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伏䶮与和尚往凤蛊山的方向走。
琊国地界重峦叠嶂,多山多水,但是人迹稀少,越往东边走,能见到的人影和房屋就越少。不过,百步一座塔,千步一梵刹,佛教建筑量倒是多得如林,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大大小小都是庙宇,当地住民多为信徒打扮,无论男女,偏爱穿着木兰色或纁色的缁衣。
此刻,朝云初生,日光迸射万丈,照耀着数千梵刹,奇形怪状的云好似巨大飞鱼,在天上自在漫游,掠过金日之前,使天地时而昏沉,时而明亮。
前方响起渺渺钟音,遥远之处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
二人走在僻静的古道上,周遭分明无人,却能闻到醇厚的檀香,这香气仿佛已融在了琊国的空气里,无处不在,无处不浓。
伏䶮被古道一侧的陡峭石壁吸引了目光,千仞高的石壁上凿着数百个壁龛,鳞次栉比,每个壁龛中都有一尊佛像,或怒或慈,或笑或悲,或大或小,手势各异,有劲风从佛龛中迂回吹过,发出萧萧之音。
石壁中间之处,凿有一尊巨大无比的卧佛,卧佛的袈裟错落有致,连细小褶皱都被清楚地凿了出来。卧佛悲眸低垂,看着眼前成百上千的梵刹之林。
伏䶮问:“我一路看过这些佛像,为何他们的眼眸都是三分睁、七分闭?”
和尚答:“佛,三分观世界,七分观内心。”
伏䶮望着那些佛龛,石壁的佛龛旁边还有壁画,画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他又问:“好一个西天极乐,这就是众人所向往的再无苦厄的佛境?”
和尚没有回答。
“也是你终要去的地方?”伏䶮看他。
和尚还是没有回答。
“都说跳出无常,修得无上觉,就能永无烦恼。”伏䶮道,“诚然,灭杀七情六欲,强迫自己不去追求,这样当然没有烦恼,却也得不到原本想要的了。如此行为,把自己想要变成自己不想要,就成了众生仰望的佛?”
和尚低眸看他,问:“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断你所求,对吗?”
伏䶮斜眸向他,眸光冰冷锐利:“对。”
“纵使你感到苦?”
“纵使我感到苦。”
“你不是觉得困惑,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总会得到这个答案。”
“你的命不长了。”
伏䶮不语,他的颌骨之处鼓动,似是咬了两下牙,缓道:“凤蛊山也近在眼前了。”
足下的古道仍然望不到尽头,肃杀长风拂走古道上的尘土,梳开古道两侧的桠枝,似是在等候他走下去。
“你受天雷追杀却无力反抗,修炼九世却一无所获,面临这些身不由己的时刻,你在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想…我能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怪我此生过于弱小,受制于天,受制于地,不得逍遥。”
和尚闻言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按住正在缓缓爬行的一只蜗牛,那蜗牛立刻就动弹不得,它看不到背上的那根手指,不知为何走不动了,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你看地上这只蜗牛,想的又是什么?”
伏䶮默然地注视着那只蜗牛,道:“……我和这只蜗牛,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你可以轻易地杀死它,要不要杀?”
“不杀。”
“为何?”
“我们同病相怜,它只是想活下去,为何杀它?”
“它比你弱小得多。”
“弱小不是它该死的理由,反倒是它在世生存之艰辛,才显出它生命之可贵。”
“你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你体悟了弱者的艰辛,产生了慈悲心、同情心、恻隐心、怜悯心,换句话说,其实你也拥有一颗菩提心。”
“我杀了这么多人,怎么还会有菩提心?”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纵使你是杀人无数的妖魔,或是祸害天下的魔头,当你发现了自己的菩提心,就可以不再是魔。”
“然而我不这么认为。”伏䶮盯着那只苦苦挣扎的蜗牛,“一旦成魔,身不由己。魔是一把两头开刃的刀,只要拿起屠刀,就再也不能放下。如果我放下这把屠刀,那些恨我、怨我、巴不得我下地狱的人便会立刻抄起这把刀,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杀死我。”
和尚松开手指下的蜗牛,眸光微动。
“虞渊城的牵机神女被啼野骗得堕魔,她因魔炁而无比强大,也因魔炁变得无比虚弱。当她开始虚弱的时候,她的刀就没了,只敢借助一个神像来装神弄鬼,终日躲在吸星楼的最顶层,被痛苦折磨着。她知道那些被她害过的人都恨极了她,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最后,连她自己都盼望以死解脱。我动手杀她的时候,她竟然对我笑,我想,她在笑什么?”
“……原来,她是在笑我也终将逃不过这一天。”
那只蜗牛逐渐爬远,伏䶮道:“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一颗菩提心,有又如何?重要吗?”
“你要在魔道里一条路走到黑?”
“我必须一条路走到黑。”
“你在踏入魔道之前,远比现在快乐得多。”
“就因如此,我正心正行,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世道本就不白,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我也是黑的。我无法回头,犯下的罪孽无法洗清,一旦浸染,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走到底。”
和尚沉默。
“佛怕种因,魔怕结果,如果这些都是我必须承受的果报,我逃亡了百年,现在已经不怕此果了,只想知道我的因到底是什么?”伏䶮敏锐地看向和尚,“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指的是哪件事?
是否后悔把佛心还给了和尚?
是否后悔犯下的罪业?
不管问的是哪一件事,伏䶮处在当下,就只有一个回答。
“我绝不后悔。”
……
远处,传来一声自喉间发出的怒音,长鸣不绝,有如从地狱里翻滚上来的声音,又如从四大金刚的胸腔中震发出的声音,唤起万物潜藏能量,威严肃穆,令闻者皆头皮发麻。
随之,一道宏亮的钟声响彻数里,震出波澜壮阔的声浪,在山峦之间不断地回响。
伏䶮闻声看去,只见山下远处有一城,城中的梵刹更为密集,构成气势磅礴的梵宫,念咒之音和钟声都是从当中发出来的,有人正在跪地朝圣。
了玄和尚享誉十二州,必定也受琊国子民的敬重,如果他去这梵宫,肯定有人能认出他,将他奉为如同皇帝般的上宾。
然而,和尚并未看那山下梵宫一眼,只是默然地接着沿那条古道往下走,毫无要踏入那金碧辉煌、被众生景仰之地的意思。
伏䶮深深地看了那梵宫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踏上这条狭窄荒凉的古道。
……
这条古道越走越逼仄,越向山的深处,不知何时两头已全是悬崖峭壁,朝着头顶压过来,遮挡住明亮的苍穹,只留下一条白线。
最狭窄之处,竟只容一人通过,有如风洞。
伏䶮心觉怪异,抬头望去,倾于头顶的石涯上竟然凿刻着一尊尊的石像。一开始,伏䶮没有认出那些是谁,直到他看见迦楼罗和夜叉,才识出这些石像是天龙八部。
不知他们在这逼仄之中走了多久,和尚走在他的前面,两边石涯挡去天,压住地,这里仿佛是未被一斧劈开的混沌,无声无息,只有伏䶮与和尚两个人,只能听得到鞋履轻踏在尘土上的动静。
直到眼前变得豁亮,他们来到一片空旷之地,一个巨大的湖泊映入眼帘。
这里尤为寒冷,湖泊表面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仿佛多年不曾融化,泛着光泽,犹如一尘不染的明镜台。
湖的对岸之处,有一个破败不起眼的寺庙,藏在草木深处,红漆已经被雨水冲淡了,紫烟也早就断绝了。
天色已晚,夜凉如水。伏䶮与和尚从湖的冰面上走过去,许是湖泊过于明净的缘故,冰面倒映出漫天星河,也倒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白一黑,有如宣画。
这里静得可怕,万籁俱寂,使人不敢高声语。
他们从冰湖上走过,来到寺庙之前,伏䶮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才发现凤蛊山已然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