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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亲爱的敌人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2201 2024-01-08 17:46:19

1

这是一个闷热、嘈杂的午后,阳光已有些微的倦意,似乎中午一通暴晒下来耗光了它所有的能量。北方此时正经历一个难熬的盛夏,热与闷是它的特点,一整年的汗被从身体里逼出来,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使人们不由得好奇自己身体里竟然有这样多的水分。流出的汗液毫不犹豫地打湿衣衫,衣服粘在皮肤上,堵住一个个细小的毛孔,皮肤不能呼吸了,人们便像狗一样张大了嘴巴喘着粗气,似乎这样真能使自己凉快一些。

曹老太已经不再年轻了,六十二岁,齐耳短发。头发是灰白的,没有染,脸呈现一种黄与灰败色的结合。鼻子山根处有几道横纹,嘴巴是早就揪起来的,皱纹沿着嘴唇的纹路向四下辐射,没有长开似的。眉毛又黑又粗,反没一根杂色。这是她自认为的身上的得意处之一,另外一个使她感觉骄傲的地方是她一直保持着细瘦的体形。她常有意无意炫耀这一点,但是采用了比较隐晦的方式,比如她会说,体形好有什么用啊,也没人再看了,再说,我没有胸。

心存嘲弄之意的年轻一辈听到这里总会给她挖个陷阱:你可不老,这体形我们年轻人都比不了。

或者说,到你那个年龄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有你那个体形。

再坏一点儿的,会唆使她也像常五月一样去给自己“隆个胸”。

老太动过心思,甚至在常五月隆过之后打听了价格。隆胸的打算在令她咋舌的价格面前打了退堂鼓,但她始终坚信,如果自己真能把胸给隆了,整个沈阳城,乃至整个东北的老太太们,不论在学识、样貌还是本领上,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生长于一个能使自己发出光辉的时代,没有遇到一个懂得欣赏自己的丈夫,没有碰见一个英明的惜才爱才的伯乐。老天给了她姣好的容貌与才华,却并没有一并赐给她机遇。

也因此她半世郁郁不得志。

在原先的工厂里,她是被排挤的那一个。领导们个个都是草包,而她又清高,不肯向权势低头搞一些歪门邪道,于是很悲哀地被排挤出工厂车间的利益小团体,最终早早就办了病退回家,拿着菲薄的工资。

病退以后,她将所有的精力倾注在家庭上,她始终深信,以自己的才华和能力,一定能在家庭教育上大展拳脚,使一双儿女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乌合之众。让你们排挤我!多年以后我儿女成圣,到那时候你们就知道是你们自己瞎了狗眼。”

许多年过去了,曹老太儿女都没有成圣,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女儿结婚后生产大出血,万幸保住了性命,却由此丧失了劳动能力,顺理成章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偶尔遭受丈夫的家暴。对此曹老太选择让女儿息事宁人,因为她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女儿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这个别人家的人从此后不再归她管了。

尽管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嫁出去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啊,别人不心疼你这个当妈的还不心疼吗?你这么厉害倒是给撑撑腰啊。”

曹老太努力挑动苍老下垂的上眼皮,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看过《红楼梦》没?老贾家家大业大不?闺女不一样让人欺负死了?闺女给人家那就是人家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对方没看过《红楼梦》这本书,就连那部拍摄于八十年代的电视连续剧都是断断续续地看的,数十年来从没有完整地从头看到尾过,所以就被那个高大上的名字给震慑住了。如果她稍微有点儿常识就会有力地对此做出反击:你这么有文化,难道不知道那描写的是封建社会大家庭中的一些烂事儿吗?不知道曹雪芹对那时女性的悲惨命运就已经抱有同情的态度了吗?

但她说不出来这些,内心也知道曹老太说得不对,但不晓得如何反驳,最后只好以“那是别人家的事儿”为由来为自己输掉一局的辩论开脱。更甚至,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她自己在遭受到类似的不公平对待的时候,竟也能常常想起曹老太说过的关于贾家千金大小姐被夫家逼迫致死的事儿。她由此想到自己的家庭出身并不能跟贾家相提并论,所以她的受苦、受累、受委屈、被消耗,便显得没那么委屈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谁不是如此呢?《红楼梦》里老贾家家大业大不?他家的闺女嫁出去以后一样难逃被摆布甚至被折磨的命运!

这世界有些人认为自己拥有左右他人命运的权力,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自己的命运理所应当被操控在他人之手。

身处于食物链的哪一端,那全是命啊!

2

对于曹老太来讲,变数出在儿媳郭迎丽身上。儿媳以入侵者的姿态介入这个家。不,是介入了她和儿子曹伟之间。在此之前,她和儿子曹伟是一对完美的组合。她负责安排儿子的生活饮食起居,儿子负责乖乖听从摆布。儿子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因为儿子知道,自己这个妈不容易,为自己牺牲很多。当年,父亲请调外地常年不回家,是母亲曹老太既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大。调回来的父亲也不太顾家,跟母亲时有冲突,甚至动过手,但母亲因为他选择继续承受与忍耐。他见证了母亲婚姻生活中的种种不容易与隐忍。那时曹伟认为母亲在婚姻里所受的种种委屈都因自己而起,甚至不是由父亲造成的。他由此变得乖巧而顺从,以抵消自己内心的愧疚。

当然他还有一个妹妹,但他自己、母亲、父亲,甚至是妹妹,心里都相当清楚,他们家重男轻女,家里所有的资源一向向他倾斜,妹妹永远是个陪衬。所以妹妹当年虽然考上了护校,但母亲强硬地拦下来没让她念,目的就是把钱省下来,都留给儿子曹伟。

给女孩子投资有什么用呢?吃穿花销在娘家,出力却在婆家,不像儿子,可以再带回来一个劳动力来共同为他们老曹家效力。因而,曹老太的女儿成家前在娘家就已经是外人了,她本以为嫁人后会成为另外一个小家庭的女主人,却万没料到嫁人后婆家人又把自己当成一个入侵者。走到哪里,她都是一个外人。

她从没意识到自己可以做自己,自己可以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在那个年代,男女都必要结婚。结婚以后怀了孕,她以为自己可以走母亲曹老太的老路,拥有一个坚强的后盾和铁杆的拥护者——儿子。但万没料到生产时竟然大出血,孩子没保住不说,她从此还丧失了生育能力。对此她来不及伤心,更多的是惶恐,害怕婆家不要她而娘家也不会接收她回去。所以家暴她不在乎,因为错在她,是她不对,谁让她从此后成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呢?打两下骂两句算什么?丈夫算有良心的了,没有把她踹了再娶。

曹家的日子一直维持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里,直到某天曹伟带回来一个叫作郭迎丽的女人。那时曹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平生第一次对母亲曹老太说了“不”。

她说不同意他娶这个女人,但是曹伟非娶不可。

两母子目光对视,曹老太第一次从儿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坚决,不可动摇。害怕失去儿子的曹老太有些心虚地迂回地收回了目光,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些年的劳动成果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吗?如果她再强硬一点儿坚持一下会是什么结果?儿子会不会真的跟她反目、离她而去,会不会心硬地彻底抛弃她再也不跟她来往?

她首次想到了“抛弃”这个词儿,这个词儿使她感觉有一些惊心动魄的恐惧以及微微的失落与不安。

她沉静下来,无声地对儿子的选择做出了让步。

婚后,她也沉寂下来,没有着急反扑。那是她过得最为寂寥的一段时光,当初丈夫长年驻外她都没有这样地寂寥,那时她有一双儿女伴在身旁啊,大的乖顺听话,小的也是如此,他们从来不违逆自己的意思。包括她要求女儿放弃读护校,女儿也只是拿疼痛的眼神望望她,但并没有冲她摇头。

诚然,诚然,她自己也承认,世俗意义上,她的一双儿女并没有取得多大成功。他们一无建树,都平凡得要命,但是他们却像是奴隶听从于主人一样地听命于她,完全臣服于她,人们将之称为“孝顺”。儿女对自己孝顺,作为一个母亲,她难道不是成功的吗?旧同事遇到一起难免谈论彼此的子女,当谈论到她的子女时,她看见他们眼睛里流露出的真实羡慕的目光。

“你的两个孩子多么听你的话啊!”

“你有多省心啊!”

每次听了,她都内心骄傲、沾沾自喜,觉得世界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奖赏。

儿媳和儿子于婚后在五爱出了档口,看她没什么事儿,体力和精力都还有,就把孩子委托给她照料。她几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她终于找见一个插入小家庭的缝隙。

儿媳对她十分感谢,她不稀罕这种感谢,她需要的是儿子的感谢。所以当儿子下了行过来接孩子,她一定会表现得十分疲惫,将最混乱的局面呈现给儿子看,追着喂孩子饭,直到儿子吼自己的女儿骂她不懂事儿、不知道体谅奶奶,直到儿子在听到妻子偶尔抱怨婆婆时内心生起强烈的不满。

“你知不知道我妈给你带孩子多累?她都多大岁数了?”

曹老太眼泪在眼眶里转,她的那个乖儿子在兜了一圈之后又乖乖地回来了。这时她又重披伪装,继续追着孙女喂她吃饭,但追的过程中却不忘柔声嗔责儿子没有耐性:“你们小时候我不也这样吗?忘了?孩子嘛!”

她又成了那个宽容的人。

或者,她选择旁敲侧击,唉声叹气地说:“唉!最怕受累了还不落好,也不知道人家迎丽满意不满意。”

“她还有啥不满意的?”儿子暴跳如雷。

曹老太心放下一半,工作还得继续做下去。

有时她会故意在儿子面前讲述前同事某某和某某某,如今退休了,极自私,不给儿女带孩子,只管自己到处去旅游,穿得花里胡哨的可那儿照相。她不慨叹自己这辈子不会过上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只是单纯地不理解怎会有那样只考虑自己的自私的父母。但她又表现出一丁点儿的羡慕与向往来,使儿子知道自己也是喜欢过那样的生活的。

但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

曹伟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母亲传递过来的全部信息,一种无能感和愧疚感苏醒过来,小时跟母亲一起生活的点滴被重新激活,曾经在血液里流淌过的、长大要不遗余力保护母亲不受到任何人伤害的因子也被激活了。

所以他不允许妻子郭迎丽抱怨母亲曹老太,一听就使他觉得特别刺耳,甚至烦躁不安。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对向母亲提出质疑的人直接做出有力的反击,但这个对象却是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又不能将此单纯地诉诸暴力。这使他更加觉得自己无能,而这无能他认为是妻子给他带来的。如果妻子没那么多的事儿呢?如果妻子不那么不知好歹呢?如果妻子能对自己的母亲有一丝一毫的感恩之心、如他一般地恭顺呢?那么他的处境就不会如此左右为难、如此难堪。

他实在不懂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说几句好话就能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忘乎所以,整个家庭因此就可以皆大欢喜,郭迎丽却不肯照做?他永远不会明白,自己三言两语可以摆平的老太,郭迎丽肝脑涂地也未必能换来将心比心。

这些暗涌从若有若无到了针锋相对的边缘。互相指责从隐晦的暗戳戳变成了对彼此彻头彻尾的憎恨与谩骂。家就变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两个女人用不同的方式向他开炮。当然,都是打着爱的名义,并且将他放在一个裁判者的位置上。他裁判的结果其客观性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她们都需要这个结果来坚定一点,自己才是对曹伟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这对她们来说意义重大。

曹伟疲于应付。

他甚至有些后悔跟郭迎丽结婚了,贪图了那一时的肉体和精神的愉悦,此后家事的琐碎与婆媳的纷争带走了他所有生活的快感。更何况,他算到穷自己一生也走不出母亲的恩重如山。然而妻子和母亲成了敌对的两个阵营,她们在撕扯着他,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逼他在她们中间做出选择和了断。

身为儿子、身为丈夫,他似乎无从选择。他左右摇摆,痛苦纠结,想息事宁人,让两边各让一步。然而所做的一切却两边不讨好,一个说他娶了媳妇儿就忘了亲娘,在他面前无限可怜地默默抹眼泪;另外一个则暴跳如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怨恨与鄙视,埋怨他既然没有精神准备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则不必将她拖入婚姻这趟浑水。

“既然我永远都是个外人,既然你离不开你妈,娶我干什么?跟你妈过去!”

他没想过选择母亲、彻底跟妻子了断,也没想过彻底跟母亲亮明态度、划出边界。因他一向是个软弱而又贪婪的人,他享受母亲对他的宽容与没有下限、任他予取予求,但也想向世界展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独立而富有创造性。他对于母亲和妻子对他的争夺时而厌恶,但时而也有期待,因这会极大地满足他的骄傲自满与内心的虚荣。

日子就在这一团乱麻中悄悄流逝。直到郭迎丽去广州打货,曹家才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原本郭迎丽是想让丈夫曹伟过去的,但是曹老太死活不同意儿子去广州,曹伟又不明确地表态。郭迎丽不明白,眼前这个黏黏糊糊、拿不起来又放不下、软弱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的男人,她当初到底是如何看上的。

她一赌气孤身一人去了广州。

她也想喘口气,因为家庭内部的纷争也使她疲惫,甚至是对自己产生了深切的怀疑。真是自己太难伺候、不懂满足、没有感恩心?亲戚间远香近臭,所以离开后彼此很可能会觉出对方的好来?她甚至很自以为是地想着,自己一旦离开沈阳到了广州,丈夫会想念她,会向她举白旗,会对她诉说绵绵的思念之情;孩子也会想念她,婆婆会因为搞不定而改变不让儿子去广州的决定。这一招算是欲擒故纵也好,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好,总是要试一试的。

但事实上事态的发展却与郭迎丽想象的相差甚远,曹伟、女儿淘淘、曹家老两口,没有了儿媳郭迎丽,这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早上曹伟不起,退了休的老两口负责去开档口,又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卖货。等曹伟上行,老太再回家带孩子,有时也带孩子去档口。孙女淘淘想吃什么,甜食、雪糕、带有过多添加剂和色素的没有安全保证的小零食……她会满足孙女的一切需求,以换取她不去想念自己的妈妈。孩子一旦流露出想念母亲的念头来,她就会悄悄向孙女讲:“你妈跟人跑了,再也不回来了,不要你了。”进而威胁:“你再哭,我也不要你了,你爸爸也不要你了,所有人都不要你了。”

淘淘渐生恐惧,由恐惧知道了自己能够依赖和倚仗的只能是眼前这个面目苍老的妇人。

至于曹伟,则更好摆平,他又恢复了作为她儿子时的状态。屋子不收拾,衣服不洗,饭不做,孩子不管,内裤脱下就扔卫生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曹老太一面甜蜜地抱怨,一面替儿子收拾善后,将儿子的四角内裤洗得清爽,上面带了洗衣剂的清香。她缩紧满是皱纹的眼睑,将内裤在阳光下高高举起,阳光透过布料纤维隐约透过来,老太瘪着一张同样布满褶皱的老嘴,幸福地微笑着。

而郭迎丽是渐渐体会出这种变化的。她发现丈夫几乎不怎么给她打电话,她不回沈阳,没有人向她发出邀请。她主动打电话回家想跟女儿淘淘套套近乎,淘淘开始不接她的电话了。最开始是刚讲没有两句,曹老太在远处用美食或者动画片诱惑孩子,孩子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再后曹老太全面掌握了通信线路的控制权,不是说孩子这会儿刚睡,就是作业没写完。幼儿园能有多少作业?但她鞭长莫及,也不能发脾气。因为一旦语气不对,婆婆会直接挂断电话,告诫她知道点儿好歹,威胁她如果自己也不管了,那孩子就真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了,不要以为她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有多乐意管她这档子烂事儿。

郭迎丽在电话里吃了瘪,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正享受没有妻子唠叨,没有子女羁绊,还有钱花,有人在外给他打江山的滋润日子,真是半句话都不想同她废。现在他倒旗帜鲜明地完完全全地站在了母亲的一边:对母亲的辛劳做出表彰,为母亲所受的委屈和不被理解平反。母亲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他们那个小家?他明目张胆将自己应该担承的担子卸给了母亲,而母亲对此甘之如饴,这种情况下,谁要再把他往火坑里推他不跟谁急才怪。

郭迎丽甚至也通过丈夫给自己做工作而觉出了自己似乎多少是有些过分的。她深刻地反思,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究竟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是迫不及待地想回沈阳,看看买卖,再看看女儿,再——看看丈夫?想到丈夫,她甚至是有一些恐惧感的。她想象得到,丈夫如今的立场与态度,跟她是完全地背道而驰了,这个局面已经脱出了她的掌控,就像火车最终还是脱了轨,呼啸着远去。

3

郭迎丽心急如焚地赶回来,上飞机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一旦打了招呼结果无外有二:婆婆责怪她瞎折腾浪费路费,质问她到底信任不信任自己。之前她曾打电话给丈夫试探,而丈夫跟她说了同样的话:“什么也不用你操心不是挺好的吗?回来干什么?也没什么特殊情况。”

“那里是我的家。”

她强调。

“谁也没说不是你的家。”

曹伟表示难以理解。

“我的家我不是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吗?”

“好好好,那你回来吧。好像你不在谁把你的家给咋的了似的。”

说罢,曹伟挂断电话。

当郭迎丽风尘仆仆地赶到家,却发现问题比她想象中严重。

公公婆婆冷淡是正常的,但,丈夫也是冷淡的,女儿淘淘也是冷淡的,仿佛她是一团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她拿出给女儿的礼物,女儿眼神淡漠地扫了一眼,刚刚露出一点点好奇与兴奋,却又谨慎而警惕地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奶奶,曹老太脸上反而没有任何表情。

郭迎丽心里清楚,她正经历一种失去。这种失去由来已久,不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并不确定自己能否重新拥有。

她忍下来,一直忍到晚上,想带女儿回家,但淘淘不肯跟她回去。怎么会这样呢?她回来是为什么?不跟她回家,这也太没有道理了。她好言劝说,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过两天妈妈又走了。

郭迎丽不知,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立刻触动了淘淘敏感的神经。淘淘已被训练得只能选择一个阵营,而妈妈总之还是会离开的,到那时她还是得倚仗奶奶,不然奶奶就不要她了。

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心里埋藏着将要被抛弃的恐惧,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对总是要离开的妈妈的抗拒。

“我跟奶奶睡。”

灯光很亮,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曹老太没有隐藏自己的得意,紧紧地、心肝宝贝儿地抱住了自己的孙女,并且“叭”地亲了一口。得到鼓励后小姑娘的胆子也就更加地大了,黑眼珠闪着坚定的光。

郭迎丽看向自己的丈夫,丈夫曹伟始终不能理解郭迎丽,谁带孩子睡能咋的?他妈愿意带就让她带呗。再说了,她舟车劳顿,不正好消消停停地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吗?

在曹伟那里没有得到支持,郭迎丽这才真正接受从此后在这个家里她都要陷入孤军作战的局面了。她倔强起来,上前,拽住女儿的细胳膊,将她拽至自己身边。一定是用了力的,还有气愤在里面。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总之,把女儿给拽疼了。淘淘“哇”一声哭出来,皱起小脸,扎煞着另外一条小膀子,用胳膊而不拿手背去抹流下来的委屈的泪水。

郭迎丽试图抱起女儿,但淘淘就像一条刚被网住的鱼一般拼命地挣扎着,小小的屁股朝后使劲,上身弓起来,奋力跟母亲较劲。

“这是何苦!”曹伟看不过去,上前来试图阻拦,“就让她跟我妈睡呗,天天都跟我妈睡,打你去广州不就这样吗?”

“但现在我回来了。”

她气愤地想,没有说出口。女儿仍旧在哭,哭得她也心乱,怎么会不心疼?但硬板下一张面孔来。

“坏妈妈……”女儿呜呜呜地哭,“我不要你,我要奶奶……”

曹老太扬了扬脸。

“你不是我妈,奶奶是我妈妈。”

淘淘仍旧在哭,抵死不从的架势。

“你走你走,你不是我们老曹家人,我们才是一家人。”

郭迎丽放开淘淘,反而冷静下来,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谁教你的?”

“小孩儿——啥谁教的?口没遮拦的。”

曹伟听出了火药味儿,认为这是该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了。曹老太因儿子替自己出头而没有作声,大家就这样沉默着,这沉默中充斥了小女孩儿似乎没有止境的哭声。

郭迎丽抬起手掌就是一个巴掌。那是一声脆响,先是吓了她自己一跳,继而是女儿。女儿陌生地、怔愣地望着她,再回头望向自己的奶奶,试图得到一点儿庇护。奶奶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身子也轻微地晃了晃,但没有过来。

她沉默着被抱起,裹进母亲并不能算是宽厚的怀抱,等她想起来再哭时已经跟着那个女人出了奶奶的家门。

那以后许多年,淘淘在心里并不管郭迎丽叫“妈妈”,而是一直叫“那个女人”。

4

那个女人先是不再回广州了。她走了三年,这三年中只是偶尔回来,每次待不过一周,又会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走。她总是突然间回来,又突然间走。她走的时候不会正面跟她打招呼,她常常是在享受了一时半刻的母爱后又遍寻不到她。当她遍寻不到她之后,奶奶就会出现。若她流露出些微的对母亲的思念,那个年老的女人就会面露不快将她称为白眼狼,还会恐吓她,说如果下一次她还这么没出息的话,她将永远不会再理睬她,会继她那个恶毒的母亲抛弃她之后再抛弃她一回。

她已被这样反复训练良久。

淘淘从没想过这一次她的母亲郭迎丽决定不走了,她总认为她还是会走,她一定还是会走的,她某一天还会彻底地离开她,将她完整而彻底地抛给奶奶,而且跟此前的无数次离开一样,不会跟她打一个招呼。

如果事情真到那个地步,她不确定奶奶是否还要她。

淘淘不敢跟妈妈睡,也不敢跟妈妈亲。睡了,亲了,如果被奶奶知道,她的命运就变得无常了。

这个自小就被要求站队的孩子是忠诚无比的,她站爷爷、奶奶,站爸爸,倒不是单纯地要选人多的一边,而是有些选择已像种子一样被种了下去。

与妈妈在一起生活后,她发现妈妈不像奶奶。奶奶给她吃糖、甜食、雪糕,吃多少都可以,但是在妈妈那里这些都变成了坚定的“不可以”;奶奶在她哭闹的时候让她看动画片,但是妈妈不让;奶奶让她喝饮料、吃虾条,而妈妈不让,每次只能喝一小口。

无论她怎样闹,妈妈一点儿也不动摇。

这是一个心肠很硬的母亲。稍大一点儿之后,她还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觉得没一个母亲像她这样跟子女如此讲究原则。除非,真的如同奶奶所说,她不是她亲生的。

郭迎丽始终不苟言笑,她买来纸笔,用她贫乏的知识教育淘淘。笨拙,但是又相当地执拗。

“写一篇数字,写完才可以玩儿。”

“写一篇拼音字母,写完才可以玩儿。”

“写一篇算术……”

她痛恨那些纸和笔,在那些纸与笔的围困中,她失去了自由与快乐。每天她都盼着爸爸回到家中,当然,也盼望奶奶能前来解救她。但是爷爷和奶奶都不来,爸爸也很少回家了。

听说奶奶下了行就把爸爸唤走了,奶奶还给爸爸炖了鸡,买了啤酒。有时,爸爸回来一小会儿,但没多长时间,妈妈跟爸爸就会吵起来。妈妈让爸爸洗衣服、买菜、做饭,爸爸不干,两个人狠狠地干了一架又一架。干完了架爸爸离开了,有时一整晚爸爸也不回来。她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见“那个女人”郭迎丽还没有睡。

但她知道妈妈不会因为父亲不回家而就此向父亲妥协,就像妈妈也不会向自己妥协一样。在她的印象里,妈妈是固执得近乎不讲人情的。也许,只有长大才可以使自己彻底摆脱她的疯狂掌控。

郭迎丽也知道自己的脾气越来越不好,生活似乎完全脱离了轨道。丈夫不着家,买卖也不上心,公公婆婆隔岸观火,孩子不听话。她疲于应付,也只好咬紧了牙关硬挺着,但有时感觉实在难支,变得失去耐性,会对淘淘动粗。说也不听嘛,揍一顿。生活的不顺变为戾气,揍下去常是停不了手。淘淘又倔,不是肯服软的孩子,一个女孩儿,常被郭迎丽揍得鼻青脸肿,有时带伤去上学。

不心疼是假的,揍完了后悔,又不肯在女儿面前低头,只是暗暗地悔。这悔是向内的,一种对自己完全的敌意,也有一些鄙视的成分。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将生活过到这种境地的,很悲哀,却又苦苦地撑着,不想让人看笑话。

实际上,她自己倒认为自己的生活早成为一个大笑话了。

夜半了,躺在床上,本来累得想一秒就睡过去,但心里有太多的关于生活下一步、上一步的计算,算来算去反倒清醒,于是睡不着。等到睡着且睡得香又浓,却又到了该起床打拼的时候。她常枯坐在床上两分钟,就那样怔愣着,而后抬起头,干抹一把脸,重重叹一口气,把被子拥在一边,再下地,算是正式起床了。

每天都如此,像是她生活中一个固定了的小仪式一般。

寂静的空气被刚刚起来的她搅动,产生了些微的小小的骚动。等她过去,屋子里的空气又重新归于平静。尘埃在空中飞舞。

她有时期冀能跟丈夫重归于好,也想起那遥远的新婚的时候两个人的感情曾经那样浓密。想到他的好,就想着自己也要退一步。但这一步又总是难退——她是嫁给一个男人呀,不是嫁给一个任性的长不大的孩子。他希望她郭迎丽成为什么?他的另外一个母亲?

想一想,自己都觉出恶心来。

就觉得算了。

算了,他别逼我,我也别逼他。维持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走到哪儿算到哪儿吧。

她曾给自己的人生做出过许多规划,却没想到有一日会苟且到这种地步,她竟然要过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5

最让她感到棘手的仍旧是女儿。淘淘越大越不好管,小学是初现端倪,初中则变本加厉。而她与曹伟的婚姻也终于走到尽头,算是和平分手。但她没有跟女儿说,因她正面临中考。要考高中,也算人生中一件大事了。

淘淘早习惯了父亲的不归,竟真没往那方面想。后来她得知这一消息,觉得自己是被父亲也抛弃了的。而父亲之所以会抛弃她,就是因为母亲对她死也不肯撒手。于是更加憎恨母亲。

两母女是整天地打。打得发了急,淘淘放开长腿就跑。郭迎丽急,在后面追,却追不上了。远远地看着女儿跑去的背影,不是没想过放弃,但身为一个成年人她太知道,其实女儿是只有她的。如果她也放手,那么女儿的命运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滑向无尽的向下的深渊。

郭迎丽痛苦难过地跌坐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失败。那失败像一只小虫,咬她的心尖,咬完一口又一口,没完没了,发誓一定要啃光了她一颗心一样。

日子是这样地不容易,怎么原先竟一点儿也没觉得过?到底还是年轻啊,连结婚这等大事都那样草率。由此她又生出恐惧来。淘淘越出落越有大姑娘的样子,不好好学习的话,就该琢磨歪门邪道了。

搞对象是最使她头疼的问题,若女儿认识个不三不四的小青年,也许一辈子也像她一样,或者,还不如她。于是愈发管得紧。淘淘呢,愈发不服管。

一次两人又起冲突,淘淘一走一天,到晚上还不见回来。开始郭迎丽还端着,料想她像前次一样到最后还是要乖乖回来的。

这一天她做什么都六神无主,但管着自己不去寻找女儿。这一天她度日如年,但脚刚迈出去心又把脚给劝住。这一日她如坐针毡,但站起来又重新坐回去。

夜幕降临,天黑了,街灯亮起来,她是再也坐不住了,招呼几个好朋友,撒开了网大海捞针一样地寻找。风在黑夜里荡啊,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一种哭,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她感觉汗毛直立,希望与绝望交替上升与回旋,心正经受一种前所未有的熬煎,使她一次次产生想一把将自己撕碎的冲动。

最后淘淘还是将电话打给了父亲曹伟。在五里河河边,郭迎丽他们比曹伟先一步到达找到了淘淘。淘淘的一只鞋子湿掉了,她想过投河,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涉了水,但终究恐惧占据了上风,又重新回到岸边。

她很冷,已被冻得够呛。被找到时,她几乎要冻僵了,手背现出白色的干燥的纹路,被风吹了很久,摸上去像在外面搁了一些年月的矿石,受尽大自然的雨打风吹。

淘淘没想到会率先见到母亲。见到了母亲,她神色又开始戒备起来,一方面她是提防着母亲突然发难,另一方面也提防着母亲突然亲近。两种情况都既在她预料之内,又都不在她计划之中。两种情况她都期待同时又都抗拒。因为前者可以减轻她荒唐的做法给自己带来的羞愧,而后者又使她觉得双方都很做作。

好在郭迎丽什么也没说,但坏在父亲曹伟同样什么也没说。她曾经幻想爷爷奶奶可能也会一齐过来,毕竟这是一桩大事。但是他们没有来,一切都显得过于平静。她随后想到他们的并未出现或许不是因为不关心她,而是碍于妈妈。

母亲郭迎丽,是一名永不妥协的战士。

他们不愿意跟她产生正面冲突,所以不出面,而不是不关心她、不爱她、不在乎她。

在淘淘的想象中,她的爷爷、奶奶此际正在家中坐立不宁,备受煎熬,状若困兽。

她从未想过他们会幸灾乐祸,甚至以此作为攻击郭迎丽的把柄。

“她不是能吗?不是不用我带吗?看她把孩子管成啥样?!还不如我呢!”

最笨的骗子,是不遗余力地欺骗自己。

6

到了家,曹伟在门口,没进来,说没事儿自己该走了,仿佛今晚有太多重要的公事急等他去处理。淘淘多么失望,她看一眼父亲,父亲却回避了她的眼神。她发现他一直在回避,仿佛这世界强硬地塞给他太多他不愿去面对的东西。

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懦弱与逃避,反而对他生起一种同病相怜来。在另外一方面,她是羡慕他的,毕竟他成熟到有资格对抗一种不愿意去面对的情形。他可以选择离开。但是她不能够。为什么不带她走呢?她不明白。从前他们没有离婚她可以理解,但后来他们分明是分了手,父亲却仍旧将她抛给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母亲。

她常想,父亲在外面站稳了脚就会来接她,爷爷、奶奶在他们离婚以后也会来争抢她的抚养权。他们都姓曹,跟她是一个曹,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而那个女人姓郭,他们从小就教导她,他们跟她不是一个姓,她是外人,他们才是一家人。

她盼望一家团圆的日子。她用尽了一切的手段与办法,她用叛逆去对抗母亲,她放逐自己,就是想让所有的曹家人看一看,她这个曹姓的姑娘在郭迎丽这里并不存在任何健康茁壮成长的可能。

她早就被要求站过队了,她有忠心,她用了最为极端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忠诚。但似乎曹家所有人都认为她做得还不够,还不到火候。他们看不到她。

频频传到他们耳中的关于她的消息都泥牛入海,她得不到一丁点儿的反馈。

唯一的反馈出现在母亲郭迎丽身上,她沉默,也哭泣,哀求,也暴戾,长了过多的皱纹和白头发。她看着那个将要被自己折磨疯狂的女人,内心是木的。她不敢对她有同情,也不敢对自己有憎恨。她的生活过得小心翼翼,如同刀口舔血,刺激的同时连她自己也意识到是危机四伏、杀机四起的。

这个想法使她不由得战栗,她有一些迷惑,首次产生怀疑,不知究竟是这世界、是母亲、是自己,还是所谓的曹家人,想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是想不出结果的,她甚至不想使自己陷入这种没有答案,或者答案极其可怖的问题中去。她唯一清楚的是,整个青春期,她的能量与精力没被自己浪费一分一毫。

某天,小姑娘得了空闲,不知不觉,竟来到爷爷奶奶家的旧楼前。她站在那里如此渺小又如此地慌乱,甚至来不及发现周遭那一片已经发生太多的改变。

其实一切都变化了,只有她固执地不去承认和接受。在那一刻,她仍旧不愿承认那些变化。十几年的光阴仿佛从来没有一分一秒地过去,她驻足在从前的旧光阴中,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这种固执,实际上是像极了她的母亲郭迎丽的。

淘淘呼吸急促,自己能够听清楚心脏在胸腔里跃动的声音。纤细的小腿却忽然间被谁加诸了不小的分量,沉重异常,或者,单纯就是没有勇气抬起来?

但是一切都近在咫尺了,她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儿迈出这一步来。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她早就该过去的。

楼上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咚咚咚”的,孔武有力。不知道怎么她就害怕了,触电一样缩回腿,转过身,急慌慌地逃跑了。

那天阳光很盛,没什么能遮挡住它。所以它肆无忌惮,一点点彷徨和犹豫都没有。

淘淘伸出手,捂了自己的脸,又捂了自己的额头,是滚烫的热,热得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异类,全街道上的人似乎都在注视着她。她本能地想逃,又极其本能地想做出不屑一顾、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不看任何人,但是脚步是僵硬的,腿窝都不会打弯了,看起来像个木偶。她极其艰难地走进了那沿街的一间便利店,里面空调的沁凉使她慌慌的心律齐整不少,但她仍旧激动得想哭。

她忍住泪,将目光专注于货架上的商品,也不知要买些什么,但是一定要买些什么。也许潜意识里,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认祖归宗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

但是口袋里面的钱是有限的,她挑选了两箱牛奶,很有分量,尤其由单薄的她来拎起,一手一箱,便显得有些郑重其事地壮观。

她对此很满意,付了钱。付钱的时候意识到那是母亲给自己的零用钱,而她却用这钱来讨好爷爷奶奶和父亲。

“讨好”这两个字不期而然跳进她的脑海,也很使她吓了一大跳。她不去想这些,拎了牛奶。这一次有了牛奶壮胆,她“噔噔噔”一鼓作气径直就上楼了。

敲门。门打开了,门口露出一张狐疑的苍老的面孔。她们彼此都有些疑惑地互相打量,再自心底里确认自己的猜测,然后恍然大悟般地不知所措。

有六十秒,彼此都没有话说。间隔了那短暂又漫长的六十秒,她才被客气而夸张地让了进去。曹老太的意外不加掩饰,但还强自镇定着。最重要的是,她不明白小丫头所来为何,这增加了这一次会面的不确定性,她由此而有些犹豫,不知该拿出哪一种态度来对待多年不见的孙女。到底是有了那么长时间的间隔,彼此都摸不太清楚对方的路数了。万一这是找麻烦的前奏呢?她势必要表现得淡漠一些才算明智。毕竟某某家的孙女也不好好学习变成了小太妹,整天无所事事,靠搜刮爷爷奶奶的那些退休金度日。

短暂的静默过后居然还是无话可说,戒备与疏离又被表现得太过明显。淘淘曾臆想过无数次的抱头痛哭没有出现,两箱牛奶还很可笑地被她拎在手中,一左一右,像两大金刚护法。

奶奶并未提醒她,而是转身给儿子曹伟打了一个电话。她生出希望来,以为是报告喜讯。不想奶奶压低声音,腔调倒有一些鬼祟。

“你姑娘来了。”她说的是“你”。

“她来干什么?”他说的是“她”。

至此,她觉出自己的唐突来。也不对,似有一点儿冒犯的意味的。

父亲很快就回来了,连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他也并没有这样快地出现。她顺便搜索了自己从前的记忆,自从与母亲郭迎丽生活在一起,她其实企盼过无数次爷爷、奶奶、父亲可以出现在课间,出现在操场之外学校围墙的护栏边的。

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7

在郭迎丽看来,淘淘多余的青春荷尔蒙终于燃烧殆尽。淘淘不再跟她正面对抗,大多数时候沉默。她总是在看书,要不就是在学习。学得不好会发脾气,将书一把抛出去老远。书与地板撞击发出痛苦的呻吟,没多一会儿,她又自觉将书本捡拾回去,重新对其发起一轮进攻。

这改变使郭迎丽感觉猝不及防,很想知道原因,但她及时阻止了自己那该死的、愚蠢的好奇心。任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吧,她对自己说,不许人为地将其打破。

“噢,原来有些成长真就在一夜之间。”

她有些欣慰。

淘淘却不去想这些。太多的想法使她陷入痛苦与不知所措,学习成为她的避风港。学习的间歇她偶尔也会出神,想到人类之爱何其复杂,父亲与他的母亲早已生成一种共生的畸形关系而不自知。奶奶相当普通却有着极强的掌控欲望,当掌控的触角无法伸向世界,她只能伸向比自己还要弱小的儿子。她一生盼其成龙,然而亲手将其阉割。母亲这么多年一直在对抗与妥协之间苦苦挣扎,她对自我不是没有过怀疑的。而自己呢?多年来与母亲鱼死网破的斗争显然没有丝毫意义。她看得出那个身体上长大多年的淘淘始终停留在时光最深处:西瓜头,黑眼珠,她渴望被爱与被接纳,害怕被抛弃。她也不是真的有多么恨与抗拒母亲,她对她全部的抗拒,建立在她认为母亲始终还是会抛下她、离开她的认知里。

原来许多爱没有那么爱,许多恨也没有那么恨。

而她,并不必须属于谁。如果自己谁也不属于,也就实在并无必要害怕被谁抛弃。

淘淘考上大学,我们去参加了升学宴。对郭迎丽的恭喜是这样的:你熬出头了。

郭迎丽笑笑,眼里泛出泪光。一秒回望,一秒又收住了回望。何必去回望啊。人要向前看,谁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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