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下雨了。
感觉到有水落在脸上的时候,燕岁第一时间把颜料盒抱在怀里,然后拍拍景燃的胳膊,“你松开我。”
虽说大家都是男人,但燕岁知道自己比较特别,所以很不自在。
景燃松开他之后,掌心向上感受了一下,“好像下雨了。”
“是已经在下雨了。”燕岁说,“我要去买颜料,我得先走……”
呃。
燕岁又看了眼河里,先走也没用了,头盔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再收回视线看看景燃,他抿抿唇,“不好意思啊。”
景燃摆出无奈的表情。
燕岁认命地闭了闭眼,“要不……我赔钱给你吧。”
雨水砸在桥面,从啪嗒啪嗒的几滴落着,到练成雨幕,也不过转脸的时间。
燕岁额前的刘海儿湿了个透,水珠顺着发尾淌在脸颊,他全然顾不上,随手拨弄了两下,绝望又无助地看着景燃。
“先走吧。”景燃说。
这雨下得像有个人站在云上浇花。
欧美人,尤其法国人,有一种神奇的脑回路。他们夏天不装空调,雨天不撑伞,更神奇的是,这无关任何信仰,他们就只是单纯且笃定地认为,人类要遵循自然规律。
景燃拉着他在雨里奔跑。
跑过了桥之后,景燃紧急停下、回头,把他手里的颜料袋子、背后的画袋拽过来自己单肩背上,继续拉着他跑。
燕岁的帆布鞋并不防水,一脚踩进水洼里溅起的水珠当即湿了裤脚和鞋,天边轰隆隆地滚着雷,燕岁一时间有些恍神。
巴黎有些人行道年久失修,地砖不平。燕岁被拽着跑,同时非常担心出现一些偶像剧桥段。
比如……
自己忽然摔一跤向前扑,恰好被景燃接住……之类。
太可怕了。
燕岁心道,要争气啊!
结果。
“嗷我草!”景燃一个踉跄。
欸?
如果这是模拟人生之类的游戏,那么燕岁此时会寻找一下菜单,确认一下人物属性,究竟谁拿了女主剧本。
电光石火间一道惊雷落下,燕岁眼睁睁地看着景燃就要被一块掀起来的砖头绊倒,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拉他一把。这种时候大部分人的反应约莫都是去拉一下,所以燕岁垫步上前试图在风雨之中去拉住眼看要摔的景燃。
景燃在被绊的第一个瞬间就松开了燕岁,一般来讲,眨眼的时间是0.2秒。
F1方程式赛车手的刹车反应速度是“能够控制80厘米的刹车距离”,也就是0.01秒。
景燃没跑过F1,但他跑过雷诺方程式。
并且是冠军。
他松开燕岁的瞬间原可以向□□一下让自己撞上路灯灯杆,可这样一来他肩上燕岁的包和颜料就肯定砸一地。
于是眨眼的时间,景燃在0.2秒里,选择让自己摔。
而且是最呆的那种摔法,半空扭腰转了个方向,屁股着地。
“草。”景燃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真疼啊。
真凉啊。
摔水上了。
燕岁偷偷“嘶”了一下,他们搞艺术的,太容易共情了。
“你……没事吧?”燕岁迟疑着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拉他一把。
结果景燃把护在怀里的颜料袋和画袋交到他手上,然后自己爬起来。
景燃看了眼裤子,“这儿不是国际大都市吗?”
言下之意,怎么人行道还翻砖啊。
燕岁苦笑,“是、是啊……谁说不是呢。”
雨太大了,像站在花洒下边,眼睛都很难睁开。
“到了。”景燃指指前面10米不到的酒店,又看了看几乎无人撑伞的街头,“法国人真的不打伞吗?”
“欧洲人都不爱打伞。”燕岁跟着景燃进去酒店大堂,掸了掸身上的雨水。
燕岁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们俩的身上正在不停地往电梯厢里的地毯上滴水。景燃的房间在三十多楼,这是一栋现代建筑,电梯很安静,也很平稳。
或许是狂奔后的心跳过速还没缓和下来,燕岁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格外吵人。
紧闭的电梯门上是光洁的镜面,也导致燕岁不敢妄动。电梯的门缝恰好在两个人的中间,燕岁连眼睛都不敢乱瞄,生怕被景燃问一句你看什么呢。
他像个雕像,站得笔直。
腰杆绷着,目不斜视,小学生上课看黑板似的和镜面里的自己对视。
汀汀两声响,电梯门开了。
这一层是总统套房,景燃在他防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房卡,“你先在这儿冲个澡吧,等雨停了再走。”
“那头盔……”燕岁试探着问,“它多少钱啊?”
房卡识别成功,房门打开,景燃扶着门让了个身位请他先进,嘴角牵着笑,说:“十多万。”
然后燕岁松了口气。
景燃见他松了口气,有点疑惑。
怎么能松口气呢?
十多万啊,这不是个小数目吧,眼前这矮半个头的,头发湿答答的小孩儿,十多万这么淡定?
“好的。”燕岁点头微笑,扭头进了房间。
景燃关上门。
总统套房有个足够大的客厅,燕岁把颜料袋和画袋放在玄关的地上。
景燃指了个房间,“冲一下吧,我给你找套干净衣服。”
“谢谢。”燕岁说,“你给我个卡号吧,我一会儿把钱转给你。”
景燃:“……不是钱的问题,头盔是定制的,按照我脑袋的形状做的。”
燕岁恍然,“那怎么办。”
闯大祸了。
景燃耸肩,“还有个备用盔。”
“……”燕岁撇撇嘴,想发作说难怪你一点都不紧张,但眼下是人家在瓢泼大雨里收留了自己,“……那、那我给你画备用……盔吧。”
当然。
不然呢。
燕岁说完就后悔了,表情像是喝了口超级浓缩柠檬汁但是必须得维持面上的淡定。
景燃看着他自我纠结的样子噗嗤笑出来,“你去洗澡吧,燕岁小朋友。”
-
这雨下得一副要淹了巴黎的样子。
总统套房的客厅有一面全景落地窗,正对着埃菲尔铁塔。
景燃不知道他在里面磨蹭什么,明明已经听见嗡嗡的吹风机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吹起来了。
他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大雨中的铁塔,偶尔厚厚的云层亮起一道闪电,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隆”。
下雨天总是适合窝在家里的,景燃有些惆怅,赛车手不会喜欢雨天,他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多久。
景燃在酒店里叫了个餐,他不会说法语,也听不懂法语,不过足够富有,就能让对方听懂英文。
终于,燕岁收拾好,出来了。
倔强的美院人,既然穿人家的衣服大了一圈,那么就把头发也吹成慵懒风,整个人散发着“我一直都这么完美,淋雨的那一段是个意外”的气息。
不得不说,在车队里粗糙了小半辈子的景燃还没见过男生可以这么好看。
微微动容之后……
“我让经理把备用盔拿来了,他晚上到。”景燃说。
燕岁抿嘴,想说晚上不是工作时间,但是好死不死客房服务来摁门铃,推进来一车散发着肉香奶香的食物……
“哦你洗澡的时候我叫了餐。”景燃说,“这雨估计停不了了,一起吃点儿吧。”
说着,景燃和服务员一起把推车上的食物一样样摆上餐桌。
一些生蚝,两只波士顿龙虾对半开,腾着热气的奶油松露蘑菇汤,服务员介绍说70年的鲟鱼子酱,放上了贝壳勺。
一盘搭配了黑松露和白萝卜的鞑靼牛肉,只有表皮炙烤了片刻,里面的牛肉还是生的……燕岁偷偷吞了下口水。
接着是M7西冷和牛,燕岁说:“谢经理几点过来?”
“九点多吧。”景燃说,“他这会儿还在开会,坐。”
服务员把所有菜品都摆上桌,礼貌地祝他们用餐愉快,然后离开房间。
“按照热销点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景燃掸开餐巾。
“合。”燕岁说。
太合了,燕岁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景燃了,“甜品是什么?”
“忘了。”景燃从推车最底下端上来,“这个叫什么?”
“勃朗峰蛋糕。”燕岁说。
景燃点头,摆去他的主菜旁边,大概表示的是,你要是想,也可以先吃甜品。
诚然,燕岁明知是个圈套,但这不跳真的忍不住。
一顿丰盛的法餐,舒适的总统套房,外面倾盆大雨。自己要做的也就是赶赶工期……也行吧,燕岁认了。
“我今晚就开始画。”燕岁说。
景燃得逞,“那就太感谢了。”
“对了。”景燃想起了什么,“如果回去太晚的话,需要跟家里人说一下吗?”
真当自己是小孩儿了,燕岁摇头,“我独居。”
景燃点点头。
水痕在落地窗上忙碌地滑着,景燃实在喝不惯餐品里的饮料,甜得他咽下去之后瞬间感知不到自己的喉咙,一口热巧而已,他表情像是吞了五斤麻薯。
感觉嗓子被封印了。
燕岁看出他很难受,“要不,你放下吧,你那杯我来喝。”
景燃颇有些意外,“可以吗?”
“可以的。”燕岁莞尔,“弟弟。”
景燃,环塔拉力赛总冠军,去年年度冠军车手,效力于猩红之狮车队,是今年达喀尔拉力赛最受期待,也是本届最年轻的赛车手。
他,二十三岁。
燕岁,搜到了。
“弟弟?为什么是弟弟?”景燃诧异。
燕岁碰了碰手机,“那你为什么叫我‘小孩儿’?所以我查了一下你多大,二十三岁,我二十六。”
冠军车手的崩溃就在一瞬间。
-
谢安煜一直在开会,抽空看见景燃微信的时候刚从赛会出来,然后紧急掉头去拿他的备用盔。
其实这次带了两个备用盔,怕小画家画失手。
送去酒店的时候谢安煜看见房间里的燕岁……情绪有些复杂,有些问题他觉得不能问出来。
“谢了。”景燃接过来。
谢安煜:“嗯……那,我就先走了?”
景燃看了看他手里,有伞,“嗯,行,路上慢点儿。”
门关上后,景燃拿着一个新的头盔,同样的白漆底。
燕岁不太明白,“你一个人住总统套房,为什么他不跟你一起住?”
“因为他要跟他女朋友住一起。”景燃言简意赅。
“好的。”
燕岁接过来头盔,“我先起型吧,我这里的颜料颜色不全,明天买了颜料再上色。”
“你全部画完要多久?”景燃问。
燕岁抱着头盔去餐桌坐下,思忖片刻,“两……两天?”
事实上是两个小时。
但燕岁觉得如果告诉他自己画完只需要两个小时的话,那么今晚这臭弟弟绝对会盯着他画完才让他走。
结果。
景燃:“那你这两天就住我这吧。”
“啊?”燕岁震惊,“那多不好意思。”
景燃耸肩,“没事儿,我看你对这家酒店的菜还算满意,明天照着再来两顿。”
“……那多不好意思。”这句是真心的。
燕岁当然知道这里的消费标准,酒店上下的所有服务员英语法语精通,必要的时候住客还可以选择会说自己母语的服务员。燕岁不清楚做赛车手的收入如何,但眼前这位可真是不容小觑。
“那……”景燃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再把视线挪到头盔上,“请吧?”
“……好。”燕岁认命。
酒店房间的密封性相当好,纺织颜料有味道,但是开窗户的话雨会飘进来,不过这在景燃面前都不是问题,他让服务员送过来一台空气净化器。
于是场面一度变成了即将高考的孩子和他有求必应的家长——你只要好好学习,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
搞得燕岁压力很大。
第一笔就歪了。
“嘶。”燕岁抓着笔有些颤抖。
太难得了,他上一次握着画笔手抖的时候,还是高一寒假那会儿,画室空调坏了被冻的。
然后抬头,和餐桌对面玩手机的弟弟对视。
景燃投来一个疑问的目光。
燕岁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景燃问,“想吃什么?我让楼下送上来。”
“不、不用!”燕岁说,“我很饱。”
怎么搞得像自己来骗吃骗喝似的,分明是这个人逼迫别人晚上工作,这在法国是要被逮捕的!
可刚刚被喂了顿大餐,想到这里,燕岁又幽怨地偷偷看过去。太过分了,被他玩明白了,吃人嘴短。而且自己弄丢他一个十多万的头盔在先……
燕岁低头,把歪掉的那笔改回来。
景燃呢,手指在滑屏幕,可是眼睛完全没在看手机,简直就是讲台上监考的那个老师。
你以为他在看卷子,其实他眼收万物。
燕岁怒火在胸,但得憋着。
愤愤地在头盔上画画,恨不得在哪个小角落给他画个王八。
离达喀尔拉力赛开始只剩下三天了。
景燃是个眼见才踏实的人,与其枯等,他更喜欢像现在这样,监工。
小画家认真画画的样子其实很可爱,景燃莫名其妙脑海里蹦出“可爱”这个词,他这么画画的样子很像学生时代班里的好学生。无可挑剔的坐姿,专注的眼神,以及一直在挪动的手。
这让景燃很安心。
三十分钟后,燕岁抬眸,“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吗?”他问。
景燃就坐在他对面,没有去舒服的沙发,就坐在板硬的餐椅上,“没有,我今天的体能结束了,赛会开会和我没关系,我很闲。”
“看出来了。”燕岁小声嘟囔。
可是景燃听见了,“是个闲人。”补充道。
燕岁气呼呼地继续画。
终于,描出了狮子的型,每条需要处理的毛发都用粗洗不同的线条来表示,后脑勺的位置画上了他们要求的,赞助商的产品。
“好了。”燕岁说,“明天上色就行了。”
景燃原想伸手拿过来看看,又怕给它摸花了,于是自己起身绕过去,俯身问,“眼睛这儿是什么?”
“打哈欠的眼泪。”燕岁说。
然后抬头,“要改吗?”
毕竟甲方就在脸上。
物理上的“在脸上”,景燃弯腰下来看头盔,恰好燕岁抬头,燕岁的鼻尖距离他脸颊大概也就一寸远。
他隐约能闻见景燃皮肤上沐浴露的味道,是酒店的沐浴露,最经典的法国玫瑰香。
“不用,我就问问。”景燃站直起来,“那放这儿吧,你早点睡,明儿接着画。”
可恶。
燕岁蹙眉,“不,我要回家。”
“给你弄顿宵夜?”景燃试图拉扯。
燕岁差点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我来是为了你口吃的吗!?”
景燃抬手做头像状,“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不太放心你。”
“我一个人回家不害怕的。”燕岁说着准备去收拾东西。
事实上景燃是想说不放心你明天究竟什么时候能开工,但既然小画家误会了,他便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不行。”景燃摁住他画袋,“这大晚上的异国他乡多危险。”
燕岁:“我住在这里两个多月了。”
景燃:“巴黎街头那么多流浪汉,你细皮嫩肉的打得过谁。”
燕岁:“我随身带指虎,接受过近身格斗训练。”
景燃:“……你看,你也知道危险,国外治安这么差,坏人这么多,要不还是留这儿吧。”
燕岁一眯眼,勾着唇角,亮晶晶的一对眸子望着他,“弟弟,童话世界里都有坏人。”
这回没话说了。
而且自己的动机似乎被画家识破了,景燃只能抬起手,让他收拾画袋。
“那你明天几点来?”景燃问。
燕岁眨巴了两下眼睛,“我把头盔带走啊,我在家里画。”
“我不放心。”景燃挑明了,“这是我第一年达喀尔,我明年要跑WRC,WRC需要非常强大的赞助支持,我不能有任何差错。”
“尤其车身、头盔的涂装,这些都是广告位,我们对广告位的重视程度也关系到明年的赞助。”景燃试图解释,“虽然说竞技体育它最终是由成绩来定高下,但是赞助是商人,而且拉力赛,它未必一定要是最强的那个才有广告效应,出事故、有精彩操作,一样……”
“好好……我懂了。”燕岁打断他,“我明天早上十点过来,可以吗?”
景燃点头,“留个电话。”
“你信不过我?”燕岁瞪大眼睛。
景燃摇头,“不是,楼下餐厅每天菜单不一样,我提前告诉你吃什么,要是不合胃口就出去吃。”
“……”燕岁挣扎了三秒半,“也好。”
他从画袋里找出一张速写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敕啦——撕下来,“喏。”
景燃接过来,“那你……路上小心?”
雨已经停了很久,路面的积水还在。
“好。”燕岁点头。
景燃把他送到酒店楼下,原本想给他打个车,但是燕岁挥挥手说了再见之后扭头就走,走得干脆。
小孩儿似的,景燃想。
这里离布朗太太的房子不远,燕岁吃饱穿暖,在三月春寒料峭的巴黎街头快乐地走着。
想着回家可以玩喷射战士,裹着毯子直接睡在沙发上,再泡个热巧克力。
完美。
“咔咔”。
拧了两下,门把手打不开。
燕岁懵了一瞬,抬头看看这一楼厅门。
两个多月了,原来这个楼下大门,是有锁的吗?
布朗太太完全没有说过这件事啊?
他赶紧掏出手机打算拨出去布朗太太的电话,可眼下已经十一点多,这个时间布朗太太应该是睡下了。
来巴黎两个月,他每天要么做个宅男,要么下午四点前必定回来。放假在家的高中生宵禁都比他晚,所以布朗太太全然忘记了要给他楼下大门的钥匙。
……事已至此,痛定思痛。
燕岁回头了。
约莫十五分钟后,景燃刚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小画家有没有安全到家。
然后,叮——咚。
景燃下意识以为是谢安煜,跟女朋友吵架被赶出来了?
景燃穿个松松垮垮的格子睡衣,趿着拖鞋走到门口,一句“丢不丢人啊谢经理”刚想说出口。
“你怎么回事儿啊?”景燃一笑。
燕岁杵在那门口,“我要是说……我决定做个负责任的乙方,你信吗?”
景燃让了个位置,向屋里比手,“请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啦,IF线是景燃没有生病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