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蛮荒之中,来了一个人。
那人充满压迫感,散发着与他相同的气息。
习惯性的,他想要吞掉对方。
他隐藏于幽暗中,爪子嵌进蛮荒的断崖绝壁,攀援两步,像一只壁虎,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
而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他有一种预感。
这次的猎物很棘手。
或许,他也是对方的猎物。
他们彼此注视了很久。
电光石火间,分不清是谁先动了手。
双方迅疾凶猛地交战起来。
转眼间,天崩地坼,神惊鬼怕。
整个蛮荒都在摇晃,巨石滚落,天顶也在倾斜。
他出手攫戾执猛,想速战速决,趁早将对方活吞入腹。
对方却偏偏不顺他的意。
狭路相逢,二者难分上下。
没想到。
他在蛮荒中蛰伏、盘曲了数万年的筋骨,竟在这一天得以舒展。
他浑身的血都在发烫,尖叫着往头上涌。
他的心中只有一道声音。
杀死他!
酣畅淋漓!
痛快!痛快!
对视中。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兴奋的眼眸。
这里若是斗兽场,他们就是狮子与虎。
这里若是毒蛊罐,他们就是蜈蚣与蝎。
这一场交战,旷日持久。
万仞峭壁叫着崩裂,蛮荒大地哭着破碎。
谁也没有感到疲惫,谁也没有杀死对方。
休手之时,浑身的血也都还在发烫,背脊还在发麻。
那人缓缓走来,站在他面前,神色阴沉,阴沉中却压制着极度兴奋,问他。
“你是谁?”
他不输气势地张口,发现自己并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低吼。
对方见状,笑了一下。
这份笑容,融化了神色中的几许阴沉。
那人双手抱肩,道:“说话不难,我教你。”
上一刻他们还斗得你死我活。
下一刻,战场成了魔语教学现场。
那人用石头把魔语刻在地上,将关键的魔语逐一教给他。
他目达耳通,很快就能学会。
那人盘膝坐在地上,将一块石头扔到他面前,问他:“回答我,你是谁?”
他用嘴巴衔起那块儿石头,陷入沉思。
他在蛮荒里吞过数万活物,却从没见过同类。
他在所有魔语符号中,挑了个和他外形很像的字,写道。
龙。
“龙?”对方挑眉。
“龙。”
“你叫什么?”
他摇头。
他没有名字。
“你一直在这里生活?”
他点头。
“多长时间?”
“上万年。”
那人意外地看他一眼,问:“就没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
他以为,这就是整个天地。
难道,……不是?
那人嘲笑:“你该不会以为…天地只有这么大?”
他的脸上发烫。
还好他的脸是黑的,这里光线又暗,看不出来。
“这里是西荒,在群山的背面,日光照不进来,你知道耆阇崛山么?”
他摇头。
“耆阇崛山,就是那里,有佛在。”那人手指西荒远处一座高耸之处,散着金光,道。
“佛?是谁?”
“是你真正的敌人之一。”
那人眸光阴寒,即使站着不动,也会散出骇人杀气。
“敌人?”
“佛魔两立,你是魔,我也是魔。”
“为什么是敌人之一?”
那人不屑一顾地笑,道:“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但这无关紧要,有谁在意蝼蚁怎么想?你要警惕的敌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神,一个是佛。”
“神又是谁?”
“我只见过一个神。”那人的话顿了一下,“他是天上的太阳,他叫东君。”
“东君会杀了你吗?”
“东君沉眠了,他什么都听不到。”
“佛会杀了我吗?”
“佛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对所有的苦难皆视而不见。”
他思索几秒,忽觉兴奋:“你是说,其实我们天下无敌?”
那人盯着他,缓缓道:“你很聪明。”
他又冷静一秒:“我为何要相信你?”
那人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你是我见过最强的魔,我不想杀你,只想与你交朋友。”
他怔住:“朋友,那是什么?”
“大抵是志同道合、永不背叛的两个人。”
“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是。”
“你迟疑了。”
“我不对你说谎。”那人道,“以前有个人,他以为是我的朋友,但那是他的一厢情愿。如今,我的想法变了,我想有一个朋友。”
那人语气冷冰冰,眼眸也像蛇眼一样冷。
“你是谁?难道你够格当我的朋友?”
那人嗤笑,道:“我是啼野,在魔界,他们叫我魔祖。”
……
龙抬起头,仰望头顶。
西荒上有一块磐石,黝黑色的,表面嶙峋,龙一直以为这就是天空。刚才经过一场激烈打斗,磐石已经被折腾得有些裂纹了。
龙问啼野:“这外面才是真正的世界?”
啼野道:“是。”
一叶障目不见高山,一石蔽目不知天阔。
这个肯定的回答,就是惊醒梦中人的一语谶言,亦是打破镜花水月的一块石头。
龙在西荒蛰伏上万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没沐浴过日光,没欣赏过月亮。
他蜷缩在这被世人遗忘之处,浸染于魔炁缭绕的幽暗里,孤独地日复一日。
他听到啼野的话,迫切地想出去看看天地浩大。
他躬起背脊,蓄着势,仿佛要一飞冲天。
啼野在他身后露出笑容。
龙摆足了架势,刚要往上冲,忽然又一个急转弯儿,拐了回来。
啼野纳闷儿地看他。
“我忘了带一个东西。”
龙说完这句话,专注地趴在地上,到处寻找起来。
“什么东西?”
“我养的一个球,平时给我当枕头用。”龙在西荒里爬上爬下,最终在一块石头下面找到了瑟瑟发抖的雪球。
他把雪球衔到嘴里,雪球抖得更厉害了。
他叼着兔子,重新凝望着那一块遮他双眸的磐石。
龙的目光充满决绝,吐了一口鼻息,忽而掠足凌空,身躯逶迤,左右抟扶摇而上。
劲风席卷起千层砂砾,大地颤抖着发出垂危的哀嚎,随着一声震过风雷的长长嘶啸。他朝着天空而去,对磐石避也不避,直直地冲撞上去。
登时,山崩海啸,天塌地陷。
磐石被他撞碎,发出訇然巨响,有如陨石纷纷向下砸落。
那一天,众生陷入了恐怖的黑暗。
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空中,遮挡住了太阳。它的金睛如瀚海明珠,通体是厚锐的黑鳞,项上黑鬃于劲风中凛凛,一声龙吟响彻九霄。
四海八荒的鸿光皆由它所挡,十二州由此转入长夜,百兽纷纷伏洞,凡人户户点灯。
它这一冲,就冲上了第九重天,拍碎了南天门,整个天阙都跟着颤动,众仙家大惊失色。
而它浑然不觉,只感到畅快,感到恣意,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俯瞰天地万物,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大,这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边际,西荒在他眼中变得小如一颗栗子,所有声音都充进他的耳里,风声,雨声,浪潮声,他看到湖光山色,看到纷红骇绿,看到人间的渺渺炊烟……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勾着腰、驼着背,再也不用蛰伏于无穷无尽的幽暗,寂寞地用身体堆着雪。
他惊喜若狂,上过了苍穹,撕开重云俯冲而下,直奔沧海。沧海被他炸开如山高的骇浪,彻底沸腾起来,张牙舞爪地向着外围扑去,淹没了海边的无数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