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很神奇。
以前燕岁在视频网站上看一些吃播,弹幕都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一个能闻见味道的手机。
燕岁好像闻到了。
他举着手机贴在耳边,眼前是午后艳阳当空的孚日广场,游客、孩子、遛宠物的人们在这里悠闲地打发时间。广场有街头卖艺的艺人,拍着他们的非洲鼓在唱“SoonmaytheWellermancome,tobringussugarandteaandrum”*。
三个主唱仿佛多轨人声,在三月巴黎春还未到的午后,爽朗的节奏仿佛要把人带去高山远望大海。
高山啊。
燕岁好像闻到了安道尔雪山的味道。
“燕岁?”电话里的人以为是自己的信号不好,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听得见吗?你快点画,画完来看我比赛。”
“嗯……”燕岁说,“好。”
“下一站去比利牛斯山的阿内托,今晚出发明天比赛。”
燕岁说“好”然后又说:“我今晚可画不完。”
景燃那边一笑,“我知道啊,你平均挖个颜料能磨蹭三秒半,我就这么一说,你画完了告诉我,等我到了撒哈拉你总能画完了吧,燕老师?”
“……”燕岁想说你哪里来的自信,“行,我加快进度吧。”
“辛苦了。”景燃诚恳地说。
“你也辛苦了。”燕岁礼貌地回应。
他是真的辛苦,景燃挂断电话后,一瘸一拐地往维修站走。
谢安煜迎着他走过来,“我祖宗,还打电话呢,你能不能老实躺会儿啊。”
“那里面没信号。”景燃说。
谢安煜连连叹气,赶忙跑过来把他胳膊架到自己脖子上,“你右腿别用劲儿啊,你靠着我单腿蹦就行。”
景燃:“多难看啊。”
谢安煜难以置信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乎好看难看,“难看!?等你他妈的踩不动刹车,带着老胡从阿内托峰滚海里去你再想想好不好看!!”
他被谢安煜架着回去维修站,领航老胡伤势也差不多,但老胡好在只是撞了肩膀,而且领航员不需要有什么驾驶动作。
老胡见他回来,松了口气,“我刚还想着你跑哪去了,别乱跑啊,你躺着歇歇。”
“没多大事儿。”景燃说,“就是扭着了,都没伤着骨头,贴一晚上药就能好。”
说完,又问,“欸对了,那意大利车队的小子没事儿了吧。”
老胡说:“刚看微信群,他们说人刚刚醒过来,基本醒过来就没事儿了。”
“那就行。”景燃点头,然后被谢安煜扶到躺椅上。
“唉——”景燃舒了口气出来,“现在咱们才第17啊,可咋办。”
谢安煜翻了他个白眼,气地直接说天津话,“好嘛,介会儿知道愁了,早样你别管别管,你非得下车捞一把那凑小子,你捞了有嘛用?他不还是得退赛嘛!?”
上个赛段过丛林的时候,景燃和老胡看见一台车引擎冒着黑烟。那车大约是极速撞树,整个车身变形,防滚架也变形,车手在设法向外爬,副驾驶的领航员已经失去意识。
那个时候景燃初步判断对方的引擎室已经起火,然而变形的是车身而不是车头,所以引擎室的火没办法燎出来,巨大的能量憋在燃烧室里的话,很快那个发动机就会炸掉。
救援组赶到这里起码要十分钟,景燃毅然决然和老胡下车帮忙。
不过那个发动机还是炸了,幸运的是炸毁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爆炸伤害的范围,景燃为了躲避迸过来的碎片扭了脚腕,老胡则是撞了树。
即便谢安煜在无线电里疯狂地喊“死不了死不了”,的确死不了,但是看不下去啊。
损失了五六分钟,景燃顶着扭伤的左脚继续开车,名次掉到了17。
面对谢经理的天津话输出,景燃不甘示弱,同样回以天津话,“那你缩别管那会儿我能知道死不了嘛?你缩死不了就死不了,你似神仙呐?!”
老胡只能搬出北京腔,“得嘞二位爷,消停会儿,脑仁嗡嗡的。”
赛会的医护刚好过来,是两个漂亮的小姐姐,有女士进来了之后俩人都偃旗息鼓了,安安静静地坐那儿。
护士小姐姐示意他卷起裤脚,另一位护士打开医疗箱,里面有冰袋和止痛贴。给景燃和老胡简单检查了之后,说没什么太大问题,不严重,休息24小时之后不会影响比赛。
景燃用一种很欠揍的“你看吧”的眼神看着谢经理。
谢经理想掐死他。
很快,景燃和老胡伸出援手的行为被大肆报道,燕岁也看到了这个新闻。
竞技体育抛弃成绩去救援对手,这必然是一种正能量的体现,然而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觉得,那么世界上也不会有键盘侠。
燕岁翻着新闻下的讨论,除开感叹景燃和老胡的正义之举,还有一拨人在冷嘲热讽。包括国内论坛,也有贴子在讨论这件事。
「这下好了,就算成绩差,也可以说:因为我们救人耽误了时间呀~」
「靠拜托,现在调校的赛车哪有那么容易死人啊,怎么这么意气用事!」
「景燃为了不在成绩上丢脸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燕岁滑着屏幕的手指悬在半空……
真行啊,心道,好赖话都让你们说了。
他看着这些言论有点想笑,摇摇头,切去微信给景燃发了一条消息:
「我看到新闻啦,弟弟你很棒。」
景燃心情复杂地回复了谢谢,主要他刚用天津话跟谢经理嚷嚷完,“弟弟”在天津话里又大概可以表示“二傻子”……心情很复杂。
贴好了止痛贴之后,谢经理也不再唉声叹气,坐在自己车手和领航的中间,一条胳膊搂一个,语重心长。
“这种拉力赛,它就是吃人的,这儿不是新疆了,燃哥,这儿是八千多公里路我们要去非洲了。”
其实谢安煜讲的,景燃都能理解。
不只是SL车队,在这儿丢脸那丢的是中国车厂的脸。
但景燃也很笃定地认为,总有一些人他们不在乎,也不理解在看到别人困在防滚架里的那种心情。达喀尔年年死人是不错,但不能因为它本质上年年死人,就见死不救。
接下来是比利牛斯山的最高峰,阿内托峰。景燃叹了口气,“是啊,不是新疆了。”
他还是喜欢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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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燕岁真的在好好赶进度了。
从改掉挖一个颜色耗时三秒半开始。
赫尔里画廊的主人,赫尔里太太每天都会送一些咖啡和甜品给他。他向赫尔里画廊收取的费用并不高,这家画廊的体量不大,燕岁算是个善举,帮助每一个梦想的那种。
“哇,感觉已经完成一大半了呢。”赫尔里太太放下托盘,“其实你不必这么赶的,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呢。”
燕岁笑笑,“我想要去看达喀尔拉力赛。”
“哦!”赫尔里太太惊叹道,“我儿子也在看那个比赛呢,太危险了,要从巴黎开车到塞内加尔呢。”
燕岁点头,“我有个朋友也在比赛,所以我得赶快画完,好赶上他的赛程。”
“原来如此。”赫尔里太太说,“那你加油,我不打扰啦。”
说完,赫尔里太太离开了画室,顺便阻止了企图进画室来跟燕岁闲聊的儿子。
燕岁有两幅画要画,此时第一幅画已经画了一大半。照这个进度,他大约能赶上赛程走到直布罗陀海峡。
也就是说,他还能陪景燃再从达喀尔返回巴黎。
接着他被自己的这一念头吓了一跳,持笔的手僵在半空。为什么这么期待,恨不得明天就买机票奔过去,很想去他面前说加油,也很想……告诉他要保重。
燕岁慢慢把笔搁在调色盘上,叮嘱他注意安全的话,是很正常的吧,他想。
于是景燃收到了这条微信。
「比赛注意安全,弟弟。」
「好的。」
景燃收起手机,又架着经理一瘸一拐地从维修站出来,签到之后领取下一个赛段的牌子。
一路上被所有路过的工作人员、其他车手问着你腿还能不能开,得知不影响比赛后很多人和他拥抱。
他心情特别好,尤其看见燕岁发来的注意安全。
如果后面没跟个“弟弟”就好了。
安道尔的山风在耳畔呼啸,景燃站在赛会帐篷外面,这个国家有9%的国土面积是山峦。比利牛斯山脉横穿这个国家后,没入大西洋。
入目皆是山川密林,他有点想问问燕岁,这种颜色要怎么调出来。
这是个没意义的问题,景燃从不问没意义的问题,也不做没意义的事情。他崇尚拳拳到肉的机械感,一脚油门回应一波声浪。
可他现在居然在试图找话题去给小画家发微信。
「图片」
「这个绿要怎么调啊?」
燕岁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机,眨巴了两下眼睛。
事实上等燕岁查阅这条微信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他在街边的面包房买了个三明治正在往回走,看见景燃发来的消息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把自己的手机屏幕亮度调高,看着照片里俯瞰视角的山林。
打字问:「你指的是那块绿?」
在画家看来,照片里能称为“绿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景燃秒回:「我就随口一问……」
「唔,如果是亮面的那个绿,群青和柠檬黄再加点白应该可以。」
景燃倒是没想到他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哦,谢谢……」
发完觉得自己更蠢了。
燕岁此时就是个行走的懵逼人,他拎着三明治低头看手机,完全不明白景燃这条微信的意义。
会是自己回复得太晚了吗?燕岁想着,又发过去一条。
「为了赶进度,下午画画的时候没有玩手机。」
作为解释。
而另一边的景燃,正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里,看着谢经理抓耳挠腮,焦虑地走来走去。
“你能不能坐会儿。”景燃说,“看你走得我头晕。”
“我才晕呢好吧!”谢安煜气急败坏,“谁能想到燕岁就是许骧龙的继子啊!这下好了!你头盔的画师是‘天选继子’,我们赞助的厂方和许氏财团斗了他妈十年了,你现在顶着燕岁的画儿跑在达喀尔上,啊——”
接下来就是谢经理的哭天抹泪。
然后老胡会使用在家哄孩子的技巧加以安慰,大致是我们下次不犯这个错就行了。
但这玩意和老胡家女儿打碎一个水果盘子并不是一个概念,所导致的后果当然也不是一个等级的灾难。
“冷静一点。”景燃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体育圈谁认识他啊。”
“金主爸爸认识啊!!”谢经理依偎在老胡肩膀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出来带个达喀尔我提心吊胆怕你俩出事故,我一边拍着胸脯跟车队说这趟绝对不会出意外,一边烧高香来了欧洲我他妈还去教堂祷告,我容易吗!”
景燃叹气,挪着屁股坐到谢安煜身边,拍拍他,“好了,小问题,谁知道头盔是燕岁画的呢,我们仨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说完,景燃蓦地想起燕岁说,他是Amulet。
刚想问问谢安煜知不知道一个叫Amulet的画家时,谢安煜猛地从老胡肩头坐直起来,凝视他,“燃哥,你怎么这么天真,我们是今年来达喀尔唯一一支中国车队,燕岁难道不会显摆吗?说不定给你画头盔这事儿他早就在自己的交际圈子里传开了!”
这点景燃不能苟同。
遂斩钉截铁,“不可能。”
“你凭啥这么说。”谢安煜说。
他给不出理由,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他不是这种人。”景燃说。
谢安煜翻他个白眼,“不是,你跟他很熟吗?”
“……”景燃快速地在大脑里回忆了一下。
按理说,是不熟的。
他甚至连燕岁在巴黎住第几区都不知道,燕岁的朋友圈是三天可见。
燕岁是不是单身、有没有工作、他的喜恶,景燃一无所知。
除了他说漏嘴的一个“Amulet”。
“不太熟。”景燃说。
“你看吧。”谢安煜重新回到老胡的肩膀上。
可是景燃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自信,燕岁不会去宣扬这件事,绝对不会。这种自信很奇妙,就像是他笃定地相信自己能抱住前面这个弯道的弯心。
景燃拍拍谢安煜,“但我说真的,你也别太担心,我觉得燕岁不会到处说,他真不是那样的人。”
“他最好不是。”谢安煜有气无力。
说到“天选继子”,景燃也有所耳闻。毕竟当年那个新闻可是大江南北茶余饭后的谈资,许氏豪门老爷迎娶上世纪风靡全国的女明星,女明星还带着个十六岁的儿子。
人都多少有一种看热闹嫌事儿不够大的心理,这也是人性之一。
当时很多阴谋论指向了十六岁的“天选继子”,寒门难出贵子,女明星为了给自己儿子挣个好前程可真是煞费苦心。
中年改嫁这事儿在很多人看来都带着非常强烈的目的性,在这个年纪谈爱情无异于天方夜谭。谁信呐,世界上这么多男人,刚刚好就爱上了豪门大老爷吗?
当年景燃才十三岁,他是听见爸妈在饭桌上聊过这事儿。
那时候铺天盖地的“为钱委身豪门老爷”的言论,景燃却觉得这事儿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难道女明星拿刀指着豪门老爷的喉咙,说你今儿不娶我我一刀捅穿你吗?
所以至今景燃都是这么觉得的,遑论长大之后见到了更多的人,和人性。
他犹豫了片刻,继续给燕岁回微信。
「表现这么好吗?还要画多久?」
「一周吧。」燕岁回复过来,「对了,我看新闻你受伤了,你没事吧?」
景燃笑笑,「我这不是活着给你发微信呢吗?」
「对哦。」
燕岁到家了,他在灶台烧上热水,然后伸了个懒腰,从抽屉里拿出柠檬红茶的茶包。
他心情不错,景燃在赛道上帮助了别人,他还剩一幅画,画完差不多赛程就行进到摩洛哥,他还赶得上景燃跑撒哈拉。
这么想着,燕岁不自觉地弯着唇角等待水烧开。
嗡。
微信响了。
「谢经理:燕老师,打扰一下。有一些不受控制的问题,能不能请您签个保密协议?」
「Sui:保密协议?」
「谢经理:由于我们赞助和许氏财团一直在商业上有竞争,我们在今天才得知原来您是许骧龙总裁的继子,迫不得已,没办法公开您是SL车队头盔画师的事情,所以上面希望您能签一个保密协议。」
燕岁是个聪明人,顿时便明白了。
但燕岁更希望这件事是由景燃告诉自己的。
可转念一想,为什么呢,难道对于自己这种人,不是避而远之吗。当初那沸沸扬扬的“小三带儿上位”闹得人尽皆知,他明明是正经出生的孩子,他不是许骧龙的私生子,可人们为了那点噱头和话题度,玩各种文字游戏,明里暗里的戳他脊梁骨。
他迟疑了片刻,回复一个「好」字,接下来谢安煜如何表达歉意,燕岁都机械地回复一些好的、没问题、我不在意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不想喝柠檬红茶了,燕岁翻出来一盒冲泡奶茶,选了个巧克力味的。齁甜的,是之前阿笙回国帮他买的。
“他答应了。”谢安煜很意外,“我靠,他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景燃心里五味杂陈,“哦。”
手机屏幕里还是和燕岁的对话框,他莫名的有点酸涩。这种酸涩他说不上来,他也很无辜,他感觉自己像是路过的一条狗,被人挤了一头柠檬汁。
他在小客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胡已经回他自己房间了,谢安煜也让他早点休息打算走。
景燃叫住他,“你再给我看看你俩聊天记录。”
谢安煜就把手机给他。
两个人都很礼貌,很官方,看不出什么情绪。
燕岁表示理解,只字不提自己。
是啊,有什么好提的呢,景燃感觉自己有点拧巴。非常拧巴。
他把手机还给谢安煜,谢安煜便回去自己的房间。
景燃在空荡荡的套房里踱步,走了一会儿想起来护士让他这24小时尽量不要走动,他就又坐回去了。
对了,他有一只受伤的左脚!
于是赶紧以此为话题去卖惨。
「景燃:其实我受伤了。」
「Sui:什么?哪里?」
景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怎么说,我扭着脚了?我骨头裂了?我腿断了?
不行啊,回头下个赛段还是要跑的。
「景燃:伤着左脚的,踩刹车的那只。」
这是事实,扭伤也是伤。景燃想。
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这个做法非常对。接下来只要等着小画家发来一些心疼、慰问,然后自己顺着这份惨烈诉说着痛楚,甚至可以延伸一下,比如“我都快被我经理骂死了”之类。
总之,可以缓和关系,什么说辞都可以。
「Sui:那就不要踩刹车了,这样你就是最快的那辆车了。」
景燃……
「景燃:对不起,我该亲口告诉你的。」
「Sui:所以,我就是天选继子,我也是Amulet,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景燃:可以有幸邀请您下周到摩洛哥看一场拉力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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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达喀尔拉力赛的赛程从比利牛斯山走到了莫雷纳山脉,这座山脉处于欧洲西南部,东起西班牙,西至葡萄牙边境。非常多的纵切分支山脉,那个著名的新闻,被狼群抚养12年的“狼人”,就源于此山。
燕岁已经从巴黎出发前往西班牙,景燃今天的比赛在下午四点整,燕岁应该能赶得上。
国际航班有着无数种不确定因素,不出意外的,航班延误了。
景燃急得不行,因为从最近的机场到赛段发车点,就算是全速前进,少说也要一个半小时。
拉力赛嘛,荒郊野岭的。
燕岁只能在微信上安抚他,这个赛段错过了,接下来不是还有撒哈拉吗。
毕竟他沙漠王者,进了撒哈拉才是他主场。
景燃不愿意了,弟弟在微信上闹脾气。
景燃啪啪啪啪啪地打字,贼快。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都错过我一大半的赛程了!」
燕岁失笑,怎么回事儿啊。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好的,你路上小心。」
燕岁……「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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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行为(指)
*歌词来自《Wellerman》演唱:NathanEvans
天津话不准确我先鞠躬道歉QAQ主要我真的很爱听天津话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