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77章 77

沾洲叹 诗无茶 4166 2023-12-05 18:39:40

一径出了院子,已是掌灯时分。入夜天冷,又下起了雪。

领路的四个小厮并两个丫鬟在前后打着灯笼,容晖撑伞,祝神便只能扶着贺兰破。

两个人之间气氛低压压的,贺兰破在等时机开口,祝神却是满脑子只有饿字。

终于是贺兰破先耐不住了:“你刚才——”

“小鱼,”祝神转过来打断他,“你背着我走吧。”

府里是有小轿的,几个主子都不爱坐,久而久之便只剩家主那处园子里的姨娘和小儿子用,这会儿祝神不想走路,一时也传不来,贺兰破料想他是一天没有进食,精力不济的缘故,便也不再说话,当即蹲下身去,将祝神轻轻一把背在了背上。

容晖高举着伞,同一众小厮一样静默不语,一行人沿湖走出枕霄阁,幽暗湖面流转着火光与人的倒影,雪落进湖里,像扬在祝神的身上。

未几,祝神将下巴搁在贺兰破肩头,闭上眼摇摇晃晃地笑道:“小时候,我也这么背过你。”

贺兰破点点头:“我刚上学堂那天。”

那时贺兰破是学堂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因为自小没念过书,祝神只能拜托夫子让他跟班读。贺兰破年纪不小,个子却小,放学时祝神去接他,一群四五岁的孩子里他是一点也不拔尖。

远远的祝神看他耷拉个脑袋随人群出来了,别的小孩子都有爹爹来接,一到父亲手里就嚷嚷着要人背。祝神有样学样,屁颠颠地跑到贺兰破跟前蹲下身,嚷嚷着“我们家小鱼也要有人背”。

贺兰破被强行送去上了一天学,性子孤僻又早熟,跟小他三四岁的孩子们合不来,正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撩起眼皮望了一眼祝神,冷冷说了句:“幼稚。”就绕开祝神往前走。

祝神哪能答应,奋起直追,拦住贺兰破,二话不说就把人往背上搂,才不管他答不答应。

此时祝神想起以往那些日子,便笑了:“你还不乐意,说你不要人背。等我走到一半把你放下,你看四周没人,又站在地上朝我伸手——原来不是要我背,是要我抱。”

贺兰破静静听着,恍惚间也觉得那竟是很遥远的事了。

十二年过去,祝神早已背不起他,就连如今靠在他背上,也轻得好似没有重量。

他把祝神往上搂了搂:“抱紧我。”

祝神的胳膊将他圈紧了些,贺兰破才又有了点实感。

他看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低低开口:“其实当年还有一个原因。”

雪粒子迎面飘过来,容晖的伞遮住了祝神的头顶,却挡不了贺兰破的身前。祝神抬起一只手横在贺兰破的额头,为他遮住刺脸的风雪:“哦?”

“那段时间,你身上总有一股血腥味。背上尤其严重。”贺兰破慢慢说道,“好几次我想趁你洗澡的时候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可你却故意躲着我。夜里我把手伸进你后背的衣服,你也总能察觉。我看不到你的血,摸不到你的伤,只能闻你身上的气味。时间长了,我发现那股血腥气里还带着一些药草味。可惜我年纪小,闻不出是什么草药,觉得很清凉,便以为那是你天生的味道,就像我生来带着草原的气息,而你也有属于你的气味。若我那时再长大些,便能意识到,那清凉并非你天生所带,而是……裂吻草的香气。”

祝神的身体不自觉地一僵。

贺兰破不急不徐地走着,没有片刻停留:“我把你从丘墟带回来那日,陆大夫在马车上诊断,说估计戚长敛那七天除了裂吻草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喂你吃。随后你昏迷了两个月,再醒来时我问他,你的药戒了吗?陆大夫告诉我,你沉睡了那么久,期间身体无法服用裂吻草,自然也就断了。我那时信了他,便没再问你。”

祝神呼吸愈发轻了,也不再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贺兰破仍旧望着脚下的雪,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可我忘了,自八岁起我便养成了习惯——除了你的话,谁都不信。所以今夜我想听你亲口回答一次——祝神,你还在吃药吗?”

祝神眨了一下眼:“没有。”

贺兰破说:“真的没有?”

祝神毫不犹豫:“真的没有。”

容晖抬眼看了祝神一瞬,很快又低下去。

贺兰破沉默了半晌,再说话时已听不出个中语气:“没有就好。”

正静悄悄走着,前头不远处人头攒动,又是一群人拢着灯火朝这边走来。比之贺兰破和祝神,对面就热闹得多,一路过来说说笑笑,离得近了,容晖先一眼认出里头最中心的人:“柳大夫?”

疏桐拨开人群,福礼道:“二公子,祝老板。”

柳藏春双手叠在身前,笑眯眯点头:“祝老板晚上好啊。”

原来这柳藏春白天一大清早起来就听陆穿原在酒楼里骂骂咧咧,拉过十三幺一问才知,是祝神带着容晖刘云半夜一声不吭又跑贺兰府去了。柳藏春一听,当即以“给祝神看病”为由,后脚也跟来了贺兰府。

到了飞绝城门口,没有名帖,没有令牌,连个通行证柳藏春也拿不出一张来,他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解释道:“我是昨天同贺兰姑娘一并坐车回来的柳先生,只因有事,没随她进城来。你们去问问,我是贺兰姑娘的救命恩人呀——对呀对呀,就是贺兰明棋,是我把她从海里救起来的呀。”

于是乎,一时间,柳藏春这个“贺兰明棋的救命恩人”的名头从城门口传到了贺兰府,正逢早前前去接应贺兰明棋的亲信骑马过街,认出柳藏春,听闻对方与祝神亦有渊源,又特地来此,想起贺兰明棋那日在众目睽睽下承诺柳藏春改日登门拜谢一事,更是不敢怠慢,当即接了人往贺兰府送。

柳藏春一下马车,便被疏桐领着的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往里来,因他生得斯文可亲,说话又总是温声细语,一身粗布青衣,没什么气派架子,底下人便一时没了规矩,围着他窃窃私语,多是问他那日出手相救自家姑奶奶的事。

举凡碰上“听闻柳先生救了我们主子”这般问题,他一概点头直道“是呢是呢”、“没错没错”、“就是我救了贺兰姑娘”云云,总归是一个直认不讳,有功就顶的姿态。从府门一直到去枕霄阁的路上,府里慕名而来、看了又去的人是一拨又一拨,都是想瞧瞧这位传说中救了贺兰明棋的大恩人是何等模样。不过半个时辰,他柳藏春的盛名便在贺兰府里里外外传了个遍。

贺兰明棋安坐枕霄阁大堂,还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祝神听柳藏春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又看他如此阵仗,倒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客气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柳先生与我,明日再会如何?”

柳藏春依旧笑着说好。

祝神回房吃过了饭,第二天趁贺兰破不在,柳藏春也还没来的当头,拉着容晖溜回十六声河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同容晖吩咐:“打探打探沐得带领的那一队天听教徒现在落脚在何处,叫底下人盯着——二对一地盯,每个教徒都派两个人轮番看守,有什么举动立马报给我。”

说着又问:“垂野回去了?”

殷垂野,便是两个月前还在喜荣华吵吵闹闹、与贺兰破争风吃醋的那个十六岁少年,整日“祝神哥哥”的不离口。他本是十二年前那个医馆老大夫的孩子,祝神离开后的两年,山匪下山抢劫医馆,将大夫杀害,正要对孩子下手时,碰上南方路过的一个中将,将孩子救了下来。正好那中将膝下无子,光棍一个,便把孩子带到南方,取名殷垂野,当作亲生的养了下来。

祝神做了生意有了闲钱以后,曾派人去医馆寻过大夫,那时才知故地早已物是人非。几经辗转之下打听到这个孩子的下落,本想着就此相安无事,哪晓得殷垂野自小贪玩,有次跟着父亲外出,偷跑来十六声河,不知天高地厚惹了几个江湖人士,还是祝神及时出手才将他救下。那都是殷垂野十岁左右的事了。彼时他早已记不得眼前的祝神就是当年的“漂亮哥哥”,只单单对着祝神一张脸看花了眼,赖在祝神身边不肯走,还是他父亲来亲自把人打了一顿才将他揪回家,此后许多年,殷垂野逮着机会就要来喜荣华胡闹几天。

今年他来,正好碰着祝神出事,想凑热闹又没本事,在客栈待了一晚,就被随从催着回了。

“回去了。”容晖说,“垂野公子的父亲年前升了上将,本是南方龚氏的部下,两年前龚氏便归顺了顾氏,现下看来,他与小公子更是水火不容了。”

祝神扯过一条毛毯搭在腿上:“天听教一到飞绝城,垂野就被放到十六声河来了。来了一天,他那两个随从又催着他走了。你说,他父亲让他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容晖正给他添茶,听到这话不禁愕然:“难道垂野公子……”

“不是他,”祝神摇头,“垂野心思单纯,还是个孩子。你下去查查护送他来的那一队部下进入十六声河以后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他父亲手下人不多,再去查查那些人每次出兵和天听教在沾洲的行动轨迹有哪些重合。”

容晖低声道:“您怀疑顾氏和天听教……”

“先去查。”

“是。”

与此同时,祝神过上了两头瞒的日子。

在喜荣华,陆穿原配制的裂吻草交由容晖保管,早已不够祝神吃了;过了两天,正是二十五那日,祝神外出,却不带容晖,只要了刘云护送,马车长驱飞绝城,抵达贺兰府西北角的一个小门,拿了药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容晖受限于认知,对他的行动不敢多问,陆穿原便毫不知情;刘云在祝神的授意下对此更是只字不提。

祝神吃完了陆穿原给的三十颗裂吻草,摸摸口袋,还有六十颗。

次月初,贺兰氏的围山冬猎开始了。

说是冬猎,其实就是在贺兰氏领地的两个山头放几批圈养的虎狼和一些野鹿,供人玩猎。贺兰明棋喜欢打猎,只是怕热,因此一年春秋冬三季贺兰家都有围猎活动。

贺兰破要去,自然少不得祝神陪着。

这天容晖在屋子里给祝神收拾包袱,一面收拾,一面嘀咕:“这柳大夫也真是的,说是来给你看病,跑去贺兰府就不回来了。”

“不急。”祝神站在床头,盯着那柄藤蔓缠绕的剑若有所思,“他既来了,哪天看都一样。”

——这哪能一样?肯定是早些看就早些治了,早点好。

容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觉得祝神根本听不进去,干脆不吭声了。

祝神举起手,缓缓从剑的顶端摸到剑尾,忽然从床头取下剑:“把它也带上。”

自打目睹祝神那晚杀人后,容晖对这剑天然生了股忌惮,仿佛它是什么邪物。他总是要把那夜祝神癫狂的原因归咎在其他什么东西身上,兜兜转转便是这把剑最合适,否则容晖便无法宁静,难以自抑地去思索变成邪魔的究竟是剑,还是祝神。

他久久没有接过,祝神的声音也冷淡下去:“你害怕,就让刘云上来。”

祝神还是那个祝神,不动声色洞悉着每个人眼底的想法。只是以前的祝神是收纳百川的水,如今却成了横指千峰的剑。

容晖抬手接过剑,正要往箱子里放,又听祝神说:“收进夹层,别让人一翻就看到。”

去猎场的路上祝神依旧是补觉,贺兰府的人马在前,祝神的马车在中末端,时不时会有骑卫驾着马下来给他们送水送点心,行至一半,大军驻扎休息,祝神没胃口,吃了补药便不肯进食。容晖正发愁,贺兰破端着煨好的山楂汤过来了。

好不容易喝完汤,祝神兴起吃了几口点心,便说下车透透气。

正站在草地上晒太阳,辛不归从远处骑着一匹快马过来,屁股后跟着醉雕。

马是贺兰明棋才赏的烈马,辛不归训了几天,终于驯服帖了,去猎山的路上都要骑着跑几圈。

离他们近了,辛不归从马上下来,一手牵着坐骑一手带着醉雕,高高举着手给他们打招呼:“公子!”

祝神含笑招手,他便跑过来了。

醉雕照例是要往祝神身上扑,贺兰破一眼瞥下去,它低头舔爪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吃点东西。”祝神顺手把盒子里的点心递过去,看着辛不归两口解决一个,又递了一块,“这就是你那匹新马?”

辛不归擦了擦汗,嘴里忙不过来,便睁大眼睛直点头。

祝神一看见他心里就欢喜,像看见自家养的孩子——其实他与贺兰破也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祝神派人暗里守着贺兰破,就是守着辛不归。他等辛不归吃完,又亲自递水,全然没注意贺兰破已经朝他看了好几眼。又问:“骑马好玩吗?”

“可好玩了!”辛不归咽下水,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这马的了不得之处,最后又道,“我最喜欢骑马了!像在跟风赛跑一样!祝老板你有机会的话,真该试试。”

这话不知戳中了贺兰破哪里的忌讳,辛不归再没眼见,也感觉到对方突然将两道凛然的目光投了过来。

再一看,贺兰破又低着头在摸醉雕的脑袋,刚刚那一幕恍若什么都没发生。

祝神面色倒是没有波动,只是将视线长久地凝固在他身后那匹黝黑的骏马身上,末了微微一笑:“我骑不了马。太颠了,受不住。”

辛不归怔了怔,抠抠后脑勺:“我忘了……您不会骑马,真对不住。”

冬日朝晖的微风里,祝神只是笑,没有接话。

在上路时,贺兰破与辛不归并肩而行。

两个人高居马背,静静行驶在大军之中,一时无话。

过了很久,贺兰破突然开口:“他会骑马。”

辛不归猝不及防:“啊?”

贺兰破垂下眼睛,重复道:“祝神当年,也时常骑马。”

他顿了顿,又说:“为了我。”

为了给他求药,祝神也曾跋山涉水,俯仰唯唯,策马追风到破晓。

他没忘,祝神也没忘,只是谁都以为对方不记得。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