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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拯救婚姻的常五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1121 2024-01-08 17:46:19

1

常五全名为常五月,阴历五月份生人。幼年家贫,孩子多,父母均为农民,没文化,不想也没有那个能力花大心思给她取名字,上户口时随口报出五月,她便因此得名。家里人因方便顺嘴,后来不叫她五月,叫她常五。

常五细瘦且高,锁骨毕现,瓜子脸,杏仁眼黑白分明。面部五官搭配颇为清淡,唯眉毛独树一帜,黑且浓,于是她常用一柄浅蓝色眉刀刮啊刮、修啊修,将眉修得跟一枚月牙般又细又好看。

丈夫王贵海,圆脸圆眼也有对浓黑的眉,长得一表人才,只个头较矮,差那么点儿意思。分别站在两处,男方也当得仪表堂堂,只是千万不要站在一起,那样的话画风便陡转直下,令人有些不好意思形容。

2004、2005年,王贵海和常五月在五爱街的买卖做得旺,也是那时王贵海开始迷恋上搞破鞋。常五发现后却没哭没闹,更多的是疑惑,不知道对方到底看上了自己丈夫哪一点。“他又矬,且抠。”据说避孕的工具都由女方买单。

一开始常五月十分有信心地以为王贵海搞破鞋不过是个偶发事件,直到这变为一种常态,常五月多少就有些崩溃。如果不去抓奸,显见得她对那段婚姻、对丈夫王贵海以及她这原配的身份没有足够的重视。于是,常五月抽丝剥茧地捉奸,王贵海乐此不疲地偷人。

常五月在抓奸现场痛哭流涕地喊打喊杀,不同的陌生的女人裹着床单打车就跑了,丈夫王贵海光着屁股死死抱住要追出去的、失控的妻子,求常五月再给他一次机会。

每场闹剧均以常五月报警而告终,她对每一位出警的警察说抓到了丈夫嫖娼。

警察到现场后无一例外地首先询问:“娼呢?”

常五月则不无沮丧地说:“刚跑。”

心知肚明的警察又转过头来询问王贵海:“你给钱没?”

王贵海眨巴眨巴眼睛,反应相当迅速,很无辜地对不愿多管闲事的警察说:“我们那是你情我愿,她愿意,给什么钱啊?”

警察于是又转过头来对着泪流满面、愤愤不平的常五月说:“你老头儿这算是婚外恋,俗称搞破鞋。没有交易不能算嫖娼,他这是道德人品败坏,这个警察可管不了。”

常五月不依不饶,问他们究竟能管些什么。警察倒很有耐心,不但解释了什么归他们管,还劝了常五月,在这个问题上作为妻子的她可一定要想开。

怎么样才能想开呢?常五月不得要领。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发自内心地厌倦这种游戏。她不喜欢看一对成年男女光不出溜地、毫不保留地、寡廉鲜耻地交媾,那些苍白而松垮的肉体在灯光下并不显得生动。

她为之而感觉到恶心,其实是真想吐呀。

2

如果问题不出在王贵海身上,那么问题是否出在自己身上?

困惑的常五月试图调整自己,她开始跟自己较劲,每天都面壁思过兼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她从指责丈夫和跟丈夫在外面鬼混的女人转变到指责自己。她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才让丈夫出去偷腥的。

长得不好?身材不好?

“是吧?我太瘦了,没有胸。”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瘪的胸,更多时候倒像是在自问自答。“那玩意儿有风险没?我想去隆胸。”

众人瞅瞅她单薄锁骨下一根根凸起的胸骨感觉莫名其妙,有人用指头轻轻戳了戳她干瘪稻谷一样的胸笑道:“在这里面填点儿硅胶就能挽救婚姻,让王贵海不出去搞破鞋?那些整形医院就是你们这样的娘儿们养活的。他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胸不就这么大?”

她发光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小声嘀咕:“也是啊。”

但没多久,她真把胸脯隆了起来。

然而挺拔的胸部却并未给她错漏百出的婚姻提供太实际的帮助,丈夫王贵海依然故我,像发情的公狗,见谁都想上。常五月怔愣地坐在档口,内心感叹那笔隆胸的钱算是白花了。没隔几天,她又做了手术取出假体。

她不停地折腾,整日心都是不安的。如果再没有那些根本就没有意义的、毫无目标的折腾,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过下去。晚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因为缺了一个人而显得空旷的双人床上,无法入睡,从一数到一万,再从一万倒数回到一。她脑海里仍旧是那些捉奸的场面以及白花花的相互撞击的肉体,王贵海的喘息声与女人受了欢愉的叹息声一齐闯进自己的知觉,那样清晰,又那样地不受控制。

她翻个身,那一男一女叠加的身影就会有韵律地起伏出现在她侧边。她转过来,他们又出现在这一边。她仰面躺着,他们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天花板。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睡。

她很快就瘦了,被痛苦、愤怒与无奈折磨得脱了形。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在受折磨,只有王贵海看不见。或者说,不,他也看见了,他甚至对此是有一些兴奋的。有一个女人可以为自己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天大的荣耀与本领,是一种超过了生理感观享受的另外一种享受,他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并且深深地乐在其中,他丝毫不将她因此而受到的伤害与痛苦放在眼里,甚至内心里巴不得她更加痛苦。

这痛苦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鼓励与肯定。于是他更加卖力地出轨,结识各色女人,在与她们交媾的重要时刻脑补妻子常五月的坐立不安。这样,许对他来讲只是平常的甚至是有些寡淡的女人,也立时三刻变得活色生香起来,他由不得自己不亢奋。

他不停地给她以刺激,甚至不再屑于去毁灭那些鲜活的、明显的、带一点挑衅意味的证据。他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有些变态地欣赏着妻子常五月那因痛苦而扭抽、但又强迫自己镇定或忽视、妥协的神情。

他跟行里很多男人都是同道中人,阿成说,什么是好哥们儿?一起嫖过娼。

常五月终日在悲愤交加里度过。能想的办法她都想过了,但是不见他回头,她不知道自己的痛苦与在乎其实在他们的婚姻里是起了相反的作用的。

她像花一样委顿。她甚至听信了一个网友的胡言乱语,花几百块钱请了一个做工粗糙、看起来就很廉价的小狐狸挂饰。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狐狸精上身,使自己身上也增添一些狐媚的手段来留住自己的男人。

为了能留住王贵海,她是什么方法都愿意去尝试的。

3

这一天便又来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五爱街里一个女性朋友去参加一个法会。那个把一句“有佛法就会有办法”挂在嘴边的女人认为,西藏来的高僧或许会为常五月解决婚姻上遇到的难题。

五月没有半点怀疑和犹豫,她几乎是机械地犹如抓住了另外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随那人去了法会现场。

去之前,她还是精心地装扮了一下自己的。毕竟要接触陌生人,她害怕被人一眼就望穿自己的失意。于是她选了一件藏蓝色薄灰呢子大衣,里面套了一件长袖白色针织毛衫,穿了一条低腰浅蓝色的牛仔裤。犹豫再三,她还是选了一双穿起来并不会让人感觉到舒适的黑色高跟鞋。大衣板型很正,上面收身,到腰极细,自腰以下又一点一点扩开,扩成一个圆圆的宽下摆。她个子本就不矮,这样的衣服穿起来把她整个人线条拉得更长,显得她愈发苗条而又高挑。

她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自己了,于是在镜子前伫立良久,却始终也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才使得她的老公愿意去向外他求。所有能够寻找的原因都被她寻找过了,她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这般像用显微镜一样仔细观察和剖析过自己。实际上她是有一些绝望的,如今的自己,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她知道她其实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王贵海,也永远地失去了婚姻与快乐。她认为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件事情能使她重新焕发生机,但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地去寻找解决的办法呢?其实她只是想把自己空闲的时间全部填满,她用忙碌去对抗痛苦。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说,常五月并未对法会抱有任何幻想。

这下,她们来到了法会现场。现场早已经被布置过了,楼下用来展览货品的展台被抬上二楼办公区,办公区被腾出一小块区域,地上摆着“卍”字形的酥油灯,还没有点燃,周围饰以鲜花,香水百合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那幽香沁人心脾。

展台用黄色布幔包裹着,上面安放佛像,佛像周围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法器。

据说西藏的高僧还没有到。她们很是无聊地跟主人闲扯了两句,女主人热情得过分,所有的动作都略显夸张。常五月知道这带有属地热情的成分,她其实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女人,从小就很懂得领情的,于是也十分认真地回馈与恭维,一点儿也没显出来应付的意味。

宾主聊得甚欢的时候下面有人上来报告,说是上师已经到达了门口。屋子里的人纷纷离座起来迎接。她也有些被这紧张而严肃的情绪给感染了,心竟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怦怦怦”地乱跳,仿佛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即将来到。

她强自镇定地跟朋友站到一处,在队伍的最末端。眼见着从铺了红色地毡的楼梯上冒出两顶僧帽,那帽子的形状她从未见过,黄色的,四周紧贴头颅,而沿前额向上却有一个像铲子一样的装饰斜着立起。两位僧人因楼梯窄狭而一前一后,面色异于东北人,大约是因为长期与紫外线接触,那种黑,是一种带有原始野性的黑。

常五月并没有将目光失礼地定格在两人的五官上,她及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柔顺地低垂下上眼睑,平和地注视着地面。但是后面上来的那个年轻的僧人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的半边臂膀还是停留在了她的脑海里。因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装束,也是第一次在还没有供暖的北方的早冬——阴寒得使每个人都瑟瑟发抖的季节,看到这样的装束,便不由得在心里发出没有解答的疑问:“他不冷吗?”

于是常五月又抬了一下眼皮,目光正好与那年轻的小僧在半空中狭路相逢。他朝她看了一眼,她也朝他看了一眼。他就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还打了一个揖手。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于是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还了一个揖手。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多少有些放不开,所以动作便有点儿僵硬。她看到他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的笑是比上一次的幅度还要大一些的。

4

僧人们被众星捧月一般拥进了里间主人宽大的办公室。众人分宾主落座,但因为人多,屋子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了。两人坐在上位,跟主人聊了些近况,又聊一些佛法。她几度想插进去询问自己的问题,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几次也没有开口。人太多了,她还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隐私。于是她沉默着立在一边专心致志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完全没有想到,在人群中有另外一个不由自主的眼神不时从她脸上轻轻扫过。

他似乎也在疑惑,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又如此地忧愁,这个女人如此不安又如此地娴静,这个女人如此……直到那个是他叔叔也是他师父的僧人开口请他到外面去打点,他才轻轻地退了出去。

因为她是立在门边的,所以他在退出的时候经过了她的身边。经过她身边时他的脚步是有一些迟疑的,那时他还在想,众生皆苦,这位女施主的苦逃不开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唯有佛法才可以度化,让她在此生有一个究竟的解脱,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他对她生出了一些怜悯来,在还没有完全了解她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对她生出一些怜悯来了。

使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也跟着他一并走出了办公室。她走路轻轻的,是踮起脚的,他专心想着她可能会有的心事,所以未加注意。回过头来时,他们两个险些就碰到了一起。他脸一下子就红了。

对他来说,他有戒律。比丘的戒律有二百多条,其中一条是不得近女色。他没有与女性施主近距离接触的经历,单独在一个空间里也不行。但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女性气息,有点儿香,又带点儿甜。这令他不觉为之一荡,但他很快稳住了自己。

至于他对她略多的一些关注,他将之解释为对众生的慈悲。同体大悲。在佛的眼睛里,男人女人都是众生,而众生皆苦。更何况他学过佛的不净观,他曾经不止一次如此这般地观照,长期反复修习使他深谙那些套路了。

于是他退了一步,脑海里按修习的层次首先将她幻化为一具腐尸,腐尸化为脓血,她又成为一具不具性别辨识度的白骨,自那白骨中生出白色的令人恶心的蛆虫,无数的毒虫穿梭其中。他觉得自己的心安静了下来。脸上的红晕因其肤色是不易被人察觉的,所以也并未引起常五月的注意。

常五月也向后退了一步。他个子高大,肩膀又那样宽阔,他的手臂一看就充满了力量。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她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自己会跟着出来。也许是里面人太多了,她只是想出来透口气?也许是她认为,这一对僧人她跟谁去讨要解救婚姻的药方都是一样的?

两人之间倒有短暂的沉默,常五月都想再逃回去了,但是脚却并没有动。

“要不,你帮我点酥油灯吧。”

他打破沉默,伸手递给她一只红色的透明的塑料打火机。

噢,塑料打火机。

她本能地伸手接过去,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惊讶于她的手指冰凉,她惊讶于他的手指火热。他裸露一条臂膀,手竟还那样热。他们朝酥油灯阵走了过去,点灯的时候她开始向他倾诉她的烦恼。

“我老公跟人跑了,我为他做了很多事,甚至去隆了胸。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他,我很想念他,想念从前,想回到从前。”

他点灯的手停顿了一下,想到了她的胸。他管住自己,并没有使自己朝她的胸脯上看。但再点灯时,烧着了手。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不过因为自小生长的环境粗放,他觉得那并不算得了什么,所以打火机没有脱手。点燃的酥油灯闪着灯花,漂亮地映进他们的眼眸,小小的灯芯散发的热量一旦集中起来,也炙烤得两人脸皮有烧灼感。

“你们有办法吗?比如符什么的。”

显然,她并不知道僧与道之间的区别,但是她自小是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农村里有太多关于神鬼的传说,虽然不辨真假,但毕竟过早地根植在她心里过,打下了印记。

那个叫小罗的僧人保持着沉默,他毕业于四川成都某佛学院,老家在马尔康,三岁就出家了。在佛学院时他们也出去打篮球,跟在世间的年轻汉子一起。熟识以后他们会问他一些尴尬的问题,比如说,如果这辈子没有品尝过男女之事,你们不想吗?

当时他对这个问题是嗤之以鼻的,甚至认为肉体上的渴望是无须经过特殊的克制的。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他反驳的声音似乎就在昨天。他仍旧记得,他回答之后对方露出了略嫌猥琐的笑容。那时他在心底里甚至是同情那个向他发问的年轻男人的。他那样年轻,就被欲望驱使,在以后漫长的一生中,他将永无止息地同他的欲望做没有止境的斗争。

而他心如止水。

他有佛。

5

他的佛呢?

他在找寻心中的佛。

一回头,常五月仍旧仰着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的目光瞬间就退缩了,然而在退缩之前,他看到了她的胸部。那里只有小小的起伏,隔着衣服的包裹,像未经发育。但是她线条十分美好,有一种清新的单薄的美。

心就一动。

欲念像毒蛇啊,那使他产生深深的罪恶感。

就很想躲开她。

最后一盏酥油灯点完了,他劝了她两句,具体劝了些什么自己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是劝了的。之后人群从办公室里涌出来,法会就要开始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保持平和,但又总忍不住向她投去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念经的时候他看见她哭了,所有人都虔诚地闭着眼睛在祈祷着自己的希冀。而她,在为另外一个男人流眼泪。

那是他生平首次体会到痛心,原来痛心是那样的。不由自主的,无法形容的,不可抑制的。众生多么可怜啊,她是多么可怜啊,因她一直在痛心啊。

法会结束后,主家做东请大家吃饭,她被安排在他身边。有一些人朝他索要微信,她没有要,也不知是不想要还是怎样。加了一圈的微信,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机主动递给了她。手机屏幕上有他的微信二维码,他心跳得很厉害,怕被拒绝,那会使他觉得尴尬。但她只是回过神来一样先是眼神一惊,然后看了他一眼,之后就掏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

常五月看着他的微信名,这才得知他叫小罗。她问他,你叫小罗?

他点点头,拿回了手机。

“那我就叫大罗。”她笑了。

这源于东北一个十分令人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对方叫小,自己可以叫大,这样可在无形中获得比对方高的辈分。成为对方的长辈是北方人的一个执念,所以小时的他们,尤其是男孩子们,会执着于被别人称为“爹”,仿佛占了莫大的便宜。

王贵海小时就喊过别人“爹”,因他自小发育并不迅猛,个头也不压众,就有人高马大的男孩儿欺负他,让他叫那个跟他同岁或者只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为“爹”。

常五月忽地想起这个隐喻,由小及大,直接开口说出像是玩笑。

小罗很宽厚,或者真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弯弯绕绕,就很乖顺地叫了她一声“大罗”。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从此以后,我叫你作大罗了?”

6

小罗叔侄在当地停留了一晚,次日早由小罗驾车返回四川成都。小罗在成都有落脚点。

临行前,他犹豫再三,并没有给常五月发微信告知。其他新结识的沈阳的信众给他发过来微信,向他问候扎西德勒,祝他们一路顺风。

叔叔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是自小出家,目光很定,生活也十分规律,拥有很多信众。叔叔曾经是他的榜样。两人已经收拾停当了,薄薄的晨曦中,小罗抬起眼来,看见叔叔被晨光笼罩。小罗认为自己不跟常五月告别是对的。他要当叔叔那样的僧人。小罗坐上了汽车的驾驶位,摸到了方向盘,一给油门,驾驭的感觉回来了。驾驶是有快感的,他想起自己驾车去往五明佛学院的经历,沿途净是悬崖峭壁,直上直下地陡峭,稍不留神车跟人就会葬身石砾间,那吓退了多少汉人司机。莫说司机,乘客一个个都脸色煞白,偏过脸不敢朝窗外看。

可常五月单薄的身影却如鬼魅般出没于东北早晨的薄雾中。

他有些丧气地发动了车子。

这一路注定是寂寞的,叔叔也不善言谈。对于自小出家的他们来说,口业也是业,身口意三门要守住,不能造下下地狱的根,这是佛门对弟子的训诫。他也一直严于坚守。

然而每至停车之地,他都要拿起手机看有谁给他发了微信。但收到的每一条微信他都没有回,因为实在没有要紧的事儿。而下一次休息时,他还是要第一时间把手机拿出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在等一个人的微信,一个刚刚认识数小时、于他来说基本算是陌生女人的微信。他点开她的头像,看着空白的对话框出神。他甚至想把她删掉,他的手指都点到了删除键,但又放弃了。

沿途的风景不单纯是风景了。他路过的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一片田野,每一处房屋,每一个在他从前认知里的无情生命,此时仿佛都具有了特殊的含义与感情。它们像都在诉说,诉说思念,也诉说烦恼。他像是听得见、听得懂。这使他觉得困扰。

他,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吗?但,谁来听他的心事呢?他的心事是不能对别人说的。

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行至一半,他们休息,他再一次掏出手机,主动给她发去了信息。发完了信息后他像触电般将手机扔出去很远,他害怕她给自己回信息,也害怕她不回。两样都使他恐惧。他终于可以体会到那种痛苦,简直是痛不欲生,简直是生不如死。

想了想,他又把手机抓回放在自己手边。他像做了贼一样,同时还担忧着被叔叔看到她给自己回信息。其实给自己发信息的女信众不是没有,但他单就害怕叔叔看到来自她的信息。

他是焦灼了,火像从里面开始燃起,燎灼着他。他首次感觉到自己生命的荒芜,像一大片滩涂,寸草不生。他开始质疑,这使他更为惊惧。他不应该质疑的,那是从小打进他生命里的烙印,烙铁一样,不是烙在他皮肤表面,而是烙在他骨骼、血液里的。

他想起也曾经有老家马尔康的姑娘向他投来有特殊含义的目光,那时他是毫不费力地抵抗住的。怎么这一回如此不同呢?他不能够理解自己,不能够原谅自己。

然而当收到来自常五月的信息时,他对着那信息痴迷了,他不假思索地回复了。想见她的渴望变得迫切,他恨不得生出翅膀,一瞬再飞回到她身边。几度,他甚至想掉过头去驰车重回沈阳,回沈阳干什么不重要,但是一定要回去。千刀万剐、披星戴月也要回去。

他努力克制自己,但越克制,那种渴望却越是强烈。他觉得自己几乎被烧灼得要成为一具干尸了,他内心十分清楚可能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清规戒律的生活了。

他对自己太绝望了。

他只有加速地向前驶去。

7

小罗十分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他不能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他没有那种力量可以阻止。于是,他很自然地任那件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认识半年以后,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常五月看着微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他的身份,这个身份……她站起来,忽然间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王贵海了。

他现在的女人是谁?她毫不关心。

他到底还是解决掉了她的痛苦,只是用了另外一种使她更为痛苦的方式。但是这种甜蜜的痛苦使她内心久违地激荡,渴望伸出触角,一个模糊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欲望进入了轮回,声音、彼此的触碰,甚至是电话里的对话都使他们觉得对方于自己来讲太过性感。

大胆的用词出现了,这常使双方感觉火烧火燎,恨不能下一秒就见到彼此。事情朝着他们无法控制的方向前进,他们不管前面是火坑还是地狱了。

他们终于谈到了离婚,也谈到了还俗,种种世俗层面的东西被摆在桌面上了,然而竟不能吓退他和她。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事儿大了。

小罗不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像一艘偏离了航道的船,不可能再准确地回航了。风把他送到了命运事先为他安排好的地点,他是别无选择的,只在于如何对身边、尤其是对家里人交代。

在马尔康,出家为僧是一种荣耀。中途因为女人还俗的先例不是没有,但从此后恐怕再也无法在乡亲面前抬起头来。尤其是母亲,想到她沟壑纵横的老脸会闪过的失望,他便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他的这种举动,会害得母亲再无脸面出门。

然而他无法放下五月,他渴望她,一种单纯的男人对女人的渴望,纯粹得像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就会合成水一样。他以最快、最无师自通的方式完成了至一个男人的蜕变,他在梦里、在想象里,其实已经犯了戒。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他甚至跟妹妹谈论起常五月,妹妹张大嘴巴,惊恐明显地显露于面孔上——哥哥从来没有主动谈论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由此惊觉自己的失控,他有短暂的惭愧,但旋即放过了自己。他是太过想念那个女人了,不由自主。她的头发、脸、五官、身体,她的腰很细,一把就可以握住。那个叫王贵海的男人,噢,佛祖知道他有多么感激他对于婚姻以及对于她的背叛。

他甚至开始规划他们的未来。

所以当常五月从沈阳飞抵成都,他的眼睛便再也不能离开她。如果他能再等一秒,他一定会再等,但是他不能够。

8

小罗去接常五月,穿的不再是僧服。他知道自己永远错失了一个脱离轮回的机会,但是他情愿再受一世甚或几世的轮回之苦,让苦去淹没他,使他换这一生跟常五月在一起的一点点甜。

他对自己的信仰说了无数遍对不起。他斜倚在老家马尔康老屋的一条木栏杆上,天旷远得大气磅礴,茂密的原始树林冒着腾腾的蒸汽,那蒸汽像有手臂一样朝着他胡乱地挥舞,之后又缓慢地消散。五彩的经幡、风马随风飘扬。看见立于路边、山间的玛尼石堆,他仍旧会停下脚步虔诚地匍匐跪地。他知道自己还是信仰佛祖的,只是,他背叛了佛祖。

这几十年来,佛祖一直劝说他放弃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他一度信受奉行,也认为那些是轮回与痛苦的根本。他想要解脱,更想要救渡。他没想过自己最终竟然沉沦了。情与欲,使他万劫不复了。他比没有相信过这些的人更深知其中的险恶,然而他还是决定飞蛾扑火。

他回不了头了。

很难得的独处的时光,两人相对坐下。常五月本来以为会有生疏或者隔阂,这也都是太过平常的事儿。但是没有,半年来,他们像一刻也没有分开过那样对彼此熟稔。

小罗的手覆盖上常五月的手,两人的目光在相距不到十厘米的半空中相遇就再也无法分开了。如果不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似乎说不过去,对自己也没有办法交代。

常五月感受到他两条臂膀的力量,没有丝毫的迟疑,没有孱弱的颤抖。一种绝对的雄性力量。她觉得自己站在高山上,风吹过来,把她吹得飘浮起来。她并不害怕,满心都是欢喜,她飞越了高山与大海、平地和丘陵,她许久许久没有那样快乐过了。

按道理,下一步应该顺理成章。毕竟身体都是成熟的,毕竟条件也是成熟的,毕竟都期待了那样久,毕竟都渴望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但是她没有离婚,他没有正式还俗。于是一切又突然间停止了。

那是夜,静,没有灯。那是个对小罗和五月来说都十分艰难的决定,但为显郑重,他们沉默地停止了正在进行中的一切动作。

眼睛在这时起到了作用,眼睛是在黑里唯一亮着的东西;手在这时起了作用,手会说话,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呼吸在这时起了作用,呼吸声代替了一切他们不能直接说出来的情爱与欲念。

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分开,使彼此冷静下来,但没过多一会儿,又不得不重新靠近。他们变成了两块磁石,不是他们想靠近,是磁性的相吸使他们不得不“砰”的一声又黏合在一起。

她多么喜欢听见他的心跳声啊,一下又一下,那样有力量。他多么喜欢听见她的心跳声啊,一下又一下,那样有力量。

他们靠近又分开,分开了又靠近。几个小时,将彼此都折磨得够呛,直到他们最终下定决心,不得不分开。

很近地,他们分住在了两处,但马上思想与意念又重新在一起了。他咀嚼着,而她回味着。他和她都陶醉于对刚才情景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想象却在黑暗中天马行空地任性延伸,到达了一切他们想到达的极乐。

那就是极乐,那种极乐与佛祖所说的极乐不同。他知道,但是他向往那种极乐。光是想象他就已经感觉自己无法承受,于是他果断地重新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她住的酒店楼下。

王贵海。常五月觉得那是一个遥远得令自己陌生的名字了。她很奇怪他的背叛居然曾带给她伤害。她甚至有一点儿理解他了,爱上一个人,是多么棒的一种体验啊,谁能控制得住?

然而爱情却在此处停步了。

9

这令小罗猝不及防。他受到了大大的伤害,而且是莫名其妙的。

常五月忽然告诉他自己怀上了王贵海的孩子,她要回沈阳了,一切计划都取消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他愣在当场。平生首次痛恨一个女人。不久前,在他和她还在电话里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居然跟另外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这就是曾经使常五月痛不欲生的背叛,他终于感同身受了,以这样一种方式。

常五月将沉默的他推出酒店房间,他不肯离去,却也不敢再踏进去。望着那扇门,想着佛祖的话。人世无常啊,情爱更无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佛祖说这些话是想救他没错,但佛祖从来没有问过他想不想回头、想不想获救。是苦海没错,但他愿沉溺其中。

他不想回头。

已经没有岸了,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岸了。

他早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是个什么都豁得出去的男人,一个拥有极其简单朴素逻辑的男人。

常五月站在门里,望着那扇刚刚被自己紧闭的门,脑子里尽是跟小罗一起回到他马尔康老家的情景。她终于端得清楚,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小出家的小罗如果因为女人还俗会意味着什么。她感到惊心,从没想过会有如此深远的影响,那等同于他们一家从此后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社会里死亡般隐没。或许不对,是生不如死。在他的老家,甚至有亲属用极端的方式迫使想要还俗的家人回心转意。这过程不是惨烈,也不会浪漫,只能是充满了血腥。

她从没想过。

小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将一生生活在对寡母以及对家庭的愧疚中吗?他知道母亲已经决定如果他敢还俗她就自杀吗?他如何能消解这其中的利害与因果?

很快,她比小罗更清晰地估计了形势,她下了决断。那是常五月,在五爱市场混迹多年的常五月。她懂得看行情知道何时出手最好,也懂得看涨落明白何时收手最好。

她曾为情所困,但始终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仍旧是爱,但知爱有所止;仍旧也还是爱,但也知爱有诸般无常;但仍然还是那么样地想爱,在她的想象中,她果断地打开过那扇门,一把将小罗拽入房内……

她不可遏止地想念他,正如他不可遏止地想念她。

但她没有,她盯着那扇门,直到走廊里响起小罗落寞的、离开的脚步声。那声音像一部电影的片尾曲,有道尽因果只话桑麻的娓娓道来的平和,有洞明世事、无可奈何、人力难及的悲壮。

事隔多年,常五月仍旧觉得这一手来得漂亮,她没因一时的欲念而毁了一个男人的清白,他仍旧可在他的那条早已注定的路上朝前走。

这在她绝对值得赞赏。

她不知,小罗此后为自己修了一个关房,在里面闭关,出关时间待定。他用苦行切断自己对常五月的欲念与情爱,他自此后日日忏悔曾经对一个女人动过凡心。不净观、白骨观、无常观,什么观都没能救他逃出欲望的泥潭。

一日想她念她,他便一日不会也不敢出关,直到万念俱灰。这就是佛说的寂灭无常。

10

常五月回到沈阳后正式向王贵海提出离婚,王贵海惊讶于常五月居然会想要放弃他!她不是应该日夜以泪洗面,天天琢磨着怎样重新把他的心赢回来才对吗?

一抬眼,见常五月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男人就多少有些慌了,于是竟舍下脸皮死也不肯离,还十分厚颜无耻地说他最爱的永远都是她常五月,外面那些都不过是玩玩而已。

男人嘛,逢场作戏很正常,看开点儿。你看行里那些人,老郭、阿成、张俭……有省油的灯吗?如果实在看不开,以后他不出去扯去就完事儿了。

常五月却坚持。

王贵海这才警惕起来,看着常五月,问:“你外边有人了?”

“没有。”常五月撒了谎,也不能完全算是撒谎,是真的没人了。

她眼睛紧紧盯着王贵海,王贵海则试图在她脸上找出她“外面已经有人”的蛛丝马迹。但他一时也没有看出破绽,只好自我解嘲般拿出一根烟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之后透过烟雾眯起眼睛,像猎人打量猎物一样打量自己的妻子。

“你一定是外边有人了。我告诉你常五月,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让你和他都吃不了兜着走。”他吐出浓浓一口烟雾,五月则强忍住喉咙里的那声咳嗽。她不动声色,她已经太久没有对他动过声色了,那些遥远的过去像是发生在上一辈子、上上一辈子一样,已经对她的今生今世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了。

没多一会儿,王贵海又讪讪地笑了,扔了烟,过来强硬地抱住她。常五月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急于摆脱,只将头偏过去一点儿,说他嘴巴里烟味儿太重了。

王贵海笑嘻嘻地说:“气我呢,是不?想让我吃醋?你不是那样人。”

常五月听得出他话里的怀疑、惊讶,以及可能已经被背叛的被他压抑着的愤怒。

其实还有别的,什么呢?一点点自欺欺人的、不肯接受现实的自大与软弱。

常五月不再憎恨王贵海,她开始怜悯那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男人抚摸着她的身体,使她感觉厌恶,他无法再唤起她的热情。

王贵海也不爱任何人。她,或者是外面的女人。他都不爱。

他只爱他自己。

真正爱上一个人,不只想得到,还会想得到的后果,还会想给对方一个交代,如果不能交代,会克制。

常五月难掩厌恶,王贵海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啪”地扇了常五月一个巴掌,他骂她“臭婊子”。

常五月捂着脸对他冷笑,奇怪自己的丈夫不就是喜欢婊子吗?但她这个婊子喜欢的已经不再是他了。

获得自由的常五月有时会将小罗的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出来,但并不按呼出键。她一直未再婚。她想,自己曾经爱上过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就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许某一天出关呢?他会来找自己。她要使出浑身解数留住他,让他好好见识见识她的手段,不使他再回到马尔康。如果他不来找自己呢,自己会不会去找他?能不能找到?如果找到了,她便要使出浑身解数来留住他,让他好好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带他离开马尔康……

可是,他真的愿意离开马尔康吗?

常五月低下头,想到时候自己可能已经老了,皮肉都松弛下来,不好看了,浑身上下一丁点儿油水都没有,什么手段都只剩下花架子了。想到这里,她有一些泄气,期待也变得茫然起来。

有时她后悔没有果断地拉开那扇门,拉开了也就拉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但她就是没有拉开。她听任他离开了。

极其偶尔地,她梦见小罗。所有未完待续的情节都有活色生香的续集,他和她都很满足。醒来后,她想起多年前那一晚小罗家人曾对她说过的话:在佛法里,人生就是一场大梦。白天是白梦,夜晚是黑梦。白天过一种人生,夜晚过另外一种人生,两种人生交替出现,其实亦真亦幻,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

太深奥了。

她不懂。

但她希望夜晚那一种在梦里的人生也是真的。她是真的想再一次沉入那梦境里去,再做一回那无边的春梦。在那场梦里,他和她,是什么顾忌也没有的了。

想一想,她就笑了。

马尔康,马尔康,马尔康。

她在纸上涂鸦般写着。

买张去成都的机票吧!

常五月拿出一枚黄铜色五角硬币,正面就是去,反面就是不去。

硬币被高高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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