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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泰国:曼谷下大城

沿着季风的方向 刘子超 5082 2024-01-07 16:14:21

无须扬帆,亦无号角,“安纳塔拉之歌号”从曼谷的码头起航。

这是雨季来临之前的曼谷,湄南河的水位还不高,却依然浩荡。浪花拍打着柚木船舷,像摇晃一件精致的玩具。我看到加拿大夫妇握住对方的手,脸在风中漾满笑容——那是船刚启动时,风与浪、动与静、引擎的震颤、河水的气息,共同营造的喜悦之情。

起航是具有仪式性的一刻。在这艘改装自拥有百年历史的运米船的游轮上,侍者一边欢迎我们登船,一边献上冰镇草本饮料。他们穿着淡黄色的制服,有泰国男人特有的温柔神态。与之相得益彰的是船外的风景:湄南河畔集中了曼谷大部分的高楼大厦、豪华公寓和涉外酒店。晃眼望去,这座21世纪的东方城邦,给人一种简朴版的曼哈顿之感。某种程度上,泰国的全部实质——它的历史、性格、态度——也都体现在这条大河上。正是在这条河身上,泰国发现了自身的典型形象。

我在风中喝着饮料,看着半岛酒店和对岸的香格里拉酒店,旁边是低调的文华东方酒店。约瑟夫·康拉德、毛姆、约翰·勒卡雷、格雷厄姆·格林都曾在这家东方酒店里,一边眺望河上的风景,一边啜饮苦艾酒,消磨着亚热带漫长的夏日。

那是19世纪末。东亚公司的创始人汉斯·安德森雇用了一位意大利设计师,将这个海员避难所改建成酒店。当年的曼谷一定不可避免地散发着旧日气息。到处是中国人,密集的交通,永无休止的喧嚣,而作家们相信只要再待久一点,这座城市终究会交出自己的秘密,如毛姆所说“终究会给你些能吸收的东西”。他们来此寻找东方魅惑,却不知暹罗的统治者正致力于将这里变成一座完全西化的都市。两股潜流激荡了一百年,几乎构成泰国的近代历史。还有什么比在湄南河上航行,更能体验这种时光穿梭呢?

我们抵达黎明寺,又称“郑王庙”。它是曼谷最著名的寺庙之一,可追溯到大城王朝时期。我们将在这里稍作停留,在向导的陪同下进行游览。

黎明寺之所以声名远播,是因为一座高八十二米的高棉风格的佛塔。它静静地矗立在湄南河畔,表明吴哥美学曾经多么深刻地影响过东南亚。但是对于泰国来说,更为彻底的影响始终来自缅甸和中国。

1767年4月7日,缅甸军队攻破暹罗古老的首都大城,摧毁整座城市,只留下一堆瓦砾。暹罗国王也在逃亡途中饿死。一个叫达信的年轻将军,成为暹罗抵抗运动的领袖。他是一个华人父亲和暹罗母亲的儿子,卓越的领导才能、勇气和视野使他脱颖而出。他率军向东南进发,赶走缅甸军队,在之后的三年里,几乎收复大城王朝之前的全部疆域。但是他没有选择返回大城,而是在今天的曼谷营建新的首都。黎明寺就是在那时被定为圣殿,还有一座皇家宫殿和一座寺庙被建起用于安放玉佛。

达信的血统,让他赢得华人的支持,也极大促进了暹罗同中国的贸易。我登上佛塔,看到那些花卉图案的马赛克,它们使用的是各种各样的中国碎瓷片。越过围栏,可以看到笼罩在薄雾中的曼谷。因为站在高处,喧嚣和人群都被隔得很远,好像肉身飘离了躯壳。想到战争竟然只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着实令人一阵恍惚。

达信将军因其才华和功勋,受到泰国人的敬仰。他是现代泰国的缔造者。在他统治的十五年里,暹罗重新凝聚了统一的力量,也逐渐开始形成“暹罗人”的民族意识。黎明寺里供奉着达信的雕像,我忽然发现他的名字与泰国前总理他信相同,于是告诉向导这个发现。

“他信曾经欺骗民众,说他就是达信的转世,其实完全是胡扯。”华人女向导一脸不屑地说。

我差点忘了,曼谷可是他信反对派的大本营。正是这些反对者,使得他信不得不流亡海外,也让他的妹妹——美丽的前总理英拉一筹莫展。

离开黎明寺,我们乘游轮来到相距不远的皇家游艇国家博物馆。这里堪称曼谷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博物馆藏有许多装饰华丽的镀金船只,船头雕刻精美,体现出精湛的手工艺。我看到那艘国王私人御用的平底船,它建于1911年,以神话中的天鹅为原型,以一棵完整的大树为船体。国王拉玛九世在世时,每年都会带着皇室成员,乘坐这艘游艇巡游湄南河,接受两岸人民的仰慕和欢呼。

在泰国民众心中,皇室无比神圣。和达信一样,今天的泰国皇室也拥有中国血统。在达信统治的最后时日,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祈祷、禁食和冥想上,希望通过这些方式达到在空中飞翔的目的。他让僧侣承认他是神,拒绝服从者会被鞭打或发配做苦力。最终,一场政变结束了达信的疯狂。达信的将领昭披耶·却克里接过了皇位,而达信被捆绑在天鹅绒袋中,以檀香木击颈的方式处死。却克里被称为拉玛一世,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暹罗。

回到船上,侍者早已准备好姜汁毛巾和冰水。“安纳塔拉之歌号”也渐渐驶离曼谷,溯流向大城而去。

船速始终保持在十公里每小时,不疾不徐。经过一座水上集市时,我发现晨时繁忙的景象已经不在,但可以看到建在水上、有着红瓦屋顶的房子,其间夹杂着生锈的铁皮小屋。河的两岸是烟树田地,经过某个村子时,村中佛寺的尖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在甲板上休息,等待着船上的第一顿午饭。与我同船的除了那对加拿大夫妇,还有一个英国大厨和他的马来西亚籍妻子,一个单身妈妈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加拿大男人独自坐在船头,神情不无忧郁。他的妻子坐在甲板后部,托腮望着河水。游轮大概更适合恋爱中的人们,而不是老夫老妻,所以看到独自旅行的我,加拿大男人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错觉。他主动告诉我,自己是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来泰国旅行的。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生活因此有了更多余裕。他算是典型的加拿大中产阶级,做投资生意,喜欢钓鱼、打高尔夫,身材壮硕,肤色晒得很健康。他曾和生意伙伴来过北京,与一家锡矿公司商谈。生意没能谈成,只记得每晚被对方宴请,喝酒,然后不省人事地回到酒店。

“有意思的经历。”男人在多年后总结,时间的河流显然已把那些不愉快的沙砾沉淀。他继而感叹加拿大华人的富裕。他住在温哥华,有很多邻居是近些年从中国来的移民。

“以前总觉得美国人有钱,现在看我那些中国邻居花钱……”他搜寻着词语,“真像粪土一样。”

刚说到“粪土”,侍者已将餐具摆在桌子上。大家相继就座,喝起冰镇的巴黎水。侍者端上鲜虾春卷、黄咖喱羊肉和烧汁虎头虾,搭配双色米饭和甜品。我们在河风的吹拂下享用午餐。

此时,“安纳塔拉之歌号”正经过暖武里府的陶瓷岛。这里居住着泰国的少数民族之一孟族。他们擅长用河里细腻的黏土制作陶罐。午饭过后,加拿大夫妇和英国厨师回船舱睡觉。英国单身妈妈也回房了,因为孩子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她离开时,加拿大夫妇的目光中充满怜悯。甲板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马来西亚太太。在这样的一艘船上,一旦与同船乘客相识,很难不发生交谈。这正是游轮的特别之处,人们总是带着一点社交性去的。不像在飞机上,即便你与陌生人相邻而坐,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马来西亚太太已随夫姓,改称“布朗太太”。她在曼谷的一家酒店集团工作,拥有马来西亚和澳大利亚两国护照。布朗先生虽生长在暗黑料理国度,却主攻法国菜和意大利菜。他有一个大肚腩,因为笃信“瘦厨子无法取信于人——尤其是英国的”。他们在澳大利亚工作时相识,布朗先生是厨师长,布朗太太是酒店公关。这对跨国组合在澳大利亚的猎人谷购买了房产,准备退休后回去养老。

“我受不了英国的天气。”布朗太太直言不讳。

“据说天气不好是英国当年海外殖民的主要动力。”我说。

离开澳大利亚后,布朗夫妇先后去了毛里求斯、马尔代夫和泰国的芭堤雅工作。她显然对跳槽颇有心得,对如何在工作中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同样充满亚洲女性的智慧。如今,她在曼谷拥有非常好的薪水和待遇,这一切都是她精研合同条款,同酒店逐一讨价还价的结果。在曼谷的公关界,她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有学校专门邀请她去讲座,为那些初出茅庐的学生指点迷津。

“学法律的知道自己将来会做律师,学金融的知道自己将来会进银行,但学公关的都很迷茫,他们更需要得到人生和职业上的指导。”布朗太太说。听上去似乎言之有理。

英式下午茶后,我们在巴吞孔嘉寺停留,给河中的鲤鱼喂食。行程备忘录上写道:“于简单的善事中修福积德。鱼儿得到喂食,进而孕育生命,暗合佛教生命轮回之道。”于是人们慷慨地扔下大块面包,引起鲤鱼间的混战,整片水域顿时像开锅一样。

日落时分,我们到达萨马基亚兰寺,将在此停泊过夜。夕阳下,古寺充满沧桑之感。庭院里挂着僧人的袈裟,在风中翩翩起舞。浑圆的落日沉入地平线之下,而大河渐渐被夜色笼罩。船上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晚餐之后,我们坐到甲板上,喝着鸡尾酒,望着久违的星空。最后,人们相继回舱休息,甲板上只剩下我和孤独的侍者。当然,还有头顶的一枚弯月,两岸的星星灯火。暮色中的河水如绸缎一般,微风轻柔地拂过岸边的水草。

晚上,我睡在船舱舒适的大床上。河风透过百叶窗吹进来,让人心旷神怡。船身不时轻轻晃动,可以听到河水潺潺的声音,以及从远方隐隐传来的汽船马达声。

这是湄南河的夜晚。

清晨早起,与寺中的僧侣一起祈福修德。泰国的佛教信徒相信,通过祈福修德,能够获取快乐、和平与轮回转世的机会,为万物带来和谐的一天。对西方人来说,这是与东方神秘相遇的一刻,我则没那么好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斜倚在甲板的躺椅上,徐徐穿过泰国的乡村,看着河上的生活场景缓缓漂过。

一顿地中海风味午餐后,我们终于抵达大城。1350年至1767年,这里作为大城王朝的都城长达四百一十七年。向导对我说,在泰国人心目中,大城王朝的地位就如同唐朝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很多人称这里为“大城”,但我始终觉得“阿瑜陀耶”这个名字更适合。“阿瑜陀耶”是梵语,意为“不可战胜的城市”。在鼎盛时期,大城吞并素可泰王国,控制以清迈为首都的兰纳王国,连曾经不可一世的吴哥王朝也对它奈何不得。大城向中国皇帝献贡沉香、象牙和犀角,中国则回以丝绸、瓷器和丰厚的商业利益。郑和的舰队两次经过这里,当地人为此修建了一座十九米高的坐佛,供奉在三宝宫寺里。

来三宝宫寺朝圣的主要是泰国华人。他们的祖辈大多来自广东和云南。我的向导祖籍潮州,能讲一口标准潮普,尽管是二代移民,却还保留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比如进来后,她坚持让我拜一拜,因为这里“非常灵验”。

“哪方面灵验?”我问。

“你先拜,一会儿告诉你。”她神秘地一笑。

等从大殿出来,我才发现门外就是一个卖彩票的摊位。很多人拜完出来,都会买张彩票再走。

“非常灵验。”向导说。

我买了一张,夹在书里。因为不懂泰语,一直没有查阅结果。

从三宝宫寺出来,午后的阳光十分毒辣。我们乘车从一处遗址到另一处,游览了菩斯里善佩寺、玛哈泰寺、拉嘉布拉纳寺,而这只是大城原有的四百座寺庙中极少的一部分。

漫步在大城的遗址,到处是无头的佛像和断壁残垣。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这座城市昔日的繁华,但知道那一定超出我的想象。向导告诉我,当时很多佛像的体内都藏着金叶,或体表镶着金箔,而这为大城埋下祸根。为了得到这些金子,笃信佛教的缅甸军队在破城后,不惜将佛像斩首,将金箔熔化后带走。

缅甸与暹罗的角力绵延数个世纪。早在1569年,大城就被缅甸军队攻克过一次。但在纳黎萱国王的领导下,大城又再次中兴。那时也正是东南亚的“商业时代”。依靠海上贸易起家的大城,成为整个东南亚的经济中心。大城周围残存着日本、荷兰和法国人的居住区。在众多游记中,大城被描绘为一座世界性的都市。17世纪80年代,大城的那莱王和波斯、法国、葡萄牙、梵蒂冈的统治者互派大使。他热衷于消费舶来品,从法国订购小望远镜、奶酪、葡萄酒和大理石喷泉。路易十四送给他一个地球仪作为礼物。那莱王最有权势的部长是一个希腊人。这位名叫康斯坦丁·华尔康的冒险家,在国王死后参与宫廷政变,最终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我们来到邦芭茵夏宫,在这里重新登上“安纳塔拉之歌号”。在大城漫步了一下午,再次回到船上,令人感到惬意。我坐在甲板上,等待黄昏来临。加拿大男人独自坐在暴晒的遮阳棚外,仿佛只有那里绝对安全,不受侵扰。

“你干吗不坐进来?”他太太问。

“我想晒日光浴。”加拿大男人说。他戴着遮阳帽、墨镜,还用冰毛巾敷着脖子。

“你会得皮肤癌的。”

“不会,亲爱的。”

双方陷入长久的沉默,而我想起菲利普·罗斯小说中的一段话:

“他们结婚三十四年,最大的成就便是学会互相容忍。他和妻子有一句格言:你可以通过舌头上牙印多少来判断婚姻的健康状况。”

在邦芭茵夏宫的后花园,有一座纪念拉玛五世(即朱拉隆功)的第一位王后苏喃她的大理石塔。1880年,王后和她的女儿在旅行归来的途中溺水。侍卫们看着怀着孕的王后和年幼的公主徒劳地在水中挣扎而死。当时的暹罗法律禁止朝臣接近王后,所以没人敢去救她。

溺水事件之后,拉玛五世开始改革。他或许意识到一个古代帝国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要付出多少代价——王后的溺水而亡,正是这个痛苦过程的隐喻。除了废除上述荒谬的法律,拉玛五世还废除了奴隶和徭役制度,建立起薪水制的官僚体系和警察队伍。他开始向西方学习现代化,并亲自访问欧洲。在欧洲旅行期间,他写信给女儿。信件汇编成一本《远离家门》,里面有不少对国家发展的洞见。曾几何时,暹罗的精英们更为敬仰中国,但这种吸引力最终慢慢消失。

我发现,这种价值观上的转向同样体现在邦芭茵夏宫的美学风格上。从欧洲归来后,拉玛五世重建了大城王朝时代留下的宫殿。如今,除了一座中式风格的宫殿外,这里还有罗马台伯河的复制品、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甚至哥特教堂风格的佛寺——从外形看,这座佛寺完全是一座英国乡间教堂的模样,拥有彩色玻璃和穿甲胄的骑士,可当我走进去,却发现里面供奉的是佛陀!还有一个老和尚在打坐……

对于泰国人来说,这种混搭之风打动人心。我看到不止三对新人在拍摄婚纱照。白色的裙子,美丽的笑容,一阵照相机的咔嚓声。在泰国,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拍出身在欧洲的效果?或许,这也是拉玛五世的梦想吧。

向导告诉我,拉玛五世登基时,泰国的国土面积是现在的两倍。在他执政的四十二年里,被迫放弃四十五点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包括将如今的老挝和柬埔寨西部的马德望、暹粒割让给法国,把马来半岛的部分省份割让给英国。

“但不管怎么说,他成功地维护了泰国的独立。在整个东南亚,只有泰国没有成为任何国家的殖民地。”

我们乘着“安纳塔拉之歌号”回到曼谷。我坐在甲板上,望着两岸的风景,望着大城慢慢远去。在这里,湄南河还是半透明的藏青色,就像那个曾经的帝国,简单而纯净。但我已经知道它的命运:河水将一路流向曼谷,流向21世纪的城邦——任何缅怀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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