样的,那是魔鬼的声音。我常常想到,那些邪恶的工匠,故意让炮弹发出这样的声响,表达了对野蛮行径的渴望,并傲慢地向轰炸对象发出最后通牒。我从袋子上滚下来,撞到墙上:又是一声爆炸,近在咫尺,几乎像是面对面,接着巨大的气流向上升去。

拉伯波特笑得合不拢嘴。“你吓得尿裤子了吧,是不是,比萨人?还没有吗?别急,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你胆子真大。”我说。

“这不是胆大的问题,我是有理论依据的。这是概率的问题: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现在我累了,这种疲惫很古老,深入骨髓,我觉得难以名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那种疲惫,它不像暂时的麻痹,遮住了幸福和自在。那是一种缺失,一种彻底的空洞,像截肢一样,感到虚弱是我的常态,就像一把子弹射光的枪。维达尔和我一样,可能他没有我的感觉那么强烈,其他人也和我们俩差不多。拉伯波特说的话,他的存在方式,他的活力,在其他情况下我可能会很欣赏(就像现在,其实我很欣赏他这种人),但当时在我看来,他特别不合时宜,令人厌烦。就算拉伯波特在里面能吃饱喝足,他是波兰人、医生,是逃避苦役、举办地下宴会的大师,但我和维达尔——我们两个弱者,和他在一条船上。要是我们的命不值两个钱,那他的命也高贵不了多少,令人恼火的是:他不愿意和我们表现得一样害怕。所以他说到理论和概率的事儿,我不想听他讲这些。我有其他事要干,我要睡觉,如果上面的情况允许我睡着的话。要是无法睡着,我就像每个深思熟虑的人那样,安安生生地体味自己的恐惧。

但要避开、忽视或说服拉伯波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睡什么睡?我正准备立遗嘱呢,你们却要睡觉。没准,炸死我的炸弹已经在路上了——我可不想错失良机。”

“如果我自由了,我想写一本书:《拉伯波特·克拉西医生:善与恶的几何学》,阐述我的人生哲学。而现在,我也只能把它讲给你们两个软蛋听了。要是你们觉得有用,那再好不过;要是没有用,假如最后幸存的是你们,而不是我——这当然有些奇怪——你们就可以在外面讲讲,或许会对有的人有用。当然,我倒不是很在乎这一点,我也没想做一个对别人有益的人。

[14]原文为法语“au temps de ma jeunesse folle”,引用法国中世纪抒情诗人弗朗索瓦·维庸(François Villon,约1431—1474)的诗句。 “我的人生哲学就是:‘在我疯狂的青年时代’ ,我吃过喝过,爱过,结交过形形色色的朋友。我离开了黯淡无味的波兰,来到你们意大利,在意大利学习,旅行,大开眼界。做所有这些事时,我都尽情享受,没漏过一丝一毫。我很勤奋,我相信不会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多更好。我的生活一帆风顺,也积累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没有消散,而是留在我心里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没有让它们褪色,而是保存起来。

“后来,我就到了这儿。我在这儿已经二十个月了,二十个月以来,我一直在算着人生这笔账,现在还算划算,还有许多富余。只要这笔账还没亏空,我就坚不可摧,没人敢碰我。要让这笔账变成负数,我还得在集中营再待许多年呢,或者需要忍受很多酷刑。再说了(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只要大胆敢干,就算在这里,也能时不时找到点好东西。

“因此,万一你们谁幸存下去了,而我死掉了,你们可以给感兴趣的人讲讲我的故事。你们就可以说,莱奥·拉伯波特得到了他期望的一切,他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欠他的,他从未哭泣或祈求怜悯。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见到了希特勒,会理直气壮地朝他脸上吐唾沫,因为他从来没能让我屈服。”

他的演说忽然被打断了。两名防空炮兵,由一名集中营头头领着,闯进我们的避难所。我们被赶了出去,外面已经响起了警报解除的声音,他们来叫我们清理废墟。

后来,我只短暂见过拉伯波特一面,那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只有几秒钟时间。正是这最后一面,将他的样子像照片一样定格在我脑海中。

1945年1月,我因生病躺在集中营的医务室里。从我的床铺那里,可以看到两座棚屋之间的一段路,雪已经很厚了,积雪上踩出了一条路。这里常有医务室的勤杂工走过,他们两人一组,用担架抬着死去或垂死的人。我觉得,这段路的终点是堆放尸体的地方,这些尸体将被运往比克瑙的焚尸炉。

一天,我看到两个抬担架的人,其中一个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他身材高大,健壮得非同寻常,在这种地方绝对罕见。我认出他就是拉伯波特,于是下床,来到窗边敲了敲玻璃。他停了下来,对我做了一个愉快又意味深长的表情,然后举起手,夸张地打了个招呼,担架上的人歪向了一边。

两天后,整个营地被清空了,当时恐怖的情况众所周知。我有理由断定,拉伯波特没能幸免于难,因此我觉得,我有必要尽己所能履行他托付给我的事。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