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车在运输船上,人坐游轮。
从塔里法角通往摩洛哥的港口很美,傍晚时的云层是紫色的,他们将在直布罗陀海峡航行一个多小时,其实也就是一个晚餐时间。
船舱里提供了缤纷缭乱的美食,燕岁跟在景燃后面,穿过拥挤的大厅,来到景燃订的龙虾这儿。
主厨见到他,挥挥手,用英文说:“就快好了。”
“让他清蒸的。”景燃说,“没做什么稀奇古怪的口味,一会儿我给你调个蘸料,吃了可别哭着求我教你。”
燕岁一笑,“我才不求你呢。”
“那我求求你,尝尝吧。”景燃能屈能伸。
在船上开小灶的车手很多,主厨给他们指了个空桌之后,景燃领着他走过去。沿途和认识的车手打招呼,大大方方地给燕岁介绍——
“这是丹麦车手,去年在WRC的芬兰站拿了第五个站点冠军。”
燕岁听了小声地“哇”了一下。
走到他们的位置,靠窗,偏头就是碧蓝的海。
船很稳,这是条很重的船,几乎感觉不到摇晃。二人坐下后有服务员来倒水,景燃刚喝一口就起身,“我去调蘸料。”
燕岁点头。
这人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明明刚跑完三百公里的赛段,这会儿不仅毫无倦意,甚至眉宇间还亢奋得很。
燕岁怅然,这就是年轻人吗……
自己已经累了,累的吃完这顿饭就想躺下。
清蒸的新鲜龙虾,佐以景燃自诩“我调蘸料的技术也就比我车技好那么一点儿”的调料。
燕岁戳起一块龙虾肉,放在料碗里停留了片刻,再送进嘴里。
眼睛放光了,又惊又喜,“甜辣的?!”
“对啊。”景燃要是有尾巴,这时候已经摇的足以搅动风云了。
燕岁又尝了一口,“你放了糖?”
“糖浆。”景燃指指轮船餐厅酒吧台的方向。
调酒用的糖浆更易溶解,也更甜。
“你怎么不吃。”燕岁问。
景燃解释:“营养师给什么我吃什么。”
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餐厅里的自助餐台,“那个牛仔褂的姐姐,就是营养师,在帮我拿吃的了。”
燕岁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喔……那其他人……”
“其他车手大部分都不吃的,你看,基本都是他们的老婆……和朋友,在吃。”
燕岁腾地脸红了片刻,尔后战术喝水,“是吗,这么严格啊。”紧急转移话题。
刚好,营养师端了一盘他可以吃的东西放来他们桌子上,景燃向她道谢。
一个小时的航程过得很快,一顿饭吃完没多久就抵达了摩洛哥港口。
-
这里是地理上的北非,以萨赫勒地带为界线,将非洲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摩洛哥位于非洲西北沿海地界,虽说紧邻欧洲,但区区一个小时航程的距离,这里却比大部分欧洲要落后一些。
轮船靠岸后,达喀尔拉力赛赛会的工作人员在接应他们。
这个赛段不从摩洛哥出发,所以靠岸后只在摩洛哥购买一些补给品,比如机油汽油刹车油。采购完毕后马不停蹄继续赶路,前往阿亚希山方向。
这是漫长的一天。
燕岁切身感受到了达喀尔的艰苦,体现在他毫无意识地靠在景燃身上睡着了。
SUV摇摇晃晃,行进在不知道哪条路上,天色暗了大半,依稀能看见有星星提前到岗上班,减震效果平平的车子在这时候简直是施加困意。
景燃一动不动。
他不敢动,但睡着了的燕岁在动。
燕岁真的累极了,本能地在寻找更舒服的姿势,比如抱住景燃的胳膊,让自己靠得更稳。
他抱住了,抱得很紧,像抱住一个毛绒玩偶。
SUV前座是谢安煜和司机钱哥,他们聊天的声音其实不小,但燕岁依然睡得沉。
车队一列越野和维修车、运输车在晚间抵达赛会在撒哈拉边缘的大营。这片全球最大的沙质化荒漠,东西长3800公里,南北宽1800公里,是世界上“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
景燃把他叫醒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这个时候沙漠里的气温很低,车辆中控显示室外零下7度。
把半梦半醒的燕岁带去大营的帐篷里后,两个人凑合着相拥而眠了一夜。
这一夜帐篷外面鬼哭狼嚎的风,燕岁只感觉自己窝在抱抱熊玩偶的肚皮上,抱抱熊把他连着棉被整个拥住,一丝寒意都透不进来。一直到天亮。
睁眼的时候,他看着景燃,眼神里满是震惊,嘴里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抱着我睡觉”,可同时他自己的手掌在别人后背贴着,像是找到归宿的倦鸟。
所以景燃委屈,“我……”
还没等他委屈出个所以然,燕岁先一步爬起来,迅速跪坐在被子上,想来是自己琢磨清楚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啊。”燕岁说,“我没想到我能睡这么死。”
景燃坐起来,“没事儿啊,你不用这么大动静,你睡相挺老实的。”
“……我是觉得,你要比赛,还照顾我。”燕岁越说声音越小。
景燃一笑,爬过来和他对着,凑近他,“我开心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景燃靠近过来的瞬间,燕岁感觉自己面前的空气都被挤走了。顿时的无法呼吸,紧张,心动过速。
再抬眸。
“走吧,带你吃东西去。”
今天的赛段751公里,普通车辆耗时约莫17个小时,进入西撒哈拉的第一个无人区。
出发前所有赛车手都被自己车队的营养师喂了相当量的碳水和肉类,景燃一直在吃,早餐吃完了,燕岁在大营洗漱出来,见他拿了个披萨在吃。
“要吃这么多吗?”燕岁问,“这么多也不好消化吧。”
“不,这我偷吃的。”景燃说。
燕岁一愣,“这……可以的吗?”
“不吃了。”景燃说。
燕岁以为他是一秒认错,结果他说不吃了,在外面偷吃吃一嘴沙子。
真是……帅不过半秒啊这人。
燕岁把面巾递给他,“谢经理让我拿给你的,你这荒郊野外,为什么能有披萨?”
“那个意大利车队给我的。”景燃说,“难以想象他们维修车里装了个烤炉。”
“意大利人嘛。”燕岁说。
说着,他把面巾向前递了递,他自己脸上已经蒙了一条了,这条是给景燃的,上面同样印着广告。只要是赛车手身上的东西,能加上广告的,赞助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一只手系不了。”景燃手里还拿着沾满了番茄酱和沙子的披萨。
“弯下来点。”
景燃俯下来说:“好了,弯了。”
-
超长距离的赛段放在WRC的话,那么中间肯定有两到三个补给点,并且要求每台赛车至少停一次,来提高安全性。
补给点通常会有水、食物、药品,以及燃油。
当然,沙漠里的加油方式是用油桶直接对着油箱口倒。如果是GT圈速赛,那么一个50升的油箱平均15秒就能灌满,然而油桶吨吨吨地给车喂油,50升的油箱怎么也得半分钟。
这还取决于给你车喂油的大哥是啥样的体力。
所以大家基本都是重载油出发,装满一箱子油。重载油势必会影响赛车加速,因为车重就会慢,但重载油出发一箱油跑到底,车手和领航未必受得了。
达喀尔拉力赛也提供中途补给站,但是,没有规定强制经停。
也就是说,你愿意十个小时开到头,也可以。
那个愿意十个小时开到头的人,就是景燃。
发车前景燃跑来维修房塞给燕岁一颗苹果,对他说我走啦,谢经理双眼空空,催他赶紧走。
接着,海斯拉克来到了发车线。
达喀尔拉力赛走到这里,汽车组加上景燃,只剩下五十多辆。
这里达喀尔拉力赛的倒数第三个赛段,其中两个赛段将在撒哈拉沙漠,他们向南、再向西,去到达喀尔。
达喀尔是非洲大陆最西边的城市,位于佛得角半岛。
直播画面里的解说背景已经从绿树成荫,变成荒漠沙海,他们的解说台就搭在维修区不远处,一个简易的台子。这里昼夜温差极大,晚上要裹着棉被,可当太阳升起之后,今天的沙地油47摄氏度。
“今天地面温度可能要70往上,我给你们胎压打得比较低。”大工在无线电里说,“但你还是得多注意胎压,一有不对劲别等胎爆,立刻下来换。”
“懂的。”景燃说。
原本燕岁还想去直升机上,但景燃说风大沙子大,而且很热,便作罢了。
直播里海斯拉克的倒数灯已经进入5秒倒数,裁判绿旗挥起的瞬间,景燃松开刹车奔向荒野。
海斯拉克带起的风扑走热浪,它破空而去的那一瞬间仿佛形成了自己的气流,同时车尾扬起的沙尘高达三米,并足足持续了两分钟。
他在沙漠里是无敌的——燕岁看到了。
他的领航员老胡激动地喊他进挡提速油门焊死,景燃直接进倒6挡持续轰着地板油,这组引擎和增压比莲花跑车听上去还悦耳,大漠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谢经理说:“收拾东西走!”
燕岁一愣,“去哪儿?”
“去终点线。”
维修车肯定追不上赛车,所有车队的维修车都从公路走。撒哈拉和塔克拉玛干一样,在沙漠里已经建成了公路,可以横穿、纵穿。
燕岁扒拉着副驾驶的头枕,问:“谢经理,景燃会比我们早多少到?”
谢经理失笑,“这怎么预测呢,沙漠里意外那么多。”
想想也是,燕岁望出车窗,入目皆是黄沙,沙子在空中画出风的形态。
谢经理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别开窗啊,里面都是自己人,没必要。”
燕岁噗地笑出来,“好的。”
他想试试看能不能听见远方的引擎声浪,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让维修车追上海斯拉克,去朝他挥挥手。
他生命中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人,像沙漠上的太阳,烤得人软绵绵的。
所以在这出发后的两个小时里,燕岁忽然发现自己……有点想他。
手里的苹果一口都还没咬,景燃跑回来塞给他的时候,像个匆忙回来哄他开心的小朋友。一颗苹果而已,可这是沙漠里的一颗苹果。
他大概是知道维修车要开十多个小时,路上虽然会经过几个城镇,但未必能吃到合胃口的东西。
所以仓促间,给他找了颗苹果。
燕岁握着他的苹果,维修车颠簸了两下,原来是沙丘侵袭到了公路上。
另一边,景燃在飞第不知道多少个沙梁。
飞沙梁和飞坡的原理差不多,都是要在空中点一脚刹车,让车辆重心后移。
但沙丘每一段的摩擦力都不一样,车手需要不停地判断,甚至预判。
“卧槽我感觉要原地刨了。”景燃说。
说这话的时候老胡已经从后座摸到了铲子,随时准备下车铲沙。
这个梁飞得有点猛了,车已经冲出了沙丘最高点,所有一切都是飞沙梁的完美姿态——车身平稳,滞空时发动机转速依然没掉下7000,但是……
车轮转速有点过了。
底下是松软的沙地,车轮高转,那么落地有几率会刨沙。
赛车落在普通地面是“咚”或者“咣”的一声,而沙地的响声更闷。
海斯拉克手臂粗的避震阻尼配合麦弗逊悬挂稳稳接触车架,但正如景燃预料的一样,刨沙了。
也就是陷车,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车埋沙里,埋沙里的是车轮,几乎陷到了卡钳的位置。
景燃和老胡二话不说毫不犹豫,一秒钟都不耽误,完全不去考虑靠四驱动力把车踩出来的可能性。
这俩人,一个是环塔拉力赛总冠军,另一个是第四年达喀尔领航员。俩人咔地一声同时解开六点式安全带,在撒哈拉正午50摄氏度的高温下,Hans、头盔、赛服,拎上铲子下来挖沙。
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过来人。
沙漠是什么样子,太了解了。
四十秒挖沙结束上车,重新出发。
“耽误了四十秒。”谢安煜在前座看直播,“还行,能接受。”
开车的钱哥:“主要是果断,没在车里墨迹一会儿轰轰油门什么的。”
“确实。”
到这里,维修队要休息了。
燕岁下车后感觉自己坐得有点发晕,或许是高温,脑仁嗡嗡的。
他很怕自己中暑,下车后立刻躲进阴凉里,然后开始吃他的苹果。
很脆很甜的苹果,水果在沙漠里是稀罕物,这应该是从欧洲带过来的,甚至很有可能是景燃从船上带下来的。
鲜甜的果汁滑过喉咙,糖分和水分得到补充,他又蹲下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
不能中暑,他还没见到终点线的景燃。
“燕老师!过来吃东西了!”谢安煜叫他。
吃完午餐继续出发,谢安煜说这次景燃和老胡一站都不会停,重载油直接开10个小时到终点。
燕岁挺担心的,一路上所有车队的维修队都走的这条路,大家在所有能停的地方停下。
加油站、村落、镇子,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市集。
撒哈拉比燕岁想象的要有生气,这里只是非常不适合人类生存,但依然有人类在此生存。
日落时,燕岁收到了景燃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到啊——”又是熟悉的这句话。
这次燕岁坦荡多了,“快啦。”
重载油、不停、长距离耐力赛段,景燃在达喀尔的总积分榜上爬到第14。
此时星月高悬,维修队也终于抵达阿德尔省地界。赛会的大营中间燃着篝火,这群人在牧民那儿买了只羊,这会儿羊已经被对半开了。
燕岁和维修工们一起朝里面走,他们在找自己车队队标的帐篷和集装箱房。
然后——
“燕岁!”
他被人从侧面拍了一下肩膀。
一扭头,景燃笑得像只萨摩耶,下一秒,这只萨摩耶举起了一个……很难让人认为这是会出现在沙漠、撒哈拉沙漠的东西。
冰淇淋。
燕岁震惊,“哪儿来的?!”
景燃说:“意大利车队的人给我的。”
燕岁抬眸看着他,“他们是不是想让你赛前闹肚子,疯狂给你喂这些东西。”
“我没吃。”景燃委屈,“给你的。”
燕岁拿过来,“好,你很乖。”
景燃又重新笑成了萨摩耶。
远处沙丘的尖尖上钩着一轮新月,新月笑得眉眼弯弯,两个人坐在大营旁边的沙丘上吃冰淇淋。
“所以那个意大利车队不仅带了烤炉,还带了个冰淇淋机。”燕岁说。
景燃:“嗯,他们甚至还有个揉面机,因为要煮意大利面。”
“意大利人啊……”燕岁感叹。
“你不是在意大利念过书吗。”景燃问,“这个冰淇淋和意大利的哪个好吃。”
燕岁眉毛一扬,“意大利有三样东西绝对不能被黑,披萨、咖啡、冰淇淋,而且在意大利,冰淇淋是冰淇淋,Gelato是Gelato。”
“那是什么?”
燕岁:“以后带你去吃。”
“什么时候?”
燕岁一笑,“中国人讲‘以后’、‘下次’、‘有机会’,是不会实现的客套话,你不懂吗?”
景燃:“我不懂,我是小朋友。”
燕岁把最后一口冰淇淋挖上来,送进嘴里,然后端着个空碗,“你这个小朋友模式,和大人模式,是随意切换的吗?”
“是的。”景燃拿过他手里的空纸碗,挖了一碗地上的沙子,“看你需要。”
降温了。
沙子的比热容低,所以失去太阳这个热源之后,它会迅速地变冷。
风也从白天的热浪变成凛冽寒风,燕岁缩了缩脖子,跳过了景燃的这句看你需要,说:“哈哈,好冷啊。”
对方二话不说脱了外套披在他身上,大营的篝火还没灭,月亮的照明也有限。
他看着燕岁,“你现在需要一个小朋友,还是一个成年人?”
夜色让视野变差,也给人一些安全感。
燕岁想起了昨晚那个抱抱熊玩偶,应该说,那个像抱抱熊玩偶一样的怀抱。
是坚实可靠的,感觉能遮蔽一切风雨。
“为什么呢?”燕岁定定地问他。
“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你呢?”
景燃说:“因为你来了。”
“所以起码,你是不讨厌我的。”
燕岁说:“是,我不讨厌你。”
景燃顺势追问,“那你喜欢吗?”
篝火噼里啪啦,大营里的人们摇着铃鼓在唱歌跳舞,更远的地方一群群骆驼已经伏着睡了很久。
燕岁心在嘭嘭跳,这一些都太荒诞了。
他一个住所在西雅图,去巴黎出差的中国人,被一个弟弟从欧洲拐到非洲,此时坐在全世界除南极洲以外最大的荒漠地区。
然后他问自己,喜欢吗?
景燃还在等,他很有耐心,他曾经等一台坏掉的发动机转速降到1000等了二十多分钟。
以此证明,它坏了。
当然,彼时他不会修车。
燕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漂亮的喉结上下一滚。
他以为天够黑,景燃发现不了。
景燃说:“你紧张什么?你喜欢我吗?”
“那我先说吧。”景燃稍稍拉开了一些剧情,这样比较绅士,也给了燕岁一些空间,“我喜欢你。”
“为什么?”燕岁不解。
“不是见色起意,不是意乱情迷,如果你认为是桥上你要往下跳,我去阻止你那时候的心率过速,那么我想我分得清吊桥效应。”景燃非常、非常正经地说,“我想一直把你带在身边。”
燕岁有些呆滞。
他被告白过,很多次。大约是喜欢他的脸,他们毫不吝啬地称赞他的长相,以及赞扬他艺术家性感的气质。
但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想把你带在身边。
坐在沙地上不停地有风吹起的沙子往他腰里涌,那些沙子落在皮肤上麻麻的,事实上他整个人都有些酥麻感。
燕岁扑到他面前,捧起他脸去亲吻他嘴唇。
他喜欢的,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又一掷千金的弟弟。
景燃怔愣那么一瞬,随后放下沙碗,拥住他吻回去。
夜晚的撒哈拉沙漠被当地人称为地狱,他们在地狱里燃起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