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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龙鱼(正文完结)

偏安一隅 Shrimp 4525 2024-01-23 09:25:37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白墙。

然后视线往下转,是他自己被吊高的小腿,还有蓝条纹的病号服。蓝色的帘子被一只手抓住扯开,护士的脸在面前,往外边快步走去喊了一句,“17床的醒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走回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可惜他的喉咙就像被刀片划过一样,字都粘黏板结成一整块,完全听不清。

“你的小腿骨裂了,身上还有点软组织挫伤,主要是肺气肿,你本来先被送去锦城的县医院,但当时情况比较严重,中途就紧急转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他伸手往外比划了几下,护士则对此心领神会,“你放心吧,全都救出来了。大部分人都是轻伤,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你的家人全往县医院去了,那边急救大厅里乱成一锅粥了,伤员特别多。”

此刻暴雨如注,窗外模糊的绿叶正摩挲着玻璃,或许是没有关严还漏进冷风,把窗帘吹得很高。护士循着阮衿的眼神,把窗户锁紧,然后拉好了窗帘,“雨太大了,有些盘山公路挺危险的,设了路障也过不来,刚跟你的家人通电话说你醒了,让他们暂时不用急着赶过来,明天再到,安全要紧。”

阮衿听她讲完才放下自己悬着的心,重新靠回去了。

护士又递给他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他的手机,不过之前在洞里早就被水彻底泡坏了,他之前在洞里就试过的,结果完全没办法打开使用。

用棉签蘸盐水,润过嘴唇之后护士就出去了,“你有任何需要就按铃。”

阮衿就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病床上,他试着抬高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感觉到了迟钝的痛觉,才不再再瞎动弹。

他只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仍然活着,现在右手虎口依旧泛着酸痛,握住笔一刻不停地写着遗书的时候,那些凌乱的笔迹早就暴露他压根没那么从容自然。

他甚至是受困者中最先精神崩溃的,因为把几个小孩塞出去之后,他就开始急匆匆地叼着手电筒写遗书。

那一刻脑中涌现了过去太多的来不及,无数个不能伸手抓住的碎片在黑暗中飞逝着,驱动他写下去,写多点千万别停下来。

但此时此刻,一切麻木的知觉从黑暗中逐步恢复过来。

能听到雨声,人讲话的声音,就感觉自己和这世界仍然保有着一丝联系。

他差点要哭出来,可是刚捂着嘴哽咽出一声,隔壁病床上打着石膏的爷爷就推着轮椅过来,递给他一个橘子,握住他的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要掉眼泪咯。”

他点了点头,把那股要涌出来的眼泪咽回去,然后握着那个橘子在心口卧在床上,只听着那雨声淅淅沥沥,还有隔壁床的爷爷开着个小收音机里广播的声音。

渐渐的,什么声音都没了,午后病房里的人都开始睡觉了。

阮衿本来脑袋就很昏沉,也想睡,可他又担心自己是在做梦,一觉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强撑着眼皮,就盯着那个淡蓝色的帘子上的褶皱。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昏睡间,他还是闭上眼睛了,直到感觉到一双湿淋淋,冷冰冰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然后就睁开了眼睛。

但眼前不只是湿淋淋的手,而是一个非常完整的,湿淋淋的李隅,他正躬身在自己床边。就像一棵被雨水浇透的黑色植物,神情并不狼狈,但是脆弱得像刚被拼凑起来的瓷瓶,一块块,摇摇欲坠。

依旧是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不知何时从病房外外进来的。

“雨很大……他们说有路障,你是怎么过来的……”阮衿一只手抓着被子,他嗓子依旧不太行,但是艰难地开口说着话。

好久不见,不对,应该是还能见你一面,真好。他有点呆滞地盯着李隅的脸,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先前收回去的泪意好像又开始在眼睛里翻腾。

那整张脸被雨淋得惨白,唯独眼睛像被抛光点亮了一样,“走来的。”

他都没想过李隅会到这里来,那封遗书也是,他觉得被看到的几率到底是很渺茫的,更多的是拿来安慰自己。

“你走过来的?”

太荒谬了,从县里到市里,那究竟要辗转多久?而且不是说那路上有路障,还有泥石流什么的,阮衿错愕地看着他,“这……太乱来了。”

李隅从上往下捋了一把脸,他露出了疲惫而恍惚的笑,“抱一下我吧,阮衿。”

阮衿和他梦里穿得一模一样,甚至手上贴的输液贴都是一样的,他现在不太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抱一下我吧,这话从来没听李隅这么说过。

但事实却是李隅自己先靠过来的,那潮湿的头发紧贴着他的脖颈,阮衿的手绕到他的脖子后面,能感觉到掌心下皮肤也是凉的。他本来另一只手也想揽上去,结果被李隅给压住了手腕,“在打针,别乱动。”

这个拥抱姿势有点别扭,但是谁都不想挣开。

阮衿想起自己那写的跟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的遗书,不免也觉得脸热,“我好好的呢,让你……担心了。”

最后找不到该用什么词形容,好像只有“担心”稍微贴切一点,可它分量那么轻,丢进水里都会浮起来,也远远不只是这样。

李隅一只手在一下下地捋顺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揽在他的腰上。

那双手在轻微发抖,连整个人都像簌簌摇动的树。

阮衿看到李隅苍白上缀着一点红的耳尖,他能感觉到李隅害怕了,可明明没有什么可以压垮他。

阮衿的视线也在不断变得朦胧,他攥住李隅的衣服,感觉几乎能拧出水来。尽管强忍着眼泪,结果还是完全做不到,“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很怕自己见不到你了……”

“不会见不到,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这句话宛如呢喃,始终没能落到地上。

阮衿觉得自己肩膀上骤然一沉,再偏过头,李隅已经昏睡过去了。

.

“我们到的时候,救出来几个人刚被救护车送走,好像就错过了。等好不容易到了县医院,你不知道,那个地上坐着的全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吓死人了,我们一个个找,大厅,急诊室,都去了,完全不知道你到被送哪儿去了。”

阮心趴在阮衿的轮椅上吸着鼻子,嗓子还是哑的,“感觉你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是吗?”阮衿握着她的手,看着还昏睡在病床上吊水的李隅,已经到第三瓶了,他侧着睡着的样子有点像小孩子,就那么蜷缩着,“那他……”

“中途路被冲了,不让过去,虽然说了你没事,我们还是想过来,就打算绕个远路,他就……直接把车门打开,跑出去了,后面消防员喊都叫不回来。”

“疯了……”阮衿摇了摇头轻声说,可是也难以掩饰心中那阵的感动。

“是好疯哦。”阮心抱着他的脖子说,“我以为他不怎么喜欢你,别的亲属都在大声哭的时候,他没有,他一直很冷静,我还觉得挺奇怪的,

我以为你就算死了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呢。但是又好像也不是不喜欢嘛,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既然互相喜欢的话,为什么还不在一起?”

“你别说了,我现在头特别疼。”阮衿感觉被阮心给问倒了。

本身是如此简单的事,却硬生生地被搅合成支离破碎的一滩。

感情的事,究竟有那么复杂吗?还是说本来就是他们两个当局者迷,不过阮衿也不想这些了,能活着见到想见的人,已经算他这最倒霉的一辈子里最值得铭刻的回忆了。

阮衿腿上的骨裂不严重,而他也不打算继续住院占用医疗资源,决定明天直接出院,医院餐草草扒拉了几口,阮心就已经在陪床上瘫倒睡着了。

阮衿知道自己这一趟把所有人搞得都精神疲惫,毕竟一个人的死亡从来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

担忧着他的人不多,但他们至少也是存在的。

吃了一小会儿,他暂时放下勺子,试着自己拄着拐杖去上厕所。

结果走了没两步,李隅进病房里了,他也是刚刚睡醒起来的样子。

李隅的衣服已经换成干的,输液完了之后脸色显得好多了,眼神落到阮衿打着石膏的腿,“腿伤严重吗?”

“就是骨裂而已,没多大问题,明天我就出院。”阮衿还拄着拐,站在原地略有些手足无措,“你呢?烧退了?”

李隅手背上是如出一辙的输液贴,他撕下来扔到垃圾桶里,“没事了。”

他把阮衿的那一副拐放到床沿,亲手搀扶着他去了厕所,阮衿回来之后继续拿着勺子吃饭,他吃得很匆忙,米粒和菜没咀嚼几下就吞下去了,他能感觉到李隅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盘桓着,隔壁病床来送饭的阿姨搭话,“你是他男朋友哦?”

“我是。”

阮衿饭还含在嘴里,嚼了几口匆匆下咽,差点因为那一句“我是”而噎死。

李隅给他接了水喝,又拍他的背,“慢点吃。”

旁边的阿姨还乐此不疲地跟李隅聊天,什么这几天雨下得好大,明天能停一阵,看见李隅淋雨了,走的时候可以借他一把伞。

李隅有一搭没一搭都应这,阮衿则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则在饭桌边缘上轻轻敲击,他抬起眼睛看李隅,“咱们出去走会儿吧,消消食。”

李隅垂下眼睛,看那餐盘里还剩下一大半,“继续吃吧,没人催你。”

阮衿把勺子放下了,“但是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

天色已经全黑了,贴着地面的风是凉而潮湿的,在夜色里捉摸不清。医院楼下中间有个小亭子,池塘里养了些鱼,很多鱼因为缺氧都浮在

水面上翕张着嘴汲取氧气,下过暴雨之后水位暴涨,池塘里的水,再多涨一点就要漫出来,由于距离太近,那许多张嘴翕张闭合的场景就

有点骇人了。

阮衿出来没坐轮椅,只是拿了一副拐,不过也没什么用,凡遇到台阶的地方,都是李隅揽着他的腰带过去的。

终于在亭子里落坐了,阮衿想起刚刚李隅说的那句“我是”,于是斟酌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手背打针留下的小块淤青,“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意外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同情我,骨裂而已,我活得好好的。如果没有想清楚的话,我们不需要急着下一个定义的,你对我……不必勉强自己。”

“不必勉强,不必勉强……”李隅低声重复了两遍,好像是觉得可笑般扭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聪明,但更多时候我觉得你太笨了。”

阮衿沮丧道:“我是很笨。”

他不解风情,从高中那会儿就是那样的,偶尔把李隅弄生气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李隅的黑发被吹得纷乱,把眼睛都遮住了,这段时间他头发长得更长了,那些银色的,红色的鱼在暗色的水里乱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爱你,没办法接受失去你,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你是说……”阮衿呆愣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像被轰炸了一样,“爱”这个字眼,从李隅嘴里轻易吐出来,总是显得如此不切实际。

“又假装没听清吗?”李隅盯着他,眼神定定地,“你总是这样,还是说想听我再说一遍。”

“我听清了。”阮衿伸手环抱住他,像搂住一个世界,他嗅到了李隅脖颈上淡淡的雨水味道,“但我的确,很想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

可能因为自己是个伤患的缘故吧,阮衿的愿望被那样轻易地满足了。

阮衿把头埋在李隅的脖颈,他哭得很厉害,胸口疼,嗓子疼,连五脏六腑都纠缠着绞痛起来,他不知道爱这个字让人这么痛苦又愉悦,直接就反馈作用于生理上,但是他不愿意让这种鲜明的痛楚停止下来,或许越多越好。

李隅也把阮衿抱得很紧,几乎要勒死他一样的力气,充满力量的手掌就托在后脑上,声音低哑清晰,“前几年的时候,我想,如果让我再让我抓到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了。

如果让他再抓到阮衿,他绝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会再对阮衿施展哪怕分毫的温柔,更不会像第一次舍不得给他戴项圈那样,相反的,他要给阮衿戴上狗链,把他锁在没有太阳的地下室里,永远都没办法再去别的地方。

但事实和他想到的截然不同。

但时至今日再度发生了一次,李隅跑起来的时候,他在恍惚中想,是否自己做的抉择并不对?每一个岔路口,每一次的心软,好像都通向了死路。

他也听到了山石在身后轰隆滚落的声音,那很危险,但是宿命般的,支撑着他非去不可的地方,究竟是何处?

他总是在不断地迷路,但是这一次却没有走错。

他们再度拥抱了很久,直到那种归属感充盈了两个人。

李隅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但现在我也不想再找什么更好的状态了,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倘若再遇到一次,那也不会是不下雨的大晴天,他不需要吃药,阮衿过得很好,他们还穿着校服,遥遥相视一笑。

但事实上他们之间的相遇,总有一个是注定狼狈,这好像是个能量守恒定律。

现在就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唯有被蹉跎掉的时间才是真的。

现在的李隅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走近了看,原来并非是一枚不可亵渎的月亮,他也会红眼眶,也会流眼泪。他哭起来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先红眼角,然后睫毛一闪,眼泪就滚落下悬空的一整颗。

掉在阮衿手背上,像蜡烛油一样烫,也只有转瞬即逝珍贵的一颗。

“嗯。”阮衿脸上的眼泪都被李隅用手给擦干了,他这才发现李隅手腕上的佛珠不见了,“你的佛珠呢?”

“断了。”李隅想,以后也不需要戴了。

事事事与愿违,这个世界总是爱开那样恶意的黑色笑话。

他不能坦然地接受,就干耗着,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人是可以在崩溃后又被重塑的,他领略到了这种玩笑带来的痛苦和新生。

安静了一会儿,伴随着“呼啦”一声清冽的水声,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划过,因为蹿得太快,不慎跃进亭中,那湿润的尾巴急促地拍打着瓷砖的地面。

阮衿被自己脚旁边的玩意吓了一跳,又忍不住低头端详,“这是什么鱼?颜色很漂亮。”

“红龙鱼,会咬人的,你别碰。”

李隅把它的鱼尾巴提起来,看了一眼那美丽而昂贵的红色鳞片,开过背的,正散发着幽淡的荧光。

阮衿若有所思,“看上去很贵,或许是谁养不起了,然后放生在池塘里。”

李隅把这条鱼投掷进水里。

紧接着则是更多的鱼,就像是下雨一样密集的频率,鲫鱼,麦穗鱼,还有那些色泽更明亮鲜艳的观赏鱼都扑腾上岸了。

他们不论大小,把这些鱼一条接一条都从地上各个幽暗的角落捡起来,全都抛回了水中。

作者有话说:

完结章拖这么久真是久等了,这周都忙着拉片去了,完全无暇写文,番外在写了。

不过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也可说一下,我参考一下。

(事事事与愿违这句话是老王乐队和脆乐团的那首歌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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