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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167.万里无云万里天

十世禅 争教销魂 4013 2024-01-26 09:50:45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伏䶮在高处体会到的,不是爽,而是爽然若失。

登峰造极的背后,是寂寥,是虚无,是狂妄,是迷惘,是让他跌入深渊的元凶。

伏䶮今日所述之事,那罗耶心知肚明,反之,伏䶮也知道他都清楚。

伏䶮瘫痪在床的时候,诘问那罗耶为何救他,那罗耶回答他,亢龙有悔,知者少矣。可是,没有人知道伏䶮去过大罗之天,没有人知道伏䶮的真实感受。

在六界众生的眼中,伏䶮是一个杀人盈野的孽障,他可以是杀神,可以是魔神,但绝不是一个登峰造极后竟然生悔的魔。

那罗耶对他洞若观火,一语拆穿了他的悔,轻描淡写,像念一句佛偈那样寻常。那时伏䶮已经听懂了那罗耶的话,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诚然,那罗耶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这是真佛的境界,修进万行,拯度亿流。伏䶮遇见过那罗耶,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捻土为香、终生念佛,为何众生皆信佛是最神通广大的,为何啼野要提醒他,佛才是他真正的宿敌。

在一个春夜的菩提树下,那罗耶讲了一个故事,伏䶮听罢冥思苦想,翻了一夜经书,明白了那个故事的深意。那罗耶说但愿送他明月,是但愿渡他。

那罗耶竟然说愿渡他。

伏䶮登上大罗时,那罗耶是旁观者,伏䶮蔑视罪渊时,那罗耶依旧是旁观者,对方从不现身,只在他命悬一线才出现。

原来,对方是在等一个禅机,等待伏䶮亲自经历所有风云,等他有悔,知悔,认悔,唯有最后一步,才是教他回头见岸。

洞察一切、却什么都不说的佛,不动手杀他、反倒要救他的佛。举世以为佛最无欲无求,伏䶮却以为佛比六界任何人的野心都高,六界中最了不起的人能设想的极限,也就是怎么把伏䶮杀死,然而佛想的,却是如何消除一个魔的魔性,如何将其心悦诚服地度化。

既然伏䶮看穿了前后因果,怎会甘心顺从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他对佛的试探就开始了。

你如此大度,那肯不肯把佛心给我?

你如此舍己,那肯不肯为了我而破金身?

冤家路窄,究竟是我将被你度化,还是你将被我拉下莲台?

伏䶮生性贪婪,欲念炽盛,他的嘴、他的欲、他的逆就是他的罪孽。在西荒时,他循着本能吞了成千上万的鸟兽,不知餍足。飞上大罗后,他的欲求被天地本貌给灭掉了,意识到了欲求的尽头是虚无。他索然无味数百年,三界都在大战,唯他在看风景,如今,他终于在佛面前重新找到了欲求。

他要把佛拉下莲台。

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这么做。

谁让他终于逢上了一个宿敌。

谁让他天生了浑身反骨,叛逆至极,偏不想顺了这尊佛的意。

谁让那罗耶什么都肯答应他、成全他。

谁让那罗耶竟敢想要消他的魔性,还说但愿送他一轮明月。

谁让他是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可乖乖听佛的话?

……

这是明敲明打的博弈。

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节节败退。

他们对视,他们接吻,他们云雨,并非出于情爱,佛与魔,本就没有情爱。

一进一退,一烈一柔,一狠一慈,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更像是一种拉扯。

那罗耶知道伏䶮叛逆,所以从不逆他而为。伏䶮有欲求,他便满足他,伏䶮常索要,他便都予他。那罗耶对伏䶮成全到底,就是让他明白他所要的一切终究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满足欲求的尽头,依旧是痛苦,依旧是空虚,永远无法解脱,就像他在大罗所感受到的那样。

可是,那罗耶越是从容大方地给,伏䶮就越是明目张胆地要,要得越来越贪,越来越过分。他要要到那罗耶给不了为止,他要证明那罗耶是错的,证明这样做对他没有用处,证明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证明等他要完一切后,依然会潇洒地离去,依然故我。

至于这一年初夏,菩提树究竟为何开花,伏䶮不知道,他没细想过,只是在窗前看到白色的花时,将它描了下来,心中想到,菩提确实是很美的。

……

伏䶮的金眸炯然,眼芒赤裸,欲念炽盛,直勾勾地盯着那罗耶。

“在凡尘,我见多了众生如何朝你跪拜,他们捻土为香、满怀虔诚,争先恐后地向你报上我的名讳,声泪俱下地将我赤淋淋的罪行向你阐述,他们希望你能审我,判我,罚我,希望我日后在地狱里永不超生。”

“想来你也早早知我名讳、晓我恶行,可是你没按众生期盼的那样做,反倒救我,让我,顺我,成全我。”他的话一顿,道,“你难道就不怕众生对他们所信任的佛感到失望?”

“你难道不怕跌下莲台,千万座鎏金佛像皆被砸毁,庙宇被焚,陷入末法时代,世人从此再不信你,抛弃你,唾骂你,而你自己也陷进泥潭、再不成佛?”

“今天,我向你承认这一切,我有悔,知悔,觉悔,不该贪心不足,不该自视甚高,可是,你又该拿什么来渡我?”

伏䶮有悔、知悔、承认悔,到了最后一步回头见岸,他却依然风魔九伯、决不回头。反观先后救了他两次性命的那罗耶,失了佛心,破了金身,没了清净,不知还算不算作一个佛。

佛魔相遇,伏䶮自觉胜了。

禅窟外的水声哗哗,震耳欲聋。

伏䶮靠近那罗耶,又问:“那罗耶,你还能渡我吗?”

那罗耶看着伏䶮,最终还是沉默了。

伏䶮打量着他的唇,忽而垂首,徐缓地覆了上去。

他亵佛的举止如此熟练,当中有狂妄、有挑衅、有轻佻,但在种种情绪之下,还有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虔诚。

……

天边的夕阳彻底落下来了。

耆阇崛山也黑了下来。

孤高的圆月淹没在苍茫云海间,翻滚似海的云翳也是黑的,一寸寸地蚕食掉了圆月的光。

耆阇崛山,似乎万籁俱寂。

在重峦叠嶂的漆黑之中,寒鸦在深山之处哀啼,困兽在荒僻角落里发出弱小的悲啸。

那罗耶在寂静的禅窟之中,阖着双眼。

伏䶮没有离开。

他待在那罗耶的旁边,忽然想看窟外景色,奈何被一川瀑布给挡住了。

他施了一道法力,瀑布就像一道帘,从侧面缓慢地拉开了。

禅窟外的景色送了进来。

静谧的夜,萧瑟的风,层层叠叠的山。

伏䶮盘腿坐着,托着下巴,看着禅窟外的风景。

这黑夜,还是那么漫长,那么寂寥。

他,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然后呢。

然后呢。

他又不知道了。

杀戮,他杀累了。大罗天,他去过了。宿敌,他睡过了,嗯,不是,他赢过了。

伏䶮内心归于虚无,无所事事,他的指间一晃,凭空取出一把长箫,手指按在箫孔上,将冰凉的箫轻轻抵在唇际。

箫声在岑寂的耆阇崛山中响起,悠远缥缈,这一曲箫声动听至极,跌宕起伏,犹如一场永不休止的梦。

伏䶮的悟性总是很高,对箫摸过两下就能领悟,对高深莫测的佛法也看过一夜就豁然,可惜,他什么都明白,偏偏不肯回头见岸。

其劣根不肯改,其恶性不肯收。

……

箫声戛然而止。

无人知道吹箫的人在想什么。

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箫,无缘无故地回过头,问那罗耶:“我们坐在禅窟里,我看到的是空山,你看到的又是什么?”

不知何时,那罗耶已经睁开了两眸,看向寂寥的空山,箫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他的佛眼中金莲一现,禅窟之外竟然变成一片混沌,散不尽的云烟弥漫着。伏䶮朝着禅窟外看去,洞窟的天然拱形圈起了一面明镜,在镜子的黑暗混沌之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佛掌,其指端下垂,向着广阔的大千世界,掌心处睁着一只形似金莲的眼。

伏䶮心生好奇,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那罗耶入定中的禅天世界。

虚空云雾弥漫着,渐渐散去,十法界在他们的面前轮转,地狱法界、饿鬼法界、畜生法界、阿修罗法界、人法界、天法界、声闻法界、缘觉法界。伏䶮被这十法界转得眼花,快要晕得吐了,蓦地喊了句停下,别再转了。

那六凡四圣遽然停止了轮转,刚好停在伏䶮面前的是人法界。凡尘中的二十七州,三十六海,七十二国,包罗于他们的眼前。大地苍茫,云翳破碎,在人法界里,众生分别经历生、老、病、死,脸上各有喜、怒、哀、乐、悲、恐、惊,他们的悲喜各不相通,承受的苦厄却大同小异,随着那些人们在凡尘里走动,身后的景色跟着变幻,有绿油油的田野,有粉扑扑的桃林,有灰蒙蒙的炊烟……

伏䶮入神地看着:“我听说人间是真正的炼狱,也是最风流的温柔乡。”

人族并非真的弱小,只是感情让他们变得脆弱,如果他们肯割舍感情,就可以修仙道,赫赫有名的仙帝将欲行曾经也只是一个凡人。但是人族却宁肯弱小,也不放下这些让他们变得脆弱的东西,甚至甘愿为之舍弃生命。

所以,伏䶮很想知道。

如果自己不是魔,如果那罗耶不是佛。

如果他们都不再强大,弱小到命不由己,如果他们微乎其微,如同一粒尘埃,如同沧海一粟,不得不竭尽全力地活着,甚至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生出情与爱?

伏䶮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去人间看看?”

伏䶮问得很委婉,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天,因为他不知道是哪一天,亦没有说是和自己去看,因为他找不出立场对那罗耶这么说。但是,伏䶮心里在想的是,如果还有缘相逢,希望能与那罗耶一起去人间,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明白。

那罗耶沉默了一阵。

伏䶮以为那罗耶不会答他。

然而,那罗耶却安静道。

“好。”

……

转眼间,耆阇崛山的又一个冬天到了。

这天正午,一条黑色的、威风的长龙懒懒地挂在悬崖的一块巨石上,仰着肚皮,露出柔软的腹鳞,惬意晒着太阳。

云层很厚,阳光微弱,但还是照在了天地万物,也照在伏䶮的肚子上,他的腹鳞闪闪的,漂亮得不像话。一阵风从他身上吹过,轻轻地翻开他的腹鳞,隐约窥得见里面嫩粉色的肉。

伏䶮睡饱了,散漫地抻了个懒腰,忘了自己还挂在悬崖上,差点儿掉下去。

他灵巧地化回人身,坐在这一块巨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这块石头是他最喜欢的一块石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坐在这里和那罗耶看千山负雪。

今年入冬后,伏䶮也一直坐在这块石头上,耐心地等着雪来,每天都坐在这里等雪来。

他想等雪来的时候,就离开耆阇崛山。

这一天。

雪终于来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很大。

天寒云低,雪飞山白。

大雪片片如鹅毛,簌簌落着,入目唯有茫茫,欲断观者魂。

伏䶮望着这一场大雪,难得安静,耆阇崛山也一如往常的静谧,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他在冰天雪地里打了个颤,将身上的月白大氅裹得紧了些。大雪霏霏,落在他的头上、他的肩上,将他融入这一场雪景之中。

忽然,他像心有灵犀一样,回头看去。

他果然在身后见到那罗耶,也见到那罗耶身后的菩提上落满了白雪,好似初夏盛开的银花。

伏䶮一顿,道:“我要走了。”

伏䶮说过要陪那罗耶在耆阇崛山上悟禅,陪他看山重水复、春夏秋冬直到地老天荒,但是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哄骗的话。他是逍遥自在的龙,上天入地,掠过万水千山,无拘无束,不会为了谁而停留。

他真正要对那罗耶说的话,只有这一句。

“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那罗耶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伏䶮习惯了那罗耶的沉默,他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金殿、菩提树、耆阇崛山。

一年多以前,他的筋脉寸断,瘫在这个地方,漫野的千日红像是赤霞,到了冬天,他喜欢坐在这块石头上看雪,石头都被他磨得光滑了,春天来时,他喜欢盘在菩提树上,将菩提树也盘得锃亮。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留在这里,应似飞鸿踏雪泥。

伏䶮站起身,一脚踩在那块岌岌可危的巨石上,千仞悬崖,离他近在咫尺。

他端详着那罗耶的眉眼。

那罗耶生得很好看,是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千百年来,伏䶮只见过那罗耶这样的好看。

那罗耶在的时候,伏䶮会莫名感到安宁,像是沉眠西荒,像是魂归故里。

那罗耶救过伏䶮两次,但是伏䶮从来没有对那罗耶道过一声谢。

那罗耶给了伏䶮一颗佛心,但是伏䶮从来没有想过归还给那罗耶。

……

忽而,一声惊天龙吟响彻耆阇崛山,一条重伤垂危的龙再度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声势宣其可回身转战三界。

矫龙惊啸出山,跃于云雾,腾于高空,气吞万里山河。那是天地间唯一的龙,桀骜不驯,无法无天,鳞片可承日月之辉。

那条龙在空中俯首看向耆阇崛山,金睛烨然,凝望着山顶上的一尊佛。

他们彼此的目光深长,当中或许有诸多情感,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在十三万年以后他们才能知道。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良久,最终,那条龙恣意回首,向着重霄而去。

一切的一切,就像那天的箫声一样,缥缈如梦,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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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䶮很帅地踩在悬崖巨石上,那罗耶想的其实是伏䶮会不会摔下去,毕竟这条龙有两次摔下来的前科,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直到十三万年以后,烈成池都还在忘尘山上担心伏䶮会不会摔下去这件事,也算一个后遗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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