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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哥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7652 2024-01-08 17:46:19

1

2001年冬天,沈阳冷得十分像样。半夜起床上行,走十多分钟的夜路到五爱大门口,一眨眼,睫毛竟会粘在一起。那样黑的天也没个星,只有街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亮着,像夜的眼睛。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回头,是对面档口的王姐。王姐穿得像个熊瞎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漆黑而疲倦的眼睛。可能还是觉得冷,她的两只脚在地上来回轻轻地跺着,偶尔也蹦两下。

“下行去看李翠不?”一团白气从她的口罩里隐隐喷出来,向上弥散,直到消失。

我正要答,五爱市场的大门却在此时洞开,身前身后的人“呼”一下朝里挤,巨大的惯性推动我和王姐随人潮一起涌进。王姐被挤到前头,她先上了扶梯,我只来得及朝她喊出一个“去”。她回头应了一声,就这么一闪神,身子一栽歪,好在上下左右全都是人,她终究没有倒下去。

李翠是五爱街老人儿五哥的“媳妇儿”,并不是原配。行里很多人认为李翠是一个厉害角色,这从她的外貌和举止神态中就看得出来,比如李翠走路像阵风一样,从来目不斜视,头恨不能昂到天上去。别人喊她“翠姐”时,她多数不回头,只从鼻腔里往外哼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在东北,“抬头老婆低头汉”,走路挺胸抬头、对别人不假辞色的女人被赋予“强势”“有心机”的标签。

而作为李翠“厉害”的又一个实证,则是她长着一双吊眼梢子。李翠的眼睛长得十分有特点,狭且长,眼梢处又微微向上挑。如果一个东北女人长着一脑袋黄头发或者拥有一双吊眼梢子,就表示这个女人打出娘胎就注定不好惹,是个狠角色。

李翠确实是个狠角色,在五爱街,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会来事儿、更会撒娇卖嗲的姑娘比比皆是,但只有李翠入了五哥的法眼,且五哥坚决要将她扶正。五哥在五爱街的买卖干得很大,这种大不但体现在生意规模上——五家精品屋,四个档口,还体现在五哥所结交的人面上。在五爱市场,黑白两道都要给他、给他的钱几分薄面。

五哥与李翠是如何在一起的,这事儿早已不可深究。但在那个年代,没有文化、背景和资源的女性想要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跳出农门,向上攀附便成为一种手段和工具。其实这种事儿古来有之,也没多出奇冒泡的,但还是有人诟病李翠势力、心机,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干。

只是,这些风言风语,李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她所受到的教育,嫁人最终的目的是“穿衣吃饭”,那么与其嫁给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跟着他布衣粗饭,倒不如费尽心机傍上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跟着他锦衣玉食。在李翠直白而朴素的逻辑里,嫁给有本事的男人要受气,也不过受这一个男人的气而已,但如果嫁的是一个没本事的男人,那么不但要受这个男人的窝囊气,很可能还要受全世界的气。

甘愿受气的李翠就要在市妇婴医院生产了,而五哥的原配和儿子正兵分两路赶回沈阳,试图阻止。

2

那时市妇婴医院还没有搬迁,灰扑扑的一栋楼,看起来并不起眼。我们到医院后,领头的冯姐却忘了李翠住在哪间病房,又不想打电话问,让五哥和李翠误会她没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于是一行人只好去问导诊。导诊却说,李翠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出院了。

“出院了?这咋可能?”谁也不信,于是催促冯姐打电话问。冯姐这下倒有机会倒打一耙了,打电话扯着大嗓门子理直气壮地问五哥:“怎么回事?找了一圈找不见你们。问护士,咋说你们出院了呢?”

那头五哥不知回些什么,只见冯姐面色愈加凝重,一叠声地“哦哦哦”之后挂了电话,然后对我们将手一摊,说:“得,还真是白跑了一趟了。”

于是大家作鸟兽散,跟我打一辆出租回家的王姐,在车上毫不掩饰对五哥家将发生的一切的期待和兴奋,这中间还间杂着她的个人见解与对矛盾走向的预测。

“五哥的儿子可不是吃素的,这下可真够李翠喝一壶的。”

“如果真出了人命那可了不得,那小子自己也得进去,那样五哥的财产指不定又便宜了哪个有野心的黄毛丫头。”

“五哥也是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想当年五哥刚来五爱市场的时候有啥呀?还背着一个罗锅,走道儿头抢地,不低头都看不着他人,也就是这两年顺身挣了点儿钱,要不除了他老婆还会有女人跟他?男人啊,一旦有钱就变坏……”

后面这句话在东北流行了相当长的时间,有点儿类似古代“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意思,重点在于谴责获得话语权与社会资源的男性的忘恩负义,仿佛在钱与坏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因果联系。但实际男女两性对于夫妻关系的缔结在认知上原本就存在偏差,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丈夫的选择与存在是“托付终身”的人生大事儿,毕竟“女怕嫁错郎”嘛。所以丈夫的选择关乎她们的终身,对她们的命运走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对于男性来讲,妻子是“日常用品”“消耗品”,也是“可替代品”。女人如衣服嘛。既然如衣服,没钱穿差的,有钱穿好的。再正常不过。

女人也跑不了关系。女人是“变坏就有钱”。总之,“钱”这个变量跟“坏”之间似乎必须扯上点儿莫须有的关系。在五爱街大多数人眼中,五哥能挣钱,这是他变坏的物质基础。李翠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是她后来有钱的原因。两个都成了坏人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本来应该受人唾骂、鞭挞,为千夫所指。但也因为有钱,所以大多数人又必须对这两个人笑脸相迎,甚至是巴结逢迎。

“钱”成了人们愿意去变坏的土壤了,但是人们却从来只怪责钱而不去怪责自己。“恨人有笑人无”是东北又一个现象:你没有,人们会嘲笑你;你有了,他们打心眼儿里又恨你。这样的人,恨了却不敢在面子上恨,因为毕竟人家有本事、有资源、有话语权,备不住哪时哪刻能求到人家门下,用得着人家,所以所谓好与坏的界限与原则便都可以打破。但他们又并不甘心,于是在心目中将自己塑造成道德上的巨人,那些违心的逢迎变成事出无奈,与他们本质上道德的“高”与“好”并没有半点儿关系。这反而是一种忍辱负重的表现,也是世道人心不古的实证。而他们到底是无辜的,是无可奈何的,是被时势和世事所胁迫的。

李翠从来不搞这一套,她就是要拿,就是想要,欲望摆在脸上,就是要让人们看到。人说李翠身为个女人不要个×脸,也有人在她刚开始朝五哥下手时,存了心思要看她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人白睡”的结局。但李翠却一天天坐大,大得最后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她小三并未转正的事实,看见她都要喊她一声“翠姐”。“翠姐”不白叫,有事儿翠姐可能并不会帮你摆平,但翠姐身后有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五哥。五哥在五爱街还是很有些能量的。

“李翠有什么本事,还不都是因为五哥?”

对李翠发自骨子里的蔑视,使得李翠那儿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就抻长了脖子等着看笑话。最好李翠被去母留子,或者独自带着孩子滚出五爱市场流落街头,“饭儿都吃不上溜儿”才算是遭了报应。可到那时候备不住人们又开始同情李翠,去口诛笔伐五哥的薄情寡义和原配的心狠手辣。虽然干这两宗事儿的极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3

李翠自在妇婴医院消失,同时也在五爱市场消失,五哥也不再出现在行里,取而代之的是五哥的儿子和原配坐镇。大家心照不宣,有事儿没事儿去五哥的精品屋前去看西洋景儿。却发现原配实在乏善可陈,黑不溜秋一张脸,竟然还是个哑巴,话也不会说,只能比画。看过的人都忍不住皱眉,说如果自己是五哥可能也想要做陈世美。

五哥的儿子生得倒全须全尾。局部没有任何明显瑕疵,足以决定这个人外在的整体走向。这年轻人虎背熊腰,眉眼也硬朗,而且很“鬼头”,做生意带着脑袋。虽然父亲已经在五爱市场打出一片天地来,但在他身上你看不出丁点儿的骄矜之气,他从来没以所谓的“富二代”自居过。当然那时候也并不流行“富二代”这个名词。

谈判的小道消息不时被散布出来,众说纷纭,但五哥要停妻再娶的消息一直十分确切,而且孩子生下来后要上户口,这使得五哥和李翠对再婚的需求表现得更为迫切一些。传说五哥和李翠已经吐口要拿出全部家当的四分之三来,要知道那时沈阳最好的房子一平不过两三千块钱,而五哥当时已经身家千万,四分之三是多少?听者很多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有条件,五哥的儿子想要顺当儿地拿到这四分之三的财产,就要先动员自己的老妈把婚给离掉。五哥的儿子跟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所以那小子张不开那个嘴。

这使整件事情有些难办,但也正中李翠下怀。李翠那个女人自打搭上五哥的第一天开始,目的就十分明确:人也要,钱也要。贪,就要贪个大肚蝈蝈,没必要遮遮掩掩、吱吱扭扭的。生孩子还怕疼吗?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吗?李翠从来不看重那些虚名儿。

李翠说,如果看那些虚名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九家档口,一辈子也不可能开奔驰住楼中楼,一辈子就是个臭卖货的,永远也不可能当上老板娘。“女人得实际一点儿。”

“实际”有面对现实的意思。在李翠的认知里,傍大款可能是她解决现实层面问题最快、甚至是唯一的途径。她似乎没有其他选择。毕竟“生人命不同”。有的人生下来吃喝不愁,有的人生下来就在城里,有的人生下来爹就是当官的。能比吗?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但话说回来,就啥也不干了吗?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李翠认为,五哥就是命运为她打开的一扇窗,所以她一定会好好把握。有人说李翠是属狼的,狼见了肉是不可能撒开嘴的,但其实五哥也同样是不肯撒开嘴的。任何一段关系都需要两人共舞,五哥的前半生无论是在性资源还是其他资源上都相当匮乏,李翠的出现无疑是一种补偿。但最重要的是,李翠在五哥的一些人生转折点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比如五哥要把手里的钱全部砸进去,连一丁点儿“过河钱”也不留,那意味着一个决定就可能使五哥万劫不复。但是李翠相信他、支持他。五哥从来没想过,这种支持或多或少有一种“不关我事”的观望的成分在里面,他反而认为这是李翠不只看重他钱的重要依据。

当然,在外人看来是李翠的费尽心机终于得到了回报,然而在她上位的节点仍旧是有障碍的。就在全五爱市场都想看事情会闹得如何不可开交的时候,五哥家的事情却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

4

后来谈及这件事情的处理,很多人对五哥儿子的评论是:“毛嫩,没整过李翠。”五哥的前妻则被人为忽略,因为那个女人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对生命中除了儿子以外的人和事也不在意。所以当中间人问她离婚的条件、想要啥时,她的回答是:“啥也不要,只要我儿子。”她对失去儿子比对失去丈夫更为恐惧。也许她心里明白,这个丈夫,早就已经不是她的了。但她不能没有儿子,她很害怕五哥会跟她抢儿子。其实当时五哥的儿子已经成年,他们离婚并不存在所谓抚养权的纷争。可没人能给那个老妇解释得通,到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去向她解释。

五哥的儿子听了鼓了腮帮子、抬了头,试图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他选择像条汉子一样离开:“钱?我自己会挣。我有本事养活我妈。”

“你能成事儿我也能成。我成了我决不会做你。”

儿子和前妻一起离开,留给五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有没有一刹那他想追上去不得而知,只知道事后五哥补给儿子一笔钱,那笔钱的具体数目外人并不知晓。

满月后李翠开始正常上行,有会来事儿的带头管李翠叫“嫂子”,不再喊“翠姐”,这种称呼上的升级使李翠十分受用。三个月后,五哥和李翠大排筵席,请各路亲朋好友参加他们女儿的百日宴。

百日宴上李翠的娘家人个个红光满面。李翠的母亲有着跟李翠相似的泼辣性格,当着众人的面鼓着腮帮子毫不掩饰对女儿这步棋走得妙的赞赏,但同时她强调命运在这里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小时候找瞎子给我闺女掐算,就说她是个娘娘命。”

五哥给女儿打了金饭碗。

百日宴过后约半年,又是婚礼,仍旧大肆铺张。我们参加完婚礼,五哥特别安排司机送了我,司机是李翠的一个远房表亲,人长得精瘦,高个儿,刀条脸,三角眼,话不多,不过特别有眼色。我记得他送我时我们路过大南街一个路口,那路口正好在发放兴隆大家庭购物中心的传单,我只隔车窗瞟了一眼,远房表哥便注意到这个细节,竟将车打了双闪停在路边,又跑回去帮我要了一份传单。

这种观人入微并未使我对那远房表哥产生多少的好感,反而使我对五哥的命运走向生出担忧——这样两个懂得拿捏人心的人像左右护法一样待在他身边,对五哥来讲真是一件好事吗?

好在那是五爱市场最鼎盛的几年,五哥的生意蒸蒸日上,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李翠的装扮也鸟枪换炮,开始涉猎世界名牌。那些鲜明的logo很多五爱街人并不认识,李翠负责为大家科普,其实最主要也只能是科普一下商品的价格,大家围着赞叹一番。其中最让大家惊叹的是李翠的内裤——在行里人均不超过两位数的消费清单里,独李翠的内裤价格以三位数每条计。一些小档口的女老板围在李翠身前身后地咂舌,手从腰际向下谨慎地扒出李翠内裤的一条边,然后惊叹于商家的强盗逻辑:“这不是抢钱呢吗?”“就这么一小块儿布!”“买貂皮啥的咱能理解,别人能看着,这玩意儿谁能看着啊?买这么贵的干啥?”“凭啥卖这么贵啊。得有多缺……”本来是想说缺心眼儿的,但马上意识到不对,于是故作恨意瞟李翠一眼,用带有明显嫉妒的语气向李翠说:“他们要是想从我这儿赚这种钱是肯定不可能了,也就卖你们这些有钱的‘冤大头’。”

李翠虽被称为“冤大头”,却并不生气,她要的就是那个效果——来自同性的羡慕与嫉妒。

另外一种变化来自李翠的娘家,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她的原生家庭。李翠上有兄姐,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作为排行中间的孩子,李翠原先在家里并没有什么话语权,也不得宠。但自从嫁五哥为妻后,她在娘家的地位明显提高,甚至超过了父母。兄嫂、姐姐姐夫、妹妹,就连下一代的侄子和外甥女都唯她马首是瞻。

当然,这些人的生计问题也由李翠来解决,五爱街并不能完全满足李翠娘家人的工作需求,于是李翠怂恿五哥转项。那时东北流行科工贸一体化公司,李翠和五哥也注册了一个,李翠的娘家人都进入这间公司,印上名片。名片做得十分精美,烫金的标,还是折叠的,布纹纸上面的名头吓人得很,总经理、经理、秘书。他们逢人就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职务。牛吹得也很大,说业务已经遍及全球。大家无缘知道那间公司的底细,但眼见李翠的哥哥姐姐都在沈阳安了家,都买了车,都把孩子接到沈阳来念书,就想那公司一定还是赚钱的,不然这些钱从哪儿出?靠五爱街的九个档口贴补?五哥能干那傻事儿?

当然,更多的人更为纯粹地羡慕李翠,说她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所有家庭成员的命运。

还有人说:“别说只是个驼子,就是个瘫子,也值了。”

5

2012年我彻底离开五爱街时,五哥的科工贸一体化公司似已停业,李翠的家庭成员们去向不明,但似乎每个人都在五哥那里得到了超出他们能力与预期的利益。不过众人并不对他感恩戴德,反而觉得那是他们的同胞姐妹用一生的幸福换来的,是一种牺牲,类似古代的“和亲”,否则凭李翠的聪明才智和长相“什么样的找不着”?五哥觉得这些亲戚有些“白眼狼”,因此跟李翠时有争吵。有些亲戚开始不上门了,尤其是五爱街的买卖下滑,大家很怕五哥某天会反攻倒算,就单方面不跟五哥走动了,不过需要钱时仍旧会走李翠的路子。李翠会给钱,但不通过五哥,有自己的办法——攒私房钱是许多女人会做的事儿,从古至今都有。

在五爱街这种做法叫“窥钱”。她到底窥了五哥多少钱没有人知道。她应该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如果将心劲儿用在做生意上,其实她未必就会输给五哥,尤其是在那样一个野蛮生长的年代。

有人说李翠太顾娘家人了,这拖了她的后腿。但照我的观察并不完全是,在扶助亲友的同时,李翠完成的是对自我的肯定和认可。李翠骨子里其实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她在原生家庭中行三,排在中间,不像老大懂事会为父母分担家长责任,由此深得父母倚重;也不像老小,因为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会撒娇扮痴,嘴甜会哄人。李翠都不是。在来五爱街之前,她在娘家并没有存在感,有时还被家里人嫌弃。所有的存在感都是五哥和钱给她的。这是她一直以来向往得到的东西——在原生家庭中成为轴心,成为救世祖,成为被仰望的那一个。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成全,不过是用了通过成全他人的方式而已。

李翠一直以为命运被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是自己在塑造自己,其实是身边的人与环境共同塑造了她。

一个人过高估计自己或过低估计自己都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儿。

在被扶正享受了短暂的荣光后,李翠变得患得患失,她害怕五哥某一天会忽然“不行了”,如同行里某个栽跟头的大佬,败了麦城后沦为小偷。她一想这种情景就由不得浑身战栗,她被自己这想法吓坏了。她又害怕行里会出现另外一个“李翠”跟她去竞争五哥,于是对五哥身边的一切雌性生物严防死守。她害怕在原生家庭中失去中心位置,于是拼了命地窥五哥的钱,源源不断添补娘家,至于生意怎么样反而没心思去琢磨。她害怕别人看她的笑话,所以对所有人包括娘家人在内都报喜不报忧,这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却只能独自去消化,她没有任何排遣这压力的通道。

依靠婚姻搭建的上升通道总是看起来很美,但仿佛沙上建堡,一旦目标实现,才发现终点不过是另外一个起点,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外人看起来那样固若金汤。

李翠这时候用了一个极其愚蠢的方式试图去改变现状——鼓动五哥疯狂扩张。科工贸不是完蛋了吗?没关系,可以开服装厂。服装厂是做熟不做生的生意,应该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吧,但到了广州就被人设局骗了,血本无归。李翠的道行在职业骗子团伙面前根本上不了台面,五哥的那点儿江湖经验也赶不上趟儿。

铩羽而归的两口子意见出现分歧,李翠比较激进,五哥偏向保守,但是他保守不了,因为妻子笑话他老了,不敢了,从前的胆色都哪里去了?

激将法在五哥那里起了作用,李翠成为带领者,机会变得遍地都是,前来找她投资的,说项目说得天花乱坠。计划书用A4纸打印出来,砖头那样厚,中间还夹着这两口子根本看不懂的英文。草莽出身的李翠哪儿见过这个啊?几句话就被人给套进去了。但在五爱街其他人面前李翠还要故作高深,说什么这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一种经济趋势。她说这话时讳莫如深又言之凿凿,仿佛自己的眼光和境界真的跟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所以,照她的逻辑,生意当然也要遍地开花。东方不亮西方亮嘛,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投资模式在李翠这里又变了味儿,成为一种全凭运气、看谁点子好的游戏。

五哥赶不上李翠的想法了,李翠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的某些想法有时是相互矛盾的。五哥这时对自我便有了更为深切的怀疑,尤其当李翠说到今天来的那个小伙子如何如何年轻有为、如何如何敢想敢干的时候,不服老的五哥更想再在江湖上腥风血雨一把,掀起滔天巨浪。更何况五爱街的买卖肉眼可见地江河日下,转项或者收手已经成为老五爱街人必须面对的课题,没有逃避的可能。五哥回想了自己成功的路径,觉得李翠的想法未尝不能一试。

6

五哥败落的轨迹外人不清楚,吃了多少明的暗的亏,被人骗了多少钱,这些钱有多少落入了自家人的口袋,有多少养活了骗子,不得而知。

2019年底,五哥突然召集五爱街老人聚一聚。每个人接到电话时都十分意外,但因为不明就里,又碍于五哥曾经在五爱街的江湖地位,还是选择去赴了宴。

人的精气神是唬不了人的,人脸上有时是会有败相的。我那时看了五哥第一眼,就觉得眼前人兵败如山倒,大江东去了,他成功的年代、曾经的风光都是昨日旧时光,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好人堆里扒拉出来的,都长一双势利眼,对这种事相当敏感,所以宴开没多久就有人找借口告退,剩下的要么磨不开面子,要么就还是想看看能不能在五哥这里拿到一些好处。万一呢?人都有侥幸心理。

席至半酣,五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要承包市郊某商场,那商场现在虽然破败,但不见得不能在我们这些老五爱街人手里被盘活。“想当年东北但凡有一个人牵头,五爱市场这块肥肉也不能落到香港高小姐的嘴里。”

众人听了都沉默,只有吸烟声。很快整个包房烟雾缭绕,服务员进来上菜都能被呛一个跟头。大家鱼贯告辞,像所有的散场,有预谋,有计划,有步骤。场面冷下来,就像火锅忽然间撤了火。主人似乎对这个结果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沉默地坐着,不阻拦,也不指控。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陪五哥干了杯中酒,五哥给我讲了对前妻和大儿子的亏欠。说曾经一无所有,哑妻跟着他,无怨无悔,啥好吃的尽着他吃,他脾气急,那女人打骂都任他。说从前脚冷,那哑老婆晚上要将他一双脚抱在怀里暖,他的凉脚把哑妻的肚皮拔得冰凉。但是不知道珍惜呀。

这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又似乎从来没有过去,像五哥曾经的荣光,也像如今的衰败,很清晰,但也很模糊。

我只静静地听。后来五哥说他生意失败了,赔得毛干爪净,是想利用大家的钱打个翻身仗的。

“但是大家都不好糊弄。”还说,这个主意是李翠给他出的,问我李翠这主意损不损。

损不损,我也不知道。为活着、为向上爬,大家都曾经损过。在这一点上,至少我,没有资格去诟病任何人。

五哥的司机没有来,我还记得那年司机停下车子,为我索要传单的情景。

隔了没多久,听到五哥自杀的消息,震惊之余也并不感觉十分意外。这些年,五爱街的人,生生死死,起起落落,开始看还由彼及己,兔死狐悲,后来渐渐没有太大的感觉,不敢太伤心。因为使人伤心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件件放在心上,心里搁不下,自己也受不了。

五哥死后一切从简,李翠销声匿迹。

后来,谈及李翠都是她的花边新闻,都说五哥的那个司机,并非李翠的远房表亲,两个人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再近就是突然之间阿成从温州回到沈阳,谈及旧人旧事,阿成说李翠曾经对他下过手,但看他一毛不拔,所以转向五哥。去年李翠突然间联系阿成,开口却是为借钱。阿成没借。

我们十分默契地没有说及对错。因为那时阿成也离了婚,五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跟女儿联络就像地下党一样,不容易,被发现则会招致前妻的指责。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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