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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殇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9203 2024-01-08 17:46:19

1

小朵的男人跟人跑了。

这在五爱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儿。

不过当事人可不这么看,算是五雷轰顶的大事儿。

小朵刚来五爱时还不到二十岁,开始是干服务员,后来租档口单干。发现男人跑时新婚还不到一年。

本来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对方只是长驻广州一时寂寞无法排遣,但丈夫携小三活生生站到了她面前来。是风尘仆仆的两个人,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小朵的目光从丈夫脸上往下爬,爬到那十指紧扣的双手,她明白自己的婚姻大势已去——这人,丢是丢定了。

她就很后悔当初放他出去,那可是花花绿绿的广州,温暖晴和的天气,一年四季都有花又有绿的树,长成两排,立在马路边儿上,一看就让人春心荡漾。

女人露着大长腿,皮肤又嫩又白,说话的语声又柔又嗲。丈夫是血气方刚的北方男人,那样的温柔乡,谁也逃不出来。也不对,是根本不想往外逃。

临别那一晚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算了算了,还想那些干什么呢?都过去了。至少,在丈夫那里是这样。

小朵就感觉有一些遗憾,原来,她只拥有丈夫一个季节。

他们之间是只有一个花季的婚姻,太短促了,怎么当初没有预判得到?

离婚证是一个暗红色的小本本,烫银。结婚的时候那本本上烫的是金色的金粉,现在,烫的是银色的银粉。金与银终究两别,高下纵不是云泥之别,到底还是不同的。

看,连政府都觉得离婚不比结婚。

她摊开离婚证,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在红底的背景布下——不是笑的,她没有笑,她笑不出来。丈夫倒是笑着的,照相的时候她特意观察了一下。那笑,使她心一抽,感觉有些疼。

办完手续出门,丈夫和那女人要赶飞机,而她则需要走几步路,到一个十字路口交通岗,然后过街去,再到对面打车。不知怎的,丈夫,噢不,是前夫,回过头,试图叫住她。小朵听见了,但是没有应,也没有回头,当没听见。当时正流眼泪呢,没办法回头。只可惜不能给他说。以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里话,都不能再给他说了。想到这里,小朵的眼泪更稠了一些。又不敢用手去抹,只能任其流、落、沾在衣襟上,洇成一片片奇形怪状的泪渍,或者掉到马路上——几乎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竟没有看路口的交通标志,十分莽撞地朝前走。一辆车忽一拐,又急速直行,骂她的声音从车窗里狠狠地飙出来:“傻×呀!”

她停在路中间,前后都是穿梭疾行的机动车辆。车身跟空气摩擦产生的气流掀起她的裙脚,温柔地裹住她纤细浑圆的小腿,又放开来。前方信号灯还没有变。在马路中央进退失据的小朵终于停止哭泣,想,自己可不就是个傻×吗?

抬起头,阳光耀得她有一些眼花。这时信号灯已经变绿,小朵小碎步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想老家的那个关于属羊的女人命都不大好的传言。离婚的罪便由自己的命运背了下来,反而跟男人犯下的过错没什么关系了似的。

是吧,是命不好,不是自己不够好。

2

信命的小朵赶到行里时已经接近下行时分,顾客没有多少了,偶尔有两个,也是大包小裹地朝外走,一副满载而归的神气。虽不免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孤魂野鬼似的在行里继续游荡,但已无法吸引那些以批发为主、劳碌了一天、一脸疲相的商户们。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沉默且平静,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欲望得到了暂时满足以后的空虚、无聊和由此引发的轻微的迷惘。

小朵像一尾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此时的五爱街,进了档口,从肩上摘下皮包,那包里有她刚刚领到手的离婚证书。她将包放在货上,想一想,又将包拿起来放进抽屉,锁住。

她不像才静,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

然而悲伤不期而至。

怎么会下行呢?

她意识到自己回来的时间节点似乎也不太对,没有热闹与人声鼎沸来淹没她的悲伤。太静了,也太冷清了。平时她都盼着这个时间点,可以下行了,喘口气儿,吃点东西,把自己洗干净,然后靠在床上给老公打电话。千里的相思,就靠那一根电话线牵着。那时不管多困多累都要不停地说,说得她嘴唇干燥得起了皮,就靠着床头,一手拿电话,另一只手轻轻朝下揭嘴唇上干燥的皮,有时就揭得出了血,她不由得“呀”一声,丈夫要在那边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一切像是昨天,又像是前生。

很近,也很远。

从今天起,一个人了。

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

一个人的日子将要怎么过呢?从前从来没有预计过。所有的人生计划都是关于两个人的,或者是三个人的。独没有想过过着过着会把日子过成一个人的。一个人的饭怎么吃呢?一个人的觉怎么睡呢?一个人,一个人。从前也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但那不一样。

趟子里响起电铃声,小朵再熟悉不过,那是物业要清场的铃音,业户和顾客都必须在再一次响铃前离开五爱市场。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将包又挎上,顺手操起放在抽屉边上的一个大铁钩子。丈夫不在档口时,她就用这枚铁钩“哗”一声把卷帘门钩下来,然后拿脚踩实了,将锁与门环对准,“咔嚓”一声锁好。

高跟鞋的声音响得空旷,每一下都像踩在一个巨大的鼓面上。灯依次熄灭,外面的天光从门口透进来,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走到门口的小朵回头望了一眼,五爱大厅黑漆漆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这个昼夜颠倒的市场,当整个城市被黑暗笼罩,腾腾的灯光却将其照得亮如白昼;但当白昼在城市的街道间横行,它又独自陷入黑暗与沉寂,仿佛一个经历了许多沧桑把这世界看得透透的了的老者。

小朵在门口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背后的光如同剪刀,勾勒出一幅细瘦又具有成熟曲线的女性剪影,一个念头不期而至闪进她的脑海——她结过婚,但没有穿过婚纱。都说女人穿上婚纱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想看看自己穿婚纱的样子。

这样的决定有一些唐突,先是吓了自己一大跳,但紧接着念头却蓬勃起来。她的脑海里显现出自己穿白色婚纱的样子,巨大的圆摆像瀑布一样顺畅地流淌下来,裙撑将腰身衬得更为纤细,光笼罩在头顶。她一定美得像一个梦。

沿街的商户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水果摊子摆出门市,恨不得摆到马路中间,鲜亮的果皮一定是打了蜡,亮得有些不知所以,诱人的甜香散在空气里。也有一些小店,卖包子、麻辣烫、快餐的,她从前路过时总忍不住要驻足,今天却觉得没有丝毫胃口。

拐个弯,朝上一走是一所中学,再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就到了她租住的小区——红星小区。

十几栋灰白的老楼被阳光晒得无精打采,外墙刷的是水磨石浆,上面一层灰,薄薄的,显得那楼便有些岁月感。身后陡然传来几声女人的大笑,间或有一两个男声。小朵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一定是个青年女子,身边一定围绕着一个或者数个爱慕者。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好、最开心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管不顾,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开心了,就开怀哈哈大笑,想让全世界都看见自己的快乐。

本来一拐就可以到自己家,但是小朵没有,她一直朝前走去。再往前走是小区的另外一个出口,从那个门口出去是一条一级马路,用车水马龙形容也不为过,对面就是大帅府的小广场。临街那一排楼的楼顶都是用绿色琉璃瓦装饰,四角高高挑起,作复古的造型,但配上简约平实的楼体,反而有些不伦不类。

那排楼一楼全部是底商,有超市,更多的是卖电动车的,走到头一拐就是一条二级小马路,开有一家极其不起眼的照相馆,是个小门脸。两扇老式玻璃橱窗上乱而有序地张挂着几张大小不一的成人与儿童艺术照。老板应该也是个有年纪的人,因为艺术照上那女人抹着特别鲜艳的红嘴唇,还戴着一顶带黑色网纱面罩的呢质帽子。宣传照片旁边贴着红色不干胶字:人像写真、艺术摄影、儿童百岁照、老人生日照。最边上是一行小字:一寸快照,立等可取。

3

小朵推门而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热情地迎了上来,中等身材,浓眉,黑发,贝壳一样的眼睛,面色不算白净。他是王瑞,小朵认得。因为长得貌不惊人,肤色又暗,小朵曾经跟丈夫在背后戏称他为“黑色系”。结婚前后他们不时光顾这家小店,大多数时候是两口子一起来,有时是洗一些一起出游的照片,有时是去照寸照,一寸、二寸,都有,偶尔也来发个传真,就这样一来二去熟了,但也仅止于互相点个头、打个招呼。

两扇窄门自小朵身后关上,合页发出轻微的呻吟,阳光被磨砂玻璃拦挡在门外。还好有灯,但里面空间实在狭小,东西堆得又多,再挤多两个人,地方就显得更加局促。

小朵习惯性地想将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却发现那天穿的是裙子,没有口袋。照相馆三面墙壁都张挂了大小不一的艺术照,她没有发现婚纱照。也许,这里不能拍婚纱照?她没有看到婚纱,心下就有一些犹豫。

王瑞问她:“姐,照艺术照吗?”

“是。”她没有回头,目光仍旧在墙壁间流连,“有——婚纱照吗?”

“有。”他回答得十分迅速。

怎么会有呢?

“婚纱——”她回过头来看着王瑞。王瑞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抢前一个身位带着她朝里走:“这边,里间,有婚纱。有几件还是新进的,没人穿过呢。”

还有里间,她从来没注意到。往里一走,有扇暗门,推开,里面有一条横杆衣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许是光线的问题,小朵觉得他店里的服装都灰不溜秋的,像被翻烂的旧书。岁月与灰尘,和无数对照片本身并无太高要求的顾客,在上面留下似有若无的痕迹,使那些衣服呈现出一种阅人无数的沧桑感与疲态。居然还有半排婚纱,那些巨大的、廉价的、样子长得很像蚊帐的蓬蓬下摆紧紧挤挨在一起,挤得变了形,活像一个人身上多余的脂肪,看起来既油腻又有些碍眼,更何况大多数已经严重泛黄。

小朵的目光却被这样的婚纱吸引了过去。

“怎么拍的?”她回过头问。

“这边有套系。”

王瑞又往回走,到了前台,从底部抽屉里拿出两张塑封好的价目表。倒都不太贵——那样一个小店,也许店主并不自信能拍出什么理想型,好在小朵对照片也没什么高要求。

小朵没有细看,想拍婚纱照的欲望变得强烈,白色婚纱像影子一样穿梭眼前。本来是要议价的,平常她来,连一张寸照有时都要讲讲价钱,这一次,她倒没有议价。

“拍。”小朵说,“今天能拍吧?”

她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圆也很大,反把王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王瑞想的是,总是要两个人一起吧。男人他也认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呢?但今天还是太急了一些,虽然他这个摄影师有时间,场地也空闲,但没有化妆师。

王瑞手里有一些化妆师,一般都需要提前打招呼预约化妆的时间。

说明情况后他建议小朵可以先交个订金。

小朵摇摇头,指着他:“你给我化吧。”停顿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不化也行。”

一低头,眼泪好悬掉下来,往事不由得就翻上心头。想想那时候真够傻的,他说什么都依了。不办婚礼了?行。等以后有了钱,给你最风光的婚礼。她曾经在心底憧憬过无数次,穿最好看的婚纱,要换几套,几套西式几套中式的,要去哪个影楼拍婚纱照,要拍最贵的套系。现在再也无须憧憬了。这场婚姻结束速度之快,仿佛突然而至的一场雷暴,带给对婚姻和爱情有甚多憧憬的小朵巨大的冲击。或者,不是冲击,是撕裂。

那一瞬间小朵痛苦与落寞交织的表情落进王瑞眼睛里,年轻的小伙子内心深处不由得泛起涟漪。但王瑞是知道她的,她身边那时候有个他。两个人同进同出,好得像是一对连体人。最近一年倒老是看到她落单,变成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但仍旧是很快乐的。

夏天摄影工作室的门常开着,有时她的身影从门前或马路对面一闪,蹦跳着过去;有时也悠闲地走,但走着走着,又要跳到马路牙子上去,两只手臂张开,像走平衡木。

浮光掠影。

有时他会因为职业的缘故将那些画面在脑海里定格,这个过程演变为一场悄无声息的独角默剧。因其隐蔽,才更使他既感觉惊心动魄,又能引起无限的回味与遐想。

当然,仅止于想。这世上有些事能做不能想,就有另外一些事能想不能做。

王瑞意识到小朵正在跟自己说着什么,他知道自己走神了,偏过头问了一句:“什么?”

这才听清楚原来小朵坚持要今天、马上、立刻就拍。至于化妆师,可以由王瑞来担当。

这个任务一方面使王瑞感觉多少有些棘手,另外一方面,又有一些兴奋和期待。仿佛怕小朵突然间改变主意,他沉默地接受了。小朵坐下来,王瑞站在她身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认真仔细地、不遗余力地打量镜中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唐突。

目光就有些贪,空气变得细微。化妆镜还是专业的,四周镶有灯。王瑞一抬手,灯就“啪”地亮起来。小朵脸上那细绒一般的汗毛纤毫毕现,每一根都如此挺拔。光影中女人的脸质地变得透明,长而浓的眼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阴影,忧伤的瞳仁映进光晕,变得更亮了。但似有一层水雾在里面泛起,也还是亮,只是多少有些隐约了、迷蒙了。

王瑞抬起手来,将两只手轻轻悬空放在小朵头两侧,之后用了两个食指的指尖轻轻抵住。这是他跟她最为直接的肢体接触,在小朵是工作使然,在王瑞则有另外一重意义。至于是什么,他自己当时却说不清楚。

这个动作持续了有一会儿,看,就只是看。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但是看不够,难得有这样明目张胆的机会,总是要先一饱眼福的。紧接着就是化,王瑞没学过化妆,在此之前也没给人化过妆。他只是专注于为小朵化妆这个过程,眉毛要这样描好看,眼睛要这样画才好看,鼻子这样好看,嘴巴要这样才好看。粉抹了一层,够了。再多,就显得厚重了。

化完了,看这一张脸,就像是从自己的手里和眼睛里重新生出来的一样,精致得说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小朵也是满意的,直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是自己吗?那么样地美。美到近乎完美,自己看了都会心动。为什么他还会狠心地抛弃她?想到这里心里又难过起来,没有忍住,泪就下来了。首先是两颗,大而晶莹,分别从左右眼眶直直滑过扑了粉底的脸颊,坠落下来,相当文艺。这个头儿一开,就顾不得是在哪里了,她趴在化妆台上开始哭爹喊娘地号啕。

4

王瑞从她的哭声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思就变得极为复杂。有替她遭遇不公的不平与难过,也有一半是隐秘的高兴。这想法吓了他自己一大跳,但随后又想,男未婚,女也是单身,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令他大惊小怪的在于这种想法似乎由来已久,只是欠缺这样一个机会使它跳出来罢了。还有便是遗憾这种机会是以小朵受到伤害为前提。

还是想安慰的,但又苦于无从下手,他只好呆呆立在一旁,直至见她肩膀不再一颤一颤地起伏,知道这番伤心就要过去。待平静一会儿,小朵才十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妆是花了,眼睛又红又肿,所以并不看王瑞,径直往外走,也没有一句交代。王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朵可能对此有些误会,临出门问王瑞化妆需要多少钱,总不能让人家白忙一场吧。

王瑞一愣,听明白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也不是专业的。再说……”

不等他说完,门“咣”一声关上了,来回晃荡几下,老迈的合页发出吱吱呀呀的歌唱,最后归于平静。门却是关不严的,留有一条一指宽的缝隙,像习惯张开嘴巴才睡得着觉的老妇,阳光便趁机从外面十分曲折地钻了进来。

这事儿令王瑞没有办法睡一个好觉。晚上,躺在窄小的床铺上,吸一根烟,烟灰掉落到皮肤上,他也不觉得烫,只觉得发自内心的一种熬煎折磨着他。他起了身,从里面打开门,夜深,马路上便没有多少车。他站在夜风里,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吸着吸着,返身锁了门,走出去,进了那个开放式的小区。

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睡了,关着灯,黑漆漆的窗口像一个又一个时空的黑洞,每个黑洞里都有不一样的人生。哪家是小朵家呢?他凭空猜测着。小朵在哪一栋楼哪一层哪一个房间里住着呢?看哪一层都像,哪一层又都不像。一定没有睡,点着灯,独自在伤心。他立于楼下,仰头向上望着,想到电影《有话好好说》里的一个情节——姜文雇人去找安红,让那人喊:“安红,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想到这儿,哑然失笑。烟已经快要燃尽,过滤烟嘴变得烫手,他一弹,烟蒂飞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中划过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孤独地落到花坛里。

第二天,估计着她快下行了,王瑞便蹲在门口。小朵果然来了,是来道歉的。

昨天让你白忙活半天。

客气啥?左邻右舍地住着。

多少钱?我给你钱,我这人欠人人情睡不着觉。

王瑞想起昨天晚上自己也睡不着,想笑,但没有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样沉默着。

小朵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具体的数字,就拿出一张五十块钱来。王瑞无意识地接了,拿到手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张咬手的钱,又慌乱地塞回小朵手里。

小朵则觉得这个人有些木讷也有些奇怪,如果不想要大可以不接那钱,接了又要往她手里头塞。她挣脱开来想离开那照相馆,王瑞却拦住了她的去路,问她还照不照婚纱照。这个问题使小朵在那间小店里做了短暂的停留,又想起那场短暂得如同一道闪电的婚姻。昨天回到家以后哭了半宿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一定是自己有问题,不然丈夫不会那样坚决地抛弃自己。

自己是得有多讨人厌呢?她心中又是一阵不安与烦乱。王瑞突然间问她,你离婚了?

她半张着嘴,愕然地望着王瑞。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直接。

那咱俩搞对象吧。

小朵将嘴巴闭上。

王瑞则热切地看着她。

敢不敢?

他没问行不行,他问,敢不敢。

这就使小朵不能不点头。

有什么不敢的呢?她现在什么都敢了。更何况她急需要一个人在身边,不然,是太寂寞了。她没想过婚变会带给她这样大的变化,也就一夜之间,她似乎真正地——不是长大,而是苍老了。内心深处像走过了千山万水,经历了人世间所能想象的一切冷暖与沧桑。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看到过别人婚变,但她以为那绝对不会轮到她头上,退一万步说,真轮到自己头上,她也不会那样没出息,要死要活的。然而当事情有一天真落到自己头上,她才惊觉,自己是那样不了解自己。她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她再也活不下去了,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以泪洗面。

她幻想他回心转意,也幻想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只是一场噩梦,她强迫自己睡觉,期待第二天一觉醒来,丈夫睡在身侧,告诉她一切都只不过是她发的一个梦而已。

小朵瞧不上眼的种种行为如今一一在她身上上演,她恨那样的自己,同时,却又拿那样的自己毫无办法。

所以王瑞对小朵来说,实在是救命稻草的意义胜过男朋友的意义。至于以后,她也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会幸福吗?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笃定地认为自己必然会得到幸福。从前那场婚姻耗光了她对以后的所有勇气。

照理说王瑞于此再清楚不过,小朵,已经是一个破碎的小朵。他对她没有奢望,最起码短时间内没有过高的期冀。他就想陪着她,穷山恶水的人生路,有个人陪着,人往前走,心里也有个底。一想到自己会是小朵的底,王瑞就有些激动不已,但这些激动他自顾自埋藏在内心最深处。

他并不觉得委屈,王瑞是一个从来没想过要从关系里拿到更多的人。他也很少患得患失,他不会去比较也不会去权衡。尤其是人生的伴侣,选择了就是选择了,选择可能有关对错,但无关得与失。

5

这样的王瑞很难不使小朵动心,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冲破重重的阻力。第一重阻力当然来自他们自己,等到彼此互相印了证,彼此互相认了可,王瑞便坦然出现在小朵的生活里。这时候,又一重阻力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先是行里的朋友们,再是七大姑八大姨那些亲属们,这些本无太多关联的人,在对待小朵与王瑞的恋爱这件事上意见竟然惊人地一致。

第一觉得不应该相识,年龄悬殊、女大男小的组合多少有些另类,有些不见容于世的意思。

第二觉得纵使相识了也不应该相恋,这一次是从生理角度去解读。女性毕竟没男性禁老。等小朵年老色衰,王瑞难免移情别恋,到那时她会受到二次伤害。那一次伤害无疑会比第一次还要致命。

第三来自亲人们的恐惧,如果再离一次婚,那小朵父母的老脸还要不要?

阻力在此起了反作用,两人同居了。

王瑞求过婚,但小朵没同意。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还是有阴影,挥之不去,像片乌云,总在她极乐快要忘形时提醒她曾经历过的不堪,使她并不能下最后的决心。

王瑞便不催,一如既往。他们生活在一起更像是老夫老妻,但也不像,因为他们不吵架呀。如非必要,王瑞从不离家,总是泡在家里,在小朵眼前晃,不以应酬或者放松的名义出去喝酒、打牌、吹牛×。

在王瑞眼睛里,家不就是最让人放松也最安全的地方吗?他不向外求。

至于应酬,他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实在没那些局要去应卯。

至于干活儿呢,王瑞愿意多分担一些。理由很男人,三观很正面。

“娶她又不是让她给我当老妈子,我有手有脚,干吗要她伺候?我是男人,不比她有力气?多干点儿不是应该的吗?”

挣了钱,放在小朵手里。如果需要,再从她那里拿,如果小朵不给,他选择少抽一包烟。

“少抽烟对身体还好。”

此外的时间,他全部用来学习。后来他不再给照相馆打工,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摄像工作室,接些婚礼庆典的活儿,带子都是自己编自己剪。

小朵的生意却开始不好,王瑞就第二次向小朵求了婚,说咱俩结婚吧。小朵想一想,这一次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去拍了婚纱照。小朵说,你找个人咱在你那里拍就行。王瑞说,那不行,这么重要的事儿。

于是去了最贵的地方,挑了一个价位中等偏上的套系。这一回,有专门的化妆师。给小朵化妆时,他在旁边看着,觉得化妆师的手法太流水线化了,流于程式,并不能化出小朵的特点。

王瑞认为他们化的都不是小朵。

拍出的成片他也不满意,认为并没有拍出小朵的美。小朵倒满意。婚纱照这个结,王瑞帮她打开了。前尘往事又在那样的时刻涌上心头,还是有波澜,但并不伤心了。想起来,只是觉得十分遗憾。

她还明白了一点,自己当年太傻了。一个婚纱照,也不过就几千块钱而已。当时不拍,可能不是因为他们穷,而是他觉得这个钱不应该花在她身上。

或者在那个时候,那个男人的心里就已经有其他的打算了。

她叹一口气,这个细节王瑞是不肯放过的,伸手搂紧她一下,小朵就觉得这颗心是安定下来了。至于以后,如果再一次遭到背叛呢?遭遇就遭遇吧,有些事人力无法控制,她现在十分清楚当下自己在做什么。

婚后,怀孕,生女。小朵结束生意,开始给王瑞打下手了,大部分时间是支应家里。这并不意味着王瑞婚后成为甩手掌柜的。王瑞一如既往。那时,小朵自己闲来无事想她跟王瑞两个人的事,“一如既往”是跳进她脑海里次数最多的词。他真是从开始到眼下都是一个样子,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细水长流。虽然沉默着,但也陪伴着。

跟王瑞一起的日子像没浪的湖,也像没云的天,一晴到底。有时反而王瑞害怕她觉得乏味,而小朵是经历过起落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生意,所以对于刺激,她不排斥,也不向往。她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这种对自我和对婚姻的清晰使她内心笃定。

6

身体出现不适时,小朵没有多想,王瑞也没有。日子被他们过成岁月静好,这是命运的馈赠。两个人都是惜福荫的人,对彼此很看重也很倚重,人生的伴侣嘛,其实是严肃到可以令人肃然起敬的命题,珍而重之是本分。这在小朵和王瑞,是不必宣之于口的共识。

确诊那天王瑞没有告诉小朵,但小朵一眼望过去见了他的神色便知。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每一个细节背后代表的意义双方都懂。王瑞说,没事儿。小朵就说,那可挺好,我还挺害怕,万一得上个瞎瞎病,你和孩子咋整?

王瑞手扶上小朵后腰,说,不能,就是用药时遭点儿罪,你得挺住。

他说的是放化疗。

小朵装不懂。

但她知道以后的日子得论天计算了,不定到哪天,阎王一叫她就得走。舍是舍不得。跟王瑞过没有大富大贵,胜在舒心。她挺满足。怎么就会得绝症呢?过去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也说不清楚是恐惧更多一些,还是愤怒更多一些。

想起去年和王瑞一起去海边玩儿,两个人还是手拖着手的,那个年龄和那个婚龄真能恩爱成那样儿算是人间的异数了,小朵清楚并珍惜。当时王瑞把照片处理后发了出去,引得多少人羡慕。也许是太高调了?老天见不得人生圆满。凡人嘛,都戴着罪投胎,不遭点儿罪、受点儿苦说不过去。可她也算是遭过罪的人,为什么还是逃不过?

拿命运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再有一桩,钱花费得多了,常年需要拿药顶着。小朵无法,自己偷偷减量。王瑞看见了要气得几宿生闷气,不睡觉,直到她保证再也不擅自减量为止。

他还给她买保健品,批号都是健字号,不是国药准字号的,证明那些东西并没有实际的临床效用。小朵埋怨他多花钱,王瑞满不在乎,说那几个钱哪儿省不出来。万一呢?

一丁点儿希望他也不愿意放过。

但省,也就只能从他自己身上省。他的袜子,除了脚面子没漏,其他的地方都漏得差不多了。还有就是内裤,他倒不在乎,说,除了你谁能知道我内裤什么样?再说,这样还透气、凉快。

一些夜晚,小朵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疼得汗一层一层下来,她理都不理,就让它下来,然后再让它自行消退。于黑暗中,她无言地跟病魔对峙。

小朵认为,那是有生之年自己唯一可以为王瑞做的。自她生病以来,王瑞像个警犬,耳朵和嗅觉都变得异常灵敏,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一骨碌坐起来,问她怎么了。

生女儿时在医院也是这样,别人家的产妇好几个陪护的,但是吃完、喝完、唠完、热闹完,拍拍屁股走的走,留下来的也不顶用,晚上往往睡得比产妇还要香,踹都踹不醒。只有她的王瑞似乎随时都可以保持清醒。无论她还是孩子,都被他照顾得妥帖。隔壁的产妇躺在病床上侧过脸来看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全是羡慕。

他啊,给了她一个女人最大的体面。先前她没有懂,以为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最大体面都是形式上的,比如钱权带来的优渥与优越感,或者甜言蜜语、宠至极处,甚至是夫妻之间的床笫狎昵。后来她觉知,都不是。最让小朵心生喜悦与安详满足的,是王瑞不只是当她为一个女人,而是当她为一个人,一个跟他棋逢对手又平起平坐的人。

半生过后,小朵懂这对女人来讲可遇而不可求,算是造化了。

思及此,泪就落下来。

明明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但王瑞却仿佛有了感应一般又一鼓身坐了起来,问她怎么了。他真是紧张啊。小朵心就酸了,顺势哭出了声,手已经瘦得伶仃了,伸过去抓住王瑞的手说,舍不得你呀。王瑞听了,坚决地说,舍不得就别舍。

王瑞重新躺下,黑暗中两个人紧紧相拥。

小朵卧床是后两年的事儿,家务彻底不能干了。王瑞没有用自家父母帮忙,怕父母有怨言,小朵就难做人了。也没用丈母娘,小朵想打电话叫来老家的父母,王瑞没让。

“我是你丈夫,我照顾你应该应分。”

“怕你太累了。”

“我自己媳妇儿自己伺候有什么好累的?不然还能干点儿啥?”

小朵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像一具骷髅样躺着,却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小朵殁于2021年11月某日凌晨两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脸色平静。

“没跟你过够。”

小朵虚弱地笑。

“下辈子,还在一起过。”

王瑞答。

那一个礼拜,沈阳的天都没开晴。阴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半空中浮荡起一片灰蒙蒙的薄雾。间或落雨,往往雨还没住,又飘起零星的小雪。那冷就带着些阴,阴冷阴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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