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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坠楼案发生

长夜难明:双星 紫金陈 16579 2024-04-12 09:55:37

已经十月,山城江北市才刚刚入秋。

江北市的南面,距离江边不到三公里的望江街上,此刻已经人声鼎沸。

望江街是附近一带的餐饮聚集地,每天晚上七点一过,待城管下班后,街两边的餐饮店家就像赶集一样,在人行道上支出夜宵摊,招揽生意。

路口的一张方桌旁坐着四个人,东面坐着段飞,他是渝中区检察院二部的检察官,旁边是他带来的检察官助理小赵。段飞看着对面的另外两人,语气里透着不悦:“老陈,你怎么就带了一个人过来?”

被称呼为“老陈”的男人并不老,年纪与段飞相仿,也就三十五六岁,他是渝中区公安分局的刑警大队长陈哲。

“不然你还想我带多少人来啊?千年等一回,等到你主动请个客,我还以为你是升职当检察长了,总算阔一次,结果手机掏出来一查你挑的地方,人均消费三十八元!”陈哲手指敲敲桌板,抓起一串羊肉串,“天哪,老段,你也够可以的啊!你说你工资也不低,你一单身汉攒钱干什么,娶老婆啊?我想着你请客都挑这种破夜宵摊了,我要是多带几个人把你吃穷了,下次案子报到你们院里,你不得老叫我们干补充侦查的破事啊?”

段飞一本正经地回应他的调侃:“我每次发回你们补充侦查都是公事公办,你报上来的证据不扎实,不符合起诉的条件。”

“得了吧得了吧,改天我请你吃顿硬菜,你就夸我们报的证据贼扎实。”陈哲吃掉一串羊肉串,继续道,“说吧,今天主动请这么一顿小客,哦不,是‘纳米’客,有啥主题?是上个月连着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害我这一把年纪还被领导问候两顿,怕我提刀去你家蹲你,缓和一下关系啊?”

段飞笑道:“咱们这几年工作都忙,这不,我想着咱们好久没私下聚了,就单纯地找你叙旧聊天。”

“哎哟,你也好歹挑个好点的店吧?”陈哲不依不饶。

“下次换个人均几百元的,行了吧?”

“别下次,就明天。”陈哲转头问他身旁的手下警察小孙,“咱们明天没事吧?”

“明天没案子。”

陈哲转向段飞道:“明天,你再找个地方,我多带几个人来,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陈队长说了算。”段飞笑道。

陈哲哈哈一笑,回头朝店里招呼起来:“老板,来一箱啤酒。”

老板回喊道:“啤酒自助免费。”

陈哲大吃一惊,回头朝着段飞咂嘴:“老段啊老段,你也真够狠的啊,人均三十八元,啤酒还自助免费的店都被你挖出来了,你这侦查业务水平比我们公安可强多了。——小孙,去,给我搞点啤酒来。”

小孙正要过去,段飞叫住了他:“今天就别喝酒了吧?”

“为什么啊?”

段飞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道:“你一个警察,喝酒不太好吧?”

陈哲嘘道:“我一没穿警服,二没执行公务,三没开车,我下班喝个酒怎么了?你们检察院的怎么不出家呢?”

段飞嘱咐道:“那你少喝点,待会儿还要跟你聊事情。”

“你放心,我的酒量能喝死你三个。”

陈哲刚端起酒杯,还没喝下肚,这时,离他们数百米远,道路另一头的一处夜宵摊上,砰砰砰几声,几个从天而降的啤酒瓶在一旁空地上炸开了花。随后,附近几桌客人纷纷站起来,扯着脖子朝楼上破口大骂:“谁那么缺德啊?往楼下砸瓶子!给爷滚下来,爷一锤子结果你!”

楼上没有回应。众人伸长了脖子,在夜色中继续寻找楼上的肇事者,几秒后,人们的第二轮叫骂声响起,突然,一个庞然的人形巨物从天而降,砰一声,像一个巨型沙包,重重砸在众人面前。

顷刻间,周围吃夜宵的人全部从桌旁跳起来,叫骂声戛然而止,全场鸦雀无声。大家站起身,缓缓靠过去,几秒后,这世界仿佛从静音模式中恢复过来,剩下一片狂吼:“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段飞四人冲过去时,现场已经乱成了一团。陈哲一边高喊着“警察”,一边仗着高大体格,像推土机一样人肉开道,这才冲到事发地的中间。

中间的空地上,仰面躺着一个身穿淡黄色T恤的女人。女人面孔已经扭曲,难以辨认容貌,四肢早已失去活力,周围溅出一大圈不忍直视之物,像砸落在地的鸡蛋那样铺散开,没人敢靠近。

段飞打量了几眼尸体,提醒陈哲,注意一下女子的腹部,那里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流出一大摊血液,疑似有个大伤口,不像坠楼造成的。陈哲嘀咕一句:“聒噪,我比你专业,别疑似疑似了,我瞅一眼就百分百确定这是锐器伤。”

正说着,两人听到身旁围观群众讲述,刚刚女子坠楼时,天台上好像还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段飞和陈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面前这栋褐黄色的建筑——巧克力公寓。

巧克力公寓建造于二十一世纪初,当年这里的住户大多是有点小钱的白领。过了这么多年,公寓早就残破不堪,如今住在里面的大多是些在皮包公司、私人的医美或化妆工作室、夜场工作的小哥和姑娘,居住的人群结构复杂,管理杂乱无章。

段飞和陈哲都是业务能手,此刻听到围观群众的话,当机立断反应过来,吩咐两个手下守住公寓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出,他们俩则一齐冲进了公寓,奔向电梯口。

公寓里的这两部电梯如果有性别,那应该是男的,毕竟上了年纪,需要反应时间。两人在旁边猴急地等待,好不容易等来了电梯,冲进去,段飞狂按顶楼十六层的按键,陈哲在一旁皱眉劝说:“你就别在那儿瞎按了,连按两下按钮灯就灭了。这破电梯又没装油门,该什么速度还是什么速度,你当打游戏机放大招呢?”

两人在骂骂咧咧、相互诋毁中来到了顶楼十六层。

一条长长的走廊横贯大楼,两边都是公寓,此时有几户人家推门而出,张望着,显然也是听说有人跳楼,出门看看。

段飞和陈哲向走廊的两端扫了一眼,马上确定,这破公寓的走廊上没有装监控。

随即两人向开门的几名住户询问:“我们是警察,天台从哪儿上去?”几个开门的住户伸手往不远处天台入口的台阶方向指了指。

两人又问:“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天台上下来?”住户们纷纷摇头,表示他们听到楼下的动静才开门出来,之前没注意。

段飞和陈哲见初步问不到线索,便先赶到天台入口,声控灯应声亮起,幽暗的灯光笼罩着楼梯,往上再走一层,楼梯尽头便是天台。

此时,通往天台的那扇小铁门敞开着。

两人推开小铁门,走上天台。

天台的四个转角处都立着政府安装的城市夜景灯,所以整个天台上的视野大致无碍。两人四下一看,偌大的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两米多高的通风管道沉默地立在两侧。他们低头看向眼前的地面,地上有一些打斗的痕迹,旁边丢着一只看着很廉价实际也廉价的女士包,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天台的周围是一圈膝盖高的水泥护栏,上面还安装着两米多高的绿色金属防护网,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发生坠楼事件的,只是坠楼点正上方的那一段防护网此时开着一道一米多宽的口子。这道口子是物业公司为了方便空调安装人员从楼顶下来悬挂施工而特意开的小门,正常情况下,因怕发生意外事故,小门是关着的,只是不知为何今天敞开了,坠楼的女子自然就是从这道小门落下去的。

陈哲一边观察着天台上的情况,一边打电话通知队里的警察赶紧过来一趟,因为从女子腹部的伤口以及天台上的现场痕迹看,这显然不是意外坠楼事故,大概率是一起命案。

段飞来到小门处,俯瞰着下方的路面。

楼下的马路上,以女子尸体为中心的三五米开外,围观群众像同心圆一样围起来。公寓楼下,小赵和小孙已经拦在了一楼门口维持秩序,不让人出入,此举引起了个别人的不满,起了争执,现场一片闹哄哄,各方都在互相普及法律知识。

就在此时,段飞注意到公寓西侧地下车库的道闸口露出了一辆车的车头,这辆汽车正在扫码支付停车费的当口,段飞马上打电话通知楼下的检察官助理小赵,刚一接通就吼道:“快,西面停车场有车出来,马上拦住,不要放跑一个人!”

话音刚落,那辆汽车的司机已经支付完毕,道闸升起,车子驶了上来。小赵赶忙将封锁公寓门口的工作交给了刑警小孙,他奔过去在汽车驶上马路之前拦下了对方。

段飞站在天台上,远远看到那辆车强行往前动了一下,小赵整个人挡在引擎盖前方,不让对方离开,双方似乎发生了冲突。他转头嘱咐陈哲留在这里,他下去看看情况。

“怎么回事?”几分钟后,段飞来到楼下,走到近前,向小赵询问,转头看向坐在汽车驾驶位上的车主。待看清对方面容后,段飞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人不配合我们的工作,要强行离开。”小赵解释着,对方要强行离开,他只能用身体拦在汽车前。

“嘿嘿,我是‘这人’?段飞,他是新来的吧?”车主一脸的不屑,直接喊出了段飞的名字。

段飞心平气和地走上前:“泽宇,刚刚这里发生了一起坠楼案,暂时需要封锁现场,不允许出入,你配合一下吧。”

“泽宇?你别跟我套近乎!我跟你很熟吗?你们俩是警察吗?快让开,我时间宝贵,没工夫陪你们闹!”这个名叫泽宇的车主挂了空挡位,猛踩一下油门,发出轰的一声,吓了小赵一跳,不过这一举动也引起了围观群众的注意,他们朝这边围过来看热闹。

段飞左右瞥了瞥围观群众,凑到车窗边,小声道:“这里人多,不要弄得太难看了。”

车主怒道:“你还知道不要太难看?我有事,没工夫留在这里,快滚!你们俩不是警察,没有限制人的执法权!”

这时,段飞注意到对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打战,随即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幽幽问:“赵总,今天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需要向你汇报吗?”

段飞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检察院有提前介入调查重大案件的权力,今天这案子我刚好遇上,所以我正式地提前介入了。”

对方咬牙冷笑,突然注意到段飞正盯着他颤抖的手,他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冷声问:“你是故意找我的碴吧?”

“没有,我是公事公办,你还是配合一下比较好。”

男子盯着他看了几秒,知道再强硬,段飞也不会放行,前面挡着围观人群,他也没法趁段飞和小赵不注意,一脚油门冲出去,他深吸一口气,挂下停车挡,摇起窗户,既不离开,也不再搭理段飞。

几分钟后,警察大部队赶到了现场,陈哲早就注意到楼下段飞那边出了状况,他向其他警员简要说明情况后,把现场工作交给了手下队员,赶紧下楼来帮段飞。

段飞将车主拒不配合调查的情况向陈哲讲述了一遍,只字不提他认识车主,只是说:“车主几次要冲卡强行离开,嘴上说有急事,但又不肯说具体事由,非常可疑,我建议你马上将他传唤回去进行调查。”

“这就传唤啊?咱们办案遇到群众不配合的情况多的是,冲撞你一下就关他一天,那咱们单位办公室全都腾出来都坐不下这么多人。”陈哲心想段飞肯定是被对方冲撞了,气不过,想传唤人,给车主点颜色瞧瞧,典型的“公报私仇”,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你嘛,不是警察,你一介书生哪儿有咱警察的气概,镇不住人,太正常了。消消气,你叫我补充侦查时,你的面子还是很管用的,平时嘛,你就是一没用的草包。”

段飞白了他一眼,正色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车主刚刚的神态举止非常可疑,我问他话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的手,马上松下了手上的力道,镇定下来。我也提审过不少嫌疑人,一个人是不是可疑,我的经验不比你少。”

陈哲见他态度认真,便抬头朝车里看去,车主原本正望着陈哲和段飞,看到陈哲看过来,他下意识地扭头,后来似乎又觉得动作幅度过大,显得刻意,于是悄无声息地把脑袋微微转回来一些,佯装不是故意在看他们。

这一下眼神躲闪的细节被陈哲牢牢捕获,这种做贼心虚的眼神他见过太多次了,可不同于现场其他那些不服从警方指挥的人,顿时,他心下也起了怀疑,点头道:“好,我这就把他带回去问。”

段飞满意地点点头,和他再次确认了一遍,脸上含笑:“这是你做的传唤决定!”

“对啊,你不是说他很可疑吗?”

“那么,你也觉得可疑喽?”

“废话,他偷看我们,又装作没在看,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身上八成背着事。”

“所以,这是你做的传唤决定吧?”

“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一个检察官哪儿有传唤人的权力,当然是我传唤的!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有病吧,看得我毛骨悚然!现在开始警察办案,你给我滚一边去。”

“这是你做的传唤决定?”渝中区公安分局,主管刑侦的刘副局长挂下电话,耷拉着厚重的大眼皮看着面前的陈哲。

“这……这是段飞,检察院的段飞,刘局,您见过他几次,他说——”陈哲手指着门外,门外并没有站着人,段飞早已不知去向。

“段飞有权力传唤人吗?这还不是你一个警察做的传唤决定?”

“我……”陈哲咽了下唾沫。

“你无凭无据传唤赵泽宇干什么?他不配合,你就直接让几个人强行把赵泽宇拖下车,推上警车?你们不是把整栋楼都封了吗?现场那么多人,你就抓回一个赵泽宇算什么!那么多围观群众,看到你们就抓了一个,还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抓人,这不是坐实赵泽宇是凶手吗?”刘副局长重拍一下桌子,站起身怒喝。

陈哲面对领导的怒火,此刻也明白自己被段飞阴了,难怪段飞反复对自己强调“这是你做的传唤决定”,这浑蛋早知道车主是赵泽宇,明摆着是在欺负自己。陈哲一肚子火,但在领导面前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装作相当不屑:“他爸赵忠悯都退休了,这有什么啊?抓了就抓了,怕什么?”

“赵忠悯退休了,赵家可没退休!他们家有这么大的官,哪怕确定了赵泽宇行凶,正常做法也是把人低调带回来,留个体面。你不是跟段飞关系好吗?你怎么不问问他,他们检察院抓人,哪次不是说有个会议要请人参加,把人体面地请上车,什么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逮人了?你倒好,大张旗鼓,当着那么多群众的面,还强行把他拽下车,硬押上警车,江北机关单位的微信群里都炸了!你多带几个嫌疑人回来也好啊,结果呢,茫茫人海,你就跟赵泽宇一个人结缘啊?”

陈哲解释道:“您是不知道啊,他当时非常不配合,我们给他做了几分钟思想工作,他还不肯下车,还要打电话找关系什么的,我手底下都是些粗人,哪儿会惯着他?”陈哲说着,突然提高了政治站位,正义凛然道:“刘局,再说了,您去年办郎书记侄子的寻衅滋事案时还特意跟我们强调,咱们办案不用管对方背景,咱们警察背后站的是政府,是国家,谁的背景大得过咱们!我一直牢记您的教诲,只对事不对人,所以我今天注意到赵泽宇的表现非常可疑——”

“你给我滚!赶紧去审,他是凶手最好,他不是凶手,你自己跟领导解释去!”

陈哲被刘副局长轰出办公室,到了外面,便向手下寻起段飞的身影:“段飞这王八羔子呢?”

“好像回去了吧。”

“这他……”陈哲骂骂咧咧地赶回了审讯室隔壁,通过监控看着里面的审讯情况。

赵泽宇只是被传唤,不是被拘留,身上没有加约束性的刑具。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神态桀骜,一脸不屑,不耐烦地回答刑警的提问:“我说了,我去巧克力公寓是私事,我没必要回答你们,你们也没权力管我的私事!”

“今天巧克力公寓发生坠楼案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公寓楼里面。”

“你和死者认识吗?”

“我都不知道你们说的死者是谁,是男是女,我怎么会认识?”

刑警拿出现场传来的女性死者照片出示给他,赵泽宇下一秒就果断地道:“不认识。”

“你都没辨认过怎么就说不认识?”

赵泽宇给出个很有哲学思辨空间的回答:“因为我本来就不认识。”

刑警继续问:“你有没有去过公寓楼的天台?”

“没有。”

“那你去的是哪里?”

“我说了这是我的私事,没必要回答你们。你们有什么证据怀疑到我身上,就拿出来,没有的话,赶紧放人!”

刑警并不知晓赵泽宇的身份,面对他如此嚣张的态度,也怒了,拍桌子呵斥道:“你给我们老实一点,我们现在强烈怀疑你和今晚的坠楼案有关。”

赵泽宇冷笑:“证据呢?”

这时,其他刑警进来向陈哲汇报,巧克力公寓太过老旧,只有一楼的入户门厅、两部电梯以及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和转角处装了监控,其他地方都没有被监控覆盖。他们专门查了监控中的赵泽宇,发现他在今晚七点四十分,也就是案发前半个小时,驾车驶入地下停车场,随后坐电梯去了顶楼十六楼。此后,电梯的监控里没再出现赵泽宇的身影,也就是说,他离开十六楼时没有乘坐电梯,而是走的楼梯。

这个发现让陈哲整个人都精神了,心说段飞这浑蛋还真是火眼金睛啊。赵泽宇案发前去了十六楼,此后从十六楼到地下车库,竟然是走楼梯,而不是坐电梯,这疑点也太大了吧!他马上让手下先去跟刘副局长汇报,只要坐实了赵泽宇犯罪,管他爸赵忠悯是什么级别的领导呢,怎么抓都不过分。

他也赶忙暂停审讯,把负责审讯的刑警叫出来,向他们传达了这一重要线索。

负责审讯的刑警返回屋子里再次询问时,整个人都理直气壮起来了:“赵泽宇,我们已经查清,今晚七点四十,你驾车进入巧克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在地下停车场直接坐电梯去了十六楼,对吗?”

赵泽宇一愣,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查到了监控,他马上道:“是啊。”

“后来你是怎么下楼的?”

赵泽宇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下楼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在问我们,是我们在问你!你怎么下楼的?”

赵泽宇道:“我走楼梯下楼,那又怎么了?”

刑警质问道:“正常人从十六楼去地下停车场,会选择走楼梯吗?”

赵泽宇哼了声,不屑地道:“就这个?还有其他疑点要我一并解释的吗?”

陈哲向一旁的手下分析道:“他在试探我们掌握了多少线索,先看他这一关怎么过。”

赵泽宇微微仰头,嘘了口气,摇摇头,道:“行吧,我就直说了吧,我今天去巧克力公寓,是准备找失足妇女。”

“找失足妇女?你要去嫖娼啊?”听到这个回答,大家都微微吃惊。陈哲还在想赵泽宇能拿什么理由来蒙混过去这个疑点,没想到他搬出的理由是嫖娼。

“不要用嫖娼这种肮脏的词,我不适应。”赵泽宇微微昂首,“我没成功,这够不上违法吧?”

“你说你嫖娼未遂?”

“是啊。”

“你去哪户人家嫖?别想着隐瞒,我们肯定会核实清楚。”

“1608房间。”

刑警打量着他,略微含蓄地问:“你岁数也不算大,怎么……半个小时,还是未遂?”

赵泽宇怒道:“我去的时候,小姐家里有客人,我不想喝二道汤。”

“这比喻,他也真是个人才啊……”陈哲在监视器前不由得笑了起来,随后意识到旁边同事都在专注地看着审讯,他咳嗽一声,异常严肃有力地道,“问他,这跟他待了半个小时有什么关系,他是怎么离开十六楼的?”

刑警如是提问。

“我见有客人,就去楼道里抽烟,心里在犹豫。”

“犹豫啥?快说啊。”刑警催促道。

“我个人平时生活也算洁身自好,今天有点……嗯……男人有时候会突然感觉上头,想到了那事,要是不做,浑身不自在,你们也是懂的。”

“我们不懂。”刑警纠正道。

赵泽宇无所谓,继续说:“我今天精虫上脑,就向朋友打听到了这里,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过来,结果看到已经有客人了。直接回去呢,我有点不甘心,可是干等着吧,等别人忙活完,我嫌脏。就像路边的苍蝇馆子,虽然都知道那些店不干净,可没进他们厨房,也吃得下去,真进了那些厨房,就倒胃口了。所以啊,我就一直在楼道里面犹豫思考,到底是走,还是继续等。”

“就这破事你犹豫思考了半个小时?”

“差不多。”

刑警试探地问:“你最后是从十六楼走楼梯去了地下车库?”

“对啊。”

“为什么?这完全不符合常人习惯,你在跑楼梯健身啊?”

赵泽宇解释道:“我按了电梯,可等了几分钟,两部电梯都坏了,没有上来,我只能走楼梯下去。”

刑警呵斥道:“撒谎,今天我们去公寓的时候,两部电梯明明都是好的。”

赵泽宇坦然道:“我不知道你们去的时候电梯好没好,我当时等了有三五分钟,电梯都没上来,我以为电梯坏了。你们不信,可以去查。”

陈哲微微皱眉:“他是算准了我们没法核实当时的电梯是不是上不来。”

办案是讲证据的,就算电梯是正常的,如果赵泽宇硬说电梯当时是坏的,警察也没证据反驳,毕竟电器类产品,从司法证据角度看,短暂性出问题也是有可能的。你不能否认赵泽宇按了电梯后,电梯一直没上来的这种可能性。

当然,核实1608房间是否住着小姐,以及她当时是否见过赵泽宇,这是可以做到的。

陈哲手下的队员小孙带人连夜进行公寓楼的现场搜证工作,接到陈哲的电话后,很快便去敲响了1608的房门。

敲了很久门才开,开门的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看脸便知道是整形医院的资深消费者,妆容精致,穿着得体,掩盖不住的是她发达的“事业线”。看见来人是警察后,女人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你们……你们来做什么?”

小孙朝里屋张望一眼,看到屋子里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看电视,状态略显局促,他看了眼警察,又赶紧把目光投向了电视机。

小孙目光瞟向男人,问:“他是谁啊?”

“哦,我男朋友。”女子略有点紧张地答道。

“叫什么名字?”

女子报了个名字,随后小孙把男人叫起来,让他们两个都掏出身份证,又问女人:“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生日……”女人支吾着回答不出。

一见这情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的警察自然就了然于胸了,这女子肯定是小姐,男的则是嫖客,刚刚听见警察敲门,两人就已经对好了基本信息,可女子一时紧张就把他的生日给忘了。

警察走进屋,目光扫到卧室床边的一些物品,更加对女子的职业确信不疑。小孙把女子叫到一旁问话。找社会边缘职业的人问话是刑警的基本功。

小孙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们是刑警,平常不抓嫖,找你问话呢,是要了解一下今晚坠楼案的情况,如果你跟我们打马虎眼,我们查你也是分分钟的事,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见对方开门见山地表明意图,女子知道不承认是过不了关的,赶紧表态会全力配合。

她承认自己是小姐,租住在此处,平时都是由线上的中间人联系好客人,约到家中,她来提供服务的。今天晚上七点四十多,客人敲开她家的门,这时候,赵泽宇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和客人回头朝赵泽宇看了眼,赵泽宇也看了眼他们,双方只有眼神的对视,彼此没有任何交流,随后她就将客人迎进屋了。后来,她服务还没完成,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有人坠楼了,很快警察把公寓封锁了。当时两人在屋内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客人准备走,发现走廊里都是警察,客人不敢走,她也不敢放,一直熬到了现在,倒也人道,没有算客人超时的费用。

得知了情况,陈哲也陷入了无奈之中,按赵泽宇的说法时间上的疑点可以解释得通,虽然没法验证他口中的在楼道里犹豫半个小时和电梯坏了这两点是否属实,但除此之外警方一时也拿不出其他实质性证据。

另一边,段飞离开警局之后并没有回家,他重新来到巧克力公寓,也同警方一道搜查公寓里遗留的线索。

陈哲核实完赵泽宇的口供后,给段飞打了电话,讲述了情况,段飞听完便断然否认:“你别听他瞎扯,赵泽宇情人众多,成天出入高端会所,他怎么就洁身自好了?嫖娼不成他在楼道里犹豫了半个小时,他还当自己是二十岁的腼腆小伙呢?”

陈哲好奇地问:“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段飞迟疑了一下,理直气壮道:“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赵泽宇好歹是个体面人,生活作风也是讲究脸面的吧?”

段飞停顿了一秒,道:“赵忠悯最早是我们市检察院的检察长,我听同事闲聊说的。总之,赵泽宇绝对在撒谎,他不可能为了要不要嫖娼,一个人在楼道里考虑半个小时。他这样的身份找女人哪里需要嫖娼?他一定是刚好路过1608房间,看到那对男女的关系像嫖客和小姐,临时找的理由。你换个角度想,赵泽宇是赵忠悯的儿子,赵家很要脸面。你们只查到了他在巧克力公寓待了半个小时,没有掌握其他实质性证据,如果坠楼案和他无关,他肯定咬牙让你们自己去查,绝不会透露他是去公寓楼里找小姐这种掉面子的事。现在他主动交代嫖娼,而且找的是公寓楼里的低级小姐,传出去必然是颜面无存,可他还要这么说,为什么呢?因为他要用嫖娼这个小过失,来掩盖真正的大问题!”

陈哲一愣,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可现在没有直接证据,也拿他没办法。你们那边查得怎么样?”

“发现重大线索了,”段飞道,“我们待会儿就赶回来。”

不多时,几人赶回警局。技侦队员在顶楼天台的水泥地上发现了一些疑似凶手留下的脚印,拍下了照片。法医老陈则表示,他检查了死者腹部的伤口,是典型的刀伤,目前在公寓楼内以及赵泽宇的汽车里都没有找到凶器,其他队员正继续在公寓楼里搜查。法医根据伤口以及天台地面上的血渍痕迹推断,地面的血液轨迹是不连续的,意味着凶手持刀捅伤死者后,死者的腹部伤口喷出了血液,部分落在了凶手的鞋子上。

如此一来,只要检查一下赵泽宇的鞋子,便能判断他是否和案子有关。

事不宜迟,陈哲亲自来到审讯室把赵泽宇喊了出来,告知他要比对血渍和脚印,从表情上看,赵泽宇丝毫不慌,这让陈哲心里有些没底气。很快,比对出了结果,赵泽宇的鞋底纹路和天台上采集到的可疑脚印不同,赵泽宇的鞋子上也没有发现任何的血渍。

因此,赵泽宇直接被排除出凶手之列。

至于他在公寓里停留了半个小时和从十六楼走楼梯下楼这两个疑点,赵泽宇都解释过去了,虽然他的解释有点牵强,可警方也没法否定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于是,陈哲也认为抓错了赵泽宇。

这要是换了其他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对方是赵泽宇,陈哲在现场这么多人中,硬是单单把赵泽宇抓上警车,这事早已在江北机关单位中传开了。现如今证据比对结果是赵泽宇与案子无关,这下不光陈哲,整个渝中区分局都有些骑虎难下。

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案发第三天的中午,渝中区公安分局的领导班子全都聚在了一起,陈哲像个犯罪分子,耷拉着脑袋站在几人面前,看着桌上的手机。手机里,一条短视频正在循环播放着。

这条短视频由若干段视频和照片剪辑而成。

第一段是在坠楼案发生的现场,多个群众从不同角度用手机录下的视频,拍到了陈哲和他的几个手下强行将赵泽宇拉下车,押上了警车。

第二段是一张图片,是案发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赵泽宇发布的朋友圈,上面写着:我很好,谢谢朋友们的关心。昨晚是一场误会,我已经回家,当事警察也已向我道歉。配合调查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对于任何捕风捉影、散布谣言,对我个人和公司造成名誉损害的个人和自媒体,我将采取法律措施。不造谣,不传谣,相信公安,相信法律!

前面两段并没有太多问题,赵泽宇前天晚上被抓,昨天早上被放,许多人通过微信群等渠道早就知晓。

短视频的第三部分才是最关键的。这段视频拍摄的角度正对着巧克力公寓天台的入口台阶方向,视频中,铁门被推开后,赵泽宇手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惊慌失措地走出来,环顾一下四周,急匆匆地将门把手上的指纹擦拭几下,迅速地跑走了。

短视频中配的文字则是:有背景的果然不一样,杀人当场被抓,第二天一早就逍遥法外了……

点赞几十万次,评论区早已沦陷,全都在艾特“平安江北”的官方账号。

“我知道他是谁。”

“我也知道,不就是那个赵……”

“江北人都知道他是谁。”

“你们说的到底是谁啊?”

“说出来就删了。”

“有什么不敢说的,赵泽宇,赵忠悯的独生子,江北首富。”

“江北首富不至于吧?”

“嘿嘿,赵家的财富可不是都在明面上的。”

……

关掉手机,局长一脸严肃地向众人道:“全网的人都在关注我们,我们的新媒体中心不得不把评论区暂时关了,外省多家新闻媒体早上都在向市局还有我们分局打电话求证,就在刚才,省里和市里的领导都表示很关切这起案子。”

刘副局长直接怒骂起来:“陈哲,这视频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我?”陈哲咽口唾沫,大喊冤枉,“怎么可能是我?”

“你自己看看评论,现在江北很多人都说你是不畏权势的大英雄,硬是在现场就逮捕了赵泽宇,结果呢,第二天是单位的领导强行放了他,把你比作英雄末路,我们全是包庇罪犯的保护伞。你说说看,我们在座的这几张位子,你想坐哪张直接说,我们站起来让给你!”

“这……这……这玩笑吓到我了。”陈哲用力挠着他没有一片头皮屑、丝毫不痒的头,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前天晚上抓就抓了,干吗昨天一早又把赵泽宇放了!你要么别抓,要么别放。当天晚上抓,第二天早上放,现在爆出来他就是凶手,再加上赵泽宇的家庭背景,你是要把我们整个单位放火上烤啊!”刘副局长怒吼,其他领导对陈哲也没有丝毫同情,望着他,一脸指责地直摇头。其中几位领导不管刑侦工作,结果这一次也被网友们当作幕后保护伞的“嫌疑人”,自然大为恼火。

陈哲解释着:“前天晚上,技侦采集了天台上的脚印,根据地上的血液滴落情况,确定凶手鞋子上沾了血。可我们检查了赵泽宇的鞋子,他鞋子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汽车也查了,没有发现。所以……所以当场就排除了他的犯罪可能性,就把他放了。再说……再说前天您不还说我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现在又——喀喀。”

刘副局长吼道:“我哪句话说你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了?”

陈哲立马改口:“不不,是我自己这么反思的。”

“现在又怎么说?视频拍得清清楚楚!你们调查怎么就排除他的犯罪可能性了?”

“那时……嗯,属于工作中的疏忽。”

“疏你个锤子!”

陈哲面对疾风暴雨的指责,心中暗自叫苦连天。前天领导还在痛骂他为什么要抓赵泽宇,是不是受人指使,带有政治性目的。今天领导又在骂他为什么不抓赵泽宇,是不是受人指使,带有政治性目的。

他不由得哀叹,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他啊。

这时,手下警员前来报告,赵泽宇带着一名男子,两人一同来投案自首了。

“前天我在警局里撒了谎,我愿意承担该由我承担的相应法律责任。”这一次在审讯室,赵泽宇被戴上了刑具。他的态度完全收敛,再也不是之前那副理直气壮的嚣张模样。

审讯室监视器后,除了陈哲之外,分局的几位主要领导也一同看着。

“现在证据已经很清晰了,你也用不着狡辩,老老实实把犯罪经过详细交代一遍吧!”审讯人员呵斥道。

“首先我要说明一点,我撒谎,做了伪证,这一点我认。但是,人绝对不是我杀的,我是被陷害的,完完全全是冤枉的。”

几位领导面面相觑,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这么死鸭子嘴硬?

赵泽宇继续说下去:“死者我认识,她叫洪梅,是董明山家的保姆。前天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到巧克力公寓的顶楼天台见面。”

“董明山是谁?”

“原先是我公司的一个合作伙伴,后来因为商业上的一些纠纷,被我起诉了。”

“死者打电话找你做什么?一个小保姆找你,你这身份的人为什么会去?”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她手里有偷录到的一些我商业上的电话录音,这些虽然是正常的商业手段,我也不怕调查,当然,实事求是讲,可能有些违规,不过肯定不构成违法犯罪,但是传出去对我、对我家里的声誉影响都很不好。她凭着电话录音,向我勒索钱财,我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过去找她谈条件。”

“你为什么不报警?”

“那些电话录音涉及一些商业机密,我想,如果花费不多的钱就可以解决麻烦的话,就没必要报警。我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去找她谈。”

刑警问:“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接到她的电话后,她要我一个人去见她,我为了以防万一,就找了我公司保安部的经理唐显友陪着一起过去。我们各自开了一辆车,一前一后去了巧克力公寓。我一个人先上天台,唐显友在地下车库等着。结果我刚上天台,洪梅就从门后面跳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向我刺来。我本就有所防备,没被她刺中,赶紧抓住她的手,纠缠了一会儿,把匕首抢了过来,对着她,警告她别过来。谁知她二话不说,直接冲上来,自己撞上了匕首。我吓了一跳,马上推开她,问她,她不是要钱吗,到底要干什么?她说因为我要起诉董明山,如果我不撤诉,董家就会破产。我说这关她一个小保姆什么事啊?她什么话也没说,捡起旁边的包,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伪装成跟我发生过打斗的场面,转头跑到了天台边缘那扇小门那里,把边缘放着的几个啤酒瓶一个个踢了下去,我还没弄明白她想干什么,她就直接仰面向外倒了出去。我真的是被她陷害的!她身上的伤是她自己撞上匕首造成的,跳楼更是她自己跳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可以用技术手段好好还原现场,还我清白。”

审讯室隔壁,众人听着他的讲述,陈哲给出了判断:“赵泽宇的表述太有条理了,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细节,井井有条。正常的审讯,嫌疑人交代的信息一开始都是零零碎碎的,最后拼凑出案发经过。他这番话,摆明了就是准备好的台词,很有逻辑。”

旁边几位领导大多也是业务线做起来的,见过太多的审讯工作,正常情况下,嫌疑人在交代犯罪经过时,语言组织能力会变差,逻辑混乱,顾左右而言他,哪怕是主观上想要坦白交代,也容易出现记忆错乱,需要不断修正。嫌疑人第一遍的口供如果很有条理,思维逻辑清晰,那么八成就是背好的台词。

赵泽宇继续说下去:“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洪梅跳楼后,我很慌张,我知道她想陷害我,我拿着匕首,怕留在原地报警的话,到时更解释不清楚,所以我没来得及多想,赶紧跑了。我本来想坐电梯,可手里拿着带血的匕首,怕被人发现,只好走楼梯,到了地下车库后,我把事情经过跟唐显友说了,他让我把衣服鞋子都和他做了调换,凶器也交给了他处理。整个情况就是这样的,你们可以问他,也可以做其他的调查。以上所说句句属实。”

刑警听完他的交代,不禁质疑:“也就是说,死者自己捅伤了自己,然后自己跳下了楼?”

“没错。”

“她这么做是为了栽赃陷害你?”

“对。”

“你为了不惹上嫌疑,所以才带走凶器,最后被我们传唤时,临时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你来巧克力公寓是找小姐?”

“我上楼时经过了1608房间,看到疑似小姐的人正把客人带进去,我就临时想出这个解释。我第一次被你们传唤时撒谎,纯属不想惹上麻烦而已。”

刑警问道:“那么洪梅用自杀来栽赃陷害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说是因为我要起诉她的雇主一家,如果我起诉到底,雇主一家会破产。我如果被当成嫌疑人抓走了,后面就没法起诉他们家了。”

刑警冷笑道:“她一个小保姆,雇主一家究竟给了她多大的好处,让她甘愿用自杀来陷害你?”

赵泽宇镇定道:“我也很难理解她的想法,可她就是这么说,这么做了。”

“一派胡言。”

监控室里,陈哲和领导们也都是一个态度,赵泽宇在撒谎,还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话。

人家一个小保姆,怎么会用自杀来陷害赵泽宇,目的是让赵泽宇被当成犯罪嫌疑人被抓,没法再起诉自己的雇主?完全不合逻辑,一听就是他今早看到短视频在网上疯传,不得不前来自首,仓促之下编造的台词。

临时编的谎言,自然漏洞百出,不合逻辑。

正当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老领导,一个个津津乐道地分析着赵泽宇的可笑口供,追忆往昔自己的审讯经验、如何撬开嫌疑人的嘴时,刑警小孙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话:“陈法医昨天说,死者身上的刀口切入角度,不像被人捅的,大概率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陈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差点跳起来要把小孙掐死:“你昨天怎么没说?”

“陈法医说这只是经验判断,还需要进一步模拟分析。”

审讯室里,赵泽宇继续说着:“关于我交代的这一切,我愿意负法律责任,可人确实不是我捅伤的,更不是我推下楼的,我的主要责任是藏匿了物证,以及前天撒谎,影响了调查工作。我听说现在警方有技术手段可以查出死者身上是自伤还是外伤,也有技术手段判断坠楼者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我请求上级法医、技术人员来指导工作,彻底还原案发经过,洗脱我现在无从辩驳的冤枉。”

……

一天后,局长办公室里,分局领导、刑警队骨干以及市局派来的技术专家都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经过多名专家共同研判后得出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结论。

根据死者腹部创口的位置和匕首插入方向来看,均不符合“在和赵泽宇打斗过程中被赵泽宇捅伤”这一猜测,相反,死者腹部应为她本人的造作伤;此外,坠楼点附近地面一路都有血迹,没有发现任何拖拽痕迹,结合死者落地轨迹、体态以及坠楼点附近的其他物证综合判断,死者应为自行仰面向后坠楼身亡,排除了被人推下天台的可能性。

唐显友的口供也和赵泽宇的描述没有任何出入,逻辑上严丝合缝。

也就是说,死者确实是自杀的。

此结论一出,渝中公安分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进退两难之境。

按照实事求是的证据角度来说,赵泽宇杀人一案不成立,赵泽宇面对调查时撒谎以及隐藏证物,都算不上大的罪名。可如果赵泽宇没事,过段时间又出现在公众面前,千百万人都在网上看到了他握着带血的匕首离开天台的视频,结果警方告知大众,他是担心被冤枉才这么干的,大众会信吗?别说大众不会信,恐怕上级领导都会认为公安局在徇私枉法。

事到如今,警局的处境很被动。

赵泽宇绝对不能放,放了警方没办法向各界交代。赵泽宇的口供听起来也是漏洞百出,逻辑不通。一个小保姆为了雇主不被起诉,甘愿自我牺牲来陷害赵泽宇?这动机太扯了。若告知外界,渝中公安分局更会被全国人民斥责是在包庇罪犯,谎话都编不圆。可是如果不放赵泽宇,人不是他杀的,也不是他捅伤的,总不能把他硬生生定罪成杀人犯吧?

最后经过商量,领导对陈哲的工作意见是:深挖赵泽宇,兜底调查,挖他过往一切可能的犯罪线索。赵泽宇必须“有罪”,最好还是重罪。

否则这一关,大家都过不了。

“老段,段检察官,赵泽宇到底该定个什么罪名,你们检察院给个意见啊!这案子后面怎么处理,一切决定,我们都无条件服从你们的指示。我们领导说了,这事不能让我们单位擅自决定,你们检察院要指导我们的工作!”

“受宠若惊啊,以前我偶尔指导你一下,你哪次不是跟我扯半天?”

“我跟你明说吧,段飞,这事一开始就是你把我设计了,你甭想置身事外!”

“他打底也是个伪证罪,你们继续拘留着呗。”

“光伪证罪怎么成,端出来,全社会几个人会信啊?”

“那就继续调查,目前也别无他法。”

站在巧克力公寓十六楼的天台入口前,陈哲和段飞望着技术人员戴着手套,从走廊天花板的一个灯泡旁拆下了一个隐藏的微型摄像头。

这是一个常见的家用摄像头,有些人将其装在家中的卧室和客厅,可以实时监控家里的情况。网上披露出来的家中保姆趁主人不在,虐待老人,给婴儿喂安眠药等新闻,都是这种摄像头的功劳。也有的装在门口,用来监视出差期间家中是否“绿油油”。摄像头里本身自带存储器,只能记录几个小时内拍到的视频,超过这个时间则自动覆盖,更多的视频数据通过远程传输,传给摄像头的安装者。

一开始案发后,警方通过物业了解到巧克力公寓年代老旧,住户拖欠物业费的现象十分普遍,已经熬走了好几家物业公司,如今的物业工作人员是社区安排的几个老大爷,整座大楼就车库出入口和电梯那么几处地方装了监控,而且是最廉价的监控设备,像素很低,所谓监控机房,就是物业办公室兼员工宿舍。

警方当时得知走廊没有监控后,便没有特意检查天花板,压根没想到走廊的灯泡旁边还藏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摄像头的存储器、蓄电池等部分都隐藏在灯罩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摄像头正对着天台的入口,也正是这个摄像头拍下了赵泽宇从天台逃离的那一幕。

段飞看着陈哲,给他吃定心丸:“你放心,这案子我们两家单位站在同一战线,最后要拿出一个经得起考验的结论。要不然,我们检察院也用不着提前介入侦查,我大可以在单位坐着,等着你最后把调查结果报过来。”

“你倒是想,你要敢这么干,我等你下班就一个麻袋套住你扔到荒郊野外。”

两人吵归吵,待技术人员拆下摄像头检查后,两人依旧认真地分析起来。

“老段你看,摄像头显然是有心人提前装好的,早就准备着偷拍赵泽宇逃跑的画面;之前我们问了物业,天台上的防护网正常也是关着的,案发当天打开了,自然是人为的;洪梅跳楼自杀前,先踢了几个啤酒瓶下来,引起楼下人群的注意,把案子闹大。天台边缘哪儿来的啤酒瓶?当然也是事先放好的。种种迹象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局,一个专门陷害赵泽宇的局。”

段飞道:“视频是在洪梅死后才被人发到网上的。所以这个局,除了死者洪梅外,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

陈哲点点头:“我们发信息给了最早发布视频的那个账号,不过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赵泽宇的反应也很奇怪,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被人陷害的,可他又不肯说清楚别人为什么要陷害他。他的口供水分很大,很多地方不合常理,一看就是在避实就虚。”

陈哲道:“我们跟他反复强调,大家都看到了他逃离现场的视频,哪怕我们用技术手段证实洪梅是自己跳楼死的,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是受他威胁而跳楼的,他嫌疑人的身份依然甩不掉。加上做伪证本就是刑事罪,他想蒙混过关,出公安局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赵泽宇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说他交代的就是真相,他也不清楚洪梅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洪梅背后还有谁在害她,还说什么现实生活本来就不讲逻辑,他交代的那些听起来虽然有些不合常理,可那就是真相。”

段飞道:“他现在就是想死扛到底,只背一条做伪证的罪名,过了这关?”

“对啊,所以我们单位很难做啊,要是查不出他有其他犯罪事项,我们向社会通告说赵泽宇只是做伪证,死者是自杀的,谁信啊?”

段飞拍拍陈哲的肩膀,宽慰道:“查下去,我敢百分百断定,赵泽宇身上一定背着极大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你想,赵泽宇面对如今的处境,他也知道公安部门背了各方压力,势必要对他进行兜底调查,可他还是不肯交代实情,哪怕被人陷害都不肯说出到底是谁在设计陷害他,情愿背一个做伪证的罪名。这说明他身上藏了更大的罪名,这个罪名一旦被查出来,后果比做伪证要严重得多!而且我有很大把握,很快就能查出真相。”

陈哲疑惑道:“你凭什么这么有信心?”

“你想,这案子是死者洪梅与他人联手设计陷害赵泽宇,设这个局都搭上了一条命,如果对方没有后手对付赵泽宇,让他背一条做伪证的罪名就过关了,可能吗?”

听到段飞这段分析,陈哲不由得连连点头,策划陷害赵泽宇的一方都搭进去一条人命了,岂能没有后面的手段,就这样让赵泽宇背一个判不了多久的伪证罪就过关了?

对于怎么深挖赵泽宇,段飞和陈哲意见一致,既然赵泽宇的口供审不出新花样,突破口自然要从死者身上找。

坠楼案发生后,警方在天台上死者遗留的包中寻到了身份证,确认了死者名叫“洪梅”,找了公寓管理人员询问得知,洪梅就租住在公寓的十二楼。于是警方在公寓管理员的见证下,打开了洪梅的出租屋门,屋内没有争执打斗的痕迹,表明这里与案发现场无关。

一开始的调查都围绕着天台的直接证据展开,出租屋不是案发现场,赵泽宇也没有去过出租屋,所以此前没有对出租屋进行细致的搜查,现如今突破口落在了死者身上,出租屋自然就成了调查重点。

按照段飞分析,洪梅死后,必然还有后手,那么很可能在出租屋里会找到新的线索。

在房东的见证下,警察们揭开了封条,打开房门。

陈哲和段飞换上鞋套,来到出租屋内部。

屋子敞亮,这间房是公寓楼的边套,东面和北面都有窗,面积也比周围的其他户型大上一些,有七十多平方米,当然,公寓楼得房率低,这个面积的布局也仅一室两厅一卫,再加一个小储物间而已。

段飞站在窗口,向北面远眺,对面就是死者洪梅的雇主董明山一家所住的豪宅小区尊邸。警员小孙手指尊邸向大家介绍,董明山一家住在对面那栋楼的十楼,和这里隔空相望。

案发后,警方通过死者洪梅的身份证查到了她的信息,洪梅是福建人,人口登记信息上写着走失。警方联系到当地,得知洪梅多年前因为丈夫家暴离家出走,多年来从未和家里人联系,杳无音信,属于失踪人口之列。警方从赵泽宇口中才得知,洪梅在地产开发商董明山家里做保姆,于是马上派人去董明山家了解情况,得到的信息也是赵泽宇准备起诉董明山,至于洪梅和赵泽宇之间有什么瓜葛,董明山夫妻俩均表示不知情,他们也不认为洪梅会为了他们不被起诉,而找上赵泽宇。

段飞环顾四周,这套老公寓装修陈旧,白墙上遍布斑驳痕迹;古董级别的沙发上套着一层白布罩,底下露出了少许原始沙发布,遍布污渍;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廉价家具,大概是每一轮房客搬走后都会留下些什么;窗户口是简易灶台,由于公寓楼不同于住宅,不通明火,只能用电磁炉,也没有油烟机,所以自然通风成了这里唯一的选择,旁边墙壁上贴着一层挡板,陈年油渍刮下来足够餐饮商家熬几锅高汤了。

这里环境虽简陋,但好歹是公寓,地段不错,四周交通便捷,生活便利,想来租金也不便宜。

段飞顿时提出了一个疑问:“一个保姆,租得起这种公寓吗?”

陈哲不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尊邸住的都是什么人?全是老板,保姆工资开六七千元往上,洪梅早年因为家暴离家出走,多年来没和家里联系,自然也不用给家里打钱,以她的工资租这种公寓绰绰有余。”

“她是住家保姆,有必要另外租个公寓吗?”

陈哲一愣,转头问起了房东:“洪梅是什么时候租在这里的?”

房东拿出了租房协议一看:“十个月前。”

陈哲看了眼合同,约定的租期是一年,便又问小孙:“洪梅到董明山家当保姆多久了?”

“半年了。”

“半年前,洪梅做什么工作?”

“她一开始是小区的保洁,后来被董太太看中,就去了董家当保姆。”

这话一说,段飞和陈哲同时起了疑心。洪梅在租下这套公寓时,可不是富人家的保姆,只是个小区保洁。以一个保洁的收入,租下这么大一套公寓,就很不符合常理了。

两人重新审视起租房合同,房租每个月两千八百元,而江北市正常保洁的月薪,不过两三千元而已。一个没有其他经济负担、月入七八千元的保姆,花两千八百元租房还勉强解释得过去,可一个保洁把她的全部收入都拿来租房,就说不通了。

陈哲看向房东,好奇地随口问了句:“你这公寓的租金有这么贵吗?”按照当地的行情,这套公寓两千元出头才是合理价。

房东被一群警察盯得心里发慌,如今租客遭遇不测,以后家属来讹他一笔人道主义赔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得罪警察,赶紧实话实说:“其实我对这房子租金的心理价是两千二百元,当时中介带她过来看房,她自己说看了好几套,就对我这套一眼满意,我看她这么喜欢,就报价两千八百元,等着她还几百,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我可没有强买强卖,也没有骗她,全程中介都在场,你们可以叫来问。中介都说这女的怪得很,之前带她看了七八套公寓,她一直挑三拣四,没想到我这套性价比最低的反而被她一眼相中,都不带还价的。”

听闻此言,段飞和陈哲对视一眼,不由得猜测,洪梅租房难不成还有其他原因?于是马上让房东联系到当时的中介小哥,叫了过来。

中介小哥对洪梅租房这事记忆犹新。

那一天,洪梅出现在中介门店时,手里拎着一个廉价的旅行袋,全身的衣着首饰全部变卖都凑不出两三百元,属于开门见山的一眼穷。

她开口就是要租房,门店经理见她这副模样,便把差事交给了这位刚入行不久的中介小哥。

洪梅没有废话,点名要租巧克力公寓的房子。中介小哥还好心地劝她,巧克力公寓虽然房子比较老,但毕竟是公寓,最差的户型也不会低于一千五百元,这附近还有不少住宅隔断出来的单间,便宜的五百元就能拿下。谁知洪梅完全不考虑,她只要租巧克力公寓的房子。

当时临近年底,空房不少,中介小哥带她一连看了七八套房子,那些房子无论是装修还是价格,性价比都不错,但洪梅都以各种理由挑毛病。后来洪梅主动问小哥,有没有十二楼朝北的空房子,小哥一查,还真有一套,但那套是边套,装修比其他房子差,价格偏贵,心想洪梅肯定不会租,便本着走过场的心态带她看了一下,没想到她不到三分钟就敲定了要租下来,听到两千八百元的报价后,也直接一口答应。

对于这么古怪的女人,哪怕时间过去了快一年,中介小哥依然印象深刻。

听完小哥的讲述,段飞思索片刻,抓住了关键点,向他再三确认:“洪梅主动提出要租十二楼,还要朝北的房子?你仔细回忆一下,这是她主动提的,还是你建议的?”

中介小哥非常肯定是洪梅主动提的,因为十二楼空房就那一套,性价比低,中介做生意时,都是把性价比高的推荐出去,所以这套房本不在推荐之列。而且朝北的公寓房很难晒到太阳,衣服都只能靠阴干,没见过有人主动要朝北的房子的。

段飞将目光投向窗外,朝北面望去,左边是一些低矮的房屋,中间隔了一块围栏遮挡着的待开发的土地,右边一条马路与左边的老房子泾渭分明地隔开,马路对面便是尊邸。

接着,段飞的目光被墙角的一台立式望远镜所吸引,他走上前,看到望远镜的侧面写着“高清高倍,60倍变焦”。他将望远镜放到窗户边,镜头朝向对面的尊邸,又向警员小孙确认了董明山一家的具体位置,镜头转向董明山家中,调整好焦距,瞬间,客厅的全貌尽收眼底。

段飞恍然大悟道:“洪梅在监视董明山一家,她租巧克力公寓的十二楼就是为了清晰地监视尊邸十楼的董家!”

陈哲闻言凑了过来,看到望远镜中的画面,瞬间心下了然,却泛起了更多的疑惑。

洪梅到底是什么人?赵泽宇口中的洪梅,为了雇主一家不被起诉,用自杀来陷害他。可这里的证据又显示,她在监视着雇主一家!

这时,陈哲的手机响了起来,接起一听,是单位的陈法医打来的。法医今天对尸体进行了二次检查,结果意外发现,死者洪梅左侧嘴角上方的一颗痣不是天生的,而是用刺青刺出来的。

陈哲不明所以,问:“洪梅为什么要刺出一颗痣?”

陈法医道:“因为她不是洪梅。”

“什么意思?”

“我拓下死者指纹放在系统里比对,死者不是洪梅,死者的真实名字叫孟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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