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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委屈

长夜难明:双星 紫金陈 37624 2024-04-12 09:55:37

很多城市都有名叫“状元楼”的大饭店,江北也不例外。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半,五点刚过,董明山便带着太太钱一茹早早地到了包厢,今天他们要接待大人物。

“我们也没必要提前这么早来吧,大家小孩都是同班同学,我们家也不比他们家差。”对于催促她早早赶过来的丈夫,钱一茹颇有微词。

“我们跟赵家怎么比呀?”董明山是个地方上的小开发商,平日里也是个人物,要让他主动承认不如别人的时候不多,但对比赵泽宇,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赵泽宇他爸赵忠悯,在江北主政这么多年,还有他妈妈李青一家子,在省里市里都是位高权重、人脉通天。俗话说得好,富不与官斗,咱们就算赚得再多,想在江北混,在赵泽宇面前也得低头,更别说,赵泽宇到底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总之,肯定比我们家多得多。”

几天前,董明山拍下了富临区的一块住宅用地,这是他这辈子迄今为止做的最大一笔投资,那块地是江北富临区规划的富江新城的核心地块,周围之前出让过的几块商业地产,都已经进入了开发阶段,按照政府规划,五到十年后,富江新城将成为富临区乃至整个江北市的心脏。富江新城的住宅用地很少,这一次土地出让吸引了十余家房企入场,最后经过角逐,被董明山以五亿五千万的价格收入囊中。

董明山的公司已经缴纳了一个多亿作为土地保证金,结果这几天筹措尾款时,原本已经谈妥的银行却突然变卦,终止了他这个项目的授信,他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内缴纳土地出让金,已经交的保证金和土地都将被政府收走。他询问银行客户经理,经理只说是接到上级通知,他去找支行的行长,对方先是避而不见,后来就打太极,让他去找其他银行试试。

后来他做了好一番交际工作,银行领导向他透了个底,原来这块地本是赵泽宇志在必得的,十多家入围房企都已私下和赵泽宇达成了协议,大家一起围标,让赵泽宇下面的公司用低价拿下,谁知被董明山半道截和了。

招标之前,赵泽宇早就找人调查过,唯一一家不是自己人的竞标方董明山,是个很小的开发商,只在江北做了“悦峰园”这单个项目,第一期的盘都没卖完,没实力,参与竞标大概只是想捡漏,于是压根没把董明山放在眼里,谁知,最后的竞标中,董明山竟像吃了男科药物,一路雄起,最后硬生生以封顶溢价将这块热门土地收入囊中。赵泽宇一怒之下,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和资源,让董明山事先谈妥的银行对他停贷。

赵泽宇和很多政府领导交情匪浅,这一次赵泽宇向金融系统的领导反映了董明山公司资金有问题,董明山在外融资,还有不少民间借贷,属于表外负债,于是领导便向银行过问了这几笔贷款发放的风险事宜。

董明山这么个地方上的小开发商,各种借款往来自然有许多不规范的地方,银行重新核查后,马上就把他的贷款停了,还希望他尽快把之前的贷款给还回来。

新贷款被叫停,老贷款被银行抽贷,董明山的公司立马陷入了危机。

银行行长跟董明山建议,主管的政府领导已经亲口点了他的公司,江北的银行都不会对他开绿灯了,他要么去外地想想办法,要么去求赵泽宇。毕竟,两人过去素不相识,只有这一次商业上的矛盾。商业上的矛盾总能坐下来谈,无非是利益多少的问题。否则,哪怕这次董明山找到资金解了燃眉之急,往后的开发环节,如果赵泽宇成心要搞他,他一个外来小商人,怎么接得住招?

董明山想找中间人联系上赵泽宇,结果打听到赵泽宇的孩子正巧也在蓝青小学,便让妻子问问。钱一茹一查,儿子班上有个同学叫赵星辰,特别调皮捣蛋,平时经常恶作剧,老师也不敢管,听说他爷爷是江北的老市长,她向老师确认了一番,果然就是。

于是,董明山让钱一茹去认识一下王嘉嘉,想以孩子是同班同学这层关系搭上赵泽宇,主动让利向他提出共同开发,以解这次的危机。毕竟,如果能抓住赵泽宇这条大腿,他以后在江北的事业也会少许多阻碍。

于是第二天,钱一茹代替孟真真去接小孩放学,等到了王嘉嘉,她凑上前,讨好地向王嘉嘉谈及自己丈夫想和赵先生合作的想法。王嘉嘉非常冷傲,双手插在胸前,完全没给她面子,只平淡地抛下一句:“知道了。”

平日里心高气傲的钱一茹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可是有求于人,她也只能在一旁赔笑说着感谢的话。王嘉嘉视她如空气,目不斜视,望着校门等孩子出来,钱一茹自讨没趣,也只好不再言语。

结果两人分别接到孩子后,王嘉嘉认出钱一茹的孩子是董浩然,主动走过去搭话:“之前我好像没见过你来接孩子?”

钱一茹尽管对王嘉嘉方才的冷淡态度不满,却也不敢表露,见对方主动搭话,她也笑着回应:“是呀,我工作忙,大部分时候都是保姆负责接送孩子。”

王嘉嘉自从那天远远见了一眼他们家保姆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她这几日甚至刻意早一些赶到校门口,四处张望,依然不见他们家保姆的身影,有一次她接到小星后,还刻意坐进车里停留了一些时间,只见董浩然一直在校门口等保姆,保姆始终不现身,她在车里足足停留了五分钟,结果一抬头,校门口的董浩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接走了。她不由得怀疑,他们家的保姆在刻意回避自己。

想到这儿,王嘉嘉突兀地问道:“对了,你家保姆叫什么名字?”

钱一茹一愣,奇怪地看着她,还是如实回答:“叫……叫洪梅。”

“哦……”王嘉嘉应了声,也没给出解释为什么要问保姆的名字,目光游离片刻,淡淡地说,“刚才你说的事,我会转达给我们家老赵,到时联系吧。”

回到家后,钱一茹向董明山抱怨,王嘉嘉这人脾气怪得很,阴晴不定,董明山使出浑身解数哄着老婆,说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钱一茹总算拉下脸,在微信上申请添加王嘉嘉为好友。王嘉嘉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后,只回了她一句:“有消息了我告诉你。”之后便又杳无音信了。

一连过了几日,董明山夫妻也不知道王嘉嘉是压根没和赵泽宇提,还是说了此事后赵泽宇不肯约见,正犹豫着是否要再次询问之时,王嘉嘉发来一条信息:“周四晚餐,地点你们定,我不喜欢离家太远。”

钱一茹拿起手机给董明山看,展示王嘉嘉的傲慢,董明山笑嘻嘻地拿过她的手机,帮忙回复“好的”,并配上讨好的表情包,王嘉嘉没再回任何消息。

董明山按照赵泽宇家的住址,研究遍了附近的高档饭店,最终选定了状元楼。

五点四十,一辆豪华的红色跑车在状元楼前停下,驾驶座上下来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子,她实际年龄三十四五岁,皮肤保养得极好,妆容精致,看上去顶多三十岁,从头到脚的耳环、项链、衣服、手表、戒指、包、鞋子,全是奢侈品牌,普通人工作十年都赚不出来她这一身装扮。副驾驶位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男生跟着她下车。

很快,旁边驶来一辆豪华商务车,司机正是陈子华,陈子华按下电动车门,车后排位子上,四十多岁、一身富家公子哥休闲装打扮的赵泽宇向陈子华吩咐一句“车子开走,今晚不用送了”,便下了车,和妻儿会合,朝饭店走去。

大堂经理过去曾有幸接待过几次赵泽宇,知道他的身份,忙不迭上去迎接,将他们领到了董明山的包厢。

一推开门,董明山夫妻便热情地迎上去,邀请两人先在主位落座,吩咐服务员上菜。

与高冷的王嘉嘉不同,赵泽宇为人非常谦和,一连声的“抱歉久等了”。在和董明山的互相推让中,赵泽宇坐上了主位,王嘉嘉则压根不回应他们夫妻俩的奉承,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带着儿子坐到了赵泽宇旁边。

赵星辰环顾了一圈包厢,抬头直接向钱一茹询问:“董浩然呢?”

“浩然——”

钱一茹正要作答,王嘉嘉冷冷地对儿子说:“怎么教你说话的?重新问,你要叫阿姨。”

钱一茹腹诽:“自己没教养,不懂礼数,对孩子要求还挺严格,孩子不懂礼貌,还不是遗传你的基因?”

赵星辰很畏惧妈妈,说话声音都变小了,重新问了一遍:“阿姨,董浩然呢?”

钱一茹含笑解释:“浩然今天在家里。”

王嘉嘉眼珠微微一转,当即道:“那就让你家的保姆把孩子带过来吧。”

钱一茹怕孩子来了喧宾夺主,推托道:“我家孩子特别调皮,来了怕吵闹到大家,待会儿还要聊正事呢。”

王嘉嘉丝毫不留情面,道:“这样啊,早知道是大人谈事,老赵一个人来就行了,我和小孩来了也挺多余的。你们找个喝茶的地方就好,何必要吃晚饭?”赵泽宇正笑着和董明山寒暄,互相介绍,听到妻子如此不留余地地说话,微微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钱一茹表情更是尴尬,董明山赶紧给她使个眼色,钱一茹忙收起全部的不满,打电话给保姆:“洪梅,你现在带着浩然,打车来状元楼一趟。”

何超龙死了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开始的几天,孟真真每天生活得浑浑噩噩,不是忘了倒垃圾、收衣服,就是切菜弄伤了手指头。

陈子华在事发第二天按何超龙微信聊天记录上的租房地址,摸去了出租屋,一个拆迁安置小区里的迷你隔断间,周围人员很杂,门口也没安装监控,他戴着手套和脚套在出租屋内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最后将其大部分东西都打包带走。目的是等未来某一天房东因为没收到租金来找何超龙,开门发现东西都搬光了,自然就认为是房客私自搬家了。

这半个多月里,陈子华联系过几次孟真真,告诉她善后工作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说了些安慰的话,叫她不要多想,正常生活,最近他也不会来找她。

不过这依然挡不住孟真真心中的恐惧,她几乎每天都会寻空闲回一趟巧克力公寓,将地板、家具全部擦拭一遍,有时候她在卧室擦地,只要停下手,屋子里突然安静,她就会觉得何超龙就在身后的储物间门口看着她。周末离开董家,她也不敢一个人住,叫上老丁回到巧克力公寓,丁虎成的呼噜声是她惶恐的镇静剂。丁虎成也看出她最近心神不宁,她只说是工作有些劳累。

半个多月过去了,何超龙的死正如陈子华预料的一样,无声无息,无人知晓,也许一年或几年后,他的亲属才会报警。

在这个繁忙的世界,拥挤的江北,无数的人来车往,每天都有天南地北的人汇入,又像无规则的分子运动一样,从江北流出,何超龙这么一个边缘的外来人,就像一块芝麻饼最边缘的一粒芝麻,谁又会注意到这粒芝麻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陈子华又何尝不是芝麻饼上最边缘的一粒芝麻呢?

坐在出租车上,孟真真望着窗外,胡乱想着。

“洪梅阿姨,”旁边董浩然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低着头小声说,“我不想和赵星辰玩。”

“为什么呀?”

“他总是打人,大家都不和他玩。”

孟真真一开始以为董浩然在学校受到了很大的欺负,细细一问,问题倒也不大。

这个叫赵星辰的孩子是插班生,很顽皮,经常捉弄其他人,其他学生告诉家长,家长找到了老师,老师私下跟家长说,赵星辰的爷爷是赵忠悯,父亲是赵泽宇,他转学来这里,教育局领导专门关照过要特殊对待。毕竟只是同学间的玩闹,老师只能口头批评几句,也不好将这些琐事向他家里告状。来蓝青小学读书的家庭,至少是中产阶级,知道他是赵忠悯的亲孙子,家长也只能忍气吞声,私底下纷纷告诉自己的小孩,离赵星辰远点。如此一来,赵星辰无形中被老师和同学们集体孤立了,他逆反心理重,只能变本加厉地惹事来寻找存在感。结果呢,董浩然坐他前头,成了他重点欺负对象。上课起立时,赵星辰在董浩然的凳子正中立一块橡皮,看他坐下去又跳起来;董浩然不肯让他抄作业,他就涂改董浩然的作业,老师改作业以为是董浩然写错了;有时候他还会故意打董浩然。董浩然性格懦弱,既不敢反抗,也不敢跟家里说。

孟真真仔细地问了学校生活,赵星辰只是顽皮,这个年纪也谈不上校园霸凌。

本来她想教董浩然要学会反抗,但董浩然的一句话让她改了主意:“他有时候对我也还好,大家都不跟他玩,所以体育课时他都叫我一起去抓虫子。”

孟真真问:“那你觉得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他欺负我,我不要跟他做朋友。”

“你不要跟他做朋友,那他继续欺负你,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

孟真真笑了笑:“浩然,阿姨教你一个方法,你试试看。你尝试发自内心跟他做朋友,他如果继续欺负你,你告诉他,如果他再作弄你,你就再也不跟他玩了。你呢,有零食,就分给他吃,有玩具,和他一起玩,他不会的作业,你教教他。你想,如果有个同学真心把你当朋友,对你很好,你还会好意思欺负别人吗?”

董浩然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如果你真心跟他交朋友,他也会成为你的好朋友的,你试试阿姨的这个办法。”

董浩然思索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觉得阿姨说得特别有道理。

孟真真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让他待会儿见了面就给赵星辰一块。

很快,孟真真带着董浩然来到了状元楼,一打开包厢门,赵星辰就忙不迭地跑下饭桌,要和董浩然去外面玩。董浩然本能地有些拒绝,但看到孟真真的眼神,还是决定一试。他一见面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赵星辰,称呼上也变得亲昵了一些:“小星,这个我从家里带的,给你吃。”

赵星辰在学校没有朋友,除了自家人对他百般宠溺外,同学和老师都不待见他,董浩然见到他也是绕道走,此刻见董浩然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他有些不好意思,接过巧克力,吃到嘴里,还故意大声说:“真好吃,浩然,你是我的好兄弟!”说着,他欢快地跑进屋,在父母面前又秀了一遍:“爸爸妈妈,浩然给我了一块巧克力,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董浩然也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心想交个朋友真好。

站在包厢门口的孟真真看着两个孩子,也松了口气。她想到家里活没干完,打算跟钱一茹道个别就走,走进包厢,向钱一茹询问:“浩然妈妈,待会儿浩然跟着你们回家吗?家里东西还没收拾完,要不我先去——”她话说到一半,目光望见了饭桌主位旁正坐着的王嘉嘉,瞬间愣住了。她每次接孩子都尽量避开王嘉嘉,可没想到今晚董浩然的同学家长正是王嘉嘉。

王嘉嘉自然也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孟真真急忙把目光收回,不动声色地缩回了包厢门外。

而其他人浑然不觉,钱一茹挥手道:“洪梅,你先回去吧。”

孟真真转身就走。

王嘉嘉紧盯着她,直到她离开包厢,才收回视线,转向钱一茹:“刚才那个是你们家的保姆?”

得到钱一茹肯定的回答后,王嘉嘉又看向门口,想着孟真真还没出酒楼,她思索几秒,马上说:“你打电话把保姆叫回来吧,让她带两个孩子去旁边的步行街走走,大人在这里谈事,别让两个孩子自己在外面瞎玩。”她的语气依旧高冷,仿佛是在吩咐钱一茹。

孟真真匆匆离去后,还没走出大门,就接到了钱一茹的电话,让她带两个孩子去旁边的步行街。

她思索了一会儿,她确信王嘉嘉看到她了,那个眼神,王嘉嘉一定注意到她了,但王嘉嘉是否认出她了呢?她不知道。可她没有时间想,更准确地说,她没有选择,她不得不折返,这一次,她不敢再走进包厢,只是站在包厢门口,小声地让两个孩子出来。

步行街距离状元楼不过一百米,每天晚上五六点,这里的夜市地摊便一一开张,有卖各种小物件的、卖宠物的、套圈的、打气球的,应有尽有。

孟真真陪着两个孩子闲逛,一言不发,一直在思索王嘉嘉是否认出了她。

自从那一次遇见王嘉嘉后,接送孩子,她都避开王嘉嘉,今天是双方第一次对视。

王嘉嘉几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高挑、漂亮,气质出众,永远是人们眼中的焦点。她应该认不出我吧?我现在老了这么多,脸上还多了一颗痣,刚才她看着我应该只是觉得我眼熟,肯定觉得不会这么巧合。刚才董太太称呼我也是洪梅。

她自我安慰着。

两个孩子走后,包厢里只剩下了四个大人。

小孩在场,大人之间的戏总会有所收敛,如今,可以真正演起来了。

董明山端起酒杯敬赵泽宇,奉承道:“赵总,咱们也是有缘分,我一直想拜访您,可没渠道,谁承想咱们的孩子居然在同个班,还是前后桌,我们家浩然说了,你们家小星和他是最好的朋友,这不,也成全我们得以荣幸地认识您。”

赵泽宇含笑和他碰了下酒杯,嘴里谦虚:“都是朋友,又是同学家长,浩然爸爸,你也就别客气了。”

钱一茹也端起酒杯,对王嘉嘉道:“小星妈妈,我也敬您一杯。”

王嘉嘉自从见到孟真真后,思绪一直沉浸在回忆里,如今被点名,方才回过神来,也正因孟真真的这层关系,此时的她对钱一茹的态度也温和了些许,她因为要开车,没有喝酒,浅浅抿了口饮料,接着突兀地问:“你们家保姆来你们家多久了?”

她突然问起保姆,三个人都有些错愕,她忙改口:“哦,我看你们家小孩很听保姆的话,挺乖巧的,不像小星这么皮,你们家保姆挺会带孩子的吧?”

“呃……是,是,这个保姆对小孩挺有耐心的。”

王嘉嘉试探地问:“平时你们家谁来辅导孩子的作业?”

钱一茹脸色有点羞愧:“家里靠保姆辅导孩子功课,我和老董没那么多时间。”她不好意思说两人文化程度低,只能说没时间。

“保姆也能辅导孩子功课啊?”王嘉嘉点点头,此刻她对钱一茹的态度就像正常的学生家长在聊天,让钱一茹都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你们家保姆什么学历?”

钱一茹有点得意:“我听保姆自己说,她以前上过大学,因为家里穷,读到一半没继续念了。”

顿时,王嘉嘉心下更加确定了。此前她觉得洪梅和孟真真实在长得太像了,但毕竟十年未见,还不能完全确认。

一旁,赵泽宇瞥了瞥王嘉嘉,有些不满,谈正经事的时候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干什么,搞得自己演戏都没状态了。他咳嗽一声,示意王嘉嘉别打岔,继续摆出笑脸,和董明山聊生意。

董明山道:“赵总,您是房地产的大老板——”

赵泽宇打断他,纠正道:“我不做房地产,我就是个搞投资的,乱七八糟啥都投,投的企业里可能有一些是房地产公司,但说我是房地产老板,那就太抬举我了。”

董明山知道他这是在和房地产商撇清干系,他爸赵忠悯这么大的领导,虽然已经退休,但儿子如果是房地产巨头,早年是否有利益输送就值得商榷了。还有几家娱乐会所,赵泽宇从不承认他是老板。所以,尽管坊间传言那些公司背后都是赵泽宇在掌控,至少在工商的股东注册上,赵泽宇和那些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旗下只有一家私募股权投资的基金公司,他只是总经理,占了几个点的股份,其他股东层层嵌套,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

董明山忙改口纠正,又说:“赵总,不瞒您说,我上个月在富临区拍了一块地,不知道您对那片地方熟吗?”

赵泽宇摇摇头:“不清楚,我平时只负责基金公司的投资,房产、地皮这方面,我是个实实在在的门外汉。”

“您过谦了,您资源多,有件事我可能要麻烦到您,看看您这边能否搭把手?”

“你可以说说看,希望我有能力可以帮到你的忙。”

“是这样的,我拍下了一块地,总共花了五个多亿,交了一个多亿的土地保证金,本来我谈好了几家银行提供后面的贷款,结果我自己这边资质不太够,所以银行审查时给我退回来了。这不,政府已经催我缴纳剩余的土地出让金了,不知道您这边能否帮忙对接一下银行,让贷款早点批下来?”

赵泽宇笑起来:“浩然爸爸,这你可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基金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和银行不是同一个业态,跟银行不熟。既然你贷款资质有问题,钱都没借到兜里呢,你怎么敢花这么高的价钱买地呀?自己能吃几两饭,自己才是最清楚的,吃不下别硬吃,更不要掀了隔壁桌的饭菜。”

董明山一愣,后背发凉,颤声道:“我来江北时间短,初来乍到不懂事。”

“每个生意圈,都有这圈子的规则。”

“是是是,您说得对。”董明山重重吞咽了一下,道,“我之前不懂事,现在银行贷款批不下来,我保证金已经交进去了,如果后续尾款交不上,实在很麻烦,恳请赵总想想办法,帮兄弟一把。”

听到“兄弟”这个字眼,赵泽宇轻轻嗤笑一声,一本正经道:“我也很想帮你,可贷款资质问题,这些在银行里都有流程,我哪儿有能力帮你疏通这方面的关系啊?”

董明山脸都涨红了,思索了片刻,道:“我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这么说吧,我在江北只待了几年,就开发过一个小楼盘,没什么资源。赵总您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兄弟介绍一下有资源能办成这事的人,我可以另外按点数付佣金。”

赵泽宇笑道:“好吧,我回头帮你问问看。”

董明山一看这态度,就知道他在随口敷衍,一个人随口敷衍之时,自然是在等对方继续开价。董明山混迹商场多年,对此也是门清,便笑眯眯地继续开口:“佣金我可以给到五个点。”

赵泽宇笑着吃口菜,道:“这么高啊?我想应该有很多人会抢着做这单生意。”

董明山见状,咬咬牙:“如果可以快点批下来,十个点也可以。”

赵泽宇道:“我只能说帮你问问,能不能问得到还是未知数。你知道,现在银行监管特别严,如果你这边只是缺少渠道,那我相信你出这么高的佣金,解决这个麻烦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你说是资质、抵押物不足这些事,现在光靠关系是没用的,银行审批贷款有自己的流程和条件,不符合条件放贷,银行也不敢做啊,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行长是要吃牢饭的。这方面还是靠修内功,光找关系行不通啊。”

董明山连忙问:“怎么才能修内功?”

赵泽宇沉吟一下,道:“我对你们做房地产的也不是很清楚,按我的经验,如果一家公司资质不行的话,找外部股东来入股,你出让一些股份,外部股东把钱打进来,这不信用就足了吗?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一起赚才能把生意做大啊。”

董明山连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家一起做,才能把蛋糕做大,可我在江北没什么朋友,赵总您看看,能不能介绍一些人来合作开发?”

赵泽宇抬头寻思片刻,道:“我倒是有个朋友在做房地产,这样,我现在打个电话帮你问问。”

董明山急忙感谢他的古道热肠。

赵泽宇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很快便接通了,他故意打开免提:“杜总,我现在在吃饭,我身边有个朋友,是我儿子同学的家长,也是做房地产的,董明山,你认识吗?”

“知道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董总上个月刚拍下富江新城一块位置很好的地,在圈子里也是名人了。”

“董总的公司想找江北本地的开发商入股,将来一起合作开发,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好啊,如果董总愿意出让一部分股份,我们肯定乐意接。过几天在董总那块地旁边还有一块地要挂牌,如果一起做,那么用董总的公司拍下来,两块地联合到一起,合并开发高档小区,这才能赚钱最大化。”

赵泽宇转头问董明山:“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啊?”

董明山小声说:“那块地距离很近,如果能把两块地放一起开发,分成小区的不同期开盘,自然是最好的模式。只是我这边实力有限,所以没打算拿那块地。”

赵泽宇问:“我不是很懂你们的开发模式,你确定两块地一起拿下,利润会做得更大?”

董明山道:“那是必然的,稳赚不赔的大生意,可那块地贵得多,这个……光靠入股的资金恐怕……”

赵泽宇道:“如果生意稳妥,钱不是问题。我提个不成熟的建议,你看怎么样?让杜总入股你们公司,具体的价格,多少比例股份的事,你们俩回头商量。另外,由我们基金公司做财务投资,当优先级合伙人。”

“优先级?”董明山只是个地方上的小开发商,没接触过基金的投资,他不是很懂。

“就是说,我们的基金来入股你的公司,将来楼盘全部卖出去后,给我们一个固定的年化收益,我再把股份退还给你。相当于我们是银行,给你放贷款,当然,我们利率要高一些,比如九个点、十个点。不过咱们儿子是同学,又是好朋友,这块利率我会帮你尽可能弄低。有我和杜总的资金背书,后面银行贷款我相信肯定没问题。另外呢,你也知道,楼盘开发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我相信杜总的能力,他肯定会帮你全部摆平。”

“明白明白,太棒了!”董明山喜出望外,他作为一个小开发商,跟银行贷款的利率也差不多八个点了,赵泽宇只多赚他一两个点,利益捆绑在一起,后续资金链自然稳如泰山。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傍上赵泽宇,那不光是钱的问题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一个楼盘在开发过程中,会出现一道道关卡,以赵泽宇在江北的资源,这都不是问题了。许多人跑断腿的事,赵泽宇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他也知道赵泽宇刚才打那个电话是在演戏,具体方案他们早就想好了,这方案是大家共赢的事,他没理由拒绝,当即答应下来。

赵泽宇拿起酒杯和他碰一下。

这时,王嘉嘉站起身,道:“你们继续聊,我去外面走走。”

步行街上正热闹,两个孩子原本玩得好好的,结果路过一个地摊时,闹起了矛盾。

摊主用白色颜料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圈子,里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陶瓷工艺品,小到手指大的摆件,大到成人小腿高的财神像,由近到远排着。孩子们嚷嚷着要玩。孟真真向老板问了价格,拿出二十块买了二十个圈,一人分了十个。

赵星辰先玩,结果他把圈扔光了,一个都没套到。一旁等待多时的董浩然见轮到自己,正要上去,赵星辰觉得自己刚找到准头,圈就没了,便让董浩然再给他五个,董浩然不肯,两人争了起来,孟真真正要去劝,赵星辰一把将董浩然手里的圈全部夺了过来,还把他推倒在地。

孟真真眼见自己孩子眼眶中噙着泪水,作为母亲,孟真真本能地责怪起赵星辰:“你们两个是好朋友,怎么能推人呢?说好的一个人十个圈,你把圈还给浩然。”

“我不还,这圈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孟真真道:“你怎么能这么霸道呢?”

“什么霸道,你一个臭保姆凭什么骂我?”赵星辰对孟真真大声呵斥道。

步行街人很多,周围路人见一个小孩呵斥大人,都朝他们看过来。孟真真微微红了脸,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董浩然倔强道:“这是我家阿姨花钱买的圈,都送你一半了,你还要抢我的。你如果想玩,叫你爸妈给钱。”

赵星辰不屑道:“叫我爸妈给钱?我爸都说了,今天是你们家有事求他,你居然还敢跟我抢东西!”

董浩然被他骂得瞬间噎住,孟真真身份所限,也没法去训斥赵星辰,只好安慰董浩然:“浩然,没关系的,阿姨再给你买。”

董浩然点点头,对赵星辰发狠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赵星辰刚才说出侮辱人的话后,心中也有些愧疚,但孩子的倔强让他不肯低头:“你不跟我玩,我还怕你不成,你有本事让你爸妈别求着我家!”赵星辰的狠话刚说完,眼睛就直直地看向了孟真真的身后,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刚才的话是谁教你说的?”一个冷静且严厉的声音从孟真真身后传来,她一回头,赫然看到王嘉嘉像一座冰雕站在那里。

赵星辰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道歉!”王嘉嘉吐出两个字。

赵星辰低头,不知所措。他心里知道说错话了,可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小孩子是要面子的。

“我叫你,向你同学,还有这个阿姨道歉!”王嘉嘉又说了一遍。

赵星辰咬着牙齿,偷偷瞥了眼母亲的眼神,低头走到董浩然和孟真真面前,不情愿地小声说了两句对不起。

“大声点,让大家都听见!”

赵星辰被周围人盯着,眼眶都红了,可是见母亲的态度,他只好重来一遍,耷拉着脑袋,声音放大一些:“董浩然,洪阿姨,对不起。”

“你要求他们原谅你!”

“董浩然,洪阿姨,对不起,你们能原谅我吗?”赵星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董浩然见他这副模样,也有些被吓住,点点头,忙说:“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

孟真真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微微侧过头,不想直接面对王嘉嘉,却也没法走开。

王嘉嘉从包里拿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赵星辰,语气软下来,道:“刚才是董浩然的阿姨请你套圈,现在你带着董浩然去前面玩,你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你请他。他是你的同学,是你的好朋友,你要拿出男子汉的担当,什么事都要两个人分享。不要再学你爸那一套说话,绝对不许!听见没有?”

赵星辰松了口气,马上道:“知道了。”他把圈全部交给了董浩然,说:“你来套,套完我们去前面一起玩。”

董浩然把五个圈给他,让他继续玩,两人你推我让了一会儿,都不敢看王嘉嘉,赶紧把圈都套完,一齐跑到前面去了。

见两个孩子跑到了前面,孟真真刚想跟上去,却听到王嘉嘉叫住了自己。

“孟真真。”

孟真真身形凝固住了,除了陈子华,她已经很久没听见别人喊她这个名字了,有时她甚至都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洪梅。

她的脚步再也没法挪动。

王嘉嘉走到一侧,和面对其他人的高冷截然不同,她对孟真真露出了很有亲和力的笑容:“我们十年没见了。”

“我……”

王嘉嘉笑起来:“你该不会还要在我面前装,王大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孟真真,我叫洪梅。”她捏尖嗓子,模仿着孟真真的声音。

孟真真沉默了几秒,也含蓄地笑了起来。

王嘉嘉道:“大学快毕业时,警察还来找过我,问你有没有和我联系过。我说没有,我心里想的是,就算有我也不会说,咱们俩什么关系,对吧?说吧,一五一十,老老实实交代,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现在叫洪梅?”

孟真真犹豫了一下,淡淡道:“我惹上了一些事。”

“什么事?”

孟真真微微低着头:“没……没什么。”

王嘉嘉笑了笑,也没有再问,即便大学时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如今十年不见,也添了生疏,有些事暂时不能问得太细致。

她换了个话题:“之前你表哥说你可能在江北,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还这么巧,我们遇上了。这江北,说大很大,说小也小啊。”

“我表哥?”孟真真一头雾水,“我哪个表哥?”

“就是你那个表哥陈子华呀。”

孟真真浑身一激灵,道:“你……你怎么认识他?”

“你忘了?以前读书那会儿,你说要休学,我还去你们南川市找过你,你跟我介绍过你表哥。”

孟真真连忙笑笑掩饰惊慌,心中回忆起大学时,她因为错信陈子华,因陈子华而休学,王嘉嘉还专门跑到南川找她,当时王嘉嘉见到了她和陈子华,陈子华年纪比她大这么多,她不方便说陈子华是她男朋友,便谎称是她表哥,带着她帮她找工作。

“陈子华……陈子华什么时候找的你?”

“好像三四个月前吧。”

“他找你做什么?”孟真真继续试探地问。

王嘉嘉不以为意:“那天我接到个陌生电话,问我是不是王嘉嘉,他说他是你表哥陈子华,十年前见过一面,我才想起来,有一点印象。他说家里人在找你,你应该在江北市,问我你有没有联系过我,我说你没联系过我。过了几天后,他又打电话来,问我能不能帮他在江北介绍一份工作。”

孟真真这才想起那天陈子华说漏了嘴,说“找了你那谁给我介绍的工作”,后面忙遮掩过去了。她气得顿时咬牙道:“真是不要脸!”

“怎么了?”

“他!”孟真真羞愧道,“他和你只见过一次面,电话号码也一定是从我手机里找到的,他都没跟你说过几句话,他……他怎么就好意思,居然……居然开口找你帮他介绍工作!”

王嘉嘉自从嫁进赵家后,对各种冒出来的亲戚朋友也是见怪不怪,请她托关系的帮忙的她都一概拒绝,但介绍普通工作的小忙倒也帮过几回,毕竟赵泽宇公司很多,帮远房穷亲戚介绍个谁都能干的工作,比如司机、保安、保洁等,也是按劳所得,不算什么事。

王嘉嘉笑笑,安慰孟真真:“谁家都有几个这样的亲戚,也没什么。说起来他来问我介绍工作,我还有点惊讶,正好我听赵泽宇说他公司里之前那个夜班司机生病不干了,我就把他介绍过去当司机了,听说干活挺勤快的,你也不用去怪他。”

孟真真狠声道:“他肯定打听到你现在的地位,才会这么不要脸,找你介绍工作。”

“没什么,谁做不是做,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赵泽宇也没有因此多给他一分工资,你不用过意不去。对了,我爸爸前几天还提到你,如果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有空的话一起去我家吃饭?就像我们读书时那样。”

孟真真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浅聊了一会儿,王嘉嘉看了眼手机,赵泽宇给她发信息,准备走了,她将两个孩子叫回来,返回状元楼。

临到包厢,孟真真叫住她,犹豫了几秒,还是说出来:“我现在叫洪梅,你……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王嘉嘉做了个ok(好的)的手势,轻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但你下一次要告诉我真相。”

孟真真点点头,又不无担忧道:“你先生……”

王嘉嘉轻蔑一笑:“他不配知道我的私事。”

两人进了屋,屋里的三人都已站起身准备离开,临别之际,王嘉嘉对钱一茹道:“你家的保姆洪梅聪明能干,我家里缺个保姆,不如让她去我家干吧?”

此言一出,孟真真顿时大惊,不待钱一茹回答便慌忙谢绝:“不了不了,我在董家做得很好,谢谢赵太太的好意,我真做得挺好的。”

王嘉嘉看了眼孟真真的表情,她本意是想孟真真在别人家做得辛苦,还不如多来陪陪自己,见她似乎不情愿,也就作罢,笑起来:“开个玩笑啦,老赵不喜欢家里住陌生人,我跟洪梅聊天挺愉快的,下回我借一下洪梅来我家打扫,工资我会另付的,董太太你不会舍不得吧?”

钱一茹虽然觉得王嘉嘉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王嘉嘉这人态度阴晴不定她也见识过了。面对这么个小要求,钱一茹自然应允:“如果您需要,随时喊她过去,您不用给工资,我们会另外给她。”

“好的,那就谢谢你了。”

赵泽宇坐上副驾驶位,一关上车门,当着坐在后排的儿子的面,就嘲讽起来:“你平时这么傲的一个人,今天是怎么了,管人家借个保姆打扫卫生?咱们家也不至于条件这么艰苦,雇个保姆还需要拼单吧?”

王嘉嘉面无表情,淡淡回应:“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吵架。”

两人在外人面前的恩爱和体面,在车门合上的那一刻便荡然无存了。

赵泽宇瞥了眼坐在后排低头玩手机的儿子,赵星辰从赵泽宇一上车,就全程低下头玩手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家长不知道,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动也没动。赵泽宇鼻子哼了下,倒也没再继续。

王嘉嘉发动汽车,一路无言地开回家。到家后,她安排孩子去卧室写作业,随后就来到书房,关上门,看着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的赵泽宇,道:“赵泽宇,以后你要跟我吵架,不要当着孩子的面,ok?”

“这不,今天也没吵啊?”赵泽宇低着头,都不看她。

“你语气离吵架也差不了多少了。”

“那你可以温和点吧。”赵泽宇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看手机,“我每天在外面那么多工作要忙,精神压力大。你呢,不需要工作,有花不完的钱,你该多体谅我一些。”

王嘉嘉顿时怒道:“是谁一定要我把工作辞了,在家管孩子?我跟你说了很多遍,我要出去工作,你是什么态度?”

“好了好了,你出去工作,你能干什么,之前给你钱开店,不是开砸了吗?像以前去电视台当记者,还是去找个班上?赚的那几毛钱够你的油钱吗?我赵泽宇的老婆去给人打工,传出去好听吗?王嘉嘉,我劝你心态放平一点,这社会这么大,换任何一个女人,你跟她说,你不用上班,每天就在家接送一下小孩,其他事都不用你操心,给你住豪宅开豪车,只要在家听话,对婆家态度好一点,受气了稍微忍让些。你出去问问,这样的生活,哪个女人不想过?你呀,是既要又要还要,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便宜让你一个人全占了啊,你就知足吧。”

“你!”王嘉嘉盯着他,“这话你憋了很久吧?”

赵泽宇懒懒地道:“行了吧,话糙理不糙,这些话我原本也不想多说,伤你自尊心,你平时要跟我吵,我也不想多计较,以后你在我爸妈家,给我几分薄面,不要再跟我妈顶嘴了,行吧?”

“你妈?你自己凭良心说,你妈讲理吗?”

“你甭管我妈讲不讲理,你稍微受着点又怎么了?钱、社会地位,多少人羡慕你,也够弥补你那小小的委屈了。”

“赵泽宇!”

“我在呢,有何贵干啊,亲爱的?”

王嘉嘉深吸一口气,不打算跟他吵下去,轻叹一声,问:“你今天是不是在设计董家?”

“什么设计啊?”赵泽宇抬起头,望着她。

王嘉嘉非常确信地说:“今天你那种表情,就是你一贯的不怀好意,你一定是在设计董家。”

赵泽宇淡淡道:“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我是一本你读不懂的书。”

“我也不想读,留给你外面那些好妹妹读吧。”

赵泽宇回讽道:“你当然不想读,你想读的是别人那本书。”

王嘉嘉咬牙道:“我跟你结婚以来,清清白白,没和一个男人说过半句暧昧的话,你把你自己管好吧!”

“男人应酬,逢场作戏而已,用得着这么斤斤计较吗?我不像某人,做梦都喊其他男人的名字。我呢,我不管在外面怎么样,好歹我每个晚上都回家吧?”

“我就一次喝醉酒之后的梦话,你记恨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

“我跟你做的时候,你喊别人的名字,你问我够不够?”

“你爱信不信,我嫁给你之后,问心无愧,我手机随时可以给你看,你敢给我看吗?”

“你删得快,做事细致稳妥,这点上,我是自愧不如的。”

“你!赵泽宇,自从跟你结婚之后,我完全对得起你!”

“你说是就是吧,以后把嘴糊严实了,别乱喊人名字就行。”

王嘉嘉用力咬住了牙齿,过了几秒,道:“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董浩然和小星玩得挺好的,如果你想设计董家,至少考虑一下你儿子的感受。”

“小孩子懂什么,大人的事和小孩有什么关系?”他抬起头,慢条斯理道,“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你知道董明山害我损失多少钱吗?我们本来商量好了围标,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还有钱,全部安排妥当,结果冒出个董明山,三个多亿能拿下的标的,最后被他五个多亿抢走了。他还好意思跟我提出,帮他弄到贷款,给我几个点的佣金,打发叫花子呢?你说的完全very(非常)正确,我就是设计董家了。”

“你想怎么样?”

“生意上的事,不用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我本来只是想让董明山亏几个亿来弥补我的损失,今天他有句话让我非常不高兴,他称呼我兄弟,这么个低等人,跟我称兄道弟,我非常生气,他这些年攒的这么点家底,这回彻底没救了。你让小星少和他们家小孩玩就是了,学校里交几个朋友,容易得很,谁不想跟我们家小星交朋友呢?”

“你不要用你成年人的那一套来定义孩子。”

赵泽宇叹口气:“孩子总归也要变成大人的,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王嘉嘉冷笑:“变成你这样的人吗?”

赵泽宇鼻子哼一声:“我这样的不好吗?你别忘了,你吃的用的,一身在外招摇过市的行头,花的是谁赚的钱!”

王嘉嘉眼睛狠狠眯了一下,眼眶不禁红了起来。

赵泽宇见她这副样子,又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一吵架就容易上头,你别介意,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以后也收收你的脾气,这种话我不说就是了。”

王嘉嘉深吸一口气,道:“后天我要带小星去看我爸。”

“这周?”赵泽宇挠了挠头,为难道,“这周恐怕不行了,我答应了我妈,要带小星回去。”

“这周还不行?”王嘉嘉激动起来,“我爸已经出狱半个月了,到现在没见过小星一面!我要把他们接到家里吃饭,你也不同意!前两个礼拜你都说和你爸妈约好了!小星只是你们赵家的孙子,就不是我们王家的外孙吗?”

赵泽宇将手机放到一旁,长叹一口气,道:“你知道我爸妈……我爸妈很要面子的,你爸刚出狱,他们……嗯,他们觉得小星去看你爸不太好。这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安排,行不行?”

王嘉嘉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原因,但听到赵泽宇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道:“我爸就应该去死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嘉嘉。”

“那应该怎么说?你当年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啊?”赵泽宇故作不解。

“我爸被抓后,你家里明明反对你追求我,你跟我保证,你和我偷偷领了结婚证,生米煮成熟饭,你爸妈不得不帮忙疏通关系,让我爸早点出来。是你的保证,才让我偷偷跟你领了结婚证。结果呢,你爸是怎么说的?你爸专门找公检法开会,说必须重判,顶格判刑,不然别人会以为你们赵家在徇私枉法!如果我不嫁进你家,我爸反而早几年就能出来了!这么多年来,你爸妈不但没帮我爸半点,还一直瞧不起我家。你答应我的呢,做到了吗?”

赵泽宇站起身,咳嗽一声,道:“我不知道我爸妈会这么固执,但是你能看得出我当初对你的心意是真的,我不顾家里人反对,偷出了户口本,偷偷和你领证,这显然是真爱。”

王嘉嘉冷笑:“真爱?这么多年来,你妈一直认定是我用手段诱骗你跟我偷偷结婚,如果是真爱,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当初不愿意嫁给你,是你一直用我爸的事来求我答应的?”

赵泽宇叹口气:“我也要面子呀,这话怎么说呢?”

“我就不需要面子吗?”

赵泽宇向后一仰,叹息道:“每隔一段时间,这个问题就要吵一遍,车轱辘一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但是我已经不想再惯着你们家了,赵泽宇。我爸出狱了,我一定要带小星去看他。”

赵泽宇不耐烦道:“我跟你说了,过阵子,我爸妈又不可能一辈子不让小星去你父母家,我们只是暂时摆个态度给我爸妈看,我过几天再去说说话,跟他们沟通一下,这不就行了吗?”

王嘉嘉冷笑:“你爸妈想看到的态度是,我们也不想让小星去见他外公外婆,是不是?”

赵泽宇抿抿嘴,无话可说。

王嘉嘉道:“赵泽宇,你知道你最可悲的一点是什么吗?是自卑啊!不管你在外多么风光,你骨子里就是自卑,你妈从小管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你不敢违逆她,你不管多么努力,你妈始终不满意,你妈总是拿你跟更优秀的人比,你活到现在四十三岁,依然在讨好着你妈。”

“闭嘴!”赵泽宇抓起桌上的书本直接砸到了墙上。

王嘉嘉轻笑一声:“赵泽宇,你坦白说吧,你是不是想逼我主动提离婚?”

赵泽宇紧紧咬着牙,狠声道:“离婚?绝对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

“你妈一直嫌弃我,你跟我离婚,这不是正合她的意?你总算可以成为你妈希望的样子了。”

赵泽宇深呼吸几下,极力压制着愤怒,道:“你不用管她的意思,总之,我不会同意离婚。”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行不行?”

“你爱我?”王嘉嘉嗤笑,仿佛听了个笑话,“你是不是怕我跟你离婚,要分走你一半的钱?你想多了,我胃口没这么大——”

赵泽宇打断她:“王嘉嘉,你记住,以后别跟我提离婚,我不同意!”

王嘉嘉怒道:“你既不肯对我好,又不肯放我走,你到底想怎么样?”

“就现在这样过着吧。”

“不可能,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接下来会每周问你一遍,直到你不耐烦答应了为止。”

赵泽宇无所谓道:“你问吧,我永远不会答应的。”

“那我就去起诉,到时你爸妈可别说,又丢了你家的脸。”

赵泽宇眼中怒火迸发,起身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王嘉嘉的头发和胳膊,将她推到旁边的沙发上,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的连衣裙从背后整条撕破,压倒在沙发上,拉下内衣,从身后抓住她,报复性地揉捏起来,王嘉嘉骂了几声,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狠狠地拍打着王嘉嘉,渐渐地,王嘉嘉也放弃了挣扎,发出了低声的呻吟。

赵泽宇一只手继续压着王嘉嘉,另一只手火急火燎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可他脱掉裤子后,过了一阵子,他放开了王嘉嘉,自己走到一旁把裤子提了上来。赵泽宇侧着头,脸有愧色,强行支撑着自己的脸面:“在吵架的氛围里这么做,不太好,这样你肯定也不会舒服的吧?哎,算了算了,改天吧,今天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嘉嘉,对不起,我会尽快跟我爸妈说,我们带小星过去看你爸。”

王嘉嘉转过身一看,赵泽宇已经穿好了裤子,她朝赵泽宇下体打量了一眼,那里一马平川,毫无起伏。

赵泽宇注意到她的眼神,解释道:“最近我工作特别忙,压力很大,一直没休息好,加上刚才吵架,情绪上没起来也是正常的。”

王嘉嘉一言不发,拉起破碎的衣衫遮掩住身体,狼狈地走出了书房。

赵泽宇看着关上的书房门,重新拿起手机,上面正在讲解肾阳虚和肾阴虚的区别,他叹了口气。

高墙大院,绿茵环绕。

四明花园是江北的老牌别墅小区。近年随着城市重心东移,位于老区的四明花园已经不再属于核心地段,不过里面住的基本都是离退休老干部和上了年纪的富人,小区环境幽雅,周围设施便利。

中午,赵泽宇开车带着妻儿来到其中一座别墅,保姆开了门,赵星辰兴高采烈地跑上楼找爷爷玩,赵泽宇上楼和父亲说话,留下王嘉嘉一人像局外人一样孤独地坐在沙发上,听着孩子在楼上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过了些时间,面容保养得饱含光泽、着一件鹅黄色针织衫的李青笑着从楼上走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王嘉嘉坐在客厅,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换上一副冷面孔,走过去,朝沙发上一坐,拿起面前的水杯看了眼,自语道:“怎么没有水啊?”

王嘉嘉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的新闻,仿佛全神贯注,注意力都在手机上,对李青的话置若罔闻。

李青不满地大声嚷嚷:“林林,你过来,倒茶!”

四十多岁的保姆林林从厨房小跑出来,嘴里称呼她“青姐”,耐心地给她倒好茶,又跑回厨房忙活。

李青再次抬头看了眼王嘉嘉,对方依旧自顾自地玩着手机,她鼻子缓慢地吸了口气,道:“刚才听小星说,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同学们都不跟他玩,总爱欺负他,集体孤立他,你知道这事吗?”

“欺负他,不至于吧?他不欺负别人就已经很好了。”王嘉嘉继续玩着手机。

“你这是什么话?”李青语气里已经透出不满了。

“同学、家长、老师都知道他是你们的孙子,谁敢欺负他?”

“那他为什么说班上的同学都欺负他,老师也不管?”

王嘉嘉放下手机,道:“小孩说的话,家长也不能全信。”

李青哼了声,道:“我没见过哪个当妈的连自己孩子的话都不相信。”

王嘉嘉没有回应,低头又打开了手机。

李青脸上的表情愈加不满:“后天周一,你去趟学校,找他们班主任,这个事情要严肃地跟班主任说,小孩子欺负人,搞孤立,这个问题很严重,必须马上解决,这对小星的成长很不好!”

王嘉嘉淡淡道:“我倒是觉得还好,让他从小知道,光靠家庭背景,只会让人怕他,不会让人喜欢他。”

李青顿时把杯子啪一声扔在桌上,道:“王嘉嘉,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保姆在厨房停下了工作,几秒后,楼上的嬉闹声也暂停了。

王嘉嘉放下手机,朝楼上喊:“赵星辰,你下来。”

几秒后,赵星辰胆怯地出现在楼梯口,畏惧地看看母亲,然后慢慢走下楼梯。

“你跟你爷爷奶奶告状,学校里面有人欺负你了?”

赵星辰看看奶奶,又看看王嘉嘉,不知所措。

李青连忙起身,挡在孙子前面,护着孙子,道:“你别吓唬小孩,小星,你回楼上去玩。”

赵星辰如释重负,刚要跑回楼上,王嘉嘉冷声道:“站着,我没让你走。”

赵星辰又停下脚步。

李青气得发抖,冷笑一声,道:“王嘉嘉,你嫌麻烦,不愿意去找他们班主任,我让人给他们校长打电话。”

“用不着吧,这么点小事就找校长,别人会觉得我们家小孩也太娇生惯养了,你觉得班主任会喜欢这样的小孩吗?”

“小事?你知道被同学孤立是多严重的事情吗?班主任如果不管,就把班主任调走好了。”

王嘉嘉冷笑道:“真厉害,一句话就要把班主任调走。”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你一个电话,别说班主任,校长都得来登门道歉。难怪啊,赵星辰在学校里这么霸道,别人愿意跟他玩才怪。”

李青怒道:“王嘉嘉,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的教育理念不是很适合他。”

李青道:“暑假时我们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了,本来小星在这旁边的机关小学上得好好的,多少人花钱托关系想进机关小学都进不去,你呢,觉得小星跟我们一起住不好,非要把他调到这么普通的小学——”

“蓝青是重点小学。”王嘉嘉纠正她。

“重点?就那样的重点,跟我们这里的小学能比?你问问全江北的家长,哪个不想让孩子进这里?就你那个所谓的重点小学,班级同学孤立小星,班主任都不管,能教好孩子吗?依我看,下个学期把他转回来,你要是舍不得儿子,那你就住我们家吧。”

王嘉嘉正要继续和她争执,楼上有人咳嗽一声:“好了好了,两个人都退一步,不要吵了。”

赵忠悯戴着一副老花镜,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虽然已经退休了几年,但多年养就的官威让他脸上总是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王嘉嘉会顶撞李青,但是本能地不敢顶撞赵忠悯,这是几十年当大官、当大家长形成的气场。

即使赵泽宇和李青,在家也是顺着赵忠悯的。

赵忠悯说一不二。当然,孙子赵星辰是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和他玩闹的人。

赵忠悯坐到了沙发上,伸手示意王嘉嘉也坐下,劝道:“都是一家人,有事情要先分析,再沟通,实事求是地解决问题,道理是讲出来的,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是对的。”

王嘉嘉和李青都不再言语,王嘉嘉坐回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深吸一口气,道:“爸,我有件事要说。”

赵泽宇见状,忙坐在她旁边,笑着挽过她,在她肩膀上稍稍用力捏了下,王嘉嘉没有理他,继续说。

“我爸出狱半个月了,还没见过外孙,我下午带小星去看看他。”王嘉嘉说话不卑不亢。

“不行。”没等赵忠悯说话,李青就打断她,“小星转学的条件是周末来我们家,这一点是你同意的。今天是周末。”

王嘉嘉道:“除了周末,他平时都要上学,哪儿有时间?只是一个下午,晚上我就送他回来。”

李青还是说:“不行。”

“怎么能这样?我爸也是小星的外公啊!”王嘉嘉眼眶忍不住泛红,想要博得赵忠悯的同情。

赵忠悯道:“你们俩谁也不要争了,问小星自己的意见吧。”

李青马上对孙子说:“小星,你晚饭想在哪里吃?林林今天买了大闸蟹,我还找人托运来了海里的螺,都是你最爱吃的,下午就能送到。”

赵星辰脱口而出:“我想在奶奶家吃饭。”

王嘉嘉寒声警告:“赵星辰!”

李青马上护在孙子面前:“你不要吓唬孩子,孩子想在我们这儿,你也听到了。”

王嘉嘉又喊了一句:“赵星辰!”

赵星辰有些畏惧地看着妈妈,却不敢说话声援妈妈。

王嘉嘉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失望地站起身,夺门而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赵泽宇见状,立马跟着跑出屋,追上去,拦住王嘉嘉,低声道:“王嘉嘉,你又闹什么!我跟你说过,你不要跟我妈顶嘴,你在我爸妈家稍微忍着一点脾气!我不是跟你说了,这事情从长计议,我这几天会跟我爸妈谈妥,最迟下周让小星去见你爸妈,你又发什么疯?”

王嘉嘉冷笑起来:“看一下外公外婆还需要从长计议?这都第三个周末了,为什么还不能去?”

赵泽宇低吼:“不是不能去,是我要先跟我爸妈谈好!你怎么这么几天都等不住,再等几天怎么了?今天我出门时是不是又跟你交代了一遍,你别为这事跟我妈吵架,我会跟她沟通的!”

王嘉嘉冷淡地看着他:“赵泽宇啊,我在你家是多么卑微啊?你妈以前有句话说得对,我配不上你们赵家,是我们王家高攀了。”

赵泽宇咬了咬牙,把怒气压回去,声音柔了下来:“哎,你别在乎我妈的话嘛,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偏见是很难改变的,我爸为人做事还是很公道的吧?”

“你爸为人公道吗?你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王嘉嘉一把打开他的手,快步走出了别墅。

赵泽宇叹口气,回到别墅,又摆出一副笑脸,跟父母解释道:“嘉嘉就是小孩子脾气,我回去再哄哄她。妈,你别老和她计较,她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嘛。”

李青道:“都是你惯出来的。”

赵泽宇憨憨笑道:“这不是一物降一物,她是我老婆,我宠着她一些也是应该的。”

王嘉嘉迎风走在路上,她用了很大力气,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往下掉。

这些年她在赵家受的委屈已经足够。

她爸爸王甬民曾经是江北市南岸区城市规划局的副局长,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逢年过节,谈不上门庭若市,也是人情往来不断。王嘉嘉从小家庭生活条件优渥,长相出众,成绩优异,从来不乏追求者,内心一向是骄傲的。

直到突然有一天,王甬民因为涉嫌严重违纪被纪委带走,后来因受贿和滥用职权被判刑,一夜之间,处境颠倒。单位里的人都和王家划清界限,昔日笑脸相迎的亲戚朋友也都转以冷眼相待,甚至还有人在出事前几个月过年时来王家拜年,送了一百来块的酒,也上门要了回去。追求王嘉嘉的人一开始还在安慰她,说一定是误会,后来得知检察院都提起公诉,王家还得卖房交罚款后,这些人也都悻悻远离了。

当时的王嘉嘉刚入职电视台不久,本来正受单位重用的她,也因此受牵连,被调去了边缘岗位。

人情冷暖,一望而知。

恰在此时,正在追求她的赵泽宇向她提出,如果王嘉嘉愿意嫁给自己,赵忠悯会出手帮忙,让相关单位关照王甬民,想办法让他早些放出来。

为了救父亲,也是被赵泽宇这样身份的人在这种时候能不顾影响、雪中送炭的行为所感动,王嘉嘉答应了赵泽宇的追求,两人很快确认了关系。

赵泽宇选了一个周末带她回家见父母,结果就在见面的前一天,赵泽宇告诉她,他父母知道王嘉嘉父亲是王甬民后,慑于政治上要撇清干系,竭力反对这门婚事,但是他赵泽宇已经认定王嘉嘉是一生所爱,他下周一就拿出户口本,去和王嘉嘉领证,等生米煮成熟饭后,赵忠悯和李青自然得认她这个儿媳妇,到时亲家这个忙,他们不帮也得帮。

王嘉嘉觉得违逆父母的婚姻会有诸多麻烦,但赵泽宇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了解父母的脾气,只要他们俩真的领了结婚证,父母也只能支持。于是,在赵泽宇的软磨硬泡、百般恳求下,年轻的王嘉嘉也背着她妈妈,偷出家里的户口本,与赵泽宇仓促地领了结婚证。

拿到结婚证后,双方才告知各自的父母。

王嘉嘉母亲这边,赵泽宇登门道歉,表示他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但他实在太爱王嘉嘉了,死都不肯放弃,只能先用这招把证领了,他再去说服父母;他一定会对王嘉嘉百般呵护,让她放心把女儿交到他手里。王嘉嘉母亲见他们已经领证,即便反对也来不及了,只能默认既成事实。

赵泽宇父母这边,他迟迟以时机不成熟为由,百般推托,不愿向赵忠悯夫妇摊牌,和领证之前的赵泽宇判若两人,简直就像是骗婚,但赵泽宇这样的家境,何必要骗婚王嘉嘉呢?

直到几个月后,王嘉嘉怀孕了,赵泽宇才第一次把她带回婆家。

王嘉嘉犹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赵家时,赵忠悯没现身,李青则一直在和牌友打麻将,欢声笑语不断传出,却完全不理会赵泽宇和王嘉嘉两人。赵泽宇陪着王嘉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直低声恳求王嘉嘉忍耐。见丈夫这副态度,王嘉嘉也体会他身为人子,在这个家庭中间的不易,忍着满腹委屈,尴尬地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牌友散去,李青才视若无睹地走过来,在沙发主位上坐下,神情冷漠地跟赵泽宇闲聊几句,仿佛压根看不见王嘉嘉的存在。

在赵泽宇的眼神示意下,王嘉嘉给李青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轻声喊了句:“妈。”

李青面对捧到面前的茶,依然视若无睹,问赵泽宇:“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赵泽宇小声赔笑道:“爸说今天还有个会,要晚点回家。”

李青轻叹一声:“你爸坐这个位子,肩上的责任重,盯着他的人很多。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做事有自己的主张,可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掂量一下,你做的事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会不会让他丢脸,会不会让他在政府里难做人?”

王嘉嘉微微弯着腰,一直捧着茶杯的手早已发酸,不禁颤抖了一下,茶水溅出了一些到地上。

李青露出嫌弃的表情,依然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赵泽宇见状接过茶杯,递给李青,李青还是不理会,赵泽宇只好将茶杯放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李青又聊了几分钟后,茶水的热气已经散尽,赵泽宇拿起茶杯,倒掉冷的茶水,递给王嘉嘉,示意她再奉一杯。

王嘉嘉悄悄咬着牙关,忍住满腹委屈,重新倒了一杯茶,再次起身,弯腰递到李青面前。

李青还是当作没看见,自顾自地跟儿子说着话:“卢秘书长,你爸的老下属,他儿子比你还小几岁,你记得吧?去年从美国名校回来,跟林省长的千金刚刚订婚,今年就要办婚礼了。”

赵泽宇勉强应着:“我和他儿子不熟。”他看李青依然没有喝茶的意思,只好再次接过茶杯,放到桌上,示意王嘉嘉坐下。

王嘉嘉眼珠向天花板转了转,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又聊了几分钟,茶杯里的热气再次消散。

赵泽宇轻轻拍了拍王嘉嘉的腰,安抚她,示意她,她又倒了一杯茶,捧到李青面前。

这一次,赵泽宇说:“妈,我不跟你说了吗?嘉嘉昨天去医院检查过了,她怀孕了。”

李青这才正眼瞧了瞧王嘉嘉,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放到了桌上,此后偶尔颐指气使地跟王嘉嘉闲聊几句,态度依旧是不咸不淡,直到吃完这顿赵忠悯不在的晚餐,赵泽宇带着王嘉嘉告别离去,走出家门之际,李青掏出一条别人送的爱马仕围巾,披到王嘉嘉的脖子上,嘱咐两句:“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既然怀上孩子了,那就怀上了,我们家也是厚道人家。有什么需要跟泽宇说,单位上班就不要去了。”

这一天的经历,王嘉嘉终生难忘。

此后多年,除了刚生下赵星辰时,李青对她的态度和善些许,其余时候一直都是不咸不淡,赵忠悯夫妻也从来不跟亲家来往。

这一切王嘉嘉都忍了,她一方面不想让母亲和在狱中的父亲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另一方面也靠着委曲求全来讨好赵忠悯夫妇,希望他们能够出手帮忙,照顾王甬民。

可是呢,这么多年了,赵忠悯夫妇从没有帮过任何忙,始终认为是王嘉嘉耍了心机和手段勾引他们的儿子,上位嫁进赵家,再主动怀孕绑定赵家。后来王嘉嘉还得知,赵忠悯甚至专门召集公检法开会,要求重判王甬民,以免他在别人嘴里落下口实。

对此,她和赵泽宇吵了无数次,赵泽宇从一开始的安抚,到后来的不耐烦,王嘉嘉为了孩子、为了脸面、为了自己的父母,一次次忍下来了。

事到如今,父亲刑期一天不少地坐完牢出狱了,赵家竟然半个多月不让赵星辰见外公。而这一切,她只能默默忍受,跟父母解释赵星辰最近上补习班,没有时间,不愿让他们知道她在赵家所受的委屈。

茫茫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王嘉嘉手机响起,是父亲王甬民的电话。

看到屏幕里的“爸爸”两个字,她吸了吸鼻涕,重重咳嗽一声,走到人行道角落,接起电话时,所有负面情绪都已经被压了下去:“爸爸!”

王甬民充满期待地问:“嘉嘉,你们下午几点过来呀?”

“嗯……待会儿,半下午的时候就过来。”

“好嘞,你妈早上菜买少了,被我说了一顿,泽宇和小星今天想吃什么,你妈待会儿再去多买点来。”

“呃……都可以,没关系。”王嘉嘉知道赵泽宇和赵星辰都不会去了,可是此时此刻,听到父亲期待的声音,她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挂掉电话,王嘉嘉不知所措,要回到赵家,跟李青道歉,跟赵泽宇说软话,求他带着儿子过去吗?她实在说不出口,尤其是想到李青的那副脸孔,父亲已经出狱了,她也不想再和赵家委曲求全了。可是父亲坐了这么多年的牢刚刚出来,一连半个多月都没见过外孙,此时此刻再告诉他,今天还是见不了,她也说不出口。

思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了孟真真。

孟真真从菜市场回来,刚进小区,早已等候她多时的丁虎成就迎上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阿胶,递给她。

“这干什么?”

“阿胶啊,给你补补,你不是最近经常失眠睡不好,浑身没力气吗?我问了别人,这是气血不足,你回去,整点黄酒,泡化了,每天喝一点。”丁虎成讨好地看着她。

孟真真心头一热,收下了,笑了笑:“你这人还挺细心的,不过以后别买了,这东西是智商税,又那么贵。”

丁虎成憨笑着摸摸头发本就不太富裕的脑袋,伸手帮她拎菜。

孟真真嘴上说着别让人看见了,打了他一下,把菜交到他手中。

丁虎成嘿嘿一笑,走在前头,一边说着:“其实老丁我啊,细心得很,你不说啊,我也知道,你这人啊,心里总爱藏着事,喜欢胡思乱想,这样才会气血不足。咱们俩也已经相处一段日子了,我这人怎么样,你也看得到,以后你心里有啥事,告诉我,别一个人放肚子里,闷声不响的,咱们俩要走得长远,得彼此信赖,你说是不是?”

他一愣,转头发现她已经停下了脚步。

“你咋了?”

孟真真表情复杂:“老丁,你以后别对我这么好。”

“这……这是怎么了?”丁虎成脸上挂着尴尬又委屈的笑。

“我们能处多久还不知道,现在说这话太早了。”

“呃……我知道我条件不好,我这不,在其他方面多努努力,弥补一下吗?”

“不是的,”孟真真吸了口气,犹豫几秒,道,“我自己还有一些事没有处理好。”

“那就慢慢处理,不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丁虎成也没有追问到底是什么事。

孟真真咬了咬嘴唇:“至少,暂时不要对我这么好了。”说完,她快步先走了过去。

两人进了五号楼的大厅,丁虎成走在一旁,悉心嘱咐着:“我看你呀,肯定是工作累着了,你做住家保姆不久,身体吃不消也正常,小孩子上学每天要起这么早,你睡眠本来就浅,睡不深沉,这一下睡眠时间不够的话,身体会更虚。”

两人刚走过一楼大厅的公共沙发,突然,沙发那边传来一声咳嗽,孟真真侧头看了眼,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陈子华正坐在沙发上,斜着眼朝他俩打量着。

孟真真立即接过丁虎成手里的袋子,低声道:“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

丁虎成道:“我送你到电梯,看着你上楼啊。”

“不用了,你走吧,别人看到该误会了。”

“怕什么,物业本来就规定,保安要帮业主家拿东西,我这不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你走吧,我可不想被业主开除!”孟真真严肃地板起脸。

见她生气了,丁虎成立马不敢再纠缠,觍着脸笑道:“我走,我马上走,你别生气,别生气啊。”

看到丁虎成走出了五号楼,孟真真这才折返回公共沙发,看着陈子华:“你来干什么?”

陈子华眼睛微微一眯:“你是准备跟我在这儿说呢,还是找个没人的角落?”

孟真真环顾四周,领着陈子华到了后边没人的楼梯转弯口。

一到角落,陈子华就直接将她翻过身按在墙上,一只手捏她胸,另一只手摸她大腿。孟真真转身用力一把把他推开。

“放开!有事说事。”

陈子华冷哼一声,欠身退开两步,道:“现在碰都不让我碰啊,怎么,跟那保安勾搭上了?”

孟真真别过头,不搭理他。

“说吧,你跟那死肥猪什么关系?”

“正常,没有关系!”

“什么他想跟你多待一会儿,你当我聋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我的生活不需要你来操心。”

“和我没关系?”陈子华狠狠瞪着她,冷声道,“真真,我可是为你坐过牢,还为你杀了人!你说这种话,你对得起良心吗?”

孟真真不想跟他纠缠下去,不耐烦道:“陈子华,你为什么会在小区里?”

“我当然是来找你的。”

“你为什么不发信息?”

“发了呀,我给你发信息说了我在楼下大厅,谁知道你跟那死肥猪聊得热火朝天,都没看手机。嘿嘿,今天这趟我要是没来,我头上被人戴了绿帽都还不知情。”

孟真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他确实发过信息,那时自己在回来的路上,没有注意。

“你来小区找我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如果害我被辞退,你也死定了。”

陈子华嘿嘿笑起来:“行,小区不让来,那我以后都去你家好了。”

孟真真咬咬牙,道:“行,那房子给你住吧,我不去了,你爱住多久住多久,住到租期结束为止。”

陈子华一把捏住孟真真的脸,逼问道:“你真绝情啊,我问你,你有没有和那个胖子睡过?”

孟真真倔强地和他对视,过了几秒,否认了:“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陈子华盯着她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把手松开,悻悻道:“我想想也没有,这胖子一个臭保安,都快当你爹的岁数了,又肥又老又穷,一点都配不上你这个女大学生。”

“我这个女大学生?”孟真真轻笑一声,仿佛这是个多么讽刺的名词,遥远的称呼,无限的唏嘘和感慨。

陈子华哼了声,道:“真真,以后你离其他男人远一点,像那种臭保安要是再纠缠你,我去教他看清楚自己。”

“你不要影响我在这里的工作。”

“那就看你怎么做了。”

孟真真长长吸了口气,问:“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跟你说说何超龙。”他故意在这个名字上停顿,对他们俩来说,何超龙是个敏感的名字,“何超龙那个手机,我一直用着,以便回别人信息,免得别人起疑。最近呢,我接了几个电话和视频。”

陈子华看着孟真真疑惑惶恐的神色,又笑了起来:“别紧张,我说的是接到几个视频电话,可我没接。”

陈子华掏出了何超龙的手机,给孟真真看微信记录,介绍起来。

“这个是他老家的朋友,说自己马上要结婚了,大概是想收红包,我就发文字恭喜了一下,对方明显不高兴了,还打电话来问,我没接。王慧问什么时候见面,我说最近去外地跑个业务,不在江北,她叫我回来联系她,真是个骚货。还有何超龙他爸打来视频,我说在外面信号差,他爸发语音说他表哥家装修,问能不能借两万块钱,我说最近不宽裕。”

孟真真翻着何超龙手机里的微信和电话记录,不无担忧道:“你还是把手机扔了,万一有人觉察出你不是他……”

“放心,我有分寸,该回的信息要回,这样才能不让人怀疑。要是手机一关扔掉,过不了多久,他家里人就会意识到不正常,要报警的。等过几个月实在瞒不住了,我就把手机一扔,谁来查都没用,到那时,所有当天的监控录像都被覆盖了,这世上除了你和我,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个秘密,永远只有我们俩知道,很安全,放心吧。”

听到“只有我们俩”时,孟真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你找我就是说这事?”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和你当面说了,嗯……顺道和你提一句,最近我一朋友要开个店,我呢,准备也往里投个十几万块钱,你知道,我出来后工作时间不长,手里没太多钱,所以呢,想找你借一点。”

“投资,你也搞投资,是赌博吧?”

“哎呀,真真,你怎么老把我往坏处想呢?我做的这一切,哪怕以前赌博,我根本目的是什么?你以为是我自己喜欢赌?我还不是想多赚点钱,都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

“我没工夫听你的鬼话,你赶紧给我走,以后别来找我。”孟真真不想理睬他,绕开他,走了两步,回头又道,“还有,你不要再去骚扰王嘉嘉。”

“哟,王嘉嘉,你见过我们老板娘了?”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居然打电话给王嘉嘉,让她介绍工作。”

“话不能这么说,关系放着也是放着,能用就用呗。”

“她跟你很熟吗?你凭什么找她给你介绍工作?”

陈子华憨笑道:“在当今社会生存,就要磨得开脸面,这不也是巧合,我听说她嫁给了赵泽宇,刚好以前你手机里有她电话,我就试试看呗。介绍工作对她来说不就一句话的事吗?你看,现在这样子不挺好,我在她老公手下做事,离你也近。”

孟真真狠声道:“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要再来骚扰我,我跟你没有关系!”

陈子华眯起眼,幽幽道:“真真,你要是这么对我,就太没人情味了。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是吗?毕竟,咱们俩一起经历过的事,那是注定要一辈子捆在一起的。”

陈子华走后,孟真真收拾一番情绪,回到楼上,躲进厨房,默默地洗菜、做饭。她了解陈子华的为人,何超龙被杀那天晚上,陈子华之所以会先撬门躲在房子里,就是因为他知道孟真真的钱不能存银行,只可能以现金的形式藏在家里,只是孟真真藏得很隐蔽,他翻了行李袋也没发现隐藏的一层。

当时陈子华看到编织袋里掉出来的六七万块现金时,眼睛都直了,只不过那天他要稳住孟真真,所以没有提钱。这六七万块钱是孟真真这些年打工攒下的绝大部分积蓄,她用着洪梅的银行卡,不敢在卡里存太多,万一卡主人知道卡里的钱多,去银行办挂失,那么她的积蓄就一把清空了,所以每次工资刚打到卡上,她就去自动取款机把现金取出来。

上次被陈子华看到这笔钱后,孟真真就知道他不会罢休,可如果给了他第一次,就一定会有下一次,就像血吸虫一样,永无止境地吸附。

孟真真做完钱一茹和董浩然的午饭,钱一茹接到了王嘉嘉的电话,挂下电话,她转告孟真真,赵太太让她去家里帮忙打扫卫生,她嘴里嘀咕着王嘉嘉真是莫名其妙,上次说借她家的保姆用用,以为是开玩笑,没想到这年头,还真有借保姆的。可毕竟是王嘉嘉提出的要求,钱一茹不敢回绝,只好让孟真真过去一趟,明天是她的假日,让她下午弄完就早些回家,不用再回来了。

与此同时,孟真真也收到了王嘉嘉的微信,十分钟后开车到楼下来接她。

两人碰面,王嘉嘉早已将从赵家出来的情绪收拾干净,开心道:“真真,今天我帮你请了假,走,咱们一起去我爸妈家吃饭,我爸妈见到你一定很惊喜。”

“啊,今天,这么急吗?我意思是,虽然我也很想念叔叔阿姨,可是……”孟真真不知道王嘉嘉因为没法把孩子带回去,怕父母失望,所以临时叫上她来转移父母的注意力。大学时期,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王嘉嘉经常带她去家中吃饭,王家夫妻都对孟真真很照顾,所以对于这么仓促的见面,孟真真颇为不好意思。“我都没收拾打扮一下,而且,我什么都没准备,两手空空。”

“是我的疏忽,临时通知。东西我车上有,随便拎两盒,你不用难为情,去我家不需要客套,他们老两口什么都不缺,你能来陪他们一下午,就是最好的礼物。至于打不打扮,你现在也很漂亮,自信一点。”王嘉嘉笑道。

孟真真笑道:“和你这个大美女走在一起,你让我怎么自信得起来?”

开着车,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不再是前天第一次碰面时的生疏拘谨。孟真真侧着头,看着正在开车的王嘉嘉,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

王嘉嘉还是像大学时那样光鲜亮丽,时光似乎只在她身上添了一些成熟的风韵。年轻的时候,孟真真和王嘉嘉走在一起时,她就很羡慕王嘉嘉,羡慕她的美丽,羡慕她的家庭,羡慕有那么多人议论她、追求她,那时的孟真真就是王嘉嘉的陪衬绿叶,现如今,王嘉嘉更是一朵高高在上的鲜花,自己呢?连绿叶都不是了,只是路边一株枯黄衰败的野草吧。

她羡慕,并不嫉妒,因为她只有王嘉嘉这一个朋友。

车子行到半途,王嘉嘉提醒孟真真:“我爸现在身体不太好,坐了十年的牢,上个月才出狱。”

“什么?王叔叔为什么坐牢?”孟真真很惊讶,在她的印象里,王甬民是一个老实本分、儒雅的好人。

王嘉嘉撇嘴,摇摇头,道:“贪污。”

“不可能吧……”孟真真连连摇头,不可置信,“叔叔不是这样的人。”

王嘉嘉叹息一声:“我也不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

王家已经不在孟真真记忆中的住址,王甬民夫妻现在住在郊区一个很旧的老小区的筒子楼里。

十年前,当时的南岸区城市规划局副局长王甬民因为贪污问题被双规,后来判了十年,为了缴清个人罚金,王妈妈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王嘉嘉嫁给赵泽宇后,本想给父母重新置办一套新房,但王妈妈因为赵家本来就反对这门婚事,一直看不起王家,花女儿的钱更是会给赵家留下话柄,于是坚决不要王嘉嘉的任何资助,用自己仅剩的积蓄买下了郊区一个老小区的小房子,从此在这里居住。

小区里面没有停车位,王嘉嘉在小区外面停好车,从后备厢里拿了几样礼盒交到孟真真的手里,让她拎着:“待会儿你就说这些都是你买的。”

孟真真接过手一看,两瓶茅台酒,一盒茶叶,一盒铁皮石斛,全是价值不菲的礼物,拿这些东西让她充面子,她顿时难为情了:“这……这不好说是我买的吧,我……我回头折现给你?”说完这句,她顿时因说出这话显得疏远而更加羞愧,忙道:“我的意思是……”

王嘉嘉佯装没有听见她的嘀咕,指着小区:“我爸妈现在住这儿,走,你来我爸肯定特别高兴。”

刚进家门,就见王甬民和一个老头坐在老旧的扶手沙发上聊天,如今的王甬民身形肥胖,年纪不到六十岁,却已白发稀疏,看上去堪比七十多岁的老人,孟真真在这两个老头中辨认了几秒才对上号,他现在和她印象中的十年前那个神采奕奕、谈吐风趣、为人和善的王叔叔完全是判若两人。

王甬民还没注意到孟真真,一见王嘉嘉,就起身介绍起来:“嘉嘉,这是你周叔叔,和爸爸以前是同事,你还有印象吧?今天周叔听说你要回来,特意过来看看你。”

周叔站起身,讨好地笑着,说出那句成年人都很讨厌的长辈专用台词:“嘉嘉,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还记得我吧?”

王嘉嘉淡淡地扫了眼旁边的几盒礼品,道:“不记得,周叔找我有什么事?”

周叔搓搓手,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我刚跟老王说了情况,我也不兜圈子了,实在是很不好意思要来麻烦你。我家小儿子这不刚过了市公务员的笔试,嘉嘉,你看能不能帮帮忙,面试的时候打一声招呼?”

王嘉嘉冷淡道:“这种事你让他靠自己,靠别人是没用的。”

“赵市长他——”

“我公公已经退休一年多了。”

“赵市长虽然退休了,可他的话还是很管用的,所以——”

王嘉嘉打断他:“好的,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问一下他吧。”

一旁的王甬民夫妻一齐低声责怪她:“嘉嘉,你怎么能这样?”

王嘉嘉不理会他们,走过去拿起那几盒礼品,塞回周叔手里:“我们家不收礼,你回去吧。”

“这——”周叔尴尬地推让几下,见王嘉嘉一脸肃然,完全不跟他客套,他只好悻悻地收起东西,转身离去。

王甬民和妻子忙跟到门口送了几步,责怪女儿不懂事,让他不要介意,将他送走。他笑哈哈离去,到了很远的地方,朝墙角吐了口痰,咒骂了几句。

反身回到家,王甬民立刻斥责起来:“嘉嘉,你做事不要这么生硬,这样很容易得罪人的!”

“得罪人?那也是记在赵家头上。”王嘉嘉鄙夷道,“以前你出事的时候,你单位那些同事个个都在落井下石,后来我跟赵泽宇结了婚,又个个来上门讨好,这样的人得罪就得罪了,怕什么?”

王甬民摇摇头,气得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他才注意到孟真真,问:“这位是……有点眼熟啊。”

“叔叔,你猜我是谁?”孟真真将礼盒放在一旁,笑着凑过去逗他。

“真……真真?”王甬民辨认了好一会儿,“真的是你啊!——老婆,孟真真,嘉嘉大学时的同学。”

王妈妈也认出来了,夫妻俩俱是高兴,忙让她坐下,给她倒茶,嘘寒问暖,询问近况。

孟真真不想在他们面前强撑面子撒谎,便如实说现在在别人家里当保姆,夫妻俩愣了一下,随后想到孟真真大四被开除,后来又听王嘉嘉说警察也在找孟真真,也能理解曾经重点大学的学生如今做保姆的落魄,没有追问原因,依然热情地招待她。

几人先是按照惯例,集体回忆了一番大学时的孟真真,王妈妈这才想起来:“嘉嘉,小星呢,你不是说今天要把他带过来吗?”

王嘉嘉早就准备好了理由:“小星今天培训班临时改了时间,调到了下午,来不及了,这周先过不来。”

“上完课你去接一下呗,你看我都准备了一桌子菜。”

王嘉嘉眼神躲闪:“下课都很晚了,再去接过来肚子都饿扁了。”

“这什么话,你爸想看一眼小星,都眼巴巴地盼了半个多月了。”

王嘉嘉撒起娇来:“妈妈呀,你准备的一桌子菜可不会浪费,你看,我这不把孟真真给你们带来了吗?你说浪费可就把真真当外人了。”

孟真真不明所以,好心道:“嘉嘉,待会儿我去接吧,你留在家里帮阿姨干活。”

王嘉嘉瞥她一眼,低声推托道:“不用了,你是客人,怎么能麻烦你?”

王甬民看着女儿的表情,眼神一转,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等以后空了再见,今天刚好真真过来,孩子在这儿,反而闹腾得紧。”

王妈妈看着王嘉嘉躲闪的眼神,已经猜到了情况,不禁怒火中烧,此刻也顾不得孟真真在场,质问道:“嘉嘉,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赵家不让你带小星过来?”

王嘉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只剩下尴尬。

王妈妈大为不满:“凭什么,就凭赵忠悯是大官,就可以这样瞧不起人?小星是他们的孙子,也是我们的外孙!上次你爸的接风宴,订好了酒店,你跟我说酒店排错日子,约不进了,只好取消。现在呢,都半个多月了,你爸还没见过小星,我和你爸心里都清楚,不是你不肯带过来,是赵家不想小星跟我们家有往来!”

王甬民叹口气,忍不住问:“你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为什么连小孩都不让我们见?”

王嘉嘉低声道:“赵泽宇说过几天会让小星过来的。”

王甬民问:“为什么要过几天?”

王嘉嘉沉默了几秒钟,突然,情绪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一旁的王妈妈心疼地哄着女儿,叹息道:“有些事,嘉嘉不肯说,我们心里也清楚。你这几年坐牢,刚出来,身体不好,我忍着没告诉你,我想等嘉嘉忍不住了,她自己来跟你说。前阵子的接风宴,没订上——嘉嘉,这事是不是赵家弄的?”

王嘉嘉颤抖着身体,默认了。

王妈妈抹起了眼泪:“这些年,赵家总不让小星来我们家,这些事我不想提,因为我知道,嘉嘉心里比谁都苦。”

王嘉嘉顿时哭得像个小孩:“他们家嫌弃你的身份,不想让小星跟我们家往来。李青还教小星,教小星说你是罪犯,叫他不要……不要……”

这话一出,王甬民夫妇顿时愣在了当场,王甬民站起身,将痛哭流涕的王嘉嘉揽入怀,心疼道:“嘉嘉……”

孟真真站在一旁,听着王嘉嘉的委屈,她没有想到,王嘉嘉如此风光的外表之下,还有这么落魄的一幕。

王嘉嘉哭了一阵,抬起头,毅然道:“爸,妈,今天真真也在,我也不瞒你们,我要跟赵泽宇离婚,他死活不同意。”

王甬民问:“离婚?你和他关系已经这么差了吗?”

王嘉嘉点点头。

王妈妈在一旁拱火:“离了也好,我早就听别人说,赵泽宇天天在外面和乱七八糟的女人鬼混。嘉嘉早几年就跟我说她想离婚了,就是怕你在里面坐牢,不安心,这才一直忍到了现在。”

王嘉嘉道:“我早就不想过了,赵忠悯夫妻也巴不得我跟赵泽宇离婚。唯独赵泽宇,我跟他提过几次,他始终不同意,让我死了这条心,他不可能跟我离婚。”

王妈妈帮腔道:“他不对你好,又不肯放你走,他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他到底想怎么样?”

王甬民斥责老伴:“从来都是劝和不劝分,哪儿有你这样做妈的,还劝女儿离婚?——嘉嘉,这事你不要听任何人的意见,你要自己想清楚。”

王嘉嘉道:“我早就想清楚了,前几年如果不是考虑到你,考虑到孩子还小不懂事,我早就提了,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和赵泽宇早没有感情了,他们家也从来都瞧不起我们家,巴不得我跟他离婚,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还不如离了对孩子好。唯独赵泽宇,死活不同意离婚,还威胁我,如果我非要离婚,我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小孩了,他还要再娶个老婆,让小孩改口喊别人妈,太气人了!”

王甬民坐回沙发上,大口喘气,过了会儿,他重重叹了口气:“我去找赵泽宇谈谈吧,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会听你的。”

王甬民思索片刻,望着窗外,慢慢道:“他一定会听我的。”

王嘉嘉疑惑地抬起头:“为什么?”

王甬民道:“你就别管了,总之,我有办法,我去跟他谈。——哎,真真,你今天刚来,就遇到我们家里的这些破烂事,让你难堪了。”

对于王甬民的话,王嘉嘉顿时心下起疑,不过暂时也没继续问,等到孟真真帮着王妈妈烧菜做饭时,她走进王甬民的小书房,合上门,问:“爸,你刚才话里有话,你为什么说赵泽宇肯定会听你的?”

王甬民一愣,打哈哈道:“我毕竟是长辈,跟他讲道理,他总是会听一些的。”

“就这样?”

“是啊。”

王嘉嘉怀疑地看着他,毕竟是亲爸,言行举止的一丝异常都逃不过女儿的眼睛。

王甬民连忙转移话题,道:“其实依我看,赵忠悯夫妻不喜欢你,赵泽宇还是爱你的。别人说他在外面鬼混,你看见了?……既然你也是听人说的,那就是了。他平时每天晚上回家吗?……你也说了他每天晚上都回家。他是生意人,生意人在外面应酬在所难免,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能全信,他每天晚上都回家,像他这样的生意人,已经算难得了。赵忠悯夫妻巴不得你们俩离婚,我知道赵泽宇的性格,他很听他爸妈话,如果他真对你没感情,他也巴不得跟你谈离婚了。这几年我用的进口胰岛素笔,很难买到,他托关系每个月都准时给我送来,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钱,但难得他有这份心。如果能过,我还是想你们好好过日子,他们家不让我们见小星,那就不见,我们不想你因为我们受委屈啊。如果不是因为我,想必你在婆家也不会这么艰难。你和赵泽宇是有感情基础的,我觉得这是可以试着修复的。毕竟,有缘分才能修成夫妻,当夫妻不容易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王甬民拿起胰岛素笔,撩开衣服,在自己身上扎了一下。他患有很严重的糖尿病,每天都要靠胰岛素笔来维持血糖稳定。

王嘉嘉摇了摇头:“爸,你不了解真实情况,有些事我都没跟你说。什么胰岛素笔,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根本不用他做,他吩咐一句,秘书就会去办。你倒是记着他的好,可是你想想,这些年他有来探监过吗?他来过几次我们家?我妈见过几次小星?他们家从来就没把我当自己人看。他如果真对我有感情,会让我受这些委屈?哪怕他夹在中间,难道赵忠悯夫妻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天到晚盯着我们?他不能平时抽空把小星带过来?有件事我憋了这么多年,你已经出狱了,我也不妨直白跟你说,当年他答应我,只要我嫁给他,他就会想办法让你早点出来,否则,那时我并不喜欢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跟他走到一起?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想过办法了吗?赵忠悯帮过忙了吗?他一拖再拖,找各种理由推托,开始是说风口紧,不好操作,后来又说他爸快退休了,退休前托关系捞人不好,再后来又说干扰司法,会留下话柄,再之后就说退休了,已经说不上话了,反正刑期也快满了,不差这一年半载。如果他们家真愿意帮忙,你还会被顶格判吗?如果他们家愿意帮忙,哪怕现在赵忠悯退休了,他都能想出办法!我后来才知道,你判刑前,赵忠悯为了撇清关系,还特意开会,要求政法系统对你从严判刑,只有从严判刑,才能让人觉得你这桩案子是咎由自取,他们赵家是清清白白的。”

王甬民刚扎完胰岛素笔,听到王嘉嘉这番话,胰岛素笔直接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向后倒进椅子里,颤声问:“你……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王嘉嘉没注意到他的反常,继续说:“我后来才知道,赵泽宇承诺把你捞出来,是借口,是托词,是追我的时候许下的空头支票,简直是骗婚。可我念及当时他不顾李青反对,不惜偷户口本出来跟我领证,赵泽宇这种对家里言听计从的男人能为我做到这份上,坦白说,我很感动。所以哪怕我知道他的承诺是托词,他从没找过赵忠悯捞人,我也忍了。可后来这些年,无数次争吵,我们俩的感情早就荡然无存了。”

“你……你说,当时他向你承诺,他会想办法把我弄出来,所以你才嫁给他?”

“对啊,我那会儿刚分手不久,还没完全走出来,根本没想谈恋爱。赵泽宇在追我,可我压根不喜欢他,更别提他还有李青这么一个妈,如果不是他答应会捞你,我怎么可能嫁给他?图钱?还是图他家权势?哼,这些我可不稀罕。现在想来,他那时背着父母跟我结婚也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他不是一时冲动啊。”王甬民忍不住差点说出真相。

“什么意思?”

“你……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王甬民心疼地看着女儿。

王嘉嘉道:“这些年你在里面过得也不好,我怎么能告诉你这些呢,让你还得为了我担心?”

王甬民吞咽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孟真真的到来暂时让屋里充盈着欢笑声。

以前读大学时,王甬民夫妻知道孟真真家在山区,家境贫苦,靠坚忍不拔的毅力走出大山,考入大学,所以对她格外照顾。比如他们时常会不小心“多买”了一套衣服,送给孟真真,王嘉嘉经常周末回家,返校时夫妻俩都会让她多带一些零食给孟真真。

孟真真心里早就暗自决定,等工作赚钱后,要多来看看他们,只是后来再也未能相见。

这个下午,他们和孟真真聊这些年的生活。孟真真不敢提及她被通缉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讲她这些年的工作经历。

这些年来,由于不能用真实证件,孟真真做不了正儿八经的工作,不能乘坐飞机、火车,她做过各种临时工,酒席端盘子、城市绿化带翻新、小工厂赶订单时的短期工人、草莓园里的季节看护、小型养殖场的帮手等,几乎做遍了市面上的各种临时工种,每次领工资时她都以银行卡丢失为借口,管老板要现金。至于住宿,她要么住在工作的宿舍,要么从郊区上了年纪的农民那儿租一两百块的破房子。每份工作少则干几天,多则干几个月,之后她便以各种理由离开,搭乘着路边招揽生意的私人中巴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大部分时候她也不确定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买到哪儿的票算哪儿,有一次她一路流浪到了浙江宁波,去了一艘渔船上当厨师,跟着捕鱼的工人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没有上过岸。

这些年,孟真真吃过很多亏,遇到不给钱或者以各种理由克扣钱的老板时,她也没法争取自己的权益,只能忍气吞声,也遇到过发现她证件造假并以此威胁的人,为了摆平事端被勒索钱财,甚至是被迫答应其他的要求。

当然,也遇到过好心人,但不多,即便遇上了好心人,孟真真也不敢真心与人交往,一来是因为她的身份,二来她觉得没必要,她早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少点人情羁绊,人生才更加自由。

这样的日子过去在她看来很苦,是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明天的那种苦。

茫茫人海,无依无靠,靠着唯一一点希望才能支撑下去,但这希望又像是风中的烛火,虚无缥缈。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每当夜晚来临时,在起伏的船舱中,她透过小窗户,望着满天繁星,她就想,如果最后查到她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么她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或许该去自首,坐完牢,出来后好歹也能光明正大地过正常人的生活。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人经历再大的苦难,走出来后都会觉得这不过是人生的插曲。

孩子尚在人世,疾病已经治好,她也能陪伴在孩子左右,相较于过去的时光,如今已经是孟真真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生活状态了。只不过陈子华出现了。

孟真真讲述着过去的生活,语气轻松。她从王嘉嘉一家人的眼中读出了真诚的同情和担忧,如果说现在这世上她最亲的人是董浩然,那么真正关心她生活的,大概只有王嘉嘉一家了,或许老丁也能算一个吧。

晚餐过后,王甬民夫妇热情地邀请她下周再来,以后就把这里当成江北的娘家。

明天是周日,每周一天的休息日。孟真真不想休息,她巴不得二十四小时待在董家,为了不让钱一茹起疑,她只能和其他保姆一样按时放假休息,放假的前一天回家住,否则哪儿有保姆不要加班费,没日没夜地在雇主家工作呢。

从王家离开时光景尚早,王嘉嘉约孟真真去喝点小酒,就像大学时那样。那时候她们宿舍几个女生去酒吧玩,去的是女生免费的酒吧,总有一拨接一拨的男人凑上来要请她们喝酒,问她们要联系方式,她们将对方打发走,转头讨论刚才那人长一副鬼样,哪儿来的脸跟她们搭讪。毕竟,一般喜欢搭讪的男人不是丑就是穷,更多的是又丑又穷。

两人最终没有去酒吧,只去了路边一家安静的小酒馆,叫了几瓶啤酒和烧烤。赵泽宇可以去酒吧去夜总会,可以喝得醉醺醺,王嘉嘉这样身份的女人却没有这个自由。

“其实你也知道了,今天临时找你,是帮我救急,应付我爸妈,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奏效,让你看笑话了。”王嘉嘉酒量本就不好,婚后更鲜少喝酒,一瓶啤酒下肚,便已经微醺,“咱们大学的这些同学里,大家都以为我过得最好,其实让我重新选择,我肯定不要过现在的生活。”

孟真真下午的时候,已经了解了大概,说:“婆家就因为你爸爸坐过牢,不让小孩跟你们家往来,实在太过分了。”

“从我跟赵泽宇结婚以来,他们家就没正眼瞧过我们家,一直认为是我处心积虑,唆使赵泽宇偷出户口本跟我结婚的。其实当年是赵泽宇死缠烂打,用尽理由说服我,让我偷拿户口本跟他去领结婚证。我跟李青有一次吵架时说过,让她去问赵泽宇,当年到底是谁让谁偷户口本结婚的,赵泽宇还在那边打太极,说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计较这些做什么。他爸妈始终觉得他们儿子为人单纯,被我这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女人控制着。赵泽宇在他爸妈面前表现得自己跟我很恩爱,好像完全被我拿捏,私底下他又是另一副面孔,你说气不气人?”王嘉嘉喝了口啤酒,每每想到人前人后的赵泽宇,她都有气无处撒。

在所有人看来,一个是父亲刚因贪污被捕入狱的女人,一个是江北市长的公子,年轻有为,两个人偷出户口本悄悄领了结婚证,人们只会以为王嘉嘉是个心机极重的女人,利用美貌和手段骗婚赵泽宇。

孟真真安慰她:“你往好的方面想,除了性格,他对你还是挺好的吧?”

“你是说物质方面?”

孟真真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大多数女人都会羡慕王嘉嘉的生活,如果能有她这样的物质条件,其他方面受些委屈也就忍了。

王嘉嘉看着手腕上价值几十万块的表,轻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酒,道:“看着我好像物质条件很好,其实啊,真真,我能拿出的钱还没你多,你信吗?”

“怎么可能?”

“赵泽宇给我一张他的信用卡,我在任何一处地方花钱,他都能收到通知,除此以外,他每个月给我五千块钱,他的意思是,我想买什么,就刷他的卡,我不需要花钱,用光了再问他要。我所有的花销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他们家经常拿这一点来羞辱我,说我不用上班,每天在家花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们家都这么说了,我哪儿还有脸刷信用卡,只能用这五千块钱。像我身上的东西,没有一个是我自己买的,都是他买的,也不过是为了他的面子。”

“你有没有考虑出去工作?”

“一开始我在电视台工作,我爸被捕后,我被边缘化了,之后因为我嫁给赵泽宇,台里又让我担任核心记者。后来因为我报道了一则政府的敏感新闻,他爸很生气,他妈就打电话让电视台把我辞退了,然后我就怀孕了,赵泽宇不让我出去工作,过了几年,我又想去上班,赵泽宇不同意我给人打工,出钱让我开个店,我不是开店的料,赔了,更成了他的话柄。再之后这些年过去,我也丧失工作能力了。”她苦笑一声,“以前年轻时不懂,现在后悔了,女人的生活该由自己把握,而不能寄托在男人身上,搞得现在我在他们家眼里,就是一条充满心机的寄生虫!”她恶狠狠地羞辱着自己,灌下一大口酒。

孟真真出了个主意:“其实你可以换一种思路,反正他们家已经认为你是寄生虫了,那你干脆使劲花钱,不能被他们白羞辱了。你用尊严只换了每个月五千块,那当然太少。要是每个月换个五万十万的,他们想要你的尊严,就全给他们吧。”

王嘉嘉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解题思路,另辟蹊径啊,可惜啊,我的性格,没法想这么开,要不然我也可以过得很潇洒。对了,你呢?上次你答应我,这一次见面,你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陈哲的办公室里,陈哲扔给段飞一份复印的资料,在一边介绍起来。

“这是死者孟真真的档案。十年前她在江北大学读书,说起来,跟老段你还是校友。”

段飞抽出档案复印件中的一张,上面学历的最后一栏是江北大学。

“我找人去江北大学联系了她当年的班主任,结果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孟真真读大学的时候,有个女生是她的同班同学、同寝室舍友,公认的最要好的朋友。有一次,孟真真的父亲摔伤了,住院需要很多钱,孟真真家境差,治疗费差出一大截,于是这个女生在学校发起捐款,老师同学一共捐了一万多块钱,其中五千块是这个女生拿出来的。这个女生的名字叫王嘉嘉,王嘉嘉现在是赵泽宇的太太。”

段飞问:“王嘉嘉现在在哪里?”

“王嘉嘉从赵泽宇被传唤的第二天开始就失联了,我们问赵泽宇,问他们家人,都不清楚她在哪儿,但是查了交通系统,她肯定还在江北。我有个预感,王嘉嘉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段飞点点头,指向档案:“孟真真一个山区姑娘,好不容易考上了重点大学,最后怎么是肄业,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这事我们问过学校了,孟真真大四的时候被学校开除了。”

孟真真出生在江北隔壁南川市的山区,她的人生记忆里就没出现过母亲。

小时候,父亲和其他长辈告诉她,母亲生完她没多久就病故了。长大了一些她才知道,她妈妈是山上买来的媳妇,生完孩子之后,家里人以为她妈妈不会逃了,放松了看管,谁知她妈妈趁人不备逃出了大山,从此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过家。

妈妈逃去了哪里,后来生活怎么样,对她这个女儿是否挂念,孟真真永远不会知道了。

孟真真的父亲名叫孟走山,人如其名,一辈子在山上讨生计。花光所有积蓄买的媳妇跑了后,他也没钱再娶,从此再没成家。他对女儿倒是极好,靠着在山上种四季豆、砍毛竹运到镇上,勉强赚些奶粉钱,孟真真就这样长大了。

在这个地方,女孩子的命运大都是早早地外出打工或嫁人,有些是自己无心上学,但更多的是被迫终止了学业,要阻断一个女孩的求学路不需要太多理由,愚昧两个字就足矣。

孟走山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尊重女儿的意愿,孟真真想上学,他便砸锅卖铁也要送她上学。

孟真真不负所望,在周围人都没有读书意识的山区农村,她硬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市区的重点中学,高考后又顺利进入了“211”的江北大学。

正当孟真真依靠读书走出大山,进入名校,展望着毕业后走出与父辈不同的道路时,意外发生了。

大三下学期,孟走山用一辆小三轮运一车两千多斤的毛竹下山时,在山路的拐弯口,轮胎轧到一块石头,毛竹顶到山壁上,孟走山连带着小三轮车整个滚下山,摔出了十几米深。孟走山当场昏迷不醒,被路过的村民送到县医院后,当天转送到了条件更好的市一医院。经过检查,孟走山颅内出血,情况非常危险。

接到医院的通知后,孟真真连夜从江北赶回南川,在医院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孟走山。医生告诉她,按CT的出血点位判断,就算把人抢救回来,也会预后不良,孟走山还能不能认出孟真真都是个未知数;但孟走山才五十多岁,救回这条命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不过需要每天住ICU,一天开销在五千块左右。

救不救,由家属决定,医院只能说抢救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不保证一定救得回来。

孟真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抢救,孟走山没有医保,医院让孟真真先存五万块到治疗账户中,孟真真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只能先存进一万块,剩余的需要在第二天晚上筹到。

孟真真家里只有不到五千块的积蓄,她求爷爷告奶奶,向山上邻居挨家挨户地借钱,五百块、一千块,凑来了一万多块钱,第二天存进了账户暂时应急。

ICU的开销如流水,万把块钱续不了几天的命。

当孟真真第二次找邻居借钱时,大家纷纷劝她不要抢救了。理由不用邻居们多说,孟真真也懂,但毕竟是拉扯自己长大的父亲,她没多犹豫,还是毅然决定要救。

走投无路之下,她看着小广告上的无抵押贷款找到了一个叫五哥的人。五哥在南川市里经营了几家棋牌馆,同时也雇了几个人在周围一带偷偷放高利贷。

五哥所谓的无抵押贷款只是个噱头,若是借一两千块钱,当然可以无抵押,但孟真真开口便是借五万块,这个数额怎么可能无抵押就放给她。当今社会,放高利贷的也挑人,如果还不上,他们也不敢把人卖了吧。

五哥得知孟真真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女大学生后,明示钱可以先借给她,他介绍个老板包养孟真真。他甚至可以多找几个老板让孟真真挑一个看起来顺眼,谈得到一块儿的,毕竟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和其他没文化的女人不一样。

正当孟真真面临现实抉择时,当天来还五哥赌债的陈子华看到这一幕,一把拉过孟真真,说孟真真是他亲戚,不懂事,怎么跑这里来借钱了。说着把她硬拉了出来,到了外面,陈子华告诉孟真真这伙人是放高利贷的,里面套路很多,今天这钱一旦借了,哪怕只借一两千块,以后恐怕都很难还清了。

陈子华一副知心大哥的模样,问她一个大学生何至于沦落到来借高利贷。在了解到孟真真的困境后,陈子华当即拿出一万块钱借给孟真真,让她明天先应急,至于剩下的钱,陈子华让孟真真带着山林土地证去信用社,他认识信用社的哥们,两三天就能放款。

后来,孟真真问过陈子华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帮自己,陈子华回答说因为他对孟真真一见倾心,当时孟真真看起来那么可怜和无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帮她解决困难。

时隔很久之后,孟真真才明白,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天生注定的缘分。

可惜当时的孟真真不懂。陈子华二话不说就借钱给她,她心中满是感激,当看到陈子华拍着胸脯让自己放心的时候,孟真真更是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大整整十岁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

孟真真以为有了陈子华的帮助,咬咬牙就能挨过这一关,可惜她的命运注定不会顺遂。孟走山在抢救到第十八天时,颅内血块再次破损,生命危在旦夕。医生告诉她,现在没有抢救的必要了,如果一直在ICU,用管子插着,哪怕再活一个月也有可能,但实际上孟走山已经属于脑死亡,离开ICU不超过一个小时就会彻底死亡。

前后花了十多万块,其中大部分都是借来的钱,结果连命都保不住,面对这个结果,孟真真濒临崩溃,在医院大闹了一场,最后被保安拉了出去。赶来的陈子华眼见孟真真被人推搡,跟保安打了一架。俩人被赶来的民警当作医闹双双带走。

民警训诫俩人不要做医闹,有事情走法律渠道,如果再闹事,就要拘留,甚至刑事拘留。

孟真真和陈子华在派出所被关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医院,孟走山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收拾起所有的不甘和委屈,孟真真带回父亲的遗体,火化,安葬。

陈子华一路帮忙料理孟走山的后事,孟真真心怀感激,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之外,孟真真第一次受到别人不求回报的关照,虽然这个男人年纪大,文化程度也不高,但给了她真正的依靠。

彼时孟真真刚刚丧父,一个人初入社会,陈子华于她就像是定心丸、避风港。

处理完后事,孟真真回了趟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暑假时,她便搬到了陈子华的住处,当了陈子华的女朋友。身上背了十多万块的债,陈子华手头也很拮据,于是孟真真准备找份暑假工赚钱。

陈子华读书不多,却有很多创业梦想,只是从不付诸实践,当然,那时候的孟真真觉得他特别聪明。陈子华没有正经工作,主要收入是帮五哥要账,五哥会给他三个点的提成。要账的工作不好做,孟真真好几次看到他身上有伤。孟真真劝他换个工作,但他说做其他工作没有这个来钱快,他有很多梦想,现在是原始积累阶段,他如果不做这行,怎么替孟真真还债?这让孟真真很是感动。

王嘉嘉在电话里听孟真真说她谈了个没什么学历的男朋友后,曾委婉地劝说,她是大学生,长得也漂亮,未来有很多选择。孟真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也清楚,其实是她离不开陈子华,她对陈子华除了依赖,还有一种感恩,她总觉得自己欠了他很多。

王嘉嘉见多次劝不动孟真真,恨铁不成钢,便想直接骂醒她:“孟真真你这么缺男人吗?你想谈恋爱的话在学校里找啊,或者我给你介绍,一个小混混你图他什么?”孟真真笑笑说:“别的男人不可能第一次见面就借给我一万块。”王嘉嘉说:“我可以借你啊,你等着,我跟我爸妈商量一下,你欠的钱,我们想办法帮你还了,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欠那个小混混的了,等你以后工作赚钱了再还我们。”

对于王嘉嘉的帮助,她谢绝了。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她把王嘉嘉当好朋友,这是真的,如果王嘉嘉有难她愿意倾尽所有相助,这也是真的,但等到她自己有所求的时候,她不愿意受这么大的恩惠。

孟真真后来想起来,可能是因为自卑情绪作祟,王嘉嘉出身好,长得好,受欢迎,越是面对这样幸运的人,她越不敢将自己不幸的一面展露出来。她不开口,她们就还是平等的同学、朋友关系,一旦开了口,两个人之间的天平就会发生微妙的倾斜,所以她宁可去向陌生人借钱,也不愿王嘉嘉来出这么多钱。

那通电话后她们不欢而散,孟真真当时没当回事,她那时候太年轻了,太相信自己的第一眼直觉。她觉得陈子华没有王嘉嘉说得那么不好,他虽然没钱,没学历,也没有正经工作,但他挺聪明的,又爱自己,心地善良,孟真真总觉得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劲往一处使,生活总会越来越好。

现在想来,其实命运已经暗暗地给她很多次提示了,但她没有抓住。或许第一次发现陈子华赌博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他酗酒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他油嘴滑舌诓骗自己的时候,她就该醒悟的,可她没有。

她劝陈子华改掉那些坏习惯,好好踏实工作,劝了很多次,陈子华总是嘴上答应,实际行动又是另一回事。每次孟真真多说几句,陈子华就开始自怨自艾:“唉,你是大学生,瞧不上我,你会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帮过你,这是感激,不是爱,你迟早会离我而去的。”孟真真心里愧疚,便不再多言,反而劝他不要这么想。

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晚上,孟真真看到陈子华满身是伤,起初陈子华不肯说,后来在她反复追问下,陈子华才告诉她,原来三个月前陈子华借给她的钱,不是他的,是他挪用了帮五哥要回来的赌债,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结果还是被五哥发现了。五哥给他最多一个月时间,不先弄三万块回来,就弄断他一条手臂。可是现在全身上下他都凑不出一千块,拿什么弄到三万块?

孟真真和他商量对策,陈子华最后支支吾吾给了个建议,他认识一个大哥开了一家会所,去陪酒的话一天能有一千块。说完,他又满心自责,这种话怎么能对自己女朋友说出口呢,虽然只坐台不出台,但毕竟是陪酒。

孟真真听完也陷入了思索。她知道夜场不是她这种大学生该去的场合,但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陈子华时不时身上多一块涂着红药水的伤,她于心不忍。于是孟真真问,陪酒小姐,真的只要陪喝酒就够了吗?陈子华连连点头,说最多被人摸两下。

孟真真最后还是去了夜总会,那时她已经大四,同学们都在忙着找实习,孟真真也向学校里打报告说自己在实习,但没人知道她其实是在夜总会“实习”。为了尽快挣钱,孟真真别无他法,唯一的安慰是每天深夜下班后,不管几点,陈子华都会在会所的后门等她,晴天带夜宵,雨天带伞,天气冷带外套,孟真真一出来,他就把孟真真整个人裹住,抱进怀里亲来亲去,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又道歉说自己没用。他答应孟真真,等攒到了钱就去创业,从小开始做,脚踏实地,不走邪门歪道,等他赚到大钱之后会给孟真真加倍回报。

在会所工作一段时间后,孟真真发现自己怀孕了。陈子华一听,皱了下眉,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孟真真打算生下来。陈子华面露忧色,迟疑了两秒没有搭话。孟真真问他难道不想和她要个孩子吗?陈子华马上回答,他很渴望,可是现在条件不成熟,他们没钱,孟真真又在读书,在校大学生不读书跑去生孩子,这传出去不像话。孟真真说现在大学可以结婚生子,只是本科生这么做的比较少。她已经成年了,本来就想着和陈子华过一辈子,既然怀上了,那就顺其自然,这是天意。她准备再上几周的班,手里先攒一两万块,之后就辞职不干了。

几天后,孟真真提前下班回到家,陈子华发现她脖子上有勒痕。她告诉陈子华,有个客人连点了她三天,要她出台,给她一万块小费,她不愿意,那个客人今天觉得太驳面子了,喝多了酒就打了她,说她出来卖还装纯。经理事后找到她,把她劝退了,说她上这么久的班一次都不出台,得罪了好多客人,既然不想出来做,那就在家歇着。

陈子华安慰了她一会儿,帮她一起骂客人和经理。慷慨激昂地发泄一通脾气之后,陈子华给自己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可是她不上班,钱从哪儿来?孟真真疑惑地看着他,他马上改口说他去想办法赚钱,他来养活孟真真。末了,他又替孟真真生气,那个客人打了她,让对方白打可不行。孟真真问他还能怎么办,难不成为这么点小事报警?陈子华嘿嘿一笑,说不如让他掏几万块钱医药费出来。

三天后,孟真真来到一家豪华酒店的大堂,那个打了她的客人看到她,笑呵呵地搂着她一起进了电梯。

进了房间后,孟真真先去洗澡,她赤裸着出来,催促客人去洗。客人洗完,同样赤裸着来到房间,刚想扑上去,孟真真的电话响起,接起电话,就传出陈子华劈头盖脸的怒骂,他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进酒店了,逼问出房间号,又让客人接电话,骂他睡了自己老婆,这事没完,不给两万块,他马上带人上来。

客人当场就反应过来了,急忙穿好衣服,拽着孟真真,骂她敢玩仙人跳,这是犯罪,孟真真还想狡辩,谁知客人直接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让前台派保安上来,同时直接报了警。

孟真真想逃跑,可她此刻没穿衣服,又被客人控制着,无计可施,只能向客人认错求情。客人依仗他们没发生性关系,警察来了也不怕,不肯罢休。

酒店外,陈子华美滋滋地等结果,却一直没接到电话,重新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停在酒店楼下,警察进去没多久,便将客人和衣衫不整的孟真真双双带上了警车。

孟真真被带到派出所后,敲诈勒索的证据不足,但卖淫证据确凿,拘留七天,罚款五百块,同时通报给学校。学校得知孟真真卖淫,就将她开除了。

从小酒馆出来后,时间尚早,王嘉嘉叫代驾回家,孟真真慢吞吞地踱步在城市里,她不想回巧克力公寓,那里有何超龙的阴影,她更害怕陈子华出现。

走过一条郊区的老街,那里有一家快打烊的农化品小店,孟真真已经走过了小店,一分钟后,她退了回来,站在店门口的马路对面,静静地看着老板按着计算器。

看了一会儿,她随意地走进店中,买了几包玉米种子、一只老鼠笼和一瓶毒鼠强。回到巧克力公寓,她走进垃圾间,将玉米种子和老鼠笼都扔进了垃圾桶,只将毒鼠强揣进了口袋。

回到楼上,孟真真刚用钥匙打开家门,就见卧室方向透出淡淡的光,好像是手机屏幕。下一秒,传出了打火机的声响。

孟真真脚步停在门口,深深叹口气,将钥匙朝旁边桌台上重重一抛,冷声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这时,卧室的方向温暖的光线透了过来,丁虎成手捧蛋糕,上面插了一支蜡烛,从屋子里走出来。

孟真真以为是陈子华没拿到钱,又撬门不请自来,正要发火,见走出的是丁虎成,尴尬地呆立原地。

“别生气别生气,我是想偷偷给你一个惊喜。”丁虎成用他粗笨的手,小心地把蛋糕放在了桌上,转头向她道歉。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孟真真立刻把怒火收了回去,下一秒,又惊出一身冷汗。

她此前把钥匙交给丁虎成之时,还没遇到陈子华,也压根没想到陈子华有朝一日会找上门。如果今天丁虎成来她家,恰好被找上门的陈子华遇着了,会发生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桌上除了蛋糕之外,还有一束九朵包装好的玫瑰花。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刚好你明天休息,所以我……我就想给你制造个惊喜,不知道……不知道你会生气。”丁虎成憨憨道,他的外貌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会制造浪漫惊喜。

“我生日?”孟真真一愣,她是七月份的巨蟹座,生日还早着呢。

“对啊,你怎么连自己生日都忘了?”丁虎成犹豫了一下,拿过鲜花,走上前交到孟真真手中。

孟真真想起来,今天是“洪梅”的生日。

后面的蜡烛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投映到一起,孟真真的眼珠上反射着晃动的烛光。

她看着丁虎成憨厚的笑容,笑容底下是局促不安,一副害怕她生气责骂的模样,她不禁心下感慨万千。

她接过鲜花,花束看着简单廉价,面前的男人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和浪漫搭不上边,她却热泪盈眶:“谢……谢谢。”

丁虎成见她展露笑颜,神色也轻松了,关上门,将她拉到桌边,用他混浊的嗓子唱起了生日歌,拍着他那汉堡般的胖手为她送祝福,唱完后,他让孟真真许愿。

渺小的火焰在蛋糕上晃动,孟真真轻轻闭上眼睛,这一刻,她忘了陈子华的威胁,忘了现实的困难,这一刻,她只希望可以陪伴儿子好好长大成人,同时,她还许了一个奢侈的心愿,也许她可以试着打开心扉,和丁虎成走下去试试。

夜已深,熄了灯。

丁虎成很快睡着了,呼噜声仿佛能将巧克力公寓震塌方,孟真真躺在枕侧,痴痴地望着老丁的侧脸,凝视良久,把脑袋紧紧地靠了过去。

这份粗糙的爱,让人心安。

王嘉嘉推开家门,赵泽宇正坐在客厅中,看着手机,脸上毫无表情,冷峻如铁。

王嘉嘉没有看他,径直穿过客厅,走向洗手间。

“站着。”赵泽宇头也不抬,问她,“去哪儿了?”

“我爸妈家。”王嘉嘉冷淡回应。

“怎么这么晚?”

“在我爸妈家多待了会儿。”

“多待?这都几点了?”

“你几点回家我有问过你吗?”

赵泽宇放下手机,转过身,道:“你五点多就从你爸妈那里出来了,这都几点了,这中间几个小时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知道我五点多就出来了?”

“你爸打电话时说的。”

“我爸给你打电话了?”

“对啊,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嘉嘉略微觉得有些反常,王甬民和赵泽宇几乎没有交集,她爸出狱后,赵泽宇也就来看过一次,匆匆走了。她不禁好奇:“我爸打电话说什么?”

“你爸——”赵泽宇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站起身道,“就说你脾气不好,让我多让着你一些。”

“我脾气不好?”王嘉嘉冷笑,“这句话是你加的吧?”

赵泽宇抿抿嘴,刚放下臭脸,突然闻到一股酒味,顿时变了脸色,冷眼瞅着她:“你去哪儿喝酒了?”

“酒馆。”

“跟谁?”

“女的朋友。”

“是谁?”

“和你没关系。”

赵泽宇眼皮动了一下:“是不是找男人去了?你哪儿有什么女的朋友?”

王嘉嘉呵一声:“我本来有很多女的朋友,跟你结婚后,一个都没了,我现在想通了,我没必要这么活。”

赵泽宇怒道:“那你打算怎么活?”他上前一把揪住王嘉嘉的衣服,在她身上闻来闻去,“该不会是和你老情人约会去了吧?”

王嘉嘉一动不动,只是冷漠地盯着他。

赵泽宇不管不顾,手伸进她的裤子里:“我看你是不是找了男人!”

他摸索着,王嘉嘉仿佛是一具站立的雕像,任他摆布。他触摸了一会儿,一把将王嘉嘉拽了过来,摔在沙发上,从她背后一只手按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扒下她的衣服,正要解自己的腰带,却感觉到自己身体泄气,男人这种时候,越想让自己表现得强硬,越适得其反。他只能停下动作,一把将王嘉嘉用力推开,一秒钟内化身编剧,把打算强行暴力征服女人的剧情临时改写成真的在检查身体。

“干的,好吧,我暂且信你不是去约会,你说,你到底和谁去喝酒了?”

王嘉嘉回过头,一脸不屑地瞧着他:“赵泽宇,你总这样,有劲没劲呢?”

赵泽宇装作听不懂,兀自说:“什么有劲没劲,我问你的是,你跟谁一起喝酒了?”

“老同学。”

“哪个啊?”

“女的老同学,你不认识,够了没有?”

赵泽宇悻悻地坐到一旁,开始了理性讨论:“嘉嘉,你今天跟我爸妈这么冲撞,你知不知道我很难做?在他们面前我是不是从来都在维护你?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这件事我会解决的,你为什么几天都等不了呢?”

王嘉嘉疲惫地摇摇头:“等不了了,等太久了。赵泽宇,我跟我爸妈说了,我要跟你离婚,他们也都赞成。”

赵泽宇惊醒:“你跟你爸说,你要跟我离婚?”

“说了呀。”

赵泽宇警惕地问:“你跟他都说了什么?”

“就是如实说啊。”

“你爸怎么说?”

“你这么在乎我爸的态度干什么,又不是他要跟你离婚,赵泽宇,你这样耗着我何必呢?我想过了,很多人都会遇到婚姻困境,与其勉强每天难受着,离了,对你,对我,都好。你为什么就是不同意?”

“这件事你不用再提,我们不可能离婚,你就死了这条心!”赵泽宇不容置疑地扔下这句话,走开了。

第二天,孟真真醒来时,丁虎成已经早早去上班了,她平时很容易惊醒,昨晚她睡得很沉。

她抬头看着桌上的鲜花和吃剩的蛋糕,仿佛这是一场梦。

一阵敲门声响起,让她的这场梦提前烟消云散了。

“谁啊?”

“是我。”陈子华的声音让屋子里的温度陡降到冰点。

孟真真的身体被冻结住,下一秒,她惊醒,急忙把吃剩的蛋糕、纸质小托盘和鲜花藏到储物间的角落里。

“你咋这么慢吞吞的,上厕所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孟真真收拾完,不得不拉开门,脸色冰冷地看着他。

“你猜。”陈子华笑眯眯地就要上来抱孟真真。

孟真真决然推开他:“离我远点!”

“对我这么冷漠吗?没有点温度,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啊。”陈子华摸着自己的心脏,“你不要紧张,我不是给赵老板开车吗?老板今天让我把他的孩子从爷爷家送到董明山家,说是董家邀请他儿子一起去动物园,我听董家夫妻说你今天休息,我当然要来看看我天天挂念的好老婆了。”

“我和你没有关系。”孟真真拒绝他的亲热之举。

“啧啧,哪儿有老婆一直不让老公碰的,你可真没良心,我为了你,处理了何超龙,帮你解决了这么大的威胁,你呢,一点感情都没有,还对我冷冷淡淡。你该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吧?——咦!”

陈子华看到垃圾桶里扔着一支塑料花造型的生日蜡烛,顿时皱起了眉。

孟真真顺着他目光一看,暗道不好。昨晚把蜡烛花扔进了垃圾桶,刚刚匆忙之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细节。

“谁过生日啊?”陈子华不咸不淡地说着,抬起头,盯向孟真真。

“昨天董太太生日,蛋糕没吃完,叫我带回来了。”

“哟,连蜡烛都带回来了啊?”说话间,陈子华拉开冰箱门又关上,接着在客厅转了一圈,朝卧室张望一眼,随后走进了储物间,环顾一圈后,目光落到了面前的一个大纸板箱上,纸板箱的四面都立得高高的,而不是合上的,他挪开纸板箱,后面藏着蛋糕和玫瑰花。

陈子华脸色顿时变了。

他眼睛一眯,闯进卧室,来到床边,看到床上的两个枕头,他拿起两个都闻了闻,随后一把将枕头扔在地上,猛地冲过去直接甩了孟真真一个大巴掌,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到墙上:“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婊子,老子为你杀人,你不让老子碰也就算了,还把其他男人带回家,你有没有点良心,你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孟真真咬紧牙齿,尽管被他掐得快要窒息,还是强撑着一声都不哼,死死地盯着他。

“说,哪个男人,跟你什么关系?买花买蛋糕,搞这些破玩意儿!你是收钱给他睡,还是让他白睡了?”

孟真真依然不作声。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子华突然松开了手,一把将孟真真抱在怀里,恳求道:“真真,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已经改过自新了,我不能让你再看到这一面,可我实在太难受了,我吃醋,我吃醋,你懂吗?只有爱你的人才会吃醋,越在乎你的人,越会计较感情。我爱你,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告诉我他是谁,好吗?”

孟真真仿佛是个死人一般被陈子华搂住,她想着如果现在手里有把匕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朝陈子华的腰上扎进去。

陈子华哄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完全不为所动,松开手,声音又冷下来:“这一次你背叛我,我原谅你了,答应我,没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孟真真盯着他,冷冷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和你没有关系了,也不想再有关系。”

陈子华阴沉地笑起来:“你觉得可能吗?”

孟真真恶狠狠道:“你不用威胁我,大不了我和你同归于尽,我最多坐几十年牢,你说不定就被枪毙了。”

“是吗?你有这胆子你就去告,让你最在乎的人知道你都干过什么,让董明山一家知道董浩然的亲生父母是杀人犯!”

孟真真一巴掌打在了陈子华的脸上。

陈子华笑笑,不以为意,指着她:“我警告你,你和那男人立刻断掉,不要再让我看到,绝对没有下一次!绝对!”

孟真真盯着他,浑身战栗。

陈子华二话不说,将孟真真扑倒,粗鲁地将她的衣服扒开。孟真真就像一具尸体被陈子华宣泄着原始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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