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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女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0168 2024-01-08 17:46:19

1

天光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了。才静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夕阳投下最后一抹阴影,树枝的形象变得狰狞,似乎是在恐吓她,她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如今出现在园区小径里的是另外一批人了,先前那个时间段大多是老人牵着孩子,也有妈妈,偶尔会有父亲牵着孩子的身影,极少数。孩子们似乎一刻也不想安生下来,脚底下像装了弹簧,不蹦不跳不能走路似的。老人们紧张而警惕地在后面跟从,常常是连跑带颠的,却还是跟不上。有时他们因为孩子们并不听从自己的指挥气得直跺脚,高高举起巴掌,但落下来时往往又没了力道,还是蹲下来“小祖宗”“小心肝”地耐心地哄唆着——人们总是对自己的后代格外宽容。

在这之后出现的主力军就是下班的人群了。青年人一般看起来闲适,走路慢慢悠悠,并不急于往家里赶,走时也是东张西望的。中年人就不同了,大多数脚步匆匆,低着头直直地、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仿佛肩负重大使命,也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正挣命般地追赶他们……

窗子里映出才静模糊的轮廓,她回身,开了灯,重新站到窗前,灯一亮,窗户便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她整个人清晰地映在里面。

宽大的家居服松松垮垮地罩住一个中年女人。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整理过了,腰——噢,她早没有了腰。这形象使才静一秒就陷入沮丧。从前她不是这样的,也曾条顺盘靓,朝街上一走,目不斜视,会有小青年朝她吹口哨,而且她精明能干,单枪匹马闯广州,滚火车皮去上货,到家货刚一打开包,众人就疯抢……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向旁边走了几步,伸手将窗帘拉上。“唰唰”两声,两片银灰色的窗帘默默合拢在一起,窗子里那个憔悴中年女人的脸便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隐没。

这下,谁也看不见她了。连她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了。

许多年以来才静一直在疑惑同一个问题:一个大活人,是怎样在自己和众人的眼睛里彻底消失的呢?

她无声地捋顺自己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女,在五爱做生意,挣了点儿钱,买了房。本来以为自己过的日子叫“苦尽甘来”,没想到这时候丈夫张俭却出轨了。那时出轨还不叫出轨呢,叫“外边有人了”,叫“不要她了”。

“不要”两个字很有意思,为什么不要?嫌弃,配不上了,用过了,不新鲜了。像什么呢?好好形容一下,破烂儿。既是破烂儿,只能扔了。连忍痛割爱都算不上。

可静下心来想一想,谁想当破烂儿呢?谁又想像破烂儿一样被人扔呢?

才静当然也不想。一哭二闹不管用,没办法,出绝招吧。绝招也逃不开那个年代婚姻保卫战的传统套路,抹脖子上吊喝敌敌畏,总之你不要我我就要死给你看。这种死士般的忠诚不正是婚姻缔结之初双方企盼与共同承诺过的吗?然而,企图自杀的才静却被丈夫嫌弃是“破裤子缠腿”。在丈夫张俭对妻子的定义中,妻子这个角色的人物设定应该是这样式儿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才静挥之不去,再挥,还不去,还他妈咋挥都不去,跟苍蝇叮臭鸡蛋一样,嘤嘤嗡嗡的老在他身边绕,招人烦不。

这几乎令张俭无法忍受,这就是她才静对自己的爱吗?太虚伪。爱一个人是奉献,奉献知道不?不是索取。是希望看到对方幸福,而不是绑架对方非得跟你在一起。如今我张俭跟你过感觉不幸福,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才快乐。这么简单明了一点屁事儿,你才静非得整得那么复杂、那么血腥、那么人尽皆知、那么让大家都下不来台吗?

难怪男人娶媳妇儿都想要个识大体的、懂事儿的女人好啊。你看旧社会,深明大义的原配还主动张罗给丈夫纳妾呢,现在的女人也不知道啥叫贤良淑德了,张狂得都没边了。

才静就太不懂事儿。没格局。不大气。也不知她爹妈是怎么教育的。爹妈既然没教育明白,那么就由他这个丈夫对她进行一下改造再教育吧。怎么教育?收拾。打到的媳妇儿揉到的面,打。他将才静一拳干趴下,当时他父母也在场,父母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咝”一声,却谁也没上前阻止。才静安静地趴在大红色木质地板上朝上看,内心奇怪而绝望。

“啊啊啊,我没了,他们看不见我了。”

丈夫张俭打完了满脸怒气地拂袖而去,而才静则被公婆两个叫了过去进行了下一场再教育。

“他不还回家吗?”

“不是还没跟你离吗?”

“他不是还把钱交给家里吗?”

这就行了。

至于才静的感受,在情感里遭到背叛受到伤害,那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使才静陷入愤怒:一半是对丈夫张俭,他有什么权力伤害自己?另外一半是对周围的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忽视自己所受的伤害?但她很快醒过味儿来:“他们眼里,根本没你。你都没有,你的感受他们又怎么会在意?”

这更激起才静鱼死网破的决心:不离,死都不离。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张俭这个瘪犊子和外面那个骚女人。

于是她不停地闹,他则不停地打。就在这时,女儿张楚涵突然间住院了,阑尾炎。当时没有微创,做的是开腹手术。术后没恢复好,肠粘连,需要有人长期照料饮食起居。公公、婆婆、张俭便动员才静回归家庭,全心全意照料女儿。

才静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捋清楚了自己人生的主次,从此对张俭在外面拈花惹草选择了闭嘴,同时退出五爱街,在家里安心当起了全职主妇。

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老去,寒来暑往中,女儿张楚涵升了初中,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了。

这期间张俭也成功完成事业上的转型,搭上一条做市政工程的路子搞基建。那几年城市建设步子迈得挺大,张俭正好赶在点儿上,每一步都走得挺顺,跻身所谓成功人士行列,脑肥肚腆,身前身后也围了一群拍马屁、打秋风的马仔。

张俭再没提出过离婚。

在许多人眼里,才静是有钱有闲的阔太太了。从前的姐妹见到她,都慨叹她命运太好,也感叹当年幸亏她懂得及时收敛自己,不再跟张俭继续闹。

“男人都图一时新鲜,新鲜劲儿一过,也就那么回事儿。”

她听了,只是笑笑。

她的新家是丈夫翻身后置的,临河,在十八楼,风景很好,站在窗前不需费力便可眺到蜿蜒的河面与茂密的树冠。如果是在夏天,开了窗,空气里是有一些清甜的味道与河水的鲜香的。

对眼下的生活,才静其实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她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对自己的人生也曾经有许多设想,如今二十来年过去之后,她人生的可能性变得单一和可预见,扪心自问,这真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吗?对过去才静不敢有一天或忘,一直耿耿于怀。她对婚姻、对张俭都十分失望自不必说,在另外一个层面,她对自己的感情也相当复杂。她常回忆当年那些令她感到屈辱的画面,暗自揣测自己的心意,她当年的妥协究竟是为什么?为了保护女儿还是为了保护婚姻?她为保护婚姻做出的种种努力,是出于感情还是因为张俭没有给她体面退场的机会?当年那些作与闹,后来成为一种耻辱,老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钻进她脑袋里嘲笑她。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挺有自尊的女人啊,然而那种时候,她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完全丧失自尊了的。她的自尊究竟是怎样丢掉的呢?

这种自我的追问到最后变成一种恐惧:女儿,她会不会延续我的命运呢?

所以当女儿张楚涵将交的男朋友带到家里给她看时,她心里是咯噔了一下子的。

2

那是个叫作小黎的高高瘦瘦的男孩儿,沉默寡言,往那儿一坐似有无限心事。出身农村不是问题,才静也是农村出来的。但这个小黎不太会来事儿,头一次来他们家拜访,虽也拎了礼物,但喝水需要女儿张楚涵给倒,夹菜需要女儿张楚涵给夹。一个男孩子,就算是第一次上门有些腼腆,也不至于。这说明这已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说明这个男孩子在家里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这样的人谈谈恋爱还可以,一旦进入婚姻就会有她女儿张楚涵好受了。

于是她便有些模糊地反对他们交往,却并不坚决,因为知道年轻人的恋爱总是越反对越坚固。反正只是交往,又并不一定结婚。但没过多久,张楚涵提出要跟小黎结婚。这把才静吓坏了,她坚决反对,没有余地。张楚涵一开始是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的,但是做不通,于是开始小吵、斗气、互相不搭理,母女俩冲突起来。

最激烈处,两人都说了狠话。一个说,这婚必结,死也要结。一个说,你要结婚我就死,你看看你是先穿婚纱还是先戴孝?

张楚涵从母亲眼里看到了坚决,那一刹,她身子一抖,本来要脱口而出的反驳又被生生吞咽了回去。她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带上了房门,觉得母亲变得越发难以理喻,而她掌控的触角显然也是越伸越长了。相比之下,母亲对父亲倒一直持没有下限的容忍和姑息的态度,这种区别对待使张楚涵认为母亲之所以能如此拿捏住她,完全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太过在乎她这个“当妈的”的感受了。

是,她知道母亲这些年过得相当不容易。

小时候,张楚涵常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头无声地哭泣,肥胖的肩膀一颤一颤。那时她对母亲充满了同情,总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伸出肥乎乎的小手替她擦泪,内心则恼恨自己太过弱小,并不能帮助母亲去对抗父亲。母亲当时是那样无限怜爱地望着她,抚摸着她的脸认真地告诉她,等她长大自己就再也不必忍受下去了。

现在她不是已经长大了吗?而且想结婚单飞了,这下母亲不就彻底解放、彻底自由了吗?不就可以不必继续忍受下去了吗?为什么母亲却死活不同意放她离开?

张楚涵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恶意揣测。从前母亲为了她才忍辱负重的形象化为齑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去探究母爱与自己的家庭关系。

母爱真的都是无私且伟大的吗?

母爱没有其局限与狭隘之处吗?

身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支离破碎,责任全在男方身上吗?

母亲自己有无想不劳而获的心态?

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似乎无法得到答案,但她内心却十分确信一点,那就是如果由她自己建立起一个家庭来,她一定不会将日子过到母亲那个程度。

母亲为什么要阻止她奔向幸福呢?

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抛弃与背叛吗?

母亲对她的爱是正常的还是变态的?

她是不是母亲掌控丈夫、维持家庭完整的一个工具?

还是一旦她离开,母亲就再没有在婚姻里委曲求全的借口了?

她从未想过母亲年轻时能飞而没有飞与人过中年后想飞而又不能飞是不同的。

她只认为那个家她张楚涵是不想再待下去了。而这个婚,她是结定的了。

母亲说小黎的家庭不行。小黎的家有什么不好?她去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每顿饭都在一起吃,家庭氛围比她家融洽多了。小黎的父母对小黎更为民主,仿佛小黎做什么事儿都是对的,他们的儿子永远是世上最棒的那一个,他做什么他们都会无条件地认可与支持。

不像她。

她在家里,做什么似乎都是错的。小时候她考多少分母亲都不满足,还要求她十项全能。别人家的孩子,比如小黎,除了学习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但她的母亲不,要求她洗衣、做饭、擦地、收拾屋子样样行。如果擦不干净或者洗得不干净,母亲会暴跳如雷,骂她“干啥啥不行”,骂她是一个“废物”。

“你要有独立生活的本事。你可以不做,但不能不会。”

“过日子不像你想象中那样简单。你以为只有社会是弱肉强食、是残忍的吗?等你成家以后你就会知道,家庭关系里一样人吃人。”

母亲当时很激动,脸部的肌肉因为过度亢奋而小幅度颤抖。张楚涵平静地看着那个被生活吓破了胆的中年女人,自心底里暗讽她的怯懦。

有那么可怕吗?瞧把她给吓得。有必要将她的生活经验强加在下一代身上吗?时代毕竟不同了,旧社会还裹小脚呢,她也太草木皆兵了吧。对张楚涵来说,母亲才静焦虑是因为她对自己和自己的另一半都缺乏自信、了解与把握。而她与她的小黎怎么会一样?至于小黎的家庭更没什么好说的,小黎的家庭教养模式是多么轻松、民主、自由啊!

那时张楚涵还不知道,太过轻松、民主、自由的教养方式会使小黎习惯于放飞自我,只看得到自己的欲望与需求,而从不去考虑身边人的感受。随心所欲一旦成了常态,婚姻和其他的条条框框便都会成为他的束缚,只会使他觉得那是枷锁与麻烦。

而柴米油盐哪有不麻烦的?事事琐碎,事事必需,又事事消磨人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小事才最使人抓狂,最使人崩溃,最让人迫不及待地想逃。

当然,这些,张楚涵在成功嫁给小黎后终于懂了。

3

拉扯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彼此都不肯让步。尤其张楚涵,铁了心要嫁。不让嫁也行,跟母亲不说话,用沉默去对抗。才静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更何况,会失去女儿。她不敢让这种预兆向现实层面延伸。让步与不让步是两股力量,一会儿这头儿占上风,一会儿又是那头儿占上风。也许是自己判断失误?正如女儿所说,真有眼光,你会找我爸这样的?这句话如同一个巴掌一样将才静打蒙。落伍了,老了,即便是在她最年轻最鼎盛的时候,也并没有把自己的生活过好。是呀,她有什么资格去指点张楚涵怎样择偶?但还是有隐约的不安。那种不安总冷不丁地冒出来,比如她正睡觉,忽然一下惊醒,在想象中张楚涵一波三折的婚姻生活像她的翻版也像轮回,她一身冷汗。张俭说她魔怔了。

“女大不中留。她早晚会离开你。”

张俭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感情上女儿成为她的依赖了吗?难道不是吗?如果没有女儿,这么多年,这么难堪的日月,她一个人怎样去面对?她是为了女儿,然而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讲,女儿何尝不是救赎她的那一个?没有女儿,那时,她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是啊,是该放手了。然而,不舍得啊。珍宝一样的女儿,被她呵护着长大的,嫁过去她就知道了,跟在自己家是不一样的。她埋头哭泣,最终想到了一个权宜的办法,要彩礼。

才静是战战兢兢地提出自己的要求的,并且跟张楚涵一再申明:“这钱要了我们也不留,还给你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一分钱都不带差的,你也知道,咱家不差钱。”

“那还要它干什么?”

这话又给才静问得一愣,是呀,那还要它干什么?但就是想要嘛。想要的是钱吗?是婆家的一个态度、一个心意、一个立场。

其实她心里知道,说到底,对于张楚涵的婚姻,对小黎,对小黎背后那个迄今为止意见十分模糊的家庭,她没什么信心。

十万不多也不算少,小黎家并不富裕,他的父母倾斜了所有的家庭资源去培养小黎,实指望他光宗耀祖呢,他们还想沾沾这个出人头地的儿子的光呢,光还没沾到,又要再往里投入,任谁也不会甘心。

钱就拿得支扭,倒果真成了一盘生意,双方拉起锯来,拉得张楚涵的脸色越来越黑。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货品,终于是到了放在台面上被人叫价的时候。最重要买主不想掏太多的钱来买,但是她又实实地想嫁过去。再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她是必得嫁的,都是他的人了。有时她怨恨父母,觉得这羞辱是父母给她的,让人杀价;有时又怨恨小黎,都说了,结了婚全部再带回去,他还还价还得那样狠,不肯吐口。可这话没法儿说,她憋在心里,有时有一种冲动,去向同学借一些钱,叫小黎把自己娶了。她把这想法也跟小黎说了,但小黎一拧头,不乐意了,脸色很难看,说不是钱的事儿。她妈才静也说不是钱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啊?说到底不就是钱的事儿吗?一个说自己值十万,一个认为不值。她只值十万吗?还是十万都不值?当明码标价的时候,才能称得出来人心。结个婚,谈个婚事,让她心里头很堵。那十万块钱终于成为她心里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儿,那时她还不知道,那十万块钱,也成了夫家和小黎心里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儿。

但她却还是那么样地想嫁呀,那十万,烫眼的十万,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甚至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这是封建的糟粕,糟粕呀。

然而两方面都不肯给她台阶下。她这个当事人被彻底地边缘化了,反成为一个事件中最无足轻重的人物。要结婚的是她,还没结婚呢,她反而先消失了。

张俭曾经试图用一家之主的权威控制眼下的局面,却没想到无论妻子还是女儿都不肯买他的账,于是就恼羞成怒了。他是有些不舍得也有些不好意思破口大骂女儿的,毕竟那么大的丫头了,而且是马上要结婚的人,嫁出去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得有一些分寸,更用不着得罪。但是妻子可以尽情得罪,于是对她破口大骂。

才静是顺从了多年的,他本来十分有把握。没想到才静突然反了性,跟他对打起来,真像个疯子样地朝他疯狂地反扑,似乎真不想要命了。他就有一些胆怯,她是烂命,他不是,他还是怕的。也不是怕,是豁不出去。

张俭气急败坏地走了。每一次这种局面,他都会出去躲清净,说这叫“无为而治”。张楚涵倚在门框上,沉默一会儿,返身进了卧室,“砰”一声关上房门。

屋子里是又恢复了宁静,才静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十分感慨。女儿大了。然而长大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她一时间也是茫然,觉得仿佛什么都变了,只日头与月亮都还是一样的,白天照得雪亮,夜晚照得清白。偶有个阴天下雨打雷的,也总是要晴回来的。抬眼朝窗外瞅,天也还是一样的,树是不同了,粗了,高了,也有的被砍过了冠,但后来又长出新的枝与叶来,所以远远望过去,似乎又从来没有改变过,还是茂密的树冠,像鸟的窝巢一样,一蓬一蓬的,硕大。

这种拉锯战最终以小黎家讨价还价出彩礼两万块告终。张俭越发对才静不满意了,照他看,这样一来他嫁个女儿倒真像是一桩买卖了。这买卖又让人杀价杀得这样狠,脸上多少就有点儿挂不住。仿佛没有来这样一手,自己倒可以理直气壮地倒贴,至少能叫别人知道他这个丈人有钱,不在乎那块儿八毛的。

但才静不这样看,她看出来婆家人对女儿的计较,也看出来对方从心底里是有一些看轻张楚涵的。

她是过来人,知道有些生儿子的家庭就是这样。自己家再普通,儿子再一般,他们也认为儿子够资本当一个大总统的。凭什么家世背景、财力物力呢?就凭光人一个,朝那里一戳,上赶子的姑娘就能把自家的门槛子给踏平了,谁家的姑娘找上他们家的儿子都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都是高攀来的。

更何况她其实早就知道女儿张楚涵是未婚先孕了,婆家也必然知道这一点。这一点在婆家那里成了往下杀价的又一个筹码。才静觉得这婚更不能莽撞地结了,直说给张楚涵,叫她去把孩子“做了”。不是非小黎不可,也不是小黎就绝对不可。至少,有时间了,可以再重新考虑考虑那个叫小黎的男人和那段婚姻,以及那个家庭。

但是张楚涵不同意,才静性格里的那点儿“倔”倒都叫她出类拔萃地继承了,她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

才静知道这是出尽法宝也无法阻止的婚事了,于是婚礼也就如期地举行了。

婚礼很热闹,才静在婚礼上又是哭又是笑,亲朋好友只当她怕女儿嫁掉她更孤单寂寞,纷纷劝她想开点儿。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出嫁的,再舍不得也要放她飞。

但才静觉得,这个“飞”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飞”,还是飞入牢笼的“飞”还不好说。女儿倒是高兴的,也漂亮,穿着婚纱,肚子还没有显出来。

但在婚礼的某个间隙,女儿沉静的脸上的表情与那场婚宴的热闹似有疏离,才静看出张楚涵对结婚的决定也是有怀疑和犹豫的。她只是后悔自己看出来得太晚了,可能不该逼得她那样紧?逼得太紧,反而起了反作用,倒朝前推了她一把似的。

才静远远望着那个由自己肚子里孕育出来且长大成人的生命,猜测以她的聪敏也不见得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路会难走。但她可能也是不甘心的,毕竟自己付出了作为一个女人看似最为宝贵的成本。她不想血本无归,就只好往里追加投注。

婚姻和孩子,张楚涵天真地认为也许会成为她手里一张王牌,使她能在这场看似已经失却了主动权的博弈里扳回一局。但才静作为过来人再明白不过,那一纸婚书也好、孩子也罢,能绑住婚姻还是能绑住男人?婚姻和孩子只能把女人绑得更死。

多少人,就是不信!

在女儿的婚礼上,才静硬生生压下一声接下一声的叹息。

4

半年多后,张楚涵生了儿子,婆婆借口坐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如果伺候不周怕张楚涵落下毛病,所以没来伺候月子。

才静过去后,发现争吵已经成为女婿小黎与女儿张楚涵的日常。哪怕她正坐月子,小黎也寸步不让。当着她的面,两人先还有一些收敛,后来那点儿收敛也没有了,互相指责、揭短儿、谩骂,恶毒的话从女儿的嘴里利剑一样飙出来。后来小黎便不骂了,一吵,只冷笑地着看自己的妻子。看她一会儿,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下楼,走了,到半夜也不回来。找他,电话也不肯回。张楚涵更气更恼,骂得更欢。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张楚涵更多地发呆,那神情与在婚礼上一样。才静远远地看着,是束手无策的。就像当初无法阻止女儿结婚,她现在也并不能使小黎对这个家和自己的女儿有进一步的宽容和体贴。

她并不劝女儿对小黎温柔一些,知道男人有自己的天性,责任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三言两语就能使一个人具有的。就算张楚涵肯妥协,小黎也未必愿意配合,有时反而可能变本加厉。

这就是真实的家庭关系,也是真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有时你对一个人好,他能感受得到,并且心存感激,但也只是心存感激;有时你对一个人好,他能感受得到,却觉得是累赘,要躲开的;有时你对一个人好,他能感受得到,但他只是想利用这种好而已;有时你对一个人好,他能感受得到,而且想投桃报李。

遇见最末一等人的概率,其实是极其微小的。有时还真是只能看各人的命数了。

才静感叹女儿的命运并不见得比自己的好多少,张楚涵心里也慢慢有了数儿。吵架的声音少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想着心事。有时她出神地看着怀里抱着的儿子,看着看着,将脸贴上去,是无言的,只拿自己的脸不停地摩挲儿子的脸,眼神是定的,也是空的。

为母亲,不是那么简单的。她终于明白。当初谁跟她说,是怎么样也说不通的,怎么样她也不会听。

人啊,大多数时候还都是后知后觉的。

快出月子张楚涵脸上才有点儿高兴的神采,张罗着要回去上班。但是小黎不同意,因为丈母娘不肯给他们带孩子,而他妈身体不好来不了,也不能帮忙带孩子。

小黎听说新生儿头三个月吃母乳对身体好,能增强免疫力,所以想让张楚涵全职在家带孩子,不要再去上班了。

然而这短暂的婚姻生活使张楚涵嗅出一丝丝危险的味道,再加上有她妈才静这个前车之鉴,更不想从此窝在家里,反应就很激烈,摆出决不妥协的架势。两个人僵持不下,又势成水火了。才静不想让两人彻底闹崩,于是出来打圆场,跟女儿张楚涵商量,说不行由她来继续帮忙带孩子,让女儿安心去上班。

张楚涵认真地思考了母亲的提议,到底没同意。这婚是她当初硬要结的,其中之一的理由是想还给母亲自由,不必再跟她捆绑在一起,如今再把母亲拖进来算是怎么回事?

张楚涵希望小黎母亲能来,如果老太太身体不好,那么由她白天管孩子,晚上则由他们两口子共同来带。实在不行,可以请个白班阿姨。小黎妈只要贴把手、经个眼睛就行。毕竟保姆是外人,万一给孩子喂安眠药呢?得有个自己人在场。

小黎听了这提议倒有一丝动摇,但小黎妈可不这么认为。老太太坚持让儿媳妇儿自己带孩子。因为她们那一辈就是那样过来的,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就该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伺候老爷们儿。

再说张楚涵娘家有的是钱,家里又就这么一个姑娘,未来老人两腿一蹬,那些家产也都是她的,还差那点儿死工资吗?

再说了,晚上如果小黎要跟着张楚涵一起带孩子,第二天上班能有精神头儿吗?儿子还拼不拼事业了?

“男人到啥时候都应该以事业为重。有钱就有一切,没钱,老婆都瞧不起你。”

被母亲教育一通的小黎感觉有如醍醐灌顶,立马倒戈。不但倒戈,又在母亲的授意下反过来将了张楚涵一军,说是他妈同意帮她带孩子。

张楚涵不等听完就先奓了毛,脸沉着,眉也皱得紧:“什么叫帮我?我一个人的孩子吗?跟你没关系?”

小黎一面赔礼道歉一面说张楚涵爱抠小字眼儿,紧接着说出了老娘交代的完整的话,说让张楚涵将孩子送到婆婆家才肯帮着他们带,不愿意来沈阳,怕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不同,难免有矛盾。

张楚涵想想这个说法儿倒是也站得住脚,就对小黎说:“我出了月子就去上班,一天也见不了几面。晚上下班回家咱俩带,真有啥事儿我不吱声儿就是了。”

这小黎怎么能同意?他不想半夜伴着孩子“哇哇”的大哭或者由着他哼哼唧唧不睡一直折腾到后半夜,那会影响他第二天上班的状态的。

于是就这个问题又开始拉锯,最后还是张楚涵妥协了。她想,自从决定跟他在一起,好像凡事她都可以退一步。倒是小黎,在每一个原则性问题上都不肯退让半步。到这份田地,她想起母亲当初坚决反对的情形,隐约觉出结婚的决定似乎是有些过于草率了。孩子?好像也不应该留。这使得她在这场婚姻里被动了、进退维谷了。还是母亲有先见之明,早已预见了这一步。而她张楚涵还是太年轻,当初是死也不肯相信,吃了一个一个暗亏不说,对此又毫无还击的能力。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可孩子还在哺乳期,她自己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总想着小黎可能初为人夫、人父也不适应,过一段时间也许会有改变。她是抱有希望的,开始并不觉得是幻想。可事情往下发展张楚涵就有一些绝望,明白了小黎决不会为了孩子或家庭做出任何改变。

小黎的原生家庭给了他自信的同时也给了他自负;给了他自由也给了他任性;给了他独立也给了他以自我为中心。他有强大的自我,那个自我是不能改变也不容侵犯的,任何人试图将他的原生态自我打破都会使他愤怒。他是由着性子长起来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责任,更憎恨一切约束。

事实上,张楚涵意识到,他们两个可能都尚未成熟到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并且为一个新生命负责。

当然,这时候再想这个问题似乎又太晚太晚了。

5

张楚涵望着窗外,才静抱着孩子看着女儿望着窗外。那个情景太像从前的她了。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人被禁锢在家庭里,灵魂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然而有了羁绊,知道再向往也是枉然。

张楚涵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将孩子送到外地的婆婆家,她自己也不想活成母亲的翻版。根据所见她得出经验,知道身为一个家庭主妇,当她无法创造出直接的社会价值,那么她的家庭价值也会随之被全盘否定、被抹杀,不被看见。

想到这里,她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也深深地为自己这个既得利益者在长大成人之后对母亲产生过质疑甚至是鄙视而感觉到愧疚。

她会成为另外一个她吗?不不不,她不想。

那阵子张楚涵变得很忙,首要任务就是要让孩子适应奶粉。奶粉适应以后,她又开始准备孩子离开的所有用品:尿不湿、隔尿垫、温奶器、护臀霜……都准备好了,大包小裹、舟车劳顿地带孩子过去。不想送去没几天,孩子就开始腹泻,她听说了不敢马虎,买了票心急火燎地直奔丈夫小黎的老家又把孩子给接了回来。

孩子被接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半夜他们去医大二院门诊。正是感冒高发季节,儿科门诊是海海的小患者们,小黎一边挂号一边给张楚涵掉脸子。

“不让你往回接你非要往回接。谁家的孩子不发个烧、感个冒、拉个肚?想一出是一出的。以后别再跟我说我妈不给你带孩子。”

他说的仍旧是“给你带”,张楚涵张张嘴,这一次却没有反驳。孩子难受,不停地哭。小黎憎恶地看着他,小声咬牙切齿:“哭哭哭,就知道哭。”

挂完了号小黎就黑着脸离开,说如果不是张楚涵瞎折腾,这个点儿,他和她应该正在家里呼呼睡大觉。

张楚涵没有阻拦他,甚至没有失望。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之快适应婚姻的不堪。

验血、等结果、拿药,她沉默着做这一切,忙活得一头汗,直到扎上点滴,儿子也逐渐安静下来。她抱着儿子孤独地坐在候诊椅上,心里异常宁静。仿佛有一个时光的通道将她带回过去,她看着时光里无忧无虑的自己,感觉现在的生活竟像是正在发一场大梦,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不具体。

她又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终于妥协,也知道了她是“奉子成婚”,母亲想让她想清楚小黎到底该不该嫁。当时她是哭着对母亲说的,她说她不会后悔,即使将来小黎对自己不好那也是她的选择。她请求母亲相信她的选择与判断。

“小黎一定会对我好的,冬天我说想吃个烤地瓜,他买了放怀里给我拿回来,就怕地瓜凉。”

母亲才静无奈地笑笑。

现在想想,那笑容多少是有一些凄凉的,带有某种不祥的征兆,像具有神秘力量的古老预言。她一直以为时间只给了母亲皱纹和苍老,原来不是。那些经验是宝贵的,是用她一生的幸福和青春换得的,是血与泪的深刻教训。

6

孩子病好后才静帮张楚涵带孩子。婚前那些硬气话,母亲一个字也没提,这使张楚涵更觉歉疚,却并不开口道歉,觉得事已至此,道歉反画蛇添足了。

孩子八个月大,张楚涵透过支付宝账号发现丈夫小黎给另外一个女人买睡衣。没吵没闹,他们算是和平分手。于张楚涵来说,这是一场伤筋动骨、几乎耗干她所有人生热情的短暂婚姻。从那场婚姻出来之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再世为人。

母亲才静支持了她的这个决定,她没有劝说她为了孩子忍一忍,再难再苦也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没有劝说她,他只要还回家就行。

没有劝说她,做女人,你得学会认命。

也没有给她压力,说,你这才刚刚结婚几天,多砢碜?

每至周末,两母女一起推着孩子,在园区、在广场溜达,有时也去商场逛逛。

小黎却急不可待地再婚了,张楚涵听到这消息内心竟没起波澜。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入了老境,仿佛经历了人生的很多起落与成败得失。后来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孤自带孩子的夜晚,她想明白了,将之归纳为成长。

细想下,她和母亲差点儿走上同一条道路。

女儿重复母亲的命运,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并不少见。有人将此看作命运在彰显权威,她知道不是。但到底是什么呢?黑暗里,她不停地追问。但她认定,哪怕是要追问一生,她也一定要找寻到那个答案。

这无关固执,只关乎生而为人。或者,生而为女人。

我最后一次见张楚涵,是2020年夏,她在父亲的公司做财务总监,母亲才静在帮她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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