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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菲律宾:跳岛记

沿着季风的方向 刘子超 22194 2024-01-07 16:14:21

马尼拉的枪声

从地图上看,菲律宾是太平洋上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岛屿,岛屿之间均有渡轮连接,而且票价不贵。这让我想以乘船的方式,进行“跳岛”(Island hopping)旅行。

我的“跳岛”计划从吕宋岛的马尼拉出发,一路向南,经过民都洛岛、长滩岛、班乃岛、内格罗斯岛、宿务岛,最后抵达离棉兰老岛很近的薄荷岛。我想看看每座岛的不同风情,在偏僻的海滩或者热带雨林中隐居、读书,兴之所至地游泳、潜水、观鲸,看一场著名的斗鸡比赛……

这样一趟旅行花不了多少钱。我刚翻译完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版税也该到了。我办好签证,收拾好行李。这时,一位在菲律宾工作的朋友发来一个VICE的视频,拍的是菲律宾猖獗的毒品犯罪。

“我知道你旅行时喜欢去偏僻的小巷,但在菲律宾一定要小心。”朋友说。

“我可是从利马和马拉喀什的贫民窟活着回来的人!”

“菲律宾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里的毒贩和警察都喜欢开枪。”

我收下朋友的忠告,但坦白地说,没怎么放在心上。结果,到马尼拉的第二天,子夜一点,正躺在旅馆床上的我,就被枪声惊醒。

“啪啪”——那是两声巨大、突兀,但又有点干瘪的声音,像是贝都因人在沙漠里抽鞭子。接着,周围又恢复平静。只有汽车声隐约从窗户缝钻进来。

我确定那是枪声,于是一跃而起,快步走到窗前。我的房间位于旅馆顶楼,望出窗外可以看到零星的灯火和不远处住宅区的轮廓。住宅区旁是一片黑压压的平地,有树木的剪影。白天路过时,我知道那里是市中心的一座墓园。

我想,说不定枪声就是从墓园传来的,有毒贩在那里交易,中了警察的埋伏。在电影里势必会有一场枪战,一场在马尼拉贫民窟屋顶上的跑酷,但那只会在电影中发生。现实世界里,只有两声枪响:干脆、短促,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之所以想到毒贩,是因为充满争议的缉毒行动,正在菲律宾如火如荼地进行。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由菲律宾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发起,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击毙七千名毒贩和嫌疑人。菲律宾的报纸上充斥着毒贩喋血的照片,有些毒贩的脖子上还挂着警示他人的牌子。这引发国际人权机构的一片质疑和声讨。

我在报纸上看到,警察正在马尼拉的贫民窟进行所谓的“敲门认罪”行动。他们走访与毒品有关的家庭,敦促这些人主动自首。政府报告说,在行动的前两个月,就有多达七十万瘾君子自首——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集体自首行为,连吉尼斯世界纪录都颇有兴趣。

马尼拉的治安似乎到底有了些起色。第二天打车去因特拉穆罗斯的路上,出租司机告诉我,现在晚上也敢拉活儿了。

“以前在僻静的小巷里,到处是醉鬼和抽烟、吸毒的人,最近几乎看不到了。”

当听说我从中国来时,他略带调侃地笑道:“哦,我们总统最好的朋友!”他指的是杜特尔特上任后不久的“破冰”访华。

在马尼拉迷宫般的街头,仍能看到杜特尔特的海报。海报上的杜特尔特年轻、庄重,甚至有点斯文,与他给人的真实印象截然不同。他敢在公众场合骂奥巴马是“婊子养的”;当记者要他澄清自己的健康状况时,他反问道:“你老婆的阴道有没有味道?给我一份报告。”

对于杜特尔特的语言和行事风格,菲律宾人倒颇为倾倒。证据是,即便如此口无遮拦,杜特尔特还是在大选中赢得压倒性胜利,领先竞争对手六百多万张选票。

我问司机怎么看杜特尔特。在随后的“跳岛”中,我也会不时问问碰到的菲律宾人——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话题。在很多人看来,杜特尔特的胜利表达了菲律宾人对精英政治的失望情绪。

“民主当然是好的,”在车流中不断变挡、左冲右突的司机说,“但是并没有给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你觉得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司机想了想,开始向我抱怨起马尼拉的交通。他说,因为太堵,一天下来根本赚不到钱。

“什么时候交通好了,对我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一边打轮超车一边说,看上去一点都不乐观。

我们跨过帕西格河,进入因特拉穆罗斯。在这里,司机的梦想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实现了。西班牙统治时期,因特拉穆罗斯是马尼拉的中心,遍布教堂、学校和广场,如今却像驾照考场一样空空荡荡。这里没什么汽车,没什么行人,就连东张西望的游客也没有几个。

我早就听说马尼拉没什么“像样”的景点。虽然西班牙、美国和日本相继占领过这里,但是随之而来的战争又无情地摧毁一切。和汉堡、华沙、广岛一样,马尼拉也是一座在二战废墟上重建的城市,仅著名的“马尼拉战役”就导致超过十万平民死亡。

那还是需要巷战的年代,易守难攻的因特拉穆罗斯沦为一片瓦砾,成为战争残酷性的注脚。这里至今都有一种被遗弃后的荒凉感。

我看了几座西班牙教堂。因为地震和战争,教堂几乎都是建了又毁,毁了又建。好在这些庞然大物对自己所经历的沧桑不事张扬,因此产生一种可以称之为“优雅”的美感。

正是弥撒时间,马尼拉大教堂的木质长椅上,坐满当地信众。牧师庄严地布道,而我站在门口,望着教堂举重若轻的穹顶,它仿佛正在劝导人们要以同样的姿态面对人生的苦难。

天主教无疑是西班牙人留给菲律宾最大的一笔遗产。环顾整个东南亚,改信欧洲殖民者宗教的国家只此一地。虽然越南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但是其普遍性不能与菲律宾同日而语。

19世纪,菲律宾人开始反抗西班牙的统治,他们建立自己的国家身份,但是这种身份仍然与天主教的重要性紧密联系。

“Señor,Señor!(先生,先生!)”当我走出教堂时,卖纪念品的小贩追上我,徒劳地说着西班牙语,想从这个没什么人气的游客区,榨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收入。

我刚摆脱他,马上又有两个小男孩一言不发地走到我面前,一边伸出手,一边唱起圣诞歌。他们的衣服挺干净,看上去不像专业乞讨者,倒像是出于某种兴趣爱好的“兼职”。此时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他们为什么要祝我圣诞快乐?我一脸茫然,渴得要命。他们敷衍了事地哼了两句,转身走了。

拐角处有一个星巴克的招牌,上面黑白线条的塞壬海妖,仿佛是因特拉穆罗斯还未被世界遗忘的唯一证据。我走过去,却发现这家星巴克大门紧闭,态度像拒绝海妖的奥德修斯一样坚决。只有一个发际线严重后移的警察,坐在门外吹着电扇。

电扇是他自己带来的,包装盒刚刚拆开,牌子是令人生畏的“强悍妈妈”。不过吹着电扇的警察倒是一脸回到童年的恬静。我问他星巴克还开不开。他说:“Closed.(关了。)”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吃饭的地方。他指了指有一片高楼的远方。他看起来不像个真警察,可皮带上挂着枪套,里面看上去倒是真家伙。

其实,在残留的城墙外,就有一排卖餐食的小铺,卖的都是油汪汪、黑乎乎的菲律宾暗黑料理。见我路过,精瘦的店主向我比了个胜利的V字手势,仿佛在说:“瞧,生活还不是得继续过?”

整个东南亚的饮食都堪称丰富多彩,为什么唯独菲律宾菜给人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我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里到处都是海鲜,便宜又多,但除了一种叫“bangus”的炸鱼,普通菲律宾餐馆里几乎见不到什么海产品。

因为宿务芒果干大名鼎鼎,我以为到了菲律宾就可以大吃特吃新鲜芒果。然而,在马尼拉的大街小巷,几乎见不到卖水果的摊位。

问问菲律宾人,他们也摸不着头脑,或者说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随着旅行的深入,我才渐渐得出结论:菲律宾虽然盛产芒果,但是价格并不便宜,不是普通人可以随心所欲买来吃的。加之交通不便,运输困难,大量的芒果都被晒成芒果干,用来赚取宝贵的外汇。

我和马尼拉有一点虚无缥缈的渊源。很久以前,我有一位远房亲戚移民至此,在这里落地生根。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一个忧郁的马尼拉黄昏,我去城市北郊的华人义山看了看——这里埋葬着马尼拉富有的华人族群。

墓园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上,淡红色的薄暮中,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滚滚红尘。整个华人义山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版的贝弗利山庄,抽去其中的浮华,代之以静谧和阴森。

笔直的柏油马路旁,是一致的精致“豪宅”。除了少数天主教风格的陵墓,大多数祠堂有着中式风格的雕梁画栋,像古代有钱人家的宅院。大门两侧刻着对联,上面悬挂着“葬此佳城”,或者“陇西衍派”“颍川衍派”这样自述源流的匾额。

从这些字眼里,不难看出一丝淡淡的乡愁,还有衣冠南渡、背井离乡的悲壮。马尼拉因贸易而繁荣。来自印加帝国的金银与来自中国的货物在这里汇聚,而商业正是由这些马尼拉华人运作。祠堂里供奉着逝者的照片或祖先的画像,石质棺材上陈列着供品和鲜花。逝者的生平刻在石碑上。漫长的一生,往往化成寥寥数十字,但是开篇必要追溯祖上来自何方。

我想起黑海边上的港口城市康斯坦察,那是古罗马人的海外属地,诗人奥维德的流放之所。我曾在那里看过古罗马人的墓地。墓志铭是拉丁文写成的,后人为其配上了解说。我记得其中一块墓碑是这样写的:

你好,过客!你停下脚步,在心中问道:躺在这里的人是谁?从哪里来?听着,陌生人,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乡和我的名字:我的祖先来自希腊。母亲是雅典人,父亲来自赫尔迈厄尼。我的名字叫埃菲法尼亚。我一生中去过很多地方,航行过整片大海……

同样是巨大文明的异乡,同样的落寞和忧伤。不同的是,康斯坦察的墓园已经沦为考古遗迹,而华人义山却比马尼拉大部分活人居住的地方都要整洁、豪华——有的陵墓装有水晶吊灯、空调,有的配备了冷热自来水、厨房和抽水马桶。

生前富贵,死后亦要荣华——这是华人心中的理想。相比之下,菲律宾的穷人则现实得多,他们住不起好房子,就干脆搬进墓园。住在这些气派的陵墓里,的确比露宿街头,或者住在随时可能被台风吹走的棚屋里要舒服得多。

果然,我听到炒锅的声音。寻声走过去,看见一个菲律宾人正在配备了厨房的祠堂里做饭。地上摊着锅碗瓢盆,一台黑色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着广播。他看上去一脸平和,享受着这尘世边缘的小确幸,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从旁边经过。

华人义山很大,遍布整个山头。一座连一座的祠堂,看上去也极为相似。暮色降临,一阵凉风吹过皮肤,我这才发现自己绕来绕去,迷失在墓地里。我看到一辆轻轨从墓园一侧的大门旁经过,车厢里点着刺眼的白炽灯,挤满通勤的马尼拉人。人们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就像铁轨下面的墓园。火车呼啸而过,在不远处的站台上吐出疲惫不堪的人群。

我想从那里出去,搭乘轻轨,走过去才发现墓园的大门紧锁,旁边是一片未完工的瓦砾和一座废弃的祠堂。天几乎完全黑了,不知名的虫子在热带的草丛中鸣叫,火车渐渐远去,远去的声音充满孤独感。而我突然开始怀念马尼拉混乱不堪的生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绕出墓园,搭乘轻轨回到市区的埃尔米塔。街边的餐厅灯火通明,油脂烧焦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到处是灯红酒绿的招牌。小酒吧门口站满招徕生意的舞女,对你说着英文或日文。

“不来一杯吗?”一个舞女问我。

我想了一下,这或许才是“葬此佳城”的真正含义吧?

去往大帆船港的螃蟹船

离开马尼拉,我坐上去八打雁港的大巴,准备在那里换乘螃蟹船,前往民都洛岛的加莱拉港。

坐螃蟹船完全是第一次。这是一种木质小船,船舷外有两根竹子做成的浮杆,形似螃蟹腿。据说海上波涛汹涌时,螃蟹腿有助于保持船体稳定,不易被浪掀翻。

船不大,凡是能下脚的地方都坐了人。旅行指南上说,超载是菲律宾渡船事故的主要原因,但问题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无论哪艘船都塞得满满当当。似乎有多少船,就会有多少人将船塞满。作为现实策略,只能系紧船员丢过来的泡沫救生衣,然后一切听天由命。

刚一出海,一个不算大的浪头就打进船舱,把侧翼的乘客淋成落汤鸡。之后,螃蟹船就像义乌小商品市场里的玩具,不时被大海腾空抛起,又重重跌落。

所幸那天晴空万里,海面虽不是波澜不惊,但也没有大风大浪。晒得黝黑的菲律宾驾驶员,耳朵上别着香烟,潇洒至极地催动着引擎。超载的螃蟹船就这么半飞不飞地航行在海上。

螃蟹船的另一大特色是引擎声足以震到耳膜出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观察船上的乘客。我发现船上有一位肌肉极其发达的大叔。此人长着一张拉美人的黑红脸膛,穿着紧身骷髅头背心,戴着一条绿松石大项链。全船人都穿着臃肿的救生衣,像等待救济的幸存者,唯独他洒脱地把救生衣踩在脚下,不管风浪多大,船体怎么颠簸,都泰然自若。他戴着雷朋墨镜,扬着下巴,不时看看手机上发来的信息。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无名指被砍去一节!

不管怎么看,他都更像是一个拉美毒枭或者合同杀手,在去加莱拉港完成任务的路上。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浮潜三宝”。

在加莱拉港,我提前预订了一家潜水酒店。我不打算在这里潜水,但是凑巧看到酒店的网站,上面自吹自擂地列出自己的很多优点,其中一条是“挑逗的女侍应生”(Flirty Waitress)。

菲律宾女性素以性感奔放著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以“挑逗”取胜,肯定功夫了得。虽说我对女生挑逗与否没有要求,但还是好奇心起,决心一探究竟。

酒店就位于加莱拉港的码头旁,是一家普通、平价、面向潜水爱好者的本地酒店。我发现,除了打扫卫生的阿姨,能称为“女侍应生”的只有坐在前台的女孩。她正吹着电扇,无聊地玩着手机。

我试着说了声“有预订”,她冷冷地抬起头,戴着牙套,很瘦,两只眼睛的距离有点远,像小牛的眼睛。

她“啪”地打开登记簿,让我自己登记。说话中规中矩。与其说挑逗,毋宁说有点冷冰冰。

当然,我的印象很可能是片面的——经常如此。我也无意把自己的印象强加给读者。希望不要因为我这样的描写,就对那个女孩,乃至那家酒店丧失信心——这绝非我的本意。

况且,比起挑逗的女侍应生,我更欣赏酒店的位置。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就是蓝色的大海和停泊在港口的白色帆船。我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加莱拉港”。在西班牙语里,“加莱拉港”就是“大帆船港口”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坐在露台上喝生力啤酒,看夜潜归来的螃蟹船。大雨将至,闪电点亮远处的山峰,也照亮坠满椰子壳的海岸线。螃蟹船的大灯像一把匕首划破海面,四五个潜水者打着手电筒走上码头。一只猫看了看我,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铁皮屋顶上走过。和菲律宾的狗一样,这里的猫也瘦得不像样。

积雨云移动到穆埃列湾上空,顿时暴雨如注。住在隔壁的日本老头同时带回来两个菲律宾女孩。其中一个在走廊上看了我一眼,肩膀上露出透明的胸罩吊带。她还算漂亮,但有心事,或许再过十年,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几道美丽的鱼尾纹。

因为隔音差,那晚我睡得很不好。加莱拉港是外国年长侨民的乐园。他们来这里寻找爱情,寻找菲律宾女孩结婚。你甚至可以找到专门的网站,介绍此类经验。

整个东南亚都不乏这样的故事。在万象的湄公河畔,我碰到过一个法国老头。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来万象找老婆的。刚到不久,他就去做了一次老式足疗。当那个年轻俏丽的老挝女孩,把他的老脚捧在怀里揉捏时,他说自己一下子就爱上对方——不可抑制。

“让一个法国女人给你捏脚?”他激动得直嚷嚷,“这完全不可想象!”

港口旁边是几家面朝大海的酒吧,同样坐满喝啤酒的外国人,谈论着相似的话题。一家酒吧餐厅装修成蓝白相间的地中海风,铺着白色餐布,点着蜡烛,但无人问津。我在这里打了一艘螃蟹船,去穆埃列湾西侧,椰林掩映下的游艇俱乐部。

那是个美妙的地方,除了停泊的游艇、山间的别墅,还有一间能够俯瞰海湾的酒吧,被厚重的热带植物包围。每到日落时分,久居加莱拉港的外国侨民,就会纷纷来到这间黄色灯泡点亮的酒吧,围着白色的吧台喝酒。

酒吧里有一张台球桌,常客都有自己固定的球杆。这天,一个大腹便便的英国老头正独自打台球,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法国小男孩。

“你愿意来一盘吗?”老头问小男孩,目光中露出期待,或许想到自己远在康沃尔郡的孙子。

小男孩的英语不好,要不就是有点害怕。老头每次说什么,他都要叫在吧台喝酒的爸爸,于是英国老头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刚才那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晚上好,姑娘们!”两个美国口音的老头走进来,对吧台的女孩说。

他们要了生力清啤,然后聊起来。其中一个人显然刚到不久,是来找菲律宾女孩做老婆的。另一个老头已经在这里结婚。他建议同伴不要找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那很费钱、很麻烦,而且她们还在喜欢疯玩的年龄。”

接着他开始抱怨养老金投资出了问题,必须赶回美国处理。

“我不打算带她回去,机票太贵。”他说。

在吧台坐着的人,平均年龄大概超过六十岁。头顶的电扇单调地转动着,丛林中的飞虫被灯光吸引,一次次撞向灯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英国老头把最后一个球击落袋中,脸上毫无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这情景似曾相识:热带丛林、大海、昏黄的酒吧、身处异乡的外国人、沉闷的日子——这是约瑟夫·康拉德的东南亚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情景。与小说不同的是,现实更加苍白,更加缺乏浪漫,人物也失去殖民时代的光环。

说到底,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着的,不过是一种金钱与爱情的全球化交换。这群外国老人带着在本国已经卑微的养老金来到这里,寻找能够照顾他们下半生,但是并不爱他们的女人。

对于菲律宾女人来说,嫁给外国老头则是一种职业规划,一种现实出路,一种略有保障的人生。

游艇俱乐部的码头上响起螃蟹船的马达声。两个穿着吊带、热裤的菲律宾女孩顺着小路走上来。我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前一晚睡在我隔壁的女孩。她们化了浓妆,但掩饰不住刚刚睡醒的倦容。她们坐在吧台边,玩着苹果手机,等着什么人过来,为她们点一杯饮料。于是,我给她们要了两杯姜汁可乐,然后聊起来。

她们是两姐妹,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二岁,相对漂亮的那个是姐姐。她们的家在民都洛岛的卡拉潘,下面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弟弟。父亲欠下赌债,所以她们需要钱。两人来到加莱拉港,希望找到合适的外国人结婚,只要那个人答应照顾她们的家庭。她们的陈述轻描淡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我没问她们是不是也做小姐——昨晚太黑了,她们没认出我。

我问两个人有没有男朋友。姐姐说她有,在卡拉潘,但她不想见他。

“为什么?”

“因为他很疯狂,”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而且他也没钱。”

来酒吧的人渐渐增多。一个美国老头为她们买了饮料。我决定在摆渡船停运前返回酒店。夜晚的海面空无一人,天空中是劈头盖脸的星星,只有码头上闪烁着灯火。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对姐妹十年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她们会嫁给什么人,过上怎样的生活?我时常被好奇心俘虏,但我明白,那大概是没可能知道的。

——我很快就会离开加莱拉港,十年后与她们再次相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迷幻海滩

在廉价航空迅猛发展的今天,飞机已经承担大部分旅行的交通任务。尽量缩短路上的时间,降低旅途的辛苦程度,提高“出发”和“到达”的效率,是旅游业的基本之义。因此,除了喜欢自讨苦吃的旅行者,很少有人愿意换乘四五种交通工具,去一个像长滩岛这样国际化的地方。

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加莱拉港到长滩岛的难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长滩岛是菲律宾的第一大旅行目的地,绝大部分游客都是坐飞机去的(合乎情理),像我这样“跳岛”前往的可谓凤毛麟角。

从加莱拉港到罗哈斯港的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一个外国游客,连穿着得体的菲律宾中产阶级都十分罕见。

那天一早,我被塞进一辆核定载客人数十人,但坐了十九人的小面包车,沿着民都洛岛的海岸公路,一路向南。宁静的大海和无人的沙滩不时从窗外闪过,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椰林。

车上的人各式各样:有晒得很黑的渔民,有扛着大包的农夫,有门牙只剩一颗的老伯,也有用喊叫的方式打电话的大婶。这些人之中,穿着像样衣服的只有一个(不是我)。他挤在我和一个渔民中间,是出于某种理由,要去卡拉潘处理公事的银行职员。一车人里,只有他喷了淡淡的古龙水,其他人(包括我)都是一身汗臭或者鱼腥味。

那人穿着浆洗得簇新的制服衬衫、熨烫过的裤子、干净的黑皮鞋,戴着机械手表。他一边刷新Facebook动态,一边和朋友在WhatsApp上聊天。一路上,他从没有抬过头,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气墙,将他与众人隔开。那堵气墙上写着“我不属于这里”。

他在卡拉潘下了车,招手叫了一辆摩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只有通风不良的车厢里,依然残留着他的香水味。

中午之前,我到了罗哈斯港。这是一个安静得近乎神奇的小镇。一条灰扑扑的柏油路通向码头,有些地方正在施工。路两侧有渡轮公司的办公室和没什么生意的餐厅。我感觉有点不好。

我走到渡轮公司的办公室,两只流浪狗正趴在阴凉处午睡。售票窗口紧闭,上面挂着“已售完”的纸板。我感觉更不好了。

不过,我发现屋里其实有人。空调扇叶上上下下地摆动,这个人就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我敲了敲窗户,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拉开窗玻璃。我问有没有去长滩岛的船票。他一脸迷茫,好像还没从睡梦中缓过神。于是我又问有没有去卡蒂克兰的船票。他告诉我,下午4点有一班,而且票没售完。实际上,票一张都没卖出去,因为整个航行取消了。

“船出故障了。”他有点兴奋地告诉我。

“下一班是几点?”

“晚上,10点,”他微笑着,“6点开售。”

这意味着我还要在这个无聊的小镇度过十个小时。到达卡蒂克兰的时间将是夜里两点。如果足够幸运,我还能找到深夜载客的螃蟹船,把我送到长滩岛的码头。如果没那么幸运,我就得在码头挨过一夜,等待天亮。

午后的小镇酷热难耐,一切仿佛都睡着了。除了几家餐厅、一个破败的台球房,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乐观的一面是,这地方没人拉客,因为什么都没有。不幸滞留在此的都是等待渡轮的旅客,而这样的倒霉蛋那天不多。更确切地说,好像仅我一个。

当然,也有拉货的卡车司机,正等着把货车开上渡轮,开往别的岛屿。货车整齐地停在码头上,司机全都不见踪影,想必有他们找乐子的去处。

我找了一家餐厅坐下,吃了鱿鱼炒面,喝了生力啤酒,看到街对面的旅馆门口挂着“空调、热水、钟点房”的招牌。

老板是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年妇女,喉结很大,骨骼清奇,五官带有明显的男性特征。她应该是一个异装癖或者变性人——两者在菲律宾都很常见。房价公道。更主要的是,我也没有别的去处。

就这样等到太阳落山。再出来时,街上已经点起路灯。我发现,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还出现几个外国背包客游魂般的身影。我这才注意到,离码头稍远的街边,有几家新建的酒店,看上去比较高档,明显是服务游客的。

但是,酒店再豪华,大概也很少有人愿意在此过夜。毕竟罗哈斯是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而长滩岛就在海峡对面。这些酒店存在的基础,就是海上阴晴难测的天气和时常故障晚点的渡轮。

但是这一次,晚上10点的渡轮如期而至。巨大的钢铁家伙,装进去几十辆大卡车也不在话下。海上一片漆黑,一路上都能听到涡轮搅动海水的巨响。

四个小时后,我看到远方出现一条狭长的、五颜六色的光带——那是长滩岛西岸的灯火。已经将近夜里两点,岛上还是一片繁华,国际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海鲜烧烤的白烟冉冉升起,迪厅舞曲的节奏震颤着夜空,啤酒和鸡尾酒正被无数扭动腰肢的男女喝下,以便为之后的活动提供动能。

在经历罗哈斯的萧条后,这一切多少显得有些不真实。长滩岛仅是一个七公里长,腹地只有一公里宽的小岛,可它吸引了所有资源。这里有全菲律宾最好的餐厅,最活色生香的夜店,最与国际接轨的酒吧。站在黑暗的大海上眺望长滩岛,我深切感受到某种隐喻——整个菲律宾都沉睡在无边无际的“现实”黑暗中,唯独这座人工雕琢的热带乐园,好像海上的灯塔,永远不会熄灭。

我顺利抵达海边度假村——长滩岛的螃蟹船和摩托车都是通宵营业。这是来到菲律宾后,我第一次体会到旅游城市的便捷。

不过长滩岛这样的地方,自有其运行法则。那就是:只要你肯花钱,就会受到礼遇;你花多少钱,就得到多少服务。

长滩岛的一切明码标价,通过价格区分不同档次,提供大致符合该档次的服务。虽然这就是当今世界的运行逻辑,并不稀奇,但长滩岛是一个高度集中的袖珍小岛,这种逻辑体现得格外露骨,不免让人瞠目结舌。

花几十块,你可以住在岛上不靠海的普通民房里。多花一百块,可以住进不靠海但稍有设计感的度假屋。再加两百块,可以住到海边小旅馆。但与小旅馆享有同样风景,仅几步之遥的中等规模度假村则要再加两百块。中等规模度假村旁边是一座大型度假村,有自己的餐厅和SPA,房间也更宽敞,价格至少需要再加一百元。如果把大型度假村的价格加倍,就可以拥有一片私人沙滩和面朝大海的小型别墅。终极梦幻是不仅拥有一片私人沙滩,还能独占一座山头,价格自然也相应翻倍。所谓成熟的旅行目的地,大抵就是这样。

此外,成熟的旅行目的地还有另外一大利器,那就是将几个原本没什么吸引力的项目打包出售。长滩岛的旅行社经营多种套餐,从潜水、卡丁车,到跳伞、风筝冲浪,但最流行的无疑是“浮潜加跳岛”套餐。

我参加了这样一个当日往返的“浮潜加跳岛”旅行团,同行的有六个韩国人、两个中国台湾人、两个澳大利亚人、两个俄罗斯人和一个巴西人。螃蟹船将我们载到长滩岛的近海,然后停在海面上,我们戴上潜水镜和呼吸管,“扑通扑通”跳进海里。

水下有大片珊瑚和在珊瑚间觅食的鱼群。鱼儿五颜六色,游动的身姿如同舞者。不过比起斯里兰卡和泰国南部,这里的珊瑚和鱼群的漂亮程度都不算太高。

半小时后,我们回到船上,去往下一个景点“水晶岛”。这是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小山,有一些人造景点,假如不是囊括进套餐,很少有人愿意为它单独付款。

水晶岛看上去很像一个本想开发成度假村,但不幸失败后的转型之作。岛上很多修建完好但弃之不用的茅草屋,以及一间废弃的餐厅,似乎佐证了我的推测。

人造景点包括贝壳博物馆、照片展览和历史展览。贝壳博物馆敷衍了事地陈列了一些贝壳和海螺壳,种类少得惊人。但更无聊的是照片展览。与其说是展览,不如说更像儿童益智乐园。

比如,其中一张画的下面写着这样的提示:“请在画中找出十三张人脸。”我很快找到十张,在找剩下的人脸时心想:有谁会无聊地跑到这里找人脸呢?

稍有趣味的是历史展览。除了介绍菲律宾国旗的含义(这不太有趣),还讲述了一个班乃岛山地部落的传统。

长滩岛最早的定居者是低地土著“阿提人”,与之相对的是住在山上的部落,被称为“苏洛德人”。“苏洛德”的字面意思是“内陆”或“封闭之地”。

苏洛德部落有一个世代相传的女巫家族。家族中的某一位女孩,自降生之日起,就成为部落的公主。这位公主从小锦衣玉食,但是除了家庭核心成员和仆人外,一辈子都不能接触外人。长到十八岁时,她会与部落中出价最高的男人结婚。婚礼仪式结束前,即便是这位竞价成功的丈夫,也无法看到公主的真容。

公主一生不用劳作,唯一的使命是掌握对部落来说至关重要的史诗——以舞蹈和歌唱的形式。史诗的表演长度在二十四到三十三小时之间。也就是说,在没有文字的时代,这位公主就是苏洛德部落活着的《圣经·创世记》,她的记忆就是部落赖以存在的证据。

但是,这一传统如今濒临灭绝。因为女巫家族的年轻一代拒绝再过这样的生活。女权主义者认为,苏洛德部落的女性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人类学家则担心古老的传统将因此丧失。

如何适应时代的发展,同时又保存原有文化,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不过,对于长滩岛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如何在发展旅游经济的同时,防止过度开发。

“普卡海滩还没怎么开发,不过讽刺的是,这才是这里看上去特别棒的原因。”菲律宾向导罗德里戈对我说。

从水晶岛离开后,第三个景点就是位于长滩岛西北角的普卡海滩。和白沙滩一样,这里有细腻的沙子。不同的是,除了一些贩卖饮料的茅草屋,这里几乎没有太多旅游开发的痕迹。海滩后面是一座长满热带植物的小山,椰子树在海风中摆动。

罗德里戈刚从马尼拉的一所大学毕业,在长滩岛的一家旅行社工作。他的担忧是,长滩岛的资源被越来越多地开发,最终导致这里丧失吸引游客的最根本力量——自然之美。

“开发是不可逆的行为,”他说,“你开发了这片山坡,发现效果不好,可你没法说那算了,我想再回到原来的状态。那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罗德里戈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乘船离开普卡海滩的路上,我发现香格里拉酒店已经占据昔日岛上相对遥远的西北角,而离它不远的那片原本未经开发的山林,如今也在修建一家大型度假村。

我很难想象,仅仅三四十年前,长滩岛还没有电力供应。当时只有为数不多的阿提人定居在岛上,靠捕鱼、种植木薯和采摘椰子为生。

德国背包客在20世纪70年代率先发现这里。旅行作家詹斯·彼得出版了关于长滩岛的第一本旅行读物,称这里是“亚洲最美丽的岛”。他也将在长滩岛的照片印成明信片,四处分发。到20世纪80年代,长滩岛成为少数欧洲背包客的秘密天堂,其情景让人联想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电影《海滩》。

旅游开发随之而来,旅馆、餐厅和酒吧纷纷被建起,它们的老板就是当年第一批来到长滩岛的背包客。如今,已经中年发福的德国人、瑞士人、比利时人,依旧坐在自家旅馆的茅草屋檐下,不时和住在店里的客人感叹一番。

2000年以后,随着大批亚洲游客的涌入,长滩岛终于不再是昔日小众群体中口耳相传的隐逸之地,逐渐成为国际化的旅游目的地。不过,快速增长的声望也给长滩岛带来负担。比如,排水系统跟不上发展速度,一部分污水只能排入附近海域,导致绿藻的过度繁殖。如今,白沙滩一侧依旧美丽,但只要走到长滩岛东岸的布拉博格海滩,你就能看到大片被海水冲刷着的绿藻。风筝冲浪者们只能在绿藻外围的海域乘风破浪。

在长滩岛的最后两天,我常在日落时分步行到布拉博格海滩的冲浪者酒吧。远处的海面上,皮肤黝黑的沙滩男孩“嗖嗖”地飞驰而过,突然身子侧倾,潇洒地掉转方向。穿着紧身泳装的姑娘,像站在半个贝壳上的维纳斯,追逐着落日余晖。还有尚在练习阶段的风筝冲浪者,经常把握不好风向,于是风筝就会像失事的战机轰然坠海,发出一声巨响。

酒吧里放着雷鬼音乐,老板自称是当年留下的背包客。他有些自嘲地说,如今只有这片不太容易吸引游客的海滩,还多少保留着一点当年的样子。

他指的是:没有灯红酒绿的喧嚣,只有自得其乐的背包客,幻想着自己找到了一片热带天堂。

“海鲜之都”和“糖业重镇”

在长滩岛悠然休整一周后,我坐上螃蟹船,继续“跳岛”。这回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对面的班乃岛,还有些意犹未尽。

在码头买了大巴票,沿着海岸线南行,一路有山,有海,还有大片的稻田。农民牵着水牛,在田中耕作,椰林掩映着村庄,炊烟升起。三个小时后,大巴抵达一座海边小城。这是菲律宾前总统罗哈斯的故乡,也叫罗哈斯,自称菲律宾的“海鲜之都”。

比起民都洛岛上凄凉版的罗哈斯,这里的罗哈斯多少有趣一些。我到的那天下午,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西纳迪亚狂欢节,大街上挂着横幅,庆祝圣母无沾成胎。市民广场上站满准备游行的人群。广场一侧矗立着大教堂,旁边是罗哈斯市政厅。另一侧是西班牙人留下的石桥,横跨在保留着老房子的班乃河两岸。游行人群身着盛装,在鼓乐声中,边走边跳。罗哈斯总统的铜像微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虽然空气又闷又热,聂帕棕榈树的叶子也纹丝不动,但人们不为所动。毕竟,这是当地最重要的节日,也是难得的放松。游行人群之外,还有无数贩卖零食、水果和饮料的小贩。提前放学的少男少女们,聚集在小贩四周,一边吮吸着五颜六色的冰棒,一边嬉笑打闹。我挤在围观群众中间,看着眼前的场景,听着人们呼喊口号。Fiesta,在西班牙语里是“狂欢节”的意思,而这就是西班牙人的狂欢节在罗哈斯的样子。

游行临近尾声时,一场热带大雨不期而至。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见证街景的迅速转换:前几秒还是淅淅沥沥的雨,瞬间就变成瓢泼之势,而人们像归巢的蝙蝠,灵巧地钻进路边小摊一把把张开的阳伞下。我也躲在伞下,旁边是吃着零食的女中学生,其中一个长着好看的眼睛。刚才还喧闹不堪的街头,一下子变得异常清静。人们都以一种入迷的目光,凝视着连绵的雨水,倾听着比锣鼓更响的雨声。

然而,雨突然停了。毫无征兆。干脆异常。前一秒还是暴雨如注,后一秒就像突然拧紧的水龙头,几乎没有拖泥带水的中间过程。雨刚停下,人们就钻出花朵一样的阳伞,像风中四散飘落的花瓣,街上顿时又变得熙熙攘攘。

当晚,我在拜拜海滩吃了便宜得惊人的海鲜(老虎虾七块钱一只!生蚝七块钱一盆!),并且没有中毒。等我回到市区,狂欢仍在继续。市民广场已经变身为一座巨型烧烤场,烟熏火燎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乐队在现场演奏,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我本以为这样的热情第二天就会偃旗息鼓。但当我清晨走出旅馆,发现街上仍然到处是人,新一轮的鼓乐游行已经蓄势待发。

一个显然是通宵饮酒的女人,拿着一瓶朗姆酒,走到我跟前,要和我跳舞。

“不行,”我说,“我要坐大巴去伊洛伊洛。”

“大巴,三个小时。”她悲伤地看着我,然后自顾自地跳起来。

伊洛伊洛没有喝醉酒的女人,也没有狂欢节,老城区多少显得有些萧条。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富庶的糖业和纺织重镇,是马尼拉以外百万富翁最多的城市,是西班牙帝国在菲律宾的最后据点。

凭借着深水港的优势,当时的伊洛伊洛是菲律宾与欧洲经贸往来的中心。港口停泊着驶往全球各地的远洋邮轮。然而,百年之后,港口反而没那么繁忙。

我站在伊洛伊洛市政厅的天台远眺,发现通向港口的伊洛伊洛河就像一条没了皮带扣的皮带。我后来又来到港口,打算继续“跳岛”。昔日繁忙的港口如今仅剩几家本地渡轮公司,经营前往临近岛屿的路线。

穿过福布斯桥,来到老城哈罗区,还有一些散落在凋零市景中的老房子,能够看到一丝当年的蛛丝马迹。有些老房子已经荒废,像大象的尸骨,瘫立在街边。但从它们留下的骨架,从那些新古典主义的断壁残垣中,能看出这里过去是一片富人区。哈罗大教堂就在不远处,富商的家眷们可以轻松走到,不必车马劳顿。广场边缘耸立着孤单的钟楼,穹顶已经熏黑,石缝间长满杂草。

风光不再的马里基塔别墅依旧保存完好。它是菲律宾前副总统费尔南多·洛佩斯的私宅。别墅矗立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小巷里,后院已经被开摩的的车夫一家占据。院子里散养着鸡和土狗。我走进去时,一阵鸡飞狗跳。车夫闻声从私搭的棚屋里钻出来,说只要五十比索,就能带我进去看。

五十比索,还不到七块钱,我不由得感叹区区七块钱在这里的功效。我付了钱,车夫拿出钥匙,叫来他十岁的儿子,为我打开通向过往的大门。

别墅是木质结构,有漆过的木质墙壁和木质地板。家具和陈设都维持原样,好像随时会有人回来居住。墙上挂着洛佩斯家族的照片,有费尔南多·洛佩斯和蒋介石的合影,还有他和独裁者马科斯的像章。一张桌子上摆着古老的电话、台灯和闹钟;另一张桌子上是国际象棋的棋盘,黑白两军已经列队完毕,仿佛只待指挥官入场。

别墅的采光不好,透过条状的窗棂,可以看到院子里被风吹动的棕榈树。每走进一个房间,男孩就为我打开屋顶的枝形吊灯。

“这是床,”他对我说,“马科斯睡过。”

我想起马科斯和他的妻子伊梅尔达。据说伊梅尔达拥有四千多双名牌鞋、两千多副手套、一千七百多个包包。我还想起毛泽东接见伊梅尔达的照片——照片中,年事已高的老人穿着中山装,正亲吻伊梅尔达的右手。

马科斯曾经十分仰仗洛佩斯家族的势力。凭借着糖业贸易,洛佩斯家族逐渐成为控制数个领域的名门望族。尽管费尔南多·洛佩斯两度作为马科斯的竞选搭档,但他们最终还是反目成仇。

1972年,马科斯宣布军事管制,掌控着媒体的洛佩斯家族成为封杀的对象。费尔南多被解除副总统职务,他的侄子被投进监狱,哥哥则在逃到旧金山后,含泪而终。

大概正是从那时候起,马里基塔别墅就无人居住。它和伊洛伊洛一起,褪去昔日的浮华。马科斯倒台后,洛佩斯家族东山再起。但是显然,他们的事业重心已经不在伊洛伊洛。如今他们经营着菲律宾最大的电视台,马里基塔别墅像一块凝结记忆的琥珀,继续着沉寂的命运。

在伊洛伊洛的码头,我坐上渡轮,横渡吉马拉斯海峡,前往两小时外的内格罗斯岛。和伊洛伊洛一样,内格罗斯岛上的小镇锡莱也曾经是糖业鼎盛时期的明珠。

19世纪50年代,法国人率先在这里种植甘蔗。随后的将近一百年里,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一跃成为特权阶层的堡垒,修建起众多宗祠和豪宅,聚集了一大批欧洲的音乐家和艺术家。

不过“二战”很快爆发。日本人占领菲律宾,有钱人纷纷逃亡。更不幸的是,糖业贸易也随之衰落,并且再没有复兴。和伊洛伊洛一样,锡莱的辉煌不再,如今只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小镇。

我坐着忧伤的吉普尼前往锡莱。这种双条车是菲律宾普通民众的日常通勤工具。到了内格罗斯岛,我才有勇气乘坐吉普尼。吉普尼和吉普没有任何关系。准确来说,它只是各种报废汽车零件的组合体。虽说个头比吉普车大不了多少,但马力惊人,超载七八个人不在话下,而且每个司机都会充分利用这一点。

吉普尼的车身通常涂得花花绿绿,我坐的这辆上面写着可能是《圣经》中的一句话:“我是上帝的仆人。”

路上,司机一边抽烟,一边扭头和乘客嬉笑打闹。不过上帝的确展现了他慈爱的一面——至少是在我坐的这次。因为我竟平安无事地抵达。

锡莱镇不大,有一条老街,两侧都是旧房子。路边遍植着聂帕棕榈树和大榕树,很像法国在印度的殖民遗产——本地治里。很多老房子现在成为博物馆,可以随意进入。

我走进一家,发现是维克多·加斯顿家族的宅邸。他是个典型的糖业大亨,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菲律宾人。一个房间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桌布上印着家族的族谱,已经延续七代,像一张复杂的星图。维克多有几个儿女,每一支脉用不同的颜色表示。我注意到,不少后人已经移民欧美,三代以前就不再是菲律宾人。

在这里工作的何塞告诉我,加斯顿家族每隔三年都要举行一次家族聚会。届时,散落世界各地的加斯顿们都会回到锡莱祖宅。他们必须按照族谱上的颜色穿衣服,以此辨别彼此的亲疏关系。

何塞说,上一次聚会就在一个月前。锡莱镇一下子涌入上百人。他们中有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瑞士人、西班牙人、巴西人、澳大利亚人……当然也有菲律宾人。

“这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家庭,”何塞深情地解释说,“但是他们的根在这里,在锡莱。”

我问何塞,锡莱现在的支柱产业是什么。他告诉我,附近仍然有一些甘蔗种植园,但不足以改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生活需要改善时,村民们就会举行集资,资助村里外语最好、最强悍的女性,去国外当菲佣——她们会把一部分收入寄回来,用以回报村庄。

原来锡莱早以另一种方式融入全球贸易,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糖。我向何塞表示感谢,然后走出加斯顿大宅。

街边有一家咖啡馆,写着开业于1935年。那正是锡莱最辉煌的年代。这家咖啡馆就是为当年那些不下桌的赌徒提供点心的。我进去吃了三明治,喝了红茶,同时思考接下来干什么。

我决定去看鲸鲨。

观鲸之旅

我从锡莱出发,斜穿过内格罗斯岛,到达西南角的大学城杜马格特。这里本身没有鲸鲨,但它是离鲸鲨出没的奥斯洛布最近的城市。

杜马格特是内格罗斯岛上外国人最多的地方,有一种慵懒而颓废的气质。黎刹海滨大道是市区唯一的景点。这条1916年建成的林荫大道,至今保留着当年的老式街灯。

大道一侧全是餐厅、酒吧和小旅馆,入夜后一片醉生梦死。当地的大学生整桶整桶地喝着廉价啤酒,菲律宾女人挎着外国丈夫的胳膊。在一家叫“卡萨布兰卡”的奥地利餐厅,一个奄奄一息的白人老头,正请两个微胖的菲律宾男孩吃维也纳炸肉排。空气中飘着德国小麦啤和失败情欲的味道。

在杜马格特度过一夜后,我坐上螃蟹船,横穿海峡,来到十公里外的里洛安码头。这里的海水是蓝绿色的,清澈见底。走在上岸的石桥上,就能清楚看到趴在海底岩石上的红色海星。码头很小,很晒,没人愿意在此逗留。从这里往北二十多公里才是奥斯洛布,我可以随便搭一辆沿海岸线往北开的大巴。不过从码头到公路还有一公里左右的步行距离,这就成了当地人的致富之路。

在拒绝了几个摩的和面包车司机包车的邀请后,我被一对淡黄色头发的北欧情侣拦住。两个人都是一副典型的背包客装扮——大背包、人字拖,一双脏兮兮的徒步鞋系在背包后面。两个人看上去都有点沮丧。

“你要去奥斯洛布吗?”留着维京海盗胡子的男人问我。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开门见山地说明拦住我的缘由。原来他们打算包车,但价格太贵,因此想找人一起分担——共享经济的北欧背包客版。

“面包车司机告诉我,这里没有去奥斯洛布的大巴,我们只能包车。”他说。

我告诉他,最多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公路,随时都会有向北开往宿务的大巴,招手即停。

“你确定吗?”

“经验告诉我是这样。”

“司机说包车两千比索,如果你愿意,可以只出六百比索。”

我在脑海中计算了一下——多走五百米,然后坐大巴,最多只要六十比索。不过我最终还是同意共担车费——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大学生,可能是第一次来东南亚。

面包车司机走了过来。我对他说,三个人一千比索。他露出一副思想在激烈斗争的神情,但我知道——二十公里,一百四十块钱——他已经挣得足够多了。果然,思想斗争的表情还未凝固成型,就瞬间转为暗自窃喜的微笑:“上车吧!”

我们把行李放到车后,钻进面包车。一驶上公路就看到开往宿务的大巴。我没说话,但听到北欧情侣操着斯堪的纳维亚方言,熟练地咒骂了一声。

奥斯洛布是一个海边小镇,只有几家旅馆。结果我和北欧情侣订的是同一家。他们是挪威人,来自卑尔根,那是小小的挪威第二大城市,总的来说,生活非常安静,或许还有点无聊。所以他们喜欢看犯罪小说,喜欢热带,对菲律宾的印象也很好:“够热、够乱、充满活力。”他们告诉我,两人曾去苏格兰的奥本出海看过鲸鱼,花了超过二百五十欧元,而在奥斯洛布,观鲸的费用也就四十欧元,合人民币不到三百块钱。

“而且你还有机会和那大家伙一起游泳!”

我们在旅馆办了入住,老板是一个英语很好且说话干练的菲律宾女人。她告诉我们,渔民第二天有节日庆典,所以每天早上6点到12点的观鲸活动,要推迟到上午10点后开始。

她又对我说,10点时海上已经极度暴晒,“既然你订了两晚房,不如改到后天早上6点再去”。挪威情侣只住一晚,而且他们也喜欢晒太阳,所以依旧第二天10点去观鲸。

严格来说,奥斯洛布还没怎么开发。除了观鲸,很少有外国游客跑到这里。这里缺乏成熟的旅游项目和基础设施,反而有一种菲律宾小镇的真实感。

海边有一座西班牙殖民时代的教堂,全部由白色大石头垒砌而成。教堂外面的马赛克玻璃下,立着一个圣母玛利亚的壁龛,摆着很多新摘的鲜花。玛利亚披着淡蓝色披肩,戴着白色头巾,双手合十,一脸凝重——因为几个菲律宾女人正在壁龛下生火,白色壁龛的底部已经被火苗熏成黑色。

不远处,有一座教堂的废墟,屋顶坍塌,只剩下白色石头的骨架。如果没猜错,这座教堂可能就是刚才那些菲律宾女人的祖母们生火时不慎烧毁的。黄昏中,我看到一个西班牙人的雕像面对着大海。这位传教士手持十字架,留着大胡子。很多年前,正是此人把天主教带到奥斯洛布,兴建教堂,并且献出生命。

暮色中的大海是青蓝色的,非常宁静。海风卷着浪花,舔舐着堤坝。几个五六岁的菲律宾小孩在水中嬉闹,风声中夹杂着笑声。

沙滩尽头有一座游乐场,但桌子上都盖着防雨塑料布。两只土狗在其间觅食游荡。除此之外,只有不知谁家养的斗鸡,单腿站在一根木桩上。我心想:一个还没怎么被旅游改造的菲律宾小镇,就是眼前这个样子。

走回镇中心,集市外已经摆起烧烤摊。我走了一圈,没发现一家像样的餐厅——或者说,那种也许干净但必定昂贵,以游客为主要客群的餐厅。倒是有一家比萨屋,不过已经关门,使得烧烤摊成为唯一的可选项目。

两个挪威人也出来觅食。他们一脸愁苦地逡巡着,似乎被烧烤摊的卫生状况和烟熏火燎吓住。他们商量几句,有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拐进集市,买了一把香蕉就走了。

我听天由命地坐下来,点了乌贼、大眼鲷和烤茄子沙拉,又去马路对面买了啤酒。我对正在奋力挥扇的烧烤摊主说:“要全熟的!”

——在菲律宾吃烧烤,这可能是最有效的消毒方式。

烧烤出乎意料地好吃。鲷鱼和乌贼显然都是早上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只要稍微撒点盐就非常美味。茄子烤过以后很软糯,配上洋葱和番茄碎,十分爽口。啤酒也很凉。我不由得为正在剥香蕉皮的挪威情侣感到些许遗憾。

回到旅馆,我看到挪威情侣的房间亮着灯,而院子里还有两对新来的俄国中年夫妇。谢顶的丈夫穿着大裤衩,发福的妻子穿着吊带衫。不用说也能猜到,他们正在喝啤酒,而且已经喝了不少。小圆桌上摆了六七个空瓶。旅馆的酒吧是半自助式的,啤酒任君自取,退房时统一结算。这确保俄国人可以喝到爽,也确保账单会很好看。

俄国夫妇们一直喝到大半夜,可第二天早饭时间依然神奇地出现在餐桌旁,不愧是“战斗的民族”。他们胃口很好,要了煎蛋和香肠,破例没有喝酒。健康的挪威情侣在一旁“咯嘣咯嘣”地嚼着全麦饼干。

9点半钟,他们坐上旅馆叫来的面包车,而我拿出笔记本电脑,看拉夫·迪亚兹的电影《历史的终结》。

拉夫·迪亚兹获得过第六十六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提名,是我唯一知道的菲律宾导演。他的所有电影都有一大特点:时长超过四个小时。这导致我根本没法在晚上看他的电影,因为注定会睡着。

在《历史的终结》里,一个热爱思考社会和历史问题的法律系大学生,充满苦闷感。他像《罪与罚》中的大学生一样,怒杀放高利贷的妇人,却导致一个借贷的贫民被无能的执法机关当作杀人犯缉捕、判刑。电影中有两条平行线索:一条是杀人后愈加苦闷的大学生,另一条是渴望救赎的贫民家庭。

我决定一鼓作气地将《历史的终结》终结在奥斯洛布。不过,还没看到一半,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俄国夫妇和挪威情侣回来了。

一进门,俄国夫妇就直奔啤酒,“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挪威情侣则照例是标准的北欧式沮丧。他们有点激动地告诉我:鲸鲨今天根本就没出现!他们被骗了!在无遮无挡的海上漂了一个小时!终于在小船快要到达燃点之前放弃了!

“怎么回事?”

挪威情侣解释说,由于渔民每天黎明时在海上投喂鲸鲨,鲸鲨已经形成生物钟。它们在清晨时分到达固定海域,吃到临近中午离开。但是今天早上,渔民有庆典,没有按时出海投喂。挪威情侣估计,鲸鲨发现没人,盘桓一阵子就游走了。等他们冒着大太阳来到海上,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鲸鲨的智商很高,当然不会永远在那里傻等。”挪威情侣说。

我表示赞同。

鲸鲨的爽约,极大伤害了游客们的心灵。据说,现场一度极为混乱。大家都认为自己被耍了。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奥斯洛布,就是为了一睹鲸鲨芳容,结果白跑一趟。有几个美国游客甚至扬言要将此事闹上Facebook,让所有喜欢鲸鲨的朋友一起抵制骗人的奥斯洛布渔民。

渔民们只好返还观鲸费用,承诺第二天一定让大家看到鲸鲨。不幸的是,挪威情侣已经定好之后的行程,只能遗憾地和鲸鲨失之交臂。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坐车前往观鲸海滩。和我一起的是那两对俄国夫妇。他们都换上泳衣,袒露着胸毛和雪白的臂膀,像四只大海豹。

观鲸海滩上已经来了十几个等待看鲸鲨的人。七八个渔民摇着单桨小船出海,在鲸鲨可能出没的海域投食。大海一片平静,微微泛着白光,看不出一丝有鲸鲨的迹象。我们付了钱,听一位女性工作人员提醒注意事项,包括不能触碰鲸鲨,在鲸鲨过来时为其让路,不能抹防晒油以防鲸鲨误食等。

太阳完全跳出了地平线,海面和天空霎时变得明亮。我换上泳裤,拿上潜水镜,随渔民登上一只小船。我们一路摇到鲸鲨出没的海域,只见之前在这里投喂的渔民已经一字排开。一只鲸鲨从水里伸出布满斑点的背鳍,接着露出半个巨大而扁平的脑袋,吞食着渔民抛撒的鱼虾。这只鲸鲨足有八米长,布满斑点的黑色脊背,像一艘小型潜艇。但是渔民说,这只是一只幼年鲸鲨。鲸鲨成年后可以长到二十米,重达五十吨。

和属于哺乳类动物的鲸鱼不同,鲸鲨和鲨鱼一样属于鱼类,用鳃呼吸。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鱼类,体形与鲸鱼接近,故名鲸鲨。

鲸鲨以藻类等浮游生物和磷虾这类小型自游动物为食。它们没有鲨鱼那样锋利可怕的牙齿,而是通过吸水的方式,将食物和水一起吸进来。就在嘴巴关闭与鳃盖打开之间的短暂瞬间,浮游生物被鳃与咽喉之间的过滤器官阻住,水则排出。这种独特的构造,使得鲸鲨无法对人类造成致命伤害。渔民后来告诉我,确实有游客被鲸鲨吞进嘴里,但被过滤器官挡住后,又被喷射出来。

在这片小小的海域,聚集了大约十来只大大小小的鲸鲨。当我潜入水中,不时就会看到一只鲸鲨从身边游过。它们的身体几乎不用动,就能产生一股向前的动能。身体两侧还跟着“搭顺风车”的银色鱼群,就像威风凛凛的帝王身边,总要有侍从。

鲸鲨的眼睛很小,有点邪恶,嘴又扁又长。肚子是白色的,身上的斑点闪着奇特的光。它们游过来时没有一点声音,嘴一张一合,对周围的人也毫不在意。

一只鲸鲨擦着我的身子游了过去。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皮肤。还有一次,我在做深潜时,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足有十五米长的鲸鲨,正从我身下抄底游过。我一脚踩到的正是它的脊背。

它游了过去,没有理会,没有害怕,没有扇动一下巨大的尾鳍,把我打飞出去,而我虽然知道鲸鲨并不危险,却仍不免心有余悸,逃命似的浮上水面。

在网上搜索奥斯洛布,会看到一些水下照相机拍摄的游客与鲸鲨的合影。人们与鲸鲨亲密接触,有的甚至骑到鲸鲨背上。这也就是奥斯洛布的观鲸活动备受争议的原因。

在动物保护主义者看来,这些海里的大家伙实际上已经沦为人类豢养的玩偶。它们满足于不劳而获的生活,不再惧怕人类,甚至在迁徙的季节,也情愿留在这里。

渔民则告诉我,鲸鲨带来的旅游收入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有钱修缮房屋、添置家具、供养孩子。

旅游业或许不能解决这里的一切问题,但的确有好的一面:他们以前捕猎鲸鲨,现在则保护鲸鲨——至少不再动刀子。

我一次次潜入水下,着迷地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等我被渔民叫上船,发现阳光已经相当猛烈,海上一片粼粼波光。

回到旅馆,俄国夫妇们一换下衣服就继续喝酒。旅馆老板告诉我,他们不仅订了四晚房,而且每天都要去观鲸。

喝酒,观鲸,喝酒,观鲸,喝酒,观鲸……直到假期结束,直到飞回俄国妈妈的怀抱。

河谷深处

“奥斯洛布的观鲸项目是韩国人发明的,你知道吗?”在去阿尔高的大巴上,坐在我旁边的首尔人说。他单眼皮,戴着棒球帽,一副罩耳式耳机挂在脖子上。他去宿务,而我在中途的阿尔高下车。

“真的吗?”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首尔人告诉我,发明者是一个常年在奥斯洛布潜水的韩国人。有一天,他随渔民出海,发现了鲸鲨。他喂了鲸鲨一些鱼虾,发现它第二天再次出现。他又喂了一些鱼虾,此后连续几天都来投喂。渐渐地,鲸鲨开始在附近聚集。韩国人告诉渔民,他们可以组织游客观鲸。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奥斯洛布的观鲸活动就这样开始。

“了不起。”我说。虽然发自内心,但可能听上去没那么热情。首尔人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此前他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在阿尔高北边的港口下车,与首尔人挥手告别。在这个荒凉的港口,我要搭乘正午时分开往薄荷岛的渡轮。

2013年,薄荷岛发生7.2级地震,引发了海啸,导致卢恩码头彻底被毁。阿尔高至卢恩的渡轮线路,被迫改为阿尔高至塔比拉兰。不过对我来说,这倒更方便。塔比拉兰是薄荷岛的首府,从那里坐上吉普尼,一个小时就能到我打算去的洛博克。

渡轮上大都是普通的菲律宾人。除我之外,旅行者只有一对印裔伦敦情侣。船上很热,没有空调。座椅照旧硬邦邦,其设计理念就是让人坐着不舒服。作为补偿,我看到成群的海豚跃出水面,就像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上跳动的瞪羚。

薄荷岛近些年声名鹊起,直追长滩岛。这主要得益于附近的海洋生物正在慢慢恢复。这里不仅能看到海豚和大海龟,还有著名的巴里卡萨大断层。在大断层,珊瑚礁原本像大陆架一样向海中延伸,却突然消失不见,形成深达一公里的海底断崖,成为各种热带鱼类的栖息之地。

不过,在旅游业主导薄荷岛之前,这里也是非法捕鱼的屠宰场。除了装满炸药的渔船,为了满足某些亚洲国家吃活鱼的癖好,渔民还得在珊瑚礁上播撒氰化物。鱼群中毒后会漂浮到水面上,渔民再将这些被毒晕的鱼捕捞起来。

然而,氰化物也会渗入并杀死珊瑚礁,破坏鱼群赖以生存的环境。一旦珊瑚礁没了,鱼就没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不过渔民放弃诱惑,扔掉毒药和炸药包,还是游客开始光顾薄荷岛后才开始的。从这个角度讲,是那些背着大氧气瓶、一掷千金的潜水爱好者们拯救了薄荷岛。

“阿洛纳海滩?去阿洛纳海滩吗?”

一下渡轮,摩的司机的吆喝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到处是潜水俱乐部的阿洛纳海滩,正是鱼类爱好者们的乐园,而我要去的是离海很远的洛博克。

快要散架的吉普尼,在散架前把我扔在洛博克镇中心。要问洛博克有什么,答案是几乎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几家卖杂货的小铺,还有一座几年前在地震中倒塌,至今仍在重建的西班牙教堂。

除此之外,洛博克还有一条河。从薄荷岛内陆高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和雨水汇集到一起,冲出一片亚马孙丛林般的河谷。我订了位于河谷深处的一家旅馆,打算与世隔绝地住上几天。

从镇上走到河谷并不容易。我走进一家杂货铺,买了一瓶矿泉水,顺便问老板到河谷最近的路怎么走。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胡髭,正坐在一堆落着尘土的杂货中间发呆。听了我的问题,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我,然后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好像只有中国人才会跑进一家杂货铺问路。我只好告诉他,我是。他摸了摸胡髭,露出微笑。

“我父亲也是。”他说。

如果在相声里,这可能会是一个包袱,但我当时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老板告诉我,他的父亲是福建移民,姓汪,叫什么已经忘记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用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姓。我这才搞明白,他其实姓黄。

“你会说中文吗?”我试着问他。

“我会说福建话。”

仿佛为了证明给我看,他开始掰着手指,用磕磕绊绊的福建话数数,从一数到十,用了三分多钟。我一边焦急地等他数完,一边暗自怪自己为什么跑来这里问路。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等他数完,我决定赶快告辞,不再问路。

可他没接话,好像还在回味福建话美妙的韵律。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问我:“你想不想看公鸡打架?”

“行啊。”我随口说,知道他指的是斗鸡。

“每个周日下午都有,我们可以一起去。”

“怎么去?”

“周日下午1点,来这里找我。”

我没再问路,决定靠直觉走到河谷。实际上,只要沿公路走上两公里,就出现了旅馆的指示牌。按照指示牌的说法,从一条岔路下去,走五百米就是河谷。

路是完全没修过的破石头路,到处是烂泥,如果没有行李箱,倒是颇有野趣。等我总算走到尽头,发现是一座悬崖。俯身望去,浩荡的河水就在悬崖下面奔涌。我又发现一个指示牌,顺着箭头指引的方向,看到一段坡度几乎有四十五度的台阶。那台阶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河谷最深处。

早知道是这样,我可能不会来这里,但当时已经别无选择。等我汗流浃背地下到旅馆前台,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家旅馆在喜欢隐居的小圈子里颇有名望:你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才能进来,但绝对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出去。

我拿到钥匙,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栋吊脚小木屋。木屋就在河边,掩映在一片椰林中。河对面是一座山峰,好像一堵拔地而起的山墙,覆盖着茂密的热带植物。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顶蚊帐、一盏台灯。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甚至收不到手机信号。我要在这里度过两周,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只有伊恩·弗莱明的那本《惊异之城》。

住在河谷地带的一大好处是可以划皮划艇。每天清晨,我换上泳裤,走到河边,把旅馆的皮划艇推到河中。清晨的河谷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两岸的丛林里传来各种各样的鸟鸣。微风拂过下垂的椰树叶,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弹奏琴键。

我偶尔会看到划船上学的菲律宾孩子。姐妹俩,姐姐十来岁,妹妹七八岁,都背着色彩鲜艳的小书包。我和她们打了声招呼,姐姐就放下桨,和妹妹一起向我招手。直到湍流把小船的方向冲弯,她才赶忙拿起桨,重新调整船头。

河水是墨绿色的,漂浮着细小的枯枝,但仍能清楚地反射出周围没有名字的山峰。中午之前,河上几乎没有风。我在平滑如镜的河面上划桨,看到蓝色尾翎的翠鸟鸣叫着飞过。往上游划不到一公里,有一座小小的瀑布。水流变得迅猛,因此我就在这里掉转船头。整个下午,我都待在小木屋外的露台上看书,偶尔抬头看一下露台外的菠萝蜜树,盘算着美味的果实何时才能坠落。

每天午后,河上会有水上餐船经过。餐船是从洛博克镇开过来的,供应自助餐,有乐队演出。那是一天中唯一能听到的“噪音”。乐队唱的大都是披头士、理查德·马克思的英文老歌。只有一次,我听到传来的歌声是《甜蜜蜜》。

在河谷隐居的第二周,大雨开始光顾。雨像透明的珍珠从天而降,将整个河谷和山峰都封锁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中。大雨过后,河水不再平静。湍急的流水席卷着泥沙和树枝,一起冲向下游的入海口。大雨时下时停,我除了待在木屋里,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过下雨的好处是,燠热的空气终于凉爽下来,而且还吹落一只椰子,滚到我的门前。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享用了一顿椰肉。

第二周的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爬出河谷。我租了一辆摩托车,去看薄荷岛的名胜——巧克力山。在电影《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哈利·波特骑在扫把上飞行,其中一段镜头就是飞过巧克力山。

巧克力山由一千二百六十八个圆锥形小山丘组成。每到旱季(2月至5月),山上的植物干枯成褐色,如同一排排巧克力。我去的时候不是旱季,山上依旧葱绿。站在观景台上,震撼之处在于放眼望去都是繁茂的植物,充满原始的生命力。我几乎没看到什么人类留下的痕迹,仿佛自地球出现之日起,巧克力山就是现在的样子。

一百多年前,菲律宾的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如今这个数字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五。站在巧克力山上,我可以想象菲律宾一百年前的样子。那时,从吕宋岛到棉兰老岛,从巴拉望岛到莱特岛,整个菲律宾群岛大概都是眼前的景象。

大片的积雨云正朝我头顶的方向移动。雨燕在耳畔盘旋追逐,发出大雨将至的警报。远处的小山包已经在白色水汽中消失,只留下淡淡的墨色轮廓。我没穿雨衣,急忙骑上摩托车往回赶,但还是被大雨阻在半路,上下淋个湿透,像只落败的公鸡。既已淋透,也懒得再找避雨的地方。

离开薄荷岛前,我去看了场“公鸡打架”。这才明白,落败公鸡的命运远比我凄惨——它们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命。

在菲律宾,斗鸡是一项国民运动,兼具娱乐和赌博的功能。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斗鸡场,洛博克也不例外。我打了辆摩的前往,为了耳根清净,没去找黄姓店主。

斗鸡场在附近的村子里,门口站着几个吞云吐雾的小哥。还没进去就能听到里面传来公鸡此起彼伏的啼叫。

斗鸡场的格局有点像乡土版的罗马斗兽场:一块围着护栏、铺着沙土的斗鸡台,四周环绕着一层高过一层的木质看台。看台上有卖啤酒和饮料的小贩,她们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女性。

斗鸡台后面是候场区。斗鸡的主人捧着自家的斗鸡坐在那里,用抹了橄榄油的手为其梳理羽毛。主人们神情严肃,有着大战将至的紧绷感。他们手中的斗鸡看上去威武凶悍,缩着爪子,愤怒地左顾右盼,不时向对手鸣叫示威。这时,主人就会用力抚摸羽毛,让它们镇静下来——过早的亢奋只会损伤元气,真正的血战还在后面。

候场区也有木栏围着。很多观众倚在栏外,凝神观察每只斗鸡的成色,好决定之后怎么下注。我发现黄姓店主也在其中。他正拿着本子,小心记录着什么。那就是他在杂货铺里翻到最后一页,写上自己的姓氏的本子。他一抬头看见我,面露惊讶之色。

“你怎么没来店里找我?”他问。

“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撒了个谎。

他看上去很满意,拉着我往看台走,说离比赛开始还有半小时。我要请他喝啤酒,但他拒绝了,表示“下注前要保持清醒”。于是我们坐在那儿,看着工作人员在黑板上写下每场比赛的对阵——三十二只斗鸡,十六场比赛。

大概是为了填补半小时的空白,黄姓店主打算跟我聊聊中国——他记忆中的中国,在另一个时间维度上运行的中国,因为每个问题听上去都颇有一番深意。

“毛泽东还好吗?”他问我。

我发现他很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去世了。”

他看上去有点意外,但还能扛得住:“周恩来呢?”

“他也去世了。”

意外变成迷茫,就像在大雾里开车,突然迷失方向。

“那蒋介石还好吗?”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死了。你说的这些人,全都死了四十年了。”

……

听了我的话,黄姓店主很久没有开口,仿佛与故国所剩不多的精神联系——除了他死去的、已经忘了叫什么名字的父亲——就这么瞬间崩塌。我甚至能看到他内心的大石块,像被地震撼动的洛博克教堂一样,纷纷坠落。

好在第一场比赛就要开始,两位斗鸡主人已经捧着各自的斗鸡上场。在裁判的监督下,他们先让两只斗鸡互相啄几下对方,挑起彼此之间的敌意。与此同时,埋伏在看台各个角落的工作人员开始挥舞手臂,扯开嗓门大喊:“下注!下注!下注!”

这时,你要做的就是向离你最近的工作人员喊出你的下注——押哪只鸡获胜,投多少钱。

因为这一切只能在短短半分钟内完成,周围瞬间就像炸了锅一样。人们紧盯着两只斗鸡,做出最后的选择,然后喊出自己的投注,仿佛这里不是斗鸡场,而是大萧条之前的纽约证券交易所。

“你不下注吗?”我问黄姓店主。

他摇摇头,说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好,但表示可以帮我下注。

“押左边的斗鸡,赌一百赢七十;押右边的斗鸡,赌一百赢一百。”

我掏出一百比索,押在右边那只叫阿莫斯的斗鸡身上。

比赛开始了。只听裁判一声令下,两只斗鸡被主人放在沙地上。刚才还沸腾的斗鸡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边的佩德罗和右边的阿莫斯身上。

佩德罗啄着地上的沙粒,假装不看对手。阿莫斯也缓缓踱步,等待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两只斗鸡突然奓开羽毛,扑打翅膀,迎空撞向对方,同时一阵狠命奔啄。

这是一场血战到底的生死较量。每被啄一下,就相当于拳击场上被对方的重拳击中。一时间,场内鸡毛乱飞,伴随着一片扑腾声、咯咯声以及受伤后的哀鸣声。

第一回合过后,两只斗鸡看上去势均力敌,但阿莫斯的体力似乎已经有些不支。它尖利的爪子不再能牢牢抓住地面,身体看上去也有些左右摇晃。佩德罗的目光中燃烧着怒火,脖子上的羽毛完全爆炸开。它紧盯着下盘不稳的阿莫斯,突然扑了上去,两只斗鸡再次缠斗在一起。

突然,观众发出一声惊呼。原来阿莫斯的鸡冠被啄掉一块,鲜血直流。局势瞬间就向佩德罗倾倒,尽管它右翅膀被撕去一大片羽毛,像一只破掉的风筝。

受伤的阿莫斯已经筋疲力尽,它选择逃亡。这是它最后一点力气,也是一切动物濒死前的求生本能。佩德罗追了上去,双方爆发最后一番疾风骤雨般的互啄。我看到阿莫斯的鲜血洒在沙土上,它像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倒不起。佩德罗也身受重伤,力气耗尽。它倒在地上,勉强支撑的脑袋,犹如在打太空拳似的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

裁判走过来,同时拎起佩德罗和阿莫斯,然后松手,看它们还能否站立。它们都已经无法站立。与刚上场时相比,它们现在就像两摊没用的烂棉花。

最终,佩德罗获得胜利,但已奄奄一息。阿莫斯的脑袋长长地耷拉下来,已经死了。它们的主人走上来,捧着各自的斗鸡离开。

我问黄姓店主,死了的斗鸡怎么处理。他说,有的人埋掉,有的人吃了。不过吃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斗鸡全都打过激素,吃多了会得癌症。

“赢了的呢?”

“养三个月伤,然后再来比赛。”

一时间,我不禁为斗鸡的命运感到悲伤:一生出来就打激素,每隔三个月就要进行一场血腥的较量。不幸的直接死在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不过是再活三个月,然后面对下一次决斗,下一次死亡。

场内又响起了新一轮下注声,但我没再投注。看了三四场后,我对黄姓店主说我准备走了。他点点头。

我刚起身,他却叫住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掏出记录斗鸡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我想起我爸爸的名字了。”他对我说。

然后拿起圆珠笔,把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在“黄”字后面,再用福建话念道:“黄喜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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