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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被算计的爱情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9112 2024-01-08 17:46:19

1

李名很想嫁给苗盛,但是苗盛总不跟她求婚。认识他时自己十八岁,刚来沈阳,在饭店里端盘子。现在都二十八了,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但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是继续等等看吧。

苗盛总说等有钱再跟她结婚。

他心是好心,男人嘛,都要个脸。李名理解。

李名是个内蒙人。长得好看着呢,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削肩膀,杨柳的小细腰。只是手不太好看,有粗骨节,看起来北方一些。不然,就是个十足的江南大美女。

苗盛呢,因其名字中有一个“盛”字,而被人送外号叫作“狗剩子”。沈阳本地人,瘦长。头小,脖细,四肢如鸡爪。家中老小,嘴甜啊,抹蜜一样,为此深得父母欢心,也因此被惯坏了,不学无术。一直在社会上胡混,没正当职业。

狗剩子比李名大十二岁,一轮。她十八时他三十。十八岁的姑娘落在三十岁的情场浪子手上还能有跑?于是,三下五除二,几乎没费吹灰之力,狗剩子将李名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女人。这事儿对身经百战的狗剩子来说可太不算什么了,但对李名则意义不同——大姑娘的身子给他了。

那就是终身。那时婚前同居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啊。无数双眼老是默默地问:领证没?是两口子吗?

“早晚是两口子。”李名总想挨个儿去跟人解释。

事后李名想,女人奴性重啊,咋就是他的人了?睡了,咋的?精神上完全就缴械投降了?贱得,非得有个主儿似的。奴啊。

狗剩子穷折腾,老想干大买卖,满嘴跑火车。她也信,瞎一样地信。他说月亮是方的,估计李名都得低头合计合计一拍大腿说,对啊。蠢啊。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咋就会为零呢?咋整的呢?

李名恁多年想不明白这事。

大脑短路啊。

后来狗剩子在皇姑开了个练歌房,里边藏污纳垢,这事儿变得复杂了,狗剩子公狗一样,噢不,不如个好公狗,店里一只母苍蝇他都想试试。这李名咋忍?忍不了啊。但狗剩子说:“忍不了你就给我滚。”

李名嘤嘤嗡嗡地哭,狗剩子见火候差不多,上来一搂,一哄,好了。

女人贱啊,李名恨自己。后来一想,也不都贱啊,看看自己二姐。二姐可不像她,目的明确,就是想在沈阳找个有实力的,可不管锁王的女儿跟自己年龄相仿不相仿。她当初还因此而瞧不起二姐,觉得二姐亵渎了神圣的爱情。

而今,她这爱情呢?

可真是麻绳提豆腐——提都提不起来。

狗剩子似乎吃定了李名,所以那天,她还在吧台支应呢,狗剩子就跟一个姑娘去包房“谈心”。心谈得惊天地泣鬼神,声儿也不是好声儿。

李名觉得再也不能够忍下去了。那是2003年春夏之交,午夜的沈阳街头冷清,只是月亮特别大也特别圆。兴许是月亮给了李名勇气,她一脚踹开门——竟然都没有反锁!太张狂了。声音惊动了正在卖力气的狗剩子。狗剩子决定对李名晓以大义:“你要接受我就要接受全部的我,我爱的是你!跟别人都是玩儿。”

李名觉得“爱”这个字儿是个魔术师,已经使她丢掉太多。算算吧,爱?她似乎丢掉了。男人?好像也早就已经丢掉了。快乐?妈了个×的快乐!在这段她自以为的爱情里,她究竟得到了个啥?

狗剩子给她洗脑,说:“爱是付出,你求回报吗?那还叫爱吗?”

李名想了想,骂“付出你妈×”,转身离开了。

其实以为狗剩子会出来拉她的,如果一拉,月亮那么大,又那么圆,给月亮个面子,兴许,她就坡下驴又跟狗剩子回去了。但是身后空荡荡的,像那个后半夜的城市街头。街灯寂然伫立,洒下清冷的光辉。一团团白色的气体在灯影里沉默地舞蹈,其余部分则隐藏于黑暗。偶尔经过的车,车速都很快,“唰”一下驶过去,撩动衣裙。

李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五爱街。”她对司机说。

在此之前,她只听说过五爱街服务员这营生,但根本没干过。如今走投无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市场还没有开门,但已有零星的人站在门口等待了,她凑上去找了个面善的人唠了才知道,服务员应该在开行时站在一楼中间天井的楼梯上等活儿。

开行后,李名直奔那里,她在楼梯上没站多久,就让温州老板阿成给挑走了。阿成看上了李名的身材和脸蛋儿,李名也确实能干,她能说,穿样子还好看,第一天就卖了不少货。

接下来要解决的是住宿问题,肯定不能跟父母同住。因为她家里人除二姐外,包括一个弟弟都在锁王的店铺里住,白天给他打工,晚上在人家那儿借住。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她不想过。再说,也不想看见二姐跟那个年龄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整天橡皮糖一样黏在一起,更不想看见父母面对锁王时巴结和卑微的嘴脸。她隐约觉得耻辱。

她?她不同啊,她那是为了爱啊。狗剩子穷,没钱。

狗剩子会来找她吗?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吗?

干活儿时李名偶尔会走神,这才发现狗剩子的理直气壮是有道理的:是她离不开狗剩子,不是狗剩子离不开她。就骂自己贱。狗剩子是个啥样的男人呦,她还当宝。她还不如个狗剩子呢。

这发现令李名十分沮丧。好在对面档口的一个服务员刚刚走了一个合租的小伙伴,李名成为她的新室友。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吧。有了能养活自己的收入,也有了落脚的地方。至于狗剩子?还是想他。如果他来找自己呢?

还是会跟他走。找工作为了啥?吓唬吓唬这没揍性的,也让他亮起一对招子来看看,谁离谁不活?这叫个啥?置之死地而后生。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饭吃咋还是放不下他?

奴。

2

但左等狗剩子不来,右等狗剩子也不来。她开始怀疑狗剩子会不会回头找她。本来还打算跟他拿一把、端端架子,这一下自己心里倒先没底。电话一响,慌忙扑过去接。有时别人的电话响也怀疑是自己的电话响了。拿起电话一看,却不是狗剩子,心里就灰扑扑的,失落。干什么都没了心思,瞅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浑身都没劲。忙时还好,闲时要命,往档口一站,站着站着眼就直了。小伙伴调皮,冷不丁一吓,骇得她打个激灵。再问:“想谁呢?”本来就是句普通的玩笑,李名心里有鬼,脸先红到了耳朵根,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二姐在这时来行里找她,见了面开口就劝她不要再跟狗剩子好下去了:“二分钱买个茶壶,就嘴儿好,图他什么呀?就是来找,也别跟他回去。”

她不愿意听二姐继续数落,她不想成为二姐那样的女人。有钱没钱有什么要紧?钱不能花一辈子,人却要摆在眼目前一辈子。心上人得有个心上人的样子,咋瞅咋得劲,咋看咋舒坦,离了他就像鱼缺了水,活不成。那才叫爱情,爱情就是这样,那个人让人心扑通通地跳,脸红通通地烫,咬起牙来恨得咯噔咯噔的,其实当了真又恨不起来,给个好脸儿,就又乐了。

冤家嘛。狗剩子就是她李名的冤家。

冤家像能掐会算,时机掌握得刚刚好,终于来找李名了。亮相的行头略嫌夸张,戴个露指头的霹雳舞手套,穿着快到膝盖的大马靴,头上戴个军绿色摩托车头盔——行里热成那样也不摘。看见李名,狗剩子笑嘻嘻地涎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但她说自己就是喜欢他这样,缠她,求她,哄她,没皮臊脸的,骂也不走,撵也不走,厚脸皮。

这时候就能搭一搭架子拿一把了,管他真假呢,总得有个姿态。李名就不给他好脸儿,一拧身,屁股蛋子对着他。狗剩子也不气,跟行里其他人搭着话,下了行尾巴一样跟在李名身后头走,嘴里“亲媳妇儿”“亲媳妇儿”地喊。

真够死皮赖脸的。真够肉麻的。也真够——甜人的。

这样赖了几天,李名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但也得逼着他表个态,再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在一起七扯八扯的了。

就这一条。

狗剩子就指着日头发着毒誓:“再扯王八犊子就不得好死。”

于是下了行,账都结了,还回去当老板娘。坐在狗剩子的挎斗摩托里,李名暗自为自己多日前走下的那一步棋自鸣得意——如果不给他来这么一手,怕狗剩子不好驾驭。

结果行至某处,狗剩子突然间把摩托熄了火,告诉李名,自己的练歌房黄了,让警察给封了。

李名坐在挎斗摩托里,头盔没有盖住的头发被风吹得翻起来飞,又卷回来扎进她脖颈里。她感觉有些疼,也有些痒。她抬起头来问狗剩子,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狗剩子却说,我哪知道啊,又说他可以先回他妈家,李名可以先回集体宿舍。

李名脸沉下来,问狗剩子:“你在行里牛×吹得山响,我都跟你出来了,账也结了,被卧都送人了,你让我怎么回去?”

狗剩子从兜里翻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大大咧咧地回应李名:“那有什么的啊?你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李名说:“你简直就是在放屁。”

她说着摘下头盔,从翻斗里跳了出来。头发就乱了,糊了眼睛。她借着撩头发,把眼泪给擦了,也来不及细想狗剩子原来是没有抓挠了才回过头来再找她,总归还是找她来了吧。这也是缘分,也就是命了,心里就先有了认命的意思。

人要是自己骗起自己来,没个跑。

李名认真地问狗剩子:“这回你能跟我好好过不?”

“能,不能我不得好死。”

李名就把自己上行将近一个月挣的那俩钱拿了出来,在北市场附近租了个小平房。平房只有十几平米,除一铺窄炕外什么也没有。洋灰的墙,抛了一层光,不掉渣,但年份毕竟是久了,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擦不干净。她只好找来一张张报纸糊了,连房顶也糊了,瞅着也挺好。房里没有暖气,但有个小炕炉子。她买来些煤,生了火,炉子上再炖一小锅豆腐,搁点儿排骨、葱花儿,咕嘟着,腾腾的蒸气往房顶上冒,却是一举两得:炕也热乎了,肚子也填饱了。

两个人重温了旧鸳梦,感觉是如鱼得水的。

这样的小日子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妥,直到李名一次上行运气不佳,没找着活儿。她没舍得打车回去,坐公交。晃晃荡荡地到了家,却发现自己那苦心经营的小火炕上多出一个长头发女人的脑袋,露着白膀子。李名原地爆炸,将刚刚在街口给狗剩子买的还烫手的小笼包,一把摔在狗剩子和那女人的脸上,拎起菜刀把那一对狗男女从自己的小平房里撵了出来。

自那,对狗剩子算是彻底死了心了。

好好儿上行吧,先挣点儿钱再说。

至于以后?总归还是得成个家。还能都像狗剩子那样?不信找不着一个好的。

骑驴找马。工作是驴,对象是马。工作是权宜之计,对象才是最终目标。女人们管这叫归宿,仿佛叶落归根,是一种约定俗成。就像数学的定理或公式一样,不能被推翻。

3

“马”很快出现,对面床主老王太太的儿子,离异,市局户政科工作,人长得高大帅气,性格脾气温和。

“就是因为太过温和,前一个媳妇儿太厉害了,什么都要说了算,对我们也不尊重。实在合不来,离了,有一个女孩儿。但是不用担心,孩子我们老两口儿给带着,不会影响他们。”

老王太太停顿一下,皱纹纵横的脸上现出一种沧桑与无奈:“找个外地的吧,她能懂得珍惜,能拿公公婆婆和王健当回事儿。”

王健是老王太太的儿子。

李名一合计,头一回被爱蒙了眼,这回,别那么傻了,长点心眼儿,也算计算计。于是两方开始算计。

老王太太一算计:婚房是自己名下,档口是自己名下,找个儿媳妇儿,听话,能干,事儿不多,就挺好。

李名一算计:条件可比狗剩子强多了,人也不像那个便宜的二姐夫,年轻,性格、工作、长相都拿得出去手。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更何况她还有狗剩子的前车之鉴,这机会咋能不好好把握?

这回中间的过程就省略许多了,什么眉来眼去,什么试探徘徊,什么欲拒还迎,都省略了。互留了电话,吃几顿饭,在一起住了,一试,也还行。于是婚事很快就确定下来。这时王健家提出了结婚条件:第一,不办婚礼,因为王家不想二次铺张浪费;第二,李名不得再生育,王家害怕他们的小孙女受委屈。

这条件咋说呢?你要是不同意,那它就是苛刻;你要是同意呢,又觉得人家在道理上都能讲得通。

这时就看李名想不想嫁、想怎么嫁了。李名眼瞅着三十了,就急。再说家里人也劝,让李名把事儿往长远了看。最重要也都心知肚明,按硬件条件,李名是有些高攀了。你要高攀,必有所牺牲。

于是李名一咬牙,嫁了。

事实证明李名这把赌对了。

王健的工资卡结了婚就交到她手里,她不用去上班。日常工作就是料理料理家务,虽房子大,一百多平,花园小区,但人口轻,就她和王健两个人,不祸祸,屋子就不埋汰。饭呢,也是时做时不做,李名不爱做两个人就出去吃。王健那个人可比狗剩子有成色多了,从不问她开销都花在哪个方面,公婆和继女只是偶尔见,所以也没矛盾,每次见了面都其乐融融,大家都开心,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理想”二字足以形容李名的婚后生活,她说自己不贪心,知道有得必有失,不可能十全十美。至于是否会再生育,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太多变数,不是眼目前该考虑的事儿。眼目前是新婚不久二人世界的欢愉,无分彼此的缱绻。再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一长,处得混和了,啥条件啥规矩不都是人立起来,不也都是人破的吗?

李名有自己的打算。

4

李名二姐这时跟锁王闹了一场别扭,说起来跟李名有点儿关系。二姐见到妹妹捷足先登进了婚姻的殿堂,想到自己的情况,没名没分,对未来就有一丝恐惧,于是催锁王给她一个道理。锁王却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快乐一时是一时也没什么不好。往往世事是这样,一个偏想要呢,另一个就不太想给,总觉得轻易给了就是上了对方的大当。再就也是存了观望的心思,万一以后遇见更好的呢?实际上,是心里没瞧得起呀。

于是拉起锯来,锯拉得太紧,关系就面临崩断。

锁王始终不认为二姐真敢跟他崩。她一大家子都仰他的鼻息过日子,离了他,他们连住处都得现找,往哪儿搬?

但二姐不是李名,不是肯轻易妥协的人。二姐上一秒跟锁王谈崩,下一秒就动手收拾东西离开,拖着父母和弟弟一家四口住进了李名三室两厅的新房里。

李名还是有些忐忑的,怕王健给脸色。倒是二姐坦然,说李名没出息,拿指头戳妹妹的额颅:“这点儿光都借不上,还谈什么一家人?再说了,又不是长住。如果锁王确实死也不吐口,我肯定会另外找房子。”

李名还是怕,心慌慌的。每天察言观色,生怕王健露一点儿苗头出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才知道,她这幸福,禁不起端详。没事儿还行,一旦有事儿,心里没底了。

虽然二姐那么说,她心还是战战兢兢,只盼二姐那头儿早有定论。

但是锁王沉默得如同一块石,没有动作,没追二姐屁股求复合,反而出去相亲。二姐听到这信儿当然心灰意冷,但她并未让自己颓废太久,没多长时间找了一个年轻的棒小伙子。已经懂人事的二姐不讲什么三贞九烈那一套,没多久就跟棒小伙子出双入对同居了。

二姐那个人市侩是有一些市侩,但是真的敢,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怕因此而绝了跟锁王复合的后路,不怕锁王会因为她跟了别的男人而彻底地“不要她”。

“分手了,他能再找,我就能再找。我跟他那么久,大姑娘跟的他,就以为吃定了我?做梦!再说,跟他过这些年的日子,他连个婚都不肯跟我结,还给他守着?呸!”

二姐先搬了出去,锁王很快得到了消息。得到消息的锁王在婚恋市场上可能也受到了一点儿小小的打击,所以迫不及待地来求二姐复合了。至于条件?二姐居然可以随便提。

二姐在锁王和比她小的棒小伙子之间做出了选择,带着父母和已经成年的弟弟又住回了锁王的店铺里。

紧接着是筹备婚礼,婚纱照、钻戒、婚礼一个都不能少。用二姐的话来说:“你是二婚,敢情你排场过了。我是头婚啊,跟你我也没二心,一辈子就想来这么一次,我干啥不办一回?如果不办就不结了。”

锁王觉得二姐这话在道理上说得过去,于是筹备的事儿交给二姐,他䞍等着两件事情可以做:一是从兜里往外掏钱,二是再当一回新郎官儿。

婚礼上李名看着穿婚纱的二姐眼神复杂,她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输在哪里。哪里不如二姐呢?这女子好像要什么都能要到手。相反,她所求皆不能如愿。王健也不是不如她的意,只是,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觉得王健跟她是隔着心的。

当然这种惆怅与猜测只能搁在心里,面子上她还是需要笑的,笑得宽展展的。她跟婆婆和几个从前五爱街要好的朋友坐一桌,二姐过来敬酒的时候她特意露出戴在腕上的金镯子。二姐会做人,用夸张的语气将各人的注意力引到那金镯子上,婆婆老王太太愿意成为众人的焦点,十分得意,说:“李名这个儿媳妇儿好,能干、听话,表现好。”

李名也跟着笑,有点儿真诚,又有点儿讪讪的。好在坐在一起的都是些被生活磨砺得粗枝大叶的人,没人太在意那些字眼。

什么叫能干、听话?

什么叫表现好?

再给朵小红花戴戴吗?

隔年,二姐生下个大胖小子,锁王再心无旁骛。

5

换李名,情况不太理想了。李名疲于奔命在自己的婚姻里,继女丫丫跟她来往多起来。有时公婆会让她单独带丫丫出去了,这是一种肯定,也是一个鼓舞,仿佛胜利就在眼前似的,但她不去细想这胜利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胜利,有无必要去争取。

再隔两年,老王太太身子骨没从前硬朗,试着让李名将丫丫带过去睡。本来想着小姑娘未见得会适应,李名也未见得真心喜欢丫丫,谁知道一大一小居然一拍即合。老王太太在这一点上倒是豁达。当然,也有可能出于其他的复杂考量。

丫丫开始管李名叫阿姨,后来有一次竟要管她叫妈妈。那是在一次放学回来的公交车上,丫丫显得心事很重,李名以为孩子在学校受了委屈,倒是真心心疼起来。反复追问,丫丫才吞吞吐吐地征求李名的意见:“我可不可以管你叫妈妈?”

车到了一站了,丫丫坐在座位上,李名是抓着吊环站在她旁边护着她的,低头看那一头柔软的亮黑的头发,看那双胆怯而又期待的小黑眼睛。她不说话,其实倒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丫丫就有些急,但是丫丫没有逼迫李名,也没有愤怒,她只是有些失望,眼神逐渐黯淡下去。

李名蹲下来抱住丫丫时眼睛里就有了泪:“我就是你妈。”

丫丫的眼神峰回路转,又亮了起来。

丫丫对李名的维护还表现在对她的坦诚上。

“爷爷奶奶会偷着问我你对我到底好不好,说不好可以给我换一个。但是我说‘好’。”

“一家子大人,只交下这么一个孩子。”

李名后来曾对我说。

她当时以为这是她付出得到回报的开始,从来没想过其实这就是她在王家为人媳的最高潮部分了。

好日子没过多久,王健参加单位体检,检查出得了肾癌。各处大医院复核,结果都是一样。王家的天就塌了,但最要紧还是积极治疗,好在公家人保险是全的,个人负担部分王家也拿得起。

李名坚持认为那病是可以治的,凡事都有奇迹。她从没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她当初进入跟王健的婚姻时也是一样,从来没考虑过事情的走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残酷的版本。

她甚至认为,这是老天对她和王健的考验,如果自己够诚心,对王健够好——也就是说“好好地表现”,那么等将来王健康复,她就该有好日子过了。她不以为咋,女人嘛,向自己的男人、向婚姻投个诚,没啥。就怕对方没看出她的诚心来,那就坏了。

王健在病床上也不咋说话,更多的是沉默。老王太太则是皮笑肉不笑,如果李名不在跟前,她跟医生、护士的说辞是另外一套。

“如果她不能干、对王健还不好,怎么轮也轮不到她。我们的家庭、儿子的工作是什么样?她?她有什么?哼!”

这个“哼”字意味深长、引人遐想。当然李名不知道这些,她沉溺于深深的自我感动里,仍旧固执地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忽略了狼心狗肺也是肉长成的,也不是石头变的。这世间最凶险的东西都不是石头变的,都是肉长成的才会变化。再说,也不都是肉长的,也有水泥灌的,硬着呢。也有粪堆的,没一层皮肉隔着,大老远闻着就臭不可闻。

6

事情过后李名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太傻。

王健住院没几天老太太就借让她回去休息,将所有证件、银行卡、住院手续都接了过去。又趁她不在将丫丫的亲妈叫了过去,交代了后事。这些都是在李名不知情中偷偷进行的,李名始终被蒙在鼓里。

那时候的李名光顾着伤心了,光顾着表现了。咋能往钱上盯呢,多关键的时刻啊。

之后王健的病情迅速恶化,没多久就过世了。去世时公婆一家又借口未亡人不能送丈夫去火葬场,以不想让她太伤心、太操劳为名,没有让她送王健最后一程。但是在王健的葬礼上,有人质疑李名为什么没有出现。“尸骨未寒呢,怎么媳妇儿就不见人影儿了?”

这时公婆并没有站出来澄明真相。

葬礼过后,李名想人,就提出想接丫丫回来继续跟自己住,这时才知道人家已经被生母接走了。

李名也没往心里头去,一想自己现在这状态,也确实没精力带孩子,老人可能也是为她着想。但自己一个人待在空下来的家里,便格外地寂寞也格外悲伤,想起王健来总是要哭,有时找个朋友去哭,有时也跑回家里去哭。母亲总会陪她掉几滴眼泪,说她命苦。二姐不然,看不得她这张哭丧着的脸,告诉她:“趁年轻,赶紧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

她抬起头来,便觉得有一些茫然,觉是二姐的心倒是石头做成的,那么狠又那么硬的。毕竟尸骨未寒呐,怎么就能找第二个?还没从悲伤里走出来,要多久才能缓解这种伤痛?她自己心里也没个准谱儿。

女人们多是同情的,也有人说她命也是硬,也有人说王健命也硬,克走了前妻,可能也想克李名,但是没克动,反被李名克死了。

人就是这样,话一张嘴就出来了,便利得很,也不管飞出来的是不是刀子。

所以李名也不大去找人诉说了,以后的日子还是得过,但是她不知道怎样过下去才好。不过大致的打算还是有的:一对公婆总是要养老送终的,他们只剩下她了。一想起公婆来,她觉得他们跟自己一样可怜,不,比她还要可怜。

这种时候她接到了婆婆老王太太的电话,让她过去一趟。她马不停蹄地过去,原本预备好到了以后娘俩儿抱在一起痛哭一场的,但也不准备大哭特哭,老人家身子骨毕竟不如年轻人,怎么受得住这样的丧子之痛?

她是年轻人,她要懂得克制。那个家以后可能是要靠她来撑着了。

到了婆家,公婆脸上没有什么戚色。她准备好的悲哀反而一时无着,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了。她被沉默地让进内室,婆婆坐在她对面,很浓重的眼袋沉沉地耷着,那些虚浮的肉吊在眼眶底下,眼瞅着就像要掉下来似的。

“李名,你还年轻,我们不能耽误你,你还能再走一家。”

李名几乎没有思索,想起王健来,他生前,他们不能说是不恩爱的,拌嘴的时候都少。

“妈,我不找了。”

她哭起来。

老太太站起来,银白色齐耳短发别在耳后。“你呀,别跟我来这一套。你赖我们家算怎么回事儿?我儿已经死了。你不用惦记房子,不可能给你。那是婚前房产,也不是王健的名儿。再说,你跟王健结婚才几年?就是他的名儿,也没到年头儿。”

李名“噌”地站起来,说:“我从来没想过房子的事儿。”

婆婆说:“那更好,今天就搬出去。”

李名也气愤了,又急,脸憋得通红。“这时候你老让我往哪儿搬?”

“我管你往哪儿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不娶你进门兴许他不能那么早死。你命太硬了,是你把他给克死的。”

李名这才稍微回过味儿来,往前一想,亡夫王健咽气之前,对她,是一句交代也没有的。心就有些凉,但她还是不甘心,不愿意往深处里想,还自己在那儿骗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一块石头也捂热乎了吧。再说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太太伤心过度了。这种时候,她反而更加不能走。

过后清点自己,李名发现她跟二姐之间有一个最大的区别:二姐不肯自己欺骗自己,她总是愿意自己欺骗自己;二姐能面对一切现实,她则不愿意面对一切现实。她喜欢美化现实,让自己沉醉其中,像做梦一样地过日子。她的日子,过在自己的想象里。其实很多人都过着自己想当然的日子。你说一开始她跟王健相处,一点儿功利的成分也没在里面吗?自己就没有看上王健所拥有的那些“硬件”?她就没有权衡过?但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功利,好女人不能物质。她逼迫自己忘掉那些功利,逼迫自己忽略掉婚姻里的一切蛛丝马迹,她甚至加倍地向王健卑微示好,以求得自己良心稍安。

所以跟王健过了那些年,她连一分钱的私房钱都没有攒下来,更别提哄王健为她以后着想着想,留点儿什么。

王健只留给她一个丧偶的身份。

说到底,她只曾经得到过一个已婚妇人的身份,和,一个丧偶女人的身份。

7

李名从婆婆家出来打车回自己家,发现锁已经被人换了。公公带人守在房子里,警告她不得再靠近那所房子,否则他们会报警。

这实在出乎李名的意料,却也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看不过去眼的朋友们帮着出了头,找了律师,然而确实没有共同的财产。李名只隐约记得两人婚后曾经在中街买过一间小公寓,却不知道名字是谁的。当初是她刻意要避嫌疑的,不肯抠根问底地问那间公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后来因为曾经对婚姻有过算计而自责,于是就老是想告诉王健,她图的是人。

“你不图人吗?人一没,当然啥也没了。你是不是图人?是不是图人?”

婆婆问得她哑口无言。再去要,自己也张不开嘴似的。

律师代表李名谈了几回,老王太太显然也是有备而来。这些“备”可能早在王健谢世前大家全都商量周全了,全程只瞒着李名一个人。这么一来也有一件好处,李名终于不再为王健的死而流眼泪。偶尔想起婚后那些细节,哪一条都是自己被别人当了傻子的铁证,李名就像祥林嫂一样不断重复同一句话:“我真傻。我真傻。”

二姐说,啥傻不傻的,现在说这些干啥?一分不拿不好使,白让他儿子使这些年了?我拿青春赌明天。你不能给我明天,我干吗要给你青春?不行天天堵她门去号。

后来老王太太终于吐口,说能给四万块钱。

话说得挺难听。“这钱,当打发要饭的了。再多?她做梦。”

大家都以为李名不会同意,闹一闹吧,看谁怕谁。到底李名年轻,怎么着也比老人禁折腾。但李名点头同意收下了那四万块钱,并用这钱在三台子租了个小门脸,开了一家拥有两张美容床的小美容店。

她就此安顿下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也算清净。有顾客就给人做做美容护肤,没有就自己坐在店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从前是不去想了,很有点儿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

还是有人给李名介绍对象的,尤其是娘家人,热衷于此,非常积极。“找个岁数大一点儿的,有钱的,实际点儿。受了这么大的教训,还像以前一样做梦似的吗?”

李名不吭声,想,王健家有钱,咋样?不一样结果?钱揣谁兜里都不如揣自己兜里。

终于是明白了这一点。

她也曾经尝试再跟人处处。后来有个人还挺正式地跟她求爱,承诺只要李名跟了他,他一定会对李名好。

李名听了这话,抬起头看看那人,就感觉来人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一会儿变成了狗剩子,三十岁的狗剩子热烘烘的嘴凑着她十八岁的耳朵眼儿,身上像着了火一样地迫不及待。

“你放心,我肯定会对你好。”

一会儿,那人的脸又变成了王健。王健倒是正经得多,他声音平淡得很,但当时也是让李名觉得掷地有声的。

“你放心,我肯定对你好。”

甚至是老王太太都说过类似的话:“嫁到我们家,你就算是掉进了福堆儿里了。我肯定对你好,拿你当亲生女儿。”

一下子就不想继续朝下谈了。

眼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挺好。不用猜,不用害怕,也不用看人脸色。这才是福堆儿上的日子啊。

突然间就想开了。

要论起从前,奴气重。明明干活儿挣钱啥都拿得起来,还非要死要活把自己往外给。这想法生下来就有还是咋来的呢?咋就那么个奴?

又想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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