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门打开, 没有热雾,反而扑出来一股冰冷潮湿的气流。
文怀君穿着丝质的深色睡衣,领子拉到最上面, 仍能看出宽厚结实的肩背线条。
许昼本来缩在被子里准备装睡着了, 这会儿探出个脑袋,扬起脖颈, 微微皱眉:“你洗的冷水澡?”
文怀君没想到连这都被许昼发觉了, 默了一会儿才老实承认:“嗯,我有点热。”
许昼抿紧嘴,看着文怀君手上拎着一条刚被洗过拧干的内裤, 像草原上的鹿一样转动脖子,寻找哪里可以晾裤子。
许昼指了指窗边, 他把自己的毛巾和内裤都晒在那边了。
“我以为文总都是穿过就扔的。”
可能是气氛有点凝滞,许昼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微妙。
文怀君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直都自己洗啊。”
文怀君从老旧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衣架, 把裤子挂到了许昼的裤子旁边。
以前文怀君在许昼的出租屋过夜的时候,他们的东西也都混杂着摆在一起。
分享浴室, 分享洗手台, 在一张书桌上写各自的作业,然后挤在同一个夏天,分享同一个充满蝉鸣的午觉。
此时看着成熟的男人坐到床上,携着淡淡压迫的气息, 许昼还是清晰地发现,面前的文怀君和曾经那个小学弟是不一样的。
“我关灯了?”文怀君问。
许昼点了点头。
啪地一下, 房间陷入黑暗。
许昼感到身边的床垫下陷, 被窝被掀开了, 传来衣料和床单的摩擦。
两人互相道了晚安, 安分地割据在床两侧,被子被抻平,中间漏着一个空洞,许昼背后凉飕飕的。
许昼朝床外侧躺着,闭着眼,毫无睡意。
时间好像沉寂地淌了很久,身后传来窸窣轻响,被子贴到了许昼后脖颈,是文怀君帮他掖好了被角。
在黑暗中,听觉变得敏锐起来。
许昼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男人女人说着地方口音浓重的英语,隐约的笑声,乒铃乓啷不知什么东西磕在木台阶上面。
近处房间里,身后的男人正在深长地一呼一吸,很有规律。
在独属于夜晚的琐碎嘈杂里,一道动情的叫声突然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出来,难辨男女。
西国人不拘小节,声音越拔越高,偶尔清晰地叫出几个露骨的单词,掺杂着木床摇晃的咯吱声,许昼觉得整个墙壁都被带着轻微晃动,明显得难以忽视。
许昼一动也不敢动地保持睡姿,控制呼吸,出了一身黏腻的汗,像禁锢着他的薄膜。
耳边是陌生人的叫声,脑子里却是一些别的画面。
许昼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动,却越来越渴,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凝视眼前的黑暗。
忍无可忍,许昼气急败坏地翻了个身,企图扑灭身上的火。
然而刚转身,许昼就对上了一双幽暗的眸子,像头蛰伏许久的狼。
文怀君怔了半秒,很快把直白的目光收拾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有些尴尬,他们能感到对方炽热的呼吸,墙壁还在有节奏地轻震。
许昼头皮发麻,脑子里是一团浆糊。
“想……”
许昼失神地嗫嚅着,他似乎是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说出这个字,完全不受理智控制。
他感到委屈。
和莽撞热情的年轻文怀君比,成熟男人保持着无动于衷,冷静地躺在他身边。
“外面有星星。”文怀君突然说。
许昼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几粒闪烁的亮光划在视网膜上,紧接着视线一黑,他被吻住了。
文怀君扶着他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吻他,很温柔,但一如既往地久。
许昼在缺氧前,伸长手臂在桌上乱摸,从那一篮子东西里匆忙摸出了一个盒子,被男人抽走了。
许昼觉得,文怀君那个冷水澡应该是白洗了,一点用都没有。
文怀君从椅子上勾过来一条领带,顺滑的缎面接触到许昼的手心。
“把我的手系起来。”
文怀君哑声说。
“嗯?”许昼握着领带,声音疑惑。
“快点。”
文怀君催他,双手已经放在身后背好了,流畅的背部肌肉在挤压中隆起。
许昼不解,但文怀君压低的令声让他如提线木偶般地服从,把领带缠到男人的双腕上。
“你不能这样系…”文怀君打断他的动作,在黑暗中向他示范。
“要交叉成十字,再打结,否则我可以挣脱。”
许昼重新绕了一遍,声音带上几分不爽:“为什么要我绑你?”
他是发展了什么新爱好?
文怀君细碎地吻许昼的眼睛和鼻尖,他该怎么说才好,他只是怕自己失控地伤害他。
隔了十五年,他对自己的控制力早已失去把握。
双手终于被牢牢绑到了一起,文怀君坐直了一点,借着夜色,贪婪地描摹许昼的眉眼。
异国他乡的夜晚冰凉如水,陌生的空气几乎叫人哀伤。
然而不协调的影子重叠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着,逼仄的小旅馆几乎将人带回十五年前那间破旧的出租屋。
那时文少爷委身于那廉价的小房里,好像连抬着头行走都会顶到天花板。简单的木椅上丢着名牌衣服,几千块一双的鞋摆在简陋的玄关旁,低矮的木床一晃就吱呀响。
文怀君对此表现得无比自然,脸上没有一丝不舒服,或是轻视的表情。他像个真正的穷小子一样,站在偶尔漏水的潮湿浴室里刷牙,耐心地调着冷热不均的洗澡水温,和许昼挤在狭窄的木床上,吱呀呀地过了很多夜,早上起床去楼下买三元一份的早餐,肉包子和热豆浆,提上楼等许昼起床。
很难想象他是商业集团的大少爷,饶是许昼也常常觉得突兀,反倒是文怀君神色活泼地与楼下卖早点的大叔大妈聊天,没有半点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样子。
那些时候,许昼常常会忘记文怀君的身份,错觉他和自己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家境普通,肩上没有什么家族使命。
和出租屋一样,汽车旅馆的床也不怎么结实,吱呀呀地响。
其实这是不对的,他们都清楚。
未来像一锅混沌的粥,文怀君背后有那么大一个集团,许昼只是普通的沧海一粟,两条平行线不会因为十五年的时间就产生交点,但他们固执地坚信,好像只要他们在一起,就真的没有东西能把他们分开。
他们像两个成绩很差的坏学生,明明连考试都没有准备好,却偷偷跑到花丛里打滚撒欢。
管他什么明天的事,他们只想享受现在,他们毫无拒绝彼此的办法。
所有不确定的因素在此时都变得无比清晰,在彼此面前,他们难以深谋远虑,只想躲避时间的冲刷,藏进这一方狭窄的天地,陷入彼此眼中。
他们在四千万年历史的古地貌边耸动起伏,大峡谷拥有近乎永恒的慈祥面容,沉默地,无私地,将渺小的人类染得遍身绯红,水汽蒸腾。
许昼控制不住流泪,一双桃花眼潮湿得起雾。
文怀君凑上来吻过,哑着声音问他“哭什么”。
许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咬唇摇头。
文怀君说:“应该是我哭才对。”
这是怎样的奇迹,让我还可以触到你。
第二天早上九点,许昼的手机不停地响,他本人却仍陷在深眠里,睡得很熟。
文怀君睁开眼,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姜蓝的名字,抬手接了电话。
“喂。”文怀君出声,嗓音不可避免地低沉沙哑。
“许昼快起床!呃……”那边顿了一下,好像分辨出文教授的声音,立刻变得结巴起来。
“文,文教授吗?”
“是的。”文怀君答。
姜蓝声音怂得要命:“啊,那个,你们起床了吗?我们今天的行程有些赶,不知道能不能在十点前出发……”
“好的,知道了。”文怀君说,“谢谢你打电话来提醒我们。”
挂了电话,文怀君垂眸专注地看着许昼的睡颜,感到无与伦比的充实与宁静。
过了一分钟,他还是轻轻把许昼叫醒了。
“你再躺会儿,我先去洗漱。”文怀君看着许昼睁开眼。
许昼含糊地“嗯”了一声,翻身起床的动作做到一半,身体僵了两秒,又落回床上。
文怀君眸色深沉,眼底有懊悔,他还是做过了头。
“还疼吗。”文怀君从镜子里看着许昼问。
许昼看着与年轻时并无二致的文怀君,声音渐渐低下去:“还好...但可能也没那么好。”
文怀君沉着脸:“对不起。”
许昼差点笑得把自己呛到:“以前怎么不见你说对不起,嗯?”
文怀君想了想:“年纪小,没礼貌。”
许昼隔空点着他额头:“那文同学,请你继续保持你的没礼貌。”
许昼抬手看了眼手机,看到有个姜蓝的电话。
“诶,姜蓝找过我,你接的?”
文怀君点点头:“她叫我们起床。”
“啊对,我们今天准备早点去游乐园的。”许昼神色一顿,动作快了起来,把衣服毛巾都收拾进包里:“我们得赶紧下去。”
结果步子迈得太急,许昼又咧着嘴“嘶”了一声。
文怀君无奈:“别慌,慢一点。”
结果两人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一分钟才到了楼下,姜蓝他们已经在前台等着了。
姜蓝甩着手里的帽子,压着声音跟许昼吐槽:“老许,你们好慢。文教授每次都说我们交作业慢,他自己是不是也有拖延症?”
许昼干笑一声:“呃,可能是我有拖延症......”
“文教授,您昨天在汽车旅馆睡得还习惯吗?”周术语已经不怕文怀君了,像朋友一样和他聊天。
文怀君笑道:“睡得很好,我不挑地方的。”
“我们已经退房了。”颜羽庭指着前台对文怀君示意。“你们把钥匙还了就行。”
文怀君把钥匙交给前台,前台站着个金发小太妹,打着三个耳钉,打电话叫人去看房间。
不一会儿,小太妹接了个电话,“嗯”了两声,然后神情冷漠地对文怀君和许昼说:“用了两盒,凸点和清凉的,你们看一下单子,要多加五十块钱,只收现金。”
四周猝然一片寂静,众人表情精彩纷呈。
姜蓝的帽子甩脱了,直直掉到地上,颜羽庭脱口而出一句“我靠”,周术语顿了三秒钟,转过身去,静默无声地开始狂笑。
许昼怔在原地,节操花花碎了一地。
他突然理解了昨天姜蓝的心情,他现在就是很想出去喊一喊。
三个一盒,他们拆了两盒,其实只用了四个。
至于这两种奇特的款式,是许昼在黑暗里乱摸的。
文怀君倒是展现出作为教授的淡定和沉稳,淡然应了声“好”,付了钱。
颜羽庭蹭到许昼身边,眉飞色舞:“难怪迟到了,原谅你们了。”
许昼欲哭无泪,无言以对。
三个人完全控制不住表情,假装以为其他人看不见,疯狂互相用口型惊叹。
周术语:太可怕了吧??一晚上两盒啊??
姜蓝:我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教授!!师德尽失!
颜羽庭:比较担心许昼,他接下来几天还怎么吃大餐。
三个人拎着行李,一个接一个地从许昼身边走过去,每个人都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丢下一句评语。
姜蓝:“你男人,真的好猛。”
颜羽庭;“你男人,真的好猛。”
周术语:“你男人,真的好猛。”
结果文怀君揉了一下许昼通红的脸,低声又说了遍“对不起,让你难堪了”。
然后把三个小孩儿拦了一下,诚恳道:“是我的问题,我没控制住。”
在三人怔愣又惶恐的视线中,文怀君继续说,像在做承诺:“以后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点烟)
邀请五位小天使来现场看文教授师德尽失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