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运行需要驱动, 一切运转都要被注入能量，用以抵御消耗。

可如果是人，失却了继续下去的动力呢？

商洛晔很早就知道, 蔺空山对爱情并没有需求，甚至都没有多少好感。

只是这些可以慢慢解决——或者可以完全不去解决。

蔺空山的人生，大可以只按他自己的心意随性去度过。

商洛晔也从未强求过, 自己悉心栽种的感情一定要长成熟果。

可现在, 真正棘手的，却是另一个几要近似无解的问题。

蔺空山对人生业已彻底地失去了兴趣。

不只对爱情，他对活着也没有了需求与动力。

商洛晔眼看着身下的人离自己如此之近，

可蔺空山的周身，却好像已然横亘了山长水远、万林千壑。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 还是因为隐秘心事已经被人看透, 蔺空山轻声开口，说得也很直接。

“我妈走之前的最后那段时间, 一直很累。”

“很疲惫, 难以支撑下去……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耗费掉很多力气。”

“不仅疲恹, 而且时刻都在经受着剧烈的疼痛。”

不是生理病重, 而是心理原因导致的神经性痉挛剧痛。

就像无数次设想怎么捅死宋仁那样, 蔺空山对他妈妈的事也思琢过很多次。

他总在想。

这对她来说, 是种解脱吗？

期盼已久, 终于等到。

再也不用熬受那种痛楚了。

说着这些事时, 蔺空山的声线慢慢低了下来。

从他身体里溢散出的那些巨量疲惫，从刚才开始就始终没有停止。

现下反而变得愈发沉郁深浓。

好像要把他自己又都全然深深淹没在了里面。

仿佛也是叫人不得不去考虑。

蔺空山已经很累了。

会不会尊重他的心意，才是更好的选择？

只是对商洛晔来说, 其实早在之前隐约察觉时, 他就已然意识到。

这近乎已是一个死局。

如果要尊重蔺空山, 就不该强迫他，强求他背负旁人盼愿，继续伤神竭力地行走这荆棘载途。

就算想挽回蔺空山，也很难真正去说服他，更难去强行改变他的决定。

蔺空山太聪敏。

也太累了。

商洛晔再开口时，声线已是近乎嘶哑。

他问。

“你之前在秦骏那里工作时，连续加班险些遇见意外……也是因为有妈妈的缘故么？”

对当初那次险而又险的事故，商洛晔也是在听过了蔺空山提起母亲自杀的事之后，去细查时，才察觉了这点端倪。

三月十七日，身在秦骏助理岗位的蔺空山连轴工作整整三天，随后突发心脏骤停，险些猝死。

而那个时间的前一天，恰巧正是蔺空山妈妈的祭日。

商洛晔之前只以为，是秦骏团队缺兵少将，所有重任都压在蔺空山一人肩上，再加上娱乐圈内本就工作繁重、耗时费力。

才致使了蔺空山被迫要连续加班三天，差点猝死。

但后来，商洛晔也察觉。

以蔺空山的能力，其实真的很难有工作和公事，会把他逼压得这么紧。

比秦骏那里更繁复重压、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蔺空山也都完美无缺地实现过。

他当真只是因为工作才险些出事的吗？

对商洛晔忽然提起的这个问题，蔺空山不由顿了顿。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这也已经是很典型的，蔺空山式的反应。

——他没有否认。

商洛晔眸色微暗。

所以，大抵的确是因为那个特殊日期，蔺空山只想着用工作麻痹自己，才根本没有顾惜身体。

那种连自己都完全不在意的冷漠消极，似乎比商洛晔想象中还要更早时，就已然出现在了蔺空山的心里。

蔺空山顿滞了一会儿，他这时才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秦骏那里的事？”

好像因为思绪已经放空变得慢缓过了，蔺空山说完，才自己反应了过来。

“哦……是因为老师，她和你说过了？”

当时蔺空山心脏骤停被送医之后，除了试图寻找那些好心帮他的路人却未果，蔺空山其实没有把自己出意外的事主动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是蔺空山一贯的风格，他不觉得自己的事，有必要去打扰别人。

但那时，才刚刚动完手术的洛素，却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件事。

因此后来洛素才一直挂念着蔺空山的身体，还特意找了个帮自己儿子的理由，实际上是要给蔺空山一份更轻闲且待遇优渥的工作。

以蔺空山的性格，他自然不会把自己的这种事对老师说，况且老师那时刚做完手术，人还相当虚弱。

但这事说来也巧，当时洛素给蔺空山打了个电话，而蔺空山本人在医院昏迷未醒，接电话的是来给人戴心率监测仪的护士。

于是这整件事，洛素就全然都知晓了。

后来蔺空山问老师，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事。

洛素也只道，是自己做完手术只能躺着，有点闷，才想到了打电话找他聊聊。

既然洛素知道，现下商洛晔会提起，那也很正常。

只是蔺空山却没有想到，商洛晔看着他，复又轻轻捏钳他的下颌，将蔺空山的视线转回了自己这边。

两人目光相对，商洛晔这时才道。

“我比她知道得更早。”

蔺空山微顿：“……？”

洛素已经是在蔺空山出事的当天，人刚被送去医院后不久，就得知了这件事。

比她更早，还能是什么时候？

蔺空山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

他的瞳眸都因此而微微有些紧缩——

而商洛晔，他直接开口印证了这个猜测。

“送你去医院的人，是我。”

蔺空山漂亮的眉眼间少见地露出了一点惊怔与茫然。

但也是这番神情，让原本空惘的青年更显出了几分鲜活的生动之色。

“你，怎么会……”

不说这件事有多么巧合。

就只看那个时间，三月，商洛晔不是应该还在国外吗？

即使是Gold工作室，也是今年四月份才正式注册的。

而商洛晔本人毕业回国，都已经是四月底的事了。

商洛晔盯凝着他，终于解释了当初的事实。

“我是自己悄悄回国的，为了我妈的手术。”

这件事蔺空山倒也知道。当初洛素的手术是在燕城做的。

在相关的那个领域，燕城医院有着一位世界范围内技术最顶尖的主刀医生。

可是当时，蔺空山却身在申城。

商洛晔没有卖关子，他又道。

“我原本的规划是继续去巴黎读书，之后能回国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趁着难得来一趟，又飞去了申城看你。”

商洛晔原本只打算远远看人一眼就走。

可他却察觉了蔺空山那完美表现之下的疲色。

商洛晔发觉对方状态不对，才多留了几天，每日都坠在蔺空山后面，遥遥地望看着他。

“所以在你当街意外昏迷的时候……我立刻就冲了上去。”

这事实的冲击太甚，蔺空山都不由有些恍神。

但这也的确与蔺空山之前所经历的那些，都一一对上，填补了那些未解。

为什么醒来之后，蔺空山几次寻找好心帮他的人却都未果。

为什么洛素会那么刚巧地打来电话。

“所以老师会找我……也是因为你告诉了她？”

商洛晔低应了：“嗯。”

“我悄悄回国的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但我没办法停留太久，所以才请她找人，继续照看你后续的状况。”

蔺空山仍又些许不解：“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见到你？”

当时虽然蔺空山还没有和商洛晔共事过，但因为洛素的缘故，早在蔺空山读大学时，商洛晔十六岁那年，两人就曾经见过面，也算是相识。

更何况，商洛晔还专程来申城看蔺空山，又救了他的命。

商洛晔解释：“我是瞒着我爸回来的，但留在伦敦的那些保镖起了疑，我只能提前飞了回去。”

所以在蔺空山清醒之前，商洛晔就已经走了。

“回去的时候，航班起飞和降落时都是阴雨，”商洛晔看着人低声道，“我就在想，肯定是因为我把所有好运都用在了十七号的下午，所以你一定会没事。”

“下了飞机，我就接到我妈的消息。”

“她说，你醒了。”

蔺空山微怔。

涣散迟缓的心绪被收回，蔺空山也恢复了平日的敏锐。

他这时才发觉，对三月十七号那天的事，商洛晔只用过“意外”“昏迷”之类的代指。

却从未提及“心脏骤停”“猝死”一类的字眼。

就好像是过去了这么久，商洛晔依然不肯用这些描述来增加丁点风险——哪怕只是口头的言辞。

而阴天、好运这种联想，原本也不该会是商洛晔的关注。

以此为起点，倏然还能想出更多。

那些冷蓝冰川、日照金山。

那被悬接成串的晚霞日曛，与虹彩幞云。

这些美到不可方物的景致，其实许多都会被世人视作是好运的标志。

随意一张静态图片，就足以被祈愿的人刷出上万的转与赞。

蔺空山自己是不信这些的。

他知道以商洛晔的性格，想来之前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是直到现在，蔺空山才察觉。

年轻弟弟做了那么多，每一滴每一点，都是无声却赤忱的祈愿。

愿他天幸好运，顺遂安然。

因为商洛晔真的亲历过那一场意外事故，是与命运这一场豪赌，才险而又险地救回了蔺空山。

商洛晔还在道：“我不能做私自派人跟踪的事，所以我才想，想自己离你更近一点。”

他不能像他爸那样，做他自己最厌恶的事，他也知道，蔺空山不会接受。

所以哪怕是蔺空山遇了意外，商洛晔也是通过洛素，让蔺空山知道，有人正在关注照看。

而不是擅自替蔺空山作出决定，以爱为名义监视他。

也正因如此，商洛晔会更有顾虑，更时刻在牵念。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察觉了蔺空山的异状。

两人此时仍在沙发上，距离近在咫尺。

好像轻易就能发生些什么。

商洛晔却说：“我有许多很想做的事，但更不想你违心陪我。”

告白也好，欲念也好，都是商洛晔自己的事。

他微停了一瞬，才继续道。

“唯独有一件，是和你我都有关的。”

商洛晔的手臂垫住了蔺空山单薄的背脊，让人不再是躺卧在沙发上，而是被圈抱在他的怀里。

他微微俯下身来，偏头贴抵在了蔺空山的颈侧。

那纤长脖颈间有一道年岁已久的浅痕，也有无声的脉搏。

与青年的心口速率一致，轻浅却仍在规律地持续跳动着。

商洛晔那双托举过无数次沉重器械、拿高清相机都不用云台支撑稳定的手。

此时环抱着蔺空山，却似乎隐隐在抖。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欢愉热望，纵情补偿。

而是蔺空山长长久久的安谧年光。

年轻的男生贴听着蔺空山的脉搏，闷闷地说。

“这份宝贵的礼物，有我的一份。”

那是商洛晔曾救回过的，蔺空山的生命。

“所以不要独自丢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