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建筑师论坛的行程非常充实, 前三天是研讨会,后面两天有业界前辈来进行短期授课,最后两天是半自由的交流时间。
建筑师是个年纪越大越吃香的行业, 但近年来业界也逐渐重视起对年轻建筑师的培育, 很多年轻人其实很早就崭露出杰出的设计天赋与创新能力。
这个国际论坛从两年前才开始举办,效果非常好, 所以今年的论坛扩大了规模, 会场里来往皆是青葱洋溢的脸庞,热闹非凡。
许昼年纪轻轻就进入了Decompose,他不知道自己在各地青年建筑师中已经小有名气。
之前为学校设计的休息所虽然没有得到采纳, 但其因为超高的完成度和新颖的设计思路,获得了很高的称赞。
许昼的分享演讲在活动的第二天, 由于十几年前的学术背景不可以谈,所以许昼集中分享了自己在斯城理工和Decompose的经历。
以前的许昼一直内向且敏感, 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不适应在很多人面前展现自己,但经受了斯城理工和Decompose的毒打之后, 在挤满人的酒吧里演出之后, 许昼在再多人面前也不怵。
一场分享下来,许昼全程不卑不亢,不夸不谦,从容中带点风趣, 台风很稳。
许昼永远不是一群人里最夺目的那个,但当他站在台上的时候, 令人如沐清风的纯然气质轻易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他讲话的时候底下就有不少人捂着脸讨论, 说台上的小哥哥好帅, 履历也好厉害, 等下能不能找他要个号码?
所以在晚上的聚餐时段,很多人围着许昼聊天,都是活泼的同龄人,他们聊建筑,但更多的是在聊当下最火的音乐和电影,聊新的游戏和足球比赛,气氛非常轻松。
许昼一晚上就结交了好多新朋友,社交软件里的好友数量蹭蹭涨。
其中有个胖胖的华国男生叫余继鹏,他有点社交牛逼症,特别逗,说中文时有很浓的东北口音,很快就能别人称兄道弟,许昼和他说话也不觉得累。
好几个学生都被余继鹏堪比单口相声的聊天风格吸引过来,几分钟就被逗得嘎嘎乐。
“能不能把幽默细菌分我一点。”许昼笑得眼泪快要出来。
余继鹏一边往嘴里塞冰淇淋,一边拍着胸脯咧嘴笑:“我啥也没有,就这玩意儿多,哈哈。”
聚餐到后半场的时候,许昼悠闲地吃着水果,不远处的余继鹏眼睛一亮,像看到救星一样朝许昼奔来。
“怎么了?”许昼笑着问。
小胖子弯着腰,嫌字儿烫嘴似的蹦得飞快:“许哥,我我突然肚子疼,但是我有个方案稿要给我同学,你能不能帮我拿出去给他?他刚刚到——我憋不住了,估计是我冰淇淋吃多了。”
许昼一看,余继鹏手里果然拿着一摞挺厚的方案,用牛皮信封包着。
“在外面开会还这么忙呢。”许昼把那堆方案接过来,其实很能理解,搞设计的就是全看甲方,休息日能瞬间变成工作日。
余继鹏愁眉苦脸:“这不是项目期限要到了吗?闲不下来。”
许昼懂得不能更懂,拍拍他:“你快去洗手间吧,我帮你给他。”
“谢谢许哥!”余继鹏感激涕零,好像犹豫了一下,“我同学就在门口的花园旁边,穿着白衣服,西国人,你应该一出去就能看见他。”
“好。”许昼应了声,就站起身往外走,余继鹏往反方向直奔洗手间。
许昼走出会场,夜间的寒气扑面而来,果然看见一个挺拔瘦削的西国人站在花丛边上。
“请问你是余继鹏的同学吗?”许昼走过去,问他。
西国男生点点头,指着许昼手里的方案袋:“这是我和继鹏一起做的项目,他说他去洗手间里,让人帮他送出来。谢谢你!”
“没事。”许昼摇摇头,把方案递给男生。
“哎呀等下,你是许昼先生吗?”男生惊喜地问。
“啊,我是。”夜晚的花园很黑,许昼在月色里端详男生的面容,并不认识他。
男生有点激动:“我特别喜欢你给斯城理工设计的那一个休息区域,虽然没有被你们学校选中,但我觉得真的很棒!”
许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又和男生多聊了两句,男生才道谢着离开了。
晚上回到酒店,许昼洗完澡,舒服地盘腿往床上一坐,按照约定给文怀君打电话。
见许昼脸上压不住的笑意,文怀君也跟着抿唇笑起来:“今天很开心?”
“还行吧。”许昼抿出两只很浅的梨涡,“大家都很友善,交了很多新朋友。”
“是不是有很多帅哥美女?”文怀君心里很高兴,但还是酸溜溜地问,“而且都比我年轻。”
许昼故意逗他:“好多帅哥呢。”
文怀君立刻垮起个比脸:“比我还帅?”
许昼大笑,文怀君好像执着于和其他人比帅这件事,非常肤浅幼稚。许昼又享受了一会儿他的醋意,才慢悠悠哄他:“谁会有你帅?”
“嘁。”文怀君恃宠而骄地傲娇起来,“你的演讲录像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我要刻成光碟。”
许昼笑骂他有病,又不是去领诺贝尔了,还刻成光碟?
又聊了一会儿,文怀君稍微收了点笑容,问许昼,“没人欺负你吧?”
许昼摇摇头:“没有,大家都是懂礼貌的大学生。”
文怀君点头,接着和许昼黏糊糊地聊了半天,活像热恋中的青涩高中生,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距离许昼回来又近了一天。”挂电话前,文怀君掰着指头算。
才挂下和文怀君的电话,许昼就在乐队群发起了群聊。
虽然现在放暑假,四个人分散各地,但群里还是很热闹,每天都要刷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
由许昼发起的群聊非常罕见,另外三个人几乎瞬间就点了接受。
“许总啊,这什么风把您吹来啦?无事不登三宝殿哪!”颜羽庭敷着面膜,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
姜蓝正靠在沙发里看剧,手里还捧着一包薯片:“肯定是有要事相求,怎么了小昼子?”
“不会是情感问题吧。”周术语那边背景很乱,像是在某个酒吧,他走了两步,换到安静的地方,“你和文教授怎么了?”
“还真是情感问题。”许昼坦言。
姜蓝立刻直起身:“怎么了?文教授是不是又不知收敛了!”
“不是不是。”许昼赶紧阻止姜蓝的发散思维,顿了顿,清清嗓子。
郑重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和他复合。”
聊天室安静几秒,颜羽庭爆笑出声:“不是,我以为你们早就老夫老夫了,结果现在跟我说还没复合?”
“你们那是没复合的样子吗?一起吃一起睡,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吧!”姜蓝挤挤眼。
“所以现在就是差一句话嘛。”许昼红着脸拍向镜头,也不反驳,“还是要有点仪式感。”
“确实。”周术语点头赞同,一派老成,“爱情需要新鲜感。”
“所以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许昼难得不好意思,“我送过花了,送过礼物了,送过蛋糕了。”
颜羽庭奸笑:“那就送你自己啊,穿‘好看’点。”
见许昼沉默不开口,姜蓝恍然大悟,战术后仰:“噢,看来连这个都送过了,啧啧。”
“要我说啊。”周术语永远是最靠谱的那一个,“你送什么他都会高兴,不如日常点,你早点下班定个餐厅,或者做一顿饭,气氛到了就完事儿了。”
姜蓝嫌周术语说得太平庸,连出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主意,许昼听得面红耳赤。
最后结束了咨询大会,许昼还是准备听取周术语的意见,他准备翘掉最后半天的交流会,提早一天飞回家,给文怀君一个惊喜。
许昼确实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礼物了,只是和其他大学生一起去海滩玩的时候,在岸边捡了一只漂亮的海螺。
这只海螺很完整,拥有珊瑚般摇曳的裙裾,磨砂质感的壳上有淡紫色的花纹,白色的细沙覆在壳里。
许昼仔细地把壳上的沙子都清理干净,握在手心小小一个,硬质的突触有些扎手,放在耳边能听见海风的声音。
文怀君就像他的海螺壳,外面惊涛骇浪,许昼也可以缩进壳里,安稳无忧地窝着。
活动的最后一天,许昼惴惴地期待着,脑海里已经在想象文怀君看到他时惊喜的表情。
许昼整个人都有些兴奋,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话都变多了,心脏活泼地跳动着。
露天午餐会的时候,许昼突然收到一个从华国打来的电话,他几乎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起来。
一个语气匆忙的女声如暴雷般砸进许昼的耳膜:“请问是许承栋的亲属吗?”
“许承栋”三个字让许昼心跳骤停,阳光明媚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许昼握着手机冷静道:“是的。”
“这里是北市人民医院。”
护士一口气不断地说了一长串话:“患者可能由于误食,出现了比较严重的食物中毒。我们通过患者的医疗记录看到他的消化系统曾被利器损坏过,内脏功能遭到了破坏,加上患者年事已高,可能有生命危险。你能不能尽快赶到医院?”
阳光下的椰子树和男孩女孩们的笑脸都变成一片远光,许昼撑着桌子让自己站稳:“可是我在国外,赶过来需要一些时间。”
“尽快吧。”护士说,“患者的状况很不稳定。”
“我能不能先看一下他。”许昼没什么感情波动地问。
护士说“可以”,传来几张照片。
许承栋已经很老,他躺在白色的医院床上,脸颊凹陷,眼睛紧紧闭着。
许昼挂断电话,手指有些抖,根本没听到有女孩叫自己去喝酒。
他在亮得刺眼的阳光里把屏幕亮度开到最大,取消了飞回东海岸的航班,订了一张两小时后飞往华国的机票,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拦了辆出租车往机场奔。
在上飞机前,许昼给活动主办方说明了原因,又给文怀君发了一条短信,解释了许承栋的事情,说他现在在往华国飞,处理完他就回来,不必担心。
刚按完发送键,空姐就微笑着请许昼关上手机。
屏幕变成黑色,映出许昼苍白的脸。
这是自那场离奇穿越的航班后,许昼第一次坐上飞回华国的飞机。
他在高空的气流颠簸里胡思乱想,会不会等飞机落地,他发现一切都回到了十五年前。
北城的雪还未融化,陈静淑还会提着一袋桃子去她父亲办公室,文怀君也尚未承受十五年孤独的折磨。
灰白色的高空云像纹理极细的棉花,许昼看着窗外,想着护士打过来的那通电话,耳边又响起许多年前,几乎是深深刻在许昼脑海里的几句话。
12岁的许昼瘦弱得像纸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力把雪白的瓷片捅进了许承栋腹部,鲜红的血瞬间淌满了雪地,在夜里变成黑色,和另一滩血迹融到一起。
许承栋被拖进医院,脸上罩着呼吸罩,两粒黑豆般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面色苍白的许昼。
他的嗓子很难听,破烂的风箱断续地拉出几句话,说两个字就要深深喘一口气。
许承栋说的第一句话是:“敢捅你老子,狗东西。”
第二句话是:“我要是死了,命该你背,我要是残了,后半辈子也该你背,你欠老子的,投胎了都还不清。”
第三句话是:“许昼你看你,哈哈,跟我,一点区别都没有。”
许昼绞着眉,嘴唇紧紧抿着,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那时许承栋的模样像刀一样刻在许昼心里,小而圆的漆黑瞳孔,因疼痛而颤动的脸颊肌肉,越发加深的脸部纹路,以及他腹部染红白绷带的血色。
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个场景都如水洗般清晰,从景到声,立体的。
许昼注定要背负它一辈子,就像背着许承栋的伤,他背着许承栋的命。
因为这一刀,即使许承栋后来再过分,许昼也是理亏的那一方。
百善孝为先,提刀向父是罪大恶极,许承栋后来的恶行甚至被他自己解释成对许昼的宽容。
自从许昼来到西国,有工资开始,他每月都给许承栋打一笔不少的生活费,足够他过很好的养老生活。
许昼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到许承栋自然死亡,但护士说的“之前的刀伤可能导致他的生命危险”,无疑把重新许昼架上了愧怍与怨恨的交界点。
长时间的飞行,许昼几乎睡不着,一直在不安稳的浅眠中沉浮。
落地第一件事,许昼看到飞机前侧的屏幕上仍显示此时是2022年,他没有回到过去。
华国此时正是深夜,许昼随着人流走下飞机,步履匆忙,食指按着兜里手机的开机键。
然而手机尚未启动,从幽深的侧面走廊里窜出一道人影,一片布被死死按在许昼口鼻上。
许昼想屏住呼吸,却已经太晚了。
许昼浑身脱力地软倒,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深夜空荡的机场里。
再等许昼掀开沉重的眼皮时,他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前光暗浮动,好像在一间陈设简单的房间里。
手上还没有力气,许昼闭着眼艰难摸索,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包和行李都没了,手机没了,想送给文怀君的那只海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门口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非常陌生,但不是完全陌生。
许昼眨眼,艰难地聚焦,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脸。
大脑空白,许昼先是疑惑,而后又皱起眉,缓慢地思考起来。
是文怀君的堂哥,另一位热门继承人——
文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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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文怀君一遍遍看着屏幕上那句:“抱歉文先生,我们在机场没有接到许昼先生,他没有从接机口出来。”
自从文怀君看到许昼的短信,他就安排好了人在华国接许昼,一是怕他心情不好,二是怕他一个人在夜晚不方便搭车。
但没想到,事情完全超出文怀君的预期,是他松懈了。
许昼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秘书小心翼翼地进门,文怀君满身骇人的寒气让她呼吸困难,只敢轻得不能再轻地问:“下一周的行程……”
一只杯子硬生生碎在了他手里:“取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七位小天使!!给你们送海螺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