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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柬埔寨:边境风云

沿着季风的方向 刘子超 4521 2024-01-07 16:14:21

2008年的夏天,我去柬埔寨旅行,从胡志明市坐长途大巴到金边,再转车前往暹粒。印象中,柬埔寨的路况糟糕得要命——我的屁股在半空中的时间肯定比在座位上的要长。我参观了吴哥窟,找到《花样年华》中周慕云的树洞,也在巴肯山上和很多人一起看了日落。然后,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我坐在暹粒旅馆的露台上,用Walkman听BBC广播。当时,位于柬泰边境的柏威夏寺刚刚获批世界文化遗产——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它的名字。

不过,从听到这个名字到自己实际前往,又花了九年。首先,我对柬埔寨的路况依然心有余悸。其次,申遗成功后不久,柬泰两国就开始围绕柏威夏寺的归属问题大动干戈。双方都在边境囤积重兵,甚至一度兵戎相见。在柏威夏寺的石柱上,至今可以看到两国交火时留下的弹痕。最后,柏威夏寺孤悬于柬北山区,原本是红色高棉武装最后盘踞的地带,山林间埋藏着不少地雷和未爆炸的空投弹。我可不想在柬埔寨旅行时,因为踩到地雷一命呜呼。

随后几年,柏威夏寺不时出现在国际新闻中,尤以2011年最多。那年2月起,柬泰两国在争议地区多次爆发武装冲突,动用火箭炮等重型武器,造成数十名士兵死亡,数万名居民被迫转移。

武装冲突的结果是,海牙国际法庭宣布维持1962年的原判,裁定柏威夏寺及其周边四点六平方公里的争议土地归属柬埔寨。这一次,泰国方面虽然不满,但并未挑起新的对抗。此后,柏威夏寺的新闻才终于渐渐淡出主流媒体。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在我看来,这恰恰说明柬泰两国在边境上的剑拔弩张之态有所缓解。而一旦对峙的紧张氛围消散,旅游业的恢复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一位朋友告诉我,暹粒的旅行社已经悄悄推出柏威夏寺一日游项目。这表明边境局势大体稳定,地雷(至少是旅游线路上的)已被清除。在被旅游大军占领之前,我决定去看看柏威夏寺到底有什么。

我从北京飞往暹粒。这座小城与我2008年来时几乎没有太大变化。唯一的不同是,夜市上卖油炸水蟑螂的摊贩不见了。我随便走进街上的几家旅行社,询问柏威夏寺一日游的行程。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尽管柏威夏寺是柬埔寨仅有的两处世界文化遗产之一(另一处是吴哥窟),却没有公共交通,只能包车前往,费用是九十美元。

“路况呢?”

“还不错,”旅行社老板眨眨眼,“是你们中国援建的柏油路。”

暹粒到柏威夏寺两百多公里,开车要四个小时,但这仅仅是惊心动魄的开始。柏威夏寺矗立在柬泰边界的扁担山摩艾丹崖顶,山势在泰国一侧较为平缓,可是伸入柬埔寨后,却形成落差五百五十米的悬崖峭壁。这就是为什么柏威夏寺虽然在柬方的实际控制下,但最便捷的路径依然在泰国一侧。

从泰国东北部的四色菊府出发,平坦的公路几乎可以直达柏威夏寺脚下。在武装冲突前的和平年代,信徒和游客都可以将护照押在边境检查点,然后攀登一百六十二级台阶进入柏威夏寺。

不过,旅行社的老板告诉我,武装冲突后,柬泰两国的边境口岸已经关闭,这条路行不通了。因此我必须选择更为“硬核”的道路:从柬埔寨一侧的峭壁爬到柏威夏寺。

司机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大男孩,只会说高棉语,因此我们的交流简化成微笑和手势。从暹粒出发,路况差强人意。然而一旦离开暹粒,风景就变得荒芜起来。我们经过安隆汶,那是一座破败的小镇,也是红色高棉领导人波尔布特最后的栖身之地。我们驶过镇中心的和平鸽纪念碑,一条公路从这里向东延伸,通往柏威夏寺。两侧变得愈加荒凉,如同穿行在热带荒原。周围没有耕地,罕有人家,只有边境地带所特有的荒凉。一道绵延的山脉,出现在荒原尽头——那是扁担山脉,柬泰两国的边界。柏威夏寺就在山顶。

汽车开到山下,拐进一块空地。司机笑着示意我,只能开到这里。几年前,参观柏威夏寺还不要门票,如今则需支付十美元。更重要的是,游客要在这里做出接下来的选择:要么花两个小时,顺着已经清除地雷的山间小路,攀爬最后那段五百五十米高的悬崖;要么雇一辆四驱越野车或摩托车,沿着陡峭的盘山路冲上去。此外别无他法。

空地上停着几辆日本产的越野皮卡,也有等待拉客的摩托车。除了一些来柏威夏寺朝拜的本地信徒,外国游客屈指可数。我花五美元雇了辆摩托车,开始惊险的上山之路。

山路不断盘旋向上,有时坡度接近四十五度。这时就连皮卡也显得有些吃力,摩托车反而可以轰鸣着猛冲上去。我紧紧地抓住后座支架,任由荒野之风扑打面颊。一种熟悉的听天由命感又回来了——每次在东南亚旅行,这种感觉都会在某一时刻倏忽而至,从不失约。

山间有些歪七扭八的房子,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一旦边境风平浪静,当年被迫搬走的居民就又迁了回来。在我看来,这片布满地雷的土地,或许没什么值得留恋。然而,对这些原住民来说,这里是家园。摩托车终于在摩艾丹崖顶停下来。司机告诉我,柏威夏寺就在崖顶的尽头。

我下车,冒着大太阳往前走。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飘扬的柬埔寨国旗,随后路边出现简易营房和作为掩体的沙袋。沙袋间生出杂草,在风中摇摆,可见战争已是较为久远的事。

身穿迷彩服、脚蹬大皮靴的军警随处可见,但我并未感到紧张的气氛。军人们大都在断壁残垣间乘凉,有些见到外国人,还会友善地笑笑。他们散漫坐着的地方,就是柏威夏寺的山门,又称“第五回廊”,如今已沦为废墟。

那是褐红色砂岩构成的石柱和门梁,翘起的檐角颇有吴哥早期建筑的风格。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回廊北侧的石梯,一百六十二级,通往泰国——这才是进入柏威夏寺的正途。

如果从高处俯瞰,摩艾丹崖顶就像“鹰喙”,“喙尖”朝向柬埔寨平原,“喙根”朝向泰国高原。符合逻辑的参观路径,应该是从山势平缓的泰国一侧,登上一百六十二级石梯,到达“喙根”部分的第五回廊。再从这里出发,朝着三面悬崖的“喙尖”方向依次参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搭摩托车所走的,乃是柬泰龃龉之后,柬埔寨人在山体上硬凿出来的“歧途”——难怪如此险峻。

一个坐在石柱旁的年轻军人向我打招呼,问我从哪里来。他已经在此地驻扎六年,每天的任务就是在第五回廊巡逻。他指着坍塌石块上的弹痕给我看,告诉我,他的一个战友就牺牲在这里。我问他,柬埔寨和泰国还会不会开战。

“至少现在很和平。”他摸出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和平来之不易,可问题在于,这样一座古寺为何会出现在荒芜的边境地带?柬泰两国又为什么会同时认为柏威夏寺属于自己?

沿着长出青苔的甬道,我朝着“喙尖”方向走,柏威夏寺的气势开始逐渐显现。两旁是参天古树,掩映着千年之前的巨型石块。一座巨大的贮水池,出现在甬道东侧,可以想见当年寺中生活着多少僧众。和吴哥窟一样,柏威夏寺最初是印度教的神庙,供奉的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这从寺庙的浮雕上依然能够看出来。曾经,这里还有一座纯金的舞姿湿婆雕像。

我想,在这样的地理位置修建寺庙,必然要经历漫长的岁月。的确,柏威夏寺从公元9世纪开始动工,一直持续到公元12世纪。它比吴哥窟修建得还要早,但两者同样在苏利耶跋摩二世在位期间完工。那是高棉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其疆域不仅包括今天的柬埔寨,还包括泰国和老挝的大部、缅甸和越南的南部。这就解释了柏威夏寺为什么会建在这里:在高棉帝国治下,此地非但不是边境,反而处于帝国的中心。

当时,泰民族还没有自己的国家,只是吴哥王朝的一个附庸。不过,在泰民族的挑战下,吴哥王国日益衰落。短短百年之内,暹罗人三次血洗吴哥城,终结了高棉帝国的辉煌。吴哥城被彻底废弃,柏威夏寺随之荒废。那座湿婆雕像,在经历劫难后,也早已不知去向。

对柬埔寨人来说,柏威夏寺是吴哥王朝曾经强大的物理证据。而对泰国人来说,柏威夏寺是泰民族崛起的缩影。因此,柏威夏寺不仅仅是一座简单的寺庙,更是混合了两国人民的记忆与身份的神圣符号,为之后的争端埋下伏笔。

书中读到,吴哥王朝覆灭后,高棉一直是暹罗的属国,今天柬埔寨的暹粒、马德望和诗梳风三省(所谓的“西柬埔寨”地区)都在暹罗王国的统治下,柏威夏寺自然也成了暹罗的一部分。在泰语中,柏威夏寺被称为“考帕威寒寺”,和高棉语中的意思一样,意为“神圣的寺院”。

不过,古代的国与国之间并没有一道严格意义上的“边境线”,边界更多是一种模糊而游移的存在。现代的领土纷争,多半是当年的欧洲殖民者强行划定边境线所致。

改变在19世纪到来,法国人的出现打破了泰强柬弱的局势,使得柏威夏寺成为领土争端的焦点。

1863年,柬埔寨与法国签订《法柬条约》,成为法国的保护国,随后又彻底沦为殖民地。后来,法国在东南亚的领土组成了庞大的殖民地联邦“法属印度支那”,包括柬埔寨、越南、老挝、印度支那半岛和中国的湛江市。1907年,暹罗被迫割让“西柬埔寨”地区给法属印度支那。对于暹罗与法属印度支那的边界划定,两国商定以扁担山脉分水岭为基准。这也构成泰国后来一直声索柏威夏寺的原因——如果按此原则,摩艾丹崖顶的柏威夏寺正好落在暹罗一侧。

接下来的事情多少有点不可思议。法国与暹罗组建联合勘界委员会,但是由于暹罗没有绘制地图的专业知识,只好由法国派员完成勘界工作。法国测绘队由贝尔纳中校领衔。他按照法属印度支那总督的密令,偷偷将柏威夏寺绘入柬埔寨一侧。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不让暹罗获得扁担山脉的制高点。

然而,暹罗政府竟无人注意到这一“错误”。第一批地图一百六十份,其中五十份交给暹罗。之后,暹罗还向法国索要了更多的地图,在国内大量印行。直到1934年,暹罗才发现分水岭的问题。不过,大概是由于忌惮法国,在随后出版的地图上,柏威夏寺依然被标在柬埔寨一侧。

我沿着八百米长的中轴线,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断崖边的中央殿堂。柏威夏寺的游客不多,但有不少前来朝圣的僧侣和信众。在士兵们的注视下,他们在殿前献上莲花,插上香火,跪地祈祷。

再往前走,就是五百五十米高的断崖。柬埔寨平原如画卷展开,在阳光下闪着光。站在这样的制高点,柬埔寨可谓门户大开。据说天气好时,甚至可以一直望到远方的洞里萨湖。

我看到三条公路:一条通往柏威夏省,一条通往磅通省,还有一条通往柬泰边境。但是无论在哪条公路上,几乎都看不到车辆——当边境不再互通,往往就会变成最萧瑟的荒原。

柏威夏寺归属问题的背后,是柬泰两国复杂的历史积怨,更是大国政治的后遗症。二战期间,法国无力东顾,与日本结盟的泰国重新获得包括“西柬埔寨”在内的六点五万平方公里土地。柬埔寨一夜之间丧失三分之一的国土和一百五十万人口。国王莫尼旺失望至极,愤然离开金边,不久病逝。随后,柏威夏寺又见证泰法日三国举行的“版籍奉还”仪式。

1953年,柬埔寨独立。柏威夏寺成为柬泰两国民族情绪的宣泄口。无论是正在建立国家认同感的柬埔寨,还是军政府需要获得统治合法性的泰国,都把柏威夏寺当成“抓手”。

两度断交后,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将柏威夏寺的争议提交海牙国际法庭。最终,国际法庭以九票对三票裁定柏威夏寺属于柬埔寨。理由很简单:虽然1907年的地图并未按照《法暹约定》的分水岭划分,但数十年来,泰国方面都未对地图提出异议,等于默认这一事实。

泰国人有苦难言,自然不满于这样的判决,但他们仍然控制着通往柏威夏寺的主路和周边土地。不过为了缓和与邻国的关系,西哈努克亲王宣布,泰国公民可以免签进入柏威夏寺。

柬泰之间的火苗被暂时压制住。到红色高棉时期,柏威夏寺发生了联合国历史上最耸人听闻的难民遣返事件:四万名逃到泰国境内的柬埔寨难民,被泰国军方带到这里,以推下悬崖的方式遣返。

对柬泰两国来说,柏威夏寺就如同一块反复跌倒后留下的伤口:粘上纱布,却远未愈合。

一个穿着红色僧袍、戴着金边眼镜的僧人,带着两个穿着橙色僧袍的小沙弥,还有几位居士。穿红色僧袍的僧人告诉我,他们从金边来,每年都会到柏威夏寺朝拜。他们带着成捆的衣服和香烟,一路分发给柬埔寨士兵。

“这附近没有僧人,所以我们会特意来这里,给他们送东西,”一位居士说,“他们守卫柏威夏寺,很不容易。”

当然,我没看到一个来自泰国的僧侣或信众。自从边境封闭后,他们与柏威夏寺的距离,从以前的几百米变成几百公里。他们原本和柬埔寨人共享着同一种宗教、同一座寺庙,但是如今只有一面泰国国旗,在不远处的山间飘荡。

我沿着一百六十二级台阶,朝泰国方向走,想看看边境现在的样子。曾经的柬泰互市早已不见,如今这里只有一个勉强能算是村子的定居点。

村子里有一家小小的杂货铺,连带一家饭馆。墙上挂着柬埔寨皇室的照片。镶着金牙的老板,正坐在竹席上吃午饭。鸡在廊柱间啄食,狗在阴凉下睡觉。过了一座木桥,就是高高垒起的沙袋和铁丝网。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铁丝网边,对着另一侧的密林。

我打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发现实际上我已经跨越了柬泰边界。那道看不见的边界线,大概就从我身后几米的地方穿过。

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只有一只黄狗摇晃着尾巴,跑过我身后的一块牌子,上面用英语和高棉语写着:“柏威夏寺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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