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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你见过我梦里的火烧云吗?

男配 丧心病狂的瓜皮 15489 2024-01-14 09:46:20

谢朗慢慢地走进大厅的时候,谢瑶果然就像在监控里那样正背对着大厅入口站在楼梯上:“刘叔,刚忘了和你说了,燕窝羹还是少盛点吧,等会就要睡了,我喝不下。”

她没回头,仍然在仰头看着那副外祖画像,只是这么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谢朗静静地看着她瘦削高挑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轻声回答:“刘管家出去了。”

“嗯?”

谢瑶这才疑惑地转过身:“你来了啊。”

她仍然站在高处,但却第一时间没有整理好自己的神态,看起来有些吃惊。

或许是因为谢朗出现的方式有点古怪,又或许是因为谢朗此时脸上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情,以至于她脑中一时之间没有去想刘管家的去向。

“坐吧,刚泡好的茶。”谢瑶随即淡淡地说,她仍然习惯性地要在自己儿子面前保持如常的冷静,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之后坐在她经常坐的红木沙发上,指了指一侧的座位:

“本来是想一起吃顿晚饭的,你也很久没回来了。所以公司今天有什么事,难办吗?”

“……”

谢朗沉默了一下,最后他回答道:“其实公司没有事。只是我去安排人把小也送走了。

“什么?”谢瑶有些错愕,谢朗这句话的意思明明就代表着之前他骗了她。

可或许是因为谢朗脸上的表情那么镇定,镇定到她甚至产生了一些错觉,觉得谢朗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听从着她的想法,下意识地道:“你把他送走了?所以你以后真的不会见他了,对吧?”

她看着兀自站着的谢朗,这是和她长得那么像的孩子。

她又想起来上一次在淮庭,谢朗独自留下来的时候和她说——他从高中时代看过上官私藏的一片关于芭蕾舞演员的色情碟片之后,才开始产生了那些和欲望相关的念头,从此之后,他就被罪恶感缠绕着,却又沉溺其中,因此一直都感到痛苦,被发现之后,反而觉得有点解脱。

没有一个母亲能不被这样的告白动容。

或许她早就觉得是上官给了谢朗不好的影响,而谢朗告诉他的事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这只是被不幸带到了歪路的、需要她去拯救的孩子。

对她来说,这甚至像是他们母子之间一个难得的温情时刻。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吗?”

谢瑶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是孽海记里最有名的这出《思凡》,讲的是有一个小尼姑色空,因为年幼时多病,被父母送入仙桃庵寄活。后来她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所以私自逃出尼庵,要去寻如意郎君。你舅舅喜欢这出戏,尤其喜欢最末尾那几句:‘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或许是因为对这出戏太熟悉,她最后几句很自然地用了唱腔,因此要停顿一下才重新转为严肃的神情,继续道:“你舅舅说,他最喜欢这出戏里面那种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和解放。小朗,那天你和我说,觉得像是陷进旋涡、不可自拔,非常痛苦。我是这样想的,连空门中人都会思凡,你也是年轻人,可以不要太过自责,但重点是要认识到错误。”

“生而为人,不可以只追求个人的解放,而不管这欲望是不是畸形的、变态的、过度的。就像和一个男孩这样混在一起,就是畸形的。从小到大,我要求你要懂得克制,就是因为我知道人是多么容易堕入这种深渊爬不起来,你意识到了这种沉溺,这很好,但——”

“你呢?”

谢朗忽然打断了她,反问道:“你有没有堕入过这种深渊?”

他漆黑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有种沉静的美丽。

谢瑶愣住了,她长篇大论的训诫第一次被谢朗这样打断,变得有些不伦不类,似乎很难再那么严肃庄重。

就在这时,那一出《思凡》刚好放到了结尾,大厅里寂静无声,她第一次隐约感觉到了此时氛围的诡异。

“铃……”

放在壁炉上的电话座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一刻的安静。

“我来接吧。”

谢朗淡淡地道。

他不等谢瑶回答,直接走向了壁炉前。

“是谢公子吧,谢天谢地,你果然在!” 接起电话时,那边的人语声听起来急促又慌张:“家里有没有什么事?谢先生很着急,可以让谢夫人接下电话吗?我——”

谢朗当然听出来了,这是谢珏秘书的声音。

“是谁啊?”谢瑶也在这时从背后问了一句:“有什么事?”

“没事。”谢朗转头对着谢瑶答,然而再转过头面对着壁炉时,他只是握着听筒,面无表情地道:“你打错了。”

他就这样背对着谢瑶挂断了电话,然后从座机后面把电话线扯了下来。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是如此淡定,甚至还有空注意到,壁炉上之前上官的照片已经全部被清除了。

“真是有人打错了?”

谢朗转身走回沙发边的时候,谢瑶有些疑惑地问。

有人打错电话是非常小概率事件,但并非不会发生,只是或许因为今晚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奇怪,所以才多问了一句,可谢朗再一次无视了她的问题。

“你还没有回答我,”谢朗轻声道:“你有没有堕入过这种深渊?畸形的,或者是变态的。”

谢瑶抿紧嘴唇不说话了。

在那一刻她露出了极为不悦的神情,忽然转头问:“你刚才说刘管家出去了?这么晚他去哪了?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说是厨房做了燕窝羹,到现在都还没拿过来。”

谢朗当然从她的语气听出了焦躁,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回答道:“因为是我刚刚把他请出去了。”

“什么?”

谢瑶抬起头时已经有些懵了。

她心中许许多多的疑惑重叠在一起,虽然还没有拼成完整的图景,但已经足以让她有危险的感觉:“请出去?什么意思?”

也是在这一刻,谢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也刚好响了起来。

在谈话途中响起的电话声不知为什么竟然让她有种突然喘了口气的感觉,她低头迅速地瞄了一眼,但才刚看到是谢珏的来电时,手机竟然就直接被谢朗拿走了。

“你——”

谢瑶彻底震惊了。

谢朗竟然就这样当着她的面,直接把手机右滑关机了。

“我把刘管家请出去,是因为今天晚上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打扰我的事情,不只是他,还有外面的两个保镖,他们全都离开了。”

谢朗平静地说:“还有,我把小也送走——不是因为我不想再见他、或者是不爱他了,只是因为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伤害他。”

“谢朗,你想干什么?”

谢瑶终于愤怒了,她难以置信谢朗竟然在这一刻用上了“爱”这样的字眼,那一瞬间完全是情绪涌了上来:“你都答应我什么了?忘了吗?还是你是说,你之前全部都是骗我的?就为了一个男人?”

她猛地站起来时有种惊人的气势,死死地盯着谢朗——

这两天竟然完全被自己儿子欺骗了的强烈羞辱感使她这一秒的愤怒压过了之前的不安,她怒道:“谢朗,你是不是忘了上次在淮庭我和你说的话了?我说过,上一次只是个小小的教训,如果你做不到不见他,我下一次绝不会对黎江也这么客气。你是完全不记得了,是不是?”

然而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谢瑶忽然真切地感觉到了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像是凝结了起来。

谢朗就站在她对面。

她的儿子的面孔没有表情,用一种陌生的、森冷的目光看着她。

谢瑶知道谢朗被激怒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想法,可那一秒,她的确觉得自己的儿子竟然让她有些害怕。

“谢朗!你听到了吗!”

谢瑶不得不强迫自己站立在原地和谢朗对峙着:“你还骗了我什么,现在全部和我坦白还来得及。”

这一刻的她或许看起来是严厉的、强大的,但谢朗下一句回答就瞬间击垮了她。

“王阿姨失踪是假的。”

谢朗对着她说:“她不是失踪,她在陵园的时候已经见到我了,现在只是被我派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我告诉你我没见到她,只是要在那时候吸引你的注意力,然后再把关于她去向的假消息放出去,把舅舅引出N市。刚才那通电话也不是打错了,是舅舅的人打来的,或许他已经觉得有哪里不对了。”

“你……”

谢瑶虽然仍然站着,可是身体却微乎其微地颤抖了一下,她那一瞬间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敢问出那个最可怕的问题:王佳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谢朗本来似乎是在等着她继续询问什么,但因为谢瑶竟然在这个时刻奇怪地沉默了下去,他于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臂,那里的荨麻疹已经完全是吃了药也压制不住了,他隔着衬衫抓着自己的皮肉,指甲一寸寸地陷进去,让剧烈的痛感代替着痒。

他没有挽起袖口,而是忽然把自己右手上的绷带一圈圈地解了下来。

在大厅那盏华贵的水晶吊灯下,那血肉斑驳的伤口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还有,这里也不是在拳馆受的伤。”

谢朗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

“……”

谢瑶说不出话来,看到谢朗手上的伤口时,她感同身受地感到痛苦。

可也是这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谢朗今天确实是不想骗她了,每一点细枝末节,哪怕再无关紧要的,都不想骗她了。

明明是她自己要求谢朗坦白,可这感觉却让她自己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慌。

“看来你确实瞒得很好。”

谢瑶说:“这么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不愧是谢家的儿子,我教的好儿子啊。谢朗,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她的神情看起来依旧冰冷、严厉,就像是平时一样训斥着谢朗。

但只有谢瑶自己知道,在这一刻,竟然是她先不想恋战了。

她的脑子太乱了,她必须要先和谢珏商量一下,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甚至没有多等谢朗几秒,在第一时间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谢瑶就已经直接地道:“没有的话就滚出去——我现在就要联系刘管家。”

她刚一侧过身想要去壁炉方向,但这一次却谢朗忽然动了。

他的脚步只是微微挪了那么一小步,却刚好挡在谢瑶面前。

谢瑶皱紧眉头转了个方向,可谢朗却又往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

谢瑶挑起眉毛,厉声道:“你是想造反了不成?”

她伸出手,用力地推了谢朗一把。

谢瑶身材高挑,可谢朗却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半头。他就像是一座沉默而高大的山,目光阴沉,就那样压在她的面前,完全无法撼动。

“母亲,”这是谢朗今晚第一次这样叫谢瑶,他忽然伸出手抓住谢瑶的手腕:“坐下吧。”

他并没有抓疼谢瑶,可是五指却像是铁钳一样,吐露着这一刻无法更改的意志。

谢瑶努力挣动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挣脱。

这好像是他们母子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激烈地交锋,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睛,对视的时候像是能望进相似的深潭——

“你听着,无论王佳告诉了你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瑶终于声音干涩地开口了。

“坐下吧。”

可谢朗没有等她说完,就又重复了一遍。

谢瑶无论多么不情愿,但好像确实没办法僵持下去了。

并不是完全要放弃的意思,只是在这一刻,暂时避免和谢朗直接的冲突再从长计议,似乎是个更稳妥的办法。

无论如何,谢珏的电话一直打不进来,他知道对劲之后早晚会赶过来的。

而谢朗是自己的儿子,他再怎么出格,也只不过是要和她说个明白。

谢瑶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转身,退回沙发上坐下了。

而谢朗也终于坐在了她的对面:“其实王阿姨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是什么——”

“你指什么?”谢瑶冷冷地问。

“上官不是我的父亲。”谢朗一字一顿地说。

在这一刻,“噹”的一声,古老的落地钟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谢瑶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

“你、你相信那个疯女人的胡说八道?”

那确实像是一种辩解,可仔细听来是一种机械化的辩解,因为除了辩解,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那一秒,她像是突然之间被剥去了一层皮,而肉身正在被用盐腌渍、被拖出来在烈日下暴晒,是那样的一种可怕感觉。

“昨天知道了真相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因为觉得恶心在干呕。”

谢朗的语速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思考:“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想很多事,想这二十多年每个人都在骗我,想我每次叫上官父亲的时候他看着我冰冷的眼神,想我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怪胎。当我去这么回想的时候,我觉得……我从小到大,其实都生活在非常变态的家庭里。”

“直到黎江也在淮庭打给我,直到我看到你的人差点把他的腿打断,我不得不意识到一件事——”

谢朗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睛凝视着谢瑶。

“我非常、非常的恨你,母亲。”

他用平淡的语言,说着惊雷一般的话语:“恨到了这个程度,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别的情绪了。我的人生,好像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小朗……”

谢瑶的声音第一次剧烈地颤抖了。

“这是我之前做的遗传学检测,”谢朗从口袋里拿出了检测报告:“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点担心多囊肾病遗传,做个检查好保险一些,MRI、CT也都是可以查的,但是当时阴差阳错地多想了一点,想到上官的基础病也有不少,所以就多加了一个遗传学检测。谁知道呢,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所以我说,重要的是,真相是什么——你要自己看看吗?”

检查报告的白纸上海上面沾着他那天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留下来的血迹,他就这样放在茶几上,然后推到谢瑶面前。

谢瑶的指尖向前伸了一下,但在刚触碰到报告纸的那一秒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上官他……”她的神情透露着一种不安的软弱,可紧接着却又皱紧了细长的眉毛,努力地绷紧面孔,像一张摇晃的神像的面孔:“是,他确实不是你的父亲。”

她终于说了,说得痛苦,但语气却又随之渐渐变得冷硬:“他从来也不配。上官的存在,只是因为我太想要给你一个家庭,给你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否则以他平庸的才华、劣质的基因,我怎么可能和他结婚?我给了他最够多的好处,安排他到大学教书、给他优质的生活,这一切他本来都是知情并且愿意的,但也是他最后突然撕毁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我没有对不起他什么。但其实你从小到大也根本不需要他,有我对你的教导,有谢家的财力和资源,你就是最优秀的孩子。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你知道吗?你仍然是我的孩子,是谢家的孩子,你身上流淌着最优秀的血脉,小朗——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

谢朗的眼角和嘴角都在微微地向下坠着,他的五官凌厉,那样的神情仿佛隐约酝酿着风暴:“那你还记得那些你教我的道理吗?”

“你不允许上官有任何色情光碟;你要求我从小就要克制任何的欲望,因为肉欲是肮脏的,快乐是不能沉溺的,因为卓越的人要超脱于这一切;完美,来自于绝对的自律、自我反省与洁身自好。你还记得吗?在你控制我的时候,在你伤害我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你做到了吗?”

谢朗的语气越来越急促,他一字一顿地道:“母亲,从小到大,我遵从你的一切教导,我甚至连自慰都会觉得罪恶!我曾经把你当做这世界上的真理,那你呢?你自律了吗?自我反省了吗?你做到你要我信奉和践行的一切了吗?”

谢朗的追问如同狂风暴雨,说到最后的时候,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茶几上。

“砰”的一声,厚厚的玻璃甚至被砸得有了一丝裂纹,谢朗手背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来,鲜血刺眼地流淌下来。

那一瞬间,谢瑶忽然心惊地明白了他的伤势是从哪里来的。

“你就像搭积木一样把我搭成了谢朗,现在最底下的积木被抽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谢朗的情绪从暴怒到平静似乎只有一瞬,这句话如此的平淡,可每一个字里,却好像分明都是恨。

“谢朗,”谢瑶颤声开口道:“你现在……是在审判你自己的母亲吗?”

当自己莫名地使用了审判这个词的时候,她忽然隐约意识到了谢朗恨意的源泉。

她要求谢朗的一切,此时成为了她自己的罪证;

她曾经那么害怕谢朗背叛她的教导,可吊诡的是,谢朗真正的崩塌却来自于——她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教义。

所以她教导的孩子坐在她面前审判着她。

大厅陷入了沉寂,不知过了多久,谢朗终于再次开口了,这一次他的语气却十分平和。

“和小也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无论你怎么看我和他的关系,说是畸形还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很爱他,也喜欢和他做爱,还会叫他老婆,其实很多事我本来早就不信了,那些自律、克制,通通都不再听了的——我来找你,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可以让你再也不能伤害小也。但另一部分,是因为从昨天开始,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自己忽然也觉得,或许就是很肮脏的,我的出生……我的一切,或许没有被生下来过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谢朗轻声道:“我的父亲……他到底是谁?”

谢瑶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可那一瞬间,她却彻底地沉默了下来。

她就这样腰杆笔直地坐着,抿紧了嘴唇,像是化成了一座沉默的石像,再也不打算开口了。

谢朗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出去,而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他抱着两个金属桶就放在了脚边,然后又从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和那几张检测报告放在一起。

“我的父亲是谁?”他面对着谢瑶坐着,又问了一遍。

“我不会告诉你的。”谢瑶终于低声道,此时的她有种出奇的冷静,她看了看那个塑料打火机,重复道:“谢朗,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死心吧。你把我关在这里也没有用,你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严刑拷打不成?”

她说到这里时,甚至有些嘲讽。

“你是我的母亲。”谢朗轻声说:“所以我伤到你的任何一根毫毛,我都一定会还。”

他漆黑的眼睛里,有种平静而可怕的疯狂。

谢瑶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么奇怪的一句话而胆寒,因为她听出了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如果他伤害到她的性命,他也一样会拿命来还。

……

黎江也自己转着轮椅从走廊回到房间时,一路上黎家明一直都乖乖地跟着他。

他心情苦闷,虽然能听得到小狗的爪子踩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动静,但脑子里因为想着别的事,也就一直没回头去看。

但这会儿他一进屋停下来,只见黎家明马上颠颠儿地从背后转了出来,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到了他的腿上。

“乖。”黎江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黎家明的头。

“呜……”可这一点抚慰却没让黎家明安静下来,他反而仰起头叫了一声,不是平时那种精神短促的动静,而是长长的、呜呜咽咽的。

黎家明脸上的十字面具天生就是歪的,因此看起来更加傻乎乎的,就那么用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黎江也,像是在委屈地询问着什么——

“宝贝。”

黎江也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本来想克制住,可下一秒就已经吃力地弯下腰,把黎家明的脑袋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体型那么大的一只阿拉斯基,热情起来像是能把人原地扑倒,可实际上才只有一岁多,还是个幼崽呢。

它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好像什么也都知道。

它知道谢朗离开他们了吧?

那是自己也没办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那么一瞬间黎江也甚至也像是和黎家明一样发出了轻轻的呜咽声,不知道在对谁道歉,是在对黎家明吧。

他是一个没用的大人。

黎江也颓然地想,他甚至没办法给一只小狗狗守护好它的家,那个家里明明该有黎家明、有他、还有谢朗啊。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黎江也和黎家明一人一狗抱在一起。

张秘书快步奔下来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情景,他的脚步不由放轻了,可即使这样,黎江也也马上就听到了声音:“还有什么事吗?张秘书。”

他转过头来时,脸上的表情有点疏离。

“我……”

张秘书虽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一瞬间有些卡壳,因为那毕竟是关于谢朗身世的秘密,想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是那么的艰难。

“和他说了吧。”

一道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这次张秘书和黎江也一起回过头,只见竟然是一身黑裙的王阿姨扶着门框,轻声道:“你要是怕担责任,就和小朗说是我说的,上官的事,我和他都明说过。”

“我不是……”张秘书当然不是怕担责任,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到底是什么事?”黎江也忍不住道。

“说吧。”王阿姨又催促了一遍:“你信我,有什么事都要小两口一起担着才不会天塌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

黎江也一时之间愣住了,他没想到原来他和谢朗的关系,早就被王阿姨看得这么明白了。

“是。”张秘书终于被这句话说得彻底下定了决心,他这一想通,简直是半点修辞也没有,直接就道:“小黎先生,之前谢总去做了身体检查,那时候他是担心他会遗传多囊肾症,结果遗传学检测的结果下来,发现他根本就不可能得多囊肾症,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上官先生的亲生儿子——这件事,他也是昨天才知道,就是在你出事之前刚知道的。”

“什么?”

黎江也坐直了身子,无意识地松开了黎家明。

那一秒,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电话被挂断之后的忙音。

坏了。

他甚至还没有去把所有的事拼凑起来,就已经有了强烈的恐慌。

他脑中只剩下谢朗跪在上官的灵堂里那时瘦削苍白的模样,他太知道谢朗心里对父亲这个形象有多么深的渴望和眷恋了。

那绝不是谢朗能承受的打击。

“小也先生,这些事谢总肯定是不想我告诉你的,但是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可能出了什么事。李秘书现在就在他身边,也特别担心,因为谢总他太反常了,他胡言乱语的也解释不清,但是我相信他的感觉是对的,我现在就是想让你拿个主意,看要不要——”

张秘书本来想说,看要不要你赶紧给他先打个电话,但下一秒,黎江也就已经脸孔刷白地开口了。

“我们得回去。”男孩扶着轮椅的扶手,险些就要急得站起来,被张秘书冲上去按住了才又重新坐了下去:“张秘书,我们现在就调头。”

黎江也的声音颤抖,可脸色却果断得让张秘书都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道:“这……可是N市现在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他脑子里最开始是想着要在确保黎江也安全的同时让黎江也去劝说谢朗,但没想到黎江也竟然直接会要求返回去。

“你相信我,”黎江也急得抓住了张秘书的手臂:“是朗哥现在太危险了,我不是说别人会伤害他,是我敢肯定——他一定会伤害他自己的。我们必须现在回N市,再晚就真的太迟了!!”

张秘书低头看着轮椅上男孩坚决急切的神色,终于不再犹豫了。

“是,那我现在就马上安排调头。”他点点头,转头就匆匆地奔出了船舱。

……

货轮离开港口并不远,也并没有全力加速,因此这时候调头也很迅速,等黎江也抵达N市码头的时候,正好是天刚刚彻底暗下来的时候。

“王阿姨还在船上,你叫他们带她去S市吧,不用等我了。”黎江也虽然是在极度焦急的情况下,仍然记得要把王阿姨安全地送走,他嘱咐完之后转头看向张秘书:“就我们两个过去就够了,朗哥现在应该还在谢家。”

“嗯。”

张秘书开的仍然是送黎江也来时那辆可以把轮椅放进去的货车,他一边开车一边道:“应该是在,但他手机关机了联系不上,那边安排的人也被支到了盘山路底下,别急,小黎先生,我们从码头这边的高速过去比较近,很快就能到。”

他一边安慰黎江也别急,可车速却又加快了不少。

因为不是他自己的车,车载音响这会儿一打开就是张秘书从来不听的音乐频道,里面的女电台主持人正介绍着:“这首叫做《如月车站》的歌,讲的是一个女孩在深夜搭乘电车,醒来时已经到一个不存在的车站……”

张秘书皱了皱眉,但也懒得换了,货车就这样在《如月车站》的歌声中疾驰向前。

深夜的盘山道安静幽密,他和黎江也谁也没有开口,或许是因为各自都心事重重。

车到了盘山道中段的废弃园区附近,距离谢宅就三分钟路程的地方,却被一辆停在道中间的大货车拦住了。

“车抛锚了,正在修着呢,先改道吧您,这条道过不去了。”一半脸都隐藏在阴影里的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位上,懒懒地喊了一声。

“你不认识我了?”张秘书把头探了出去,冷冷地道:“让开。”

“张秘书啊。”那位也把头探了出来,但却只是歉意地笑了笑:“谢总说了,谁的车都不让过,连谢珏先生手下都给拦了,那您和李秘书当然也不能过了。”

“那我呢?”

黎江也实在等不及了,他示意张秘书把他从车上推了下来:“我也不能过吗?”

他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赌的就是谢朗亲近和信任的人必然知道他是谁。

那人果然一下子回话就虚了下来,轻声说:“这个,您别为难我,谢总说了……”

“我知道谢朗和你们说什么了,但是我就这么告诉你,谢朗现在很危险,很可能正在伤害自己,除了我谁也劝不了他,出了事怎么办?”

“这……”

“车不让过,那轮椅呢?轮椅总让过吧?”黎江也继续道:“你知道我是谢朗的什么人,你不让过我自己推轮椅也要上去,到时候我伤到腿,你要怎么和谢朗交代?”

他这句话把那人问得满头包,黎江也又道:“不让张秘书上去可以,那你推我轮椅上去,谢朗关机了,但到时候只要一见面我自然会和他说明白,放心,你绝对没事。”

张秘书这会儿倒没有插嘴反对,但还是和黎江也对了一下眼神,黎江也点了点自己的手机示意了他一下,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黎江也这软硬兼施地几句话下来,那个人也没了主意,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说:“行,那我推你上去,就几分钟的路。”

他当然知道黎江也是谢朗的谁,之前去S市帮忙暗中照看他还去过,那会只是觉得是个跳芭蕾舞的,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才知道原来是个这么厉害的主儿。

黎江也终于到了谢家大宅的门前。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可是当仰头看着这座被树藤层层环绕的房子时,却凭直觉就感到了阴森。

保安亭的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切都安静到有些不详。

“您看……要不要您自己进去?这会安保系统关了,门我给您开了。”那人一路都没说话,但到了这会儿却低声问。

“好。”黎江也知道他是不想让谢朗看到他出现。

他看着面前打开的大门里那漆黑的阴森走廊,能闻到里面经年依旧的木头腐朽的味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路上都因为心焦而没办法想太多,但是在这一刻,他想他终于要进入谢朗内心最绝望的世界。

奇怪的是,在那一刻他没有害怕,他甚至没有要进入谢宅可能面对谢瑶再次伤害他时的恐惧。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还是来了——

那个困住谢朗的地方;

那个禁锢着谢朗的欲望和快乐的地方。

他来了。

这是一栋很黑暗的房子。

这是黎江也的第一感觉,整个门厅、走廊都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因为这栋房子的面积过于巨大,他的轮椅穿行在里面的时候,感觉失去了距离的概念,像是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因为过于寂静,只能听到落地钟钟摆的声音。

终于在转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他看到了又一条走廊的尽头有光亮。

找到了。

在心中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强烈的不详感却再次涌了上来,下一秒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不详感来自哪里——

空气中,有越来越浓烈的汽油味道。

这种味道和腐朽的木头味道混杂在一起,那是一个危险到让人毛骨悚然的信号。

黎江也飞速地转动着轮椅向前、向前,终于穿过了这一整条黑暗的走廊。

当他冲进大厅之中的时候,面前的一幕让他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朗哥——!”

整个大厅里大多数的家具都是红木的,水晶吊灯明亮、华贵、简直像是电影里那么夸张。

这是一个黎江也从未见过的奢靡世界。

然而此时此刻,地板上、红木楼梯上、音响上、乃至楼梯转角处那副巨大的人物画像上,都被泼上了一层汽油。

明明是那么可怕的场景,吊诡的是,一切却都泛着一层锃亮的光。灯光辉煌地照在油面上,反而反射出更加精美璀璨的光芒。

而谢朗就站在这明亮到晃眼的世界中,他高大的身影终于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黎江也的面孔,过了良久之后,他紧闭的嘴唇才终于稍微开启:“小也?”

“朗哥。”

黎江也几乎是瞬间就哽咽了:“不要……”

他们相隔一个长茶几的距离,像隔着半个世界那么遥远,可他却分明看到了谢朗手里紧紧握着的打火机——

那是他留在家里的打火机。

“小也。”谢朗看着男孩那张惶恐的娇小面孔,他不知道他这样行动不便地上了货船之后又是怎么来的,可却又好像分明能够想象。小也就是……哪怕推着轮椅也会赶来的小也。

“你不该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抵抗那种可怕的、可以摧毁他所有意志力的软弱和爱,冷漠地、面无表情地道:“走——现在就走,这是我的家事,不需要你在场。”

“你的家事?”

这时,一道女声忽然尖利地响了起来:“谢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要下地狱的。”

黎江也这才转过头看到了谢瑶。

在看到那个差点打断他腿的女人一瞬间,他本以为他会害怕的,可面前的谢瑶却前所未有的狼狈,她的双手被缚在沙发扶手上,一头高高地盘起来的发丝这会儿也变得凌乱。

而最狼狈的是她的神情,她连连咒骂道:“我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儿子,是我的报应,你烧死我啊,动手啊!”

她一双大眼睛里明明满是恐惧,可却又那么悍不畏死的疯狂,像是出于某种绝望。

弥漫在这大厅里的,除了汽油味,还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怖的氛围。

“黎江也!我再说一遍,现在就给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谢朗厉声道。

他板着脸,他从来没有这么凶悍地对小也说过话,可话音甚至还未落,就已经感觉到了心碎,而那心碎使他越发凶狠:“我再说一遍,现在就给我出去!我让人把你送走,就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天在淮庭你没有听到我答应了什么吗?我说了,我不会再见你。”

“我不走,”

黎江也垂下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那么可怕的场景,可他居然像是平时和谢朗亲昵那样自然,轻轻的用手指指了指谢朗手里的打火机,小声地道:“朗哥,那个是我的,你还给我。”

“……”

谢朗想说话,可却发现他的嘴唇颤抖得那么剧烈,以至于没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朗哥,我有话想和你说……悄悄话,不想给别人听见。”

黎江也谨慎地道,他没有转头去多看谢瑶哪怕一眼,因为不想激起谢朗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像是在撒娇:“你让谢阿姨出去,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软软的,就像他平时最喜欢说的那样,尾音微微上翘。

真好听。

谢朗浑身都在战栗,他刚才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明明是那么心灰意冷、明明是萌了死志,可是仅仅是那一个“好不好”,他冰冷的、无知无觉的世界就好像忽然有了一丝颜色。

是小也说“好不好”时明亮的黄色吧。

“那我把谢阿姨放开了,好不好?”

黎江也又轻轻地道,他试图转动着轮椅靠近谢瑶的方向,这一会儿,就连刚才疯狂的谢瑶也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她即使再状若疯狂,也仍然会有求生的意志。

可轮椅发出了嘎吱的一声响动,却让谢朗瞬间暴起了。

“别动!”

谢朗说这两个字时,咬牙切齿的、甚至额头都冒了青筋,一弹一弹的,无比骇人。

黎江也从来没见谢朗露出过这样的模样,与其说是可怖,不如说像是痛苦。

“那我不动,朗哥,你也别动。”

黎江也停下了轮椅的动作,他就这样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用那双浅色的瞳孔温柔地看着谢朗,像他们曾经在床上无数次地对望、抚摸那样。

谢朗像是被望得怔住了,他真的没有动,就木然地站在原地,但仍然坚持着和黎江也保持着那一段距离。

黎江也终于有时间好好地看他了,谢朗的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他只穿着衬衫,但一贯笔挺的衬衫这时候的衬衫上沾了油污,袖口、下摆都肮脏了,不只是衬衫,谢朗的脸上也蹭上了油污和灰尘,黑黑的一条一条。

而他的右手上没缠绷带,露出了里面没有愈合的伤口,仍然在淌着血;白衬衫的小臂处也有血,不知道是不是蹭上去的。

他那么的狼狈,那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的狼狈。

黎江也就这样温柔地把谢朗从头看到了尾,一直看到谢朗终于喃喃地问他:“小也,你为什么回来了?”

他到底还是问了。

“因为我想到一件事,”黎江也轻声说:“你记不记得师姐和我们吃饭时,你说,你很遗憾,上一次《天鹅之死》的舞蹈,你没有看到我跳。”

“……”谢朗站在原地不说话,他此时的沉默,像是一种抵抗,又像是一种迎合,

他甚至近乎贪婪地想要听到黎江也接下来的话。

“我那天很漂亮喔。”黎江也指了指自己的眉尾:“我戴了这么大一颗白色的珍珠眉钉,像天鹅。”

他比划着。

你一定很漂亮。

谢朗默默地想,你一直都是最漂亮的。

是啊,那一天是他的遗憾。

最大的遗憾,永远的遗憾。

遗憾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白色的吧,像小也跳的天鹅一样的纯白色。

“我那天跳了四个Grande Jete,朗哥,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谢朗在心里回答。

“抛出去的意思。”谢瑶在背后忽然开口了:“是法语。”

“是哦,把自己……抛向天空吧!”黎江也温柔地说:“朗哥,这是我最喜欢的芭蕾舞动作,我和你说过吗?我最喜欢芭蕾舞的地方,就是一个本来渺小的人,却可以无限地接近天空,你不觉得很美吗?”

“朗哥,其实我也遗憾的。”

黎江也摸索着从轮椅背后摸到了别着的折叠拐杖,他把拐杖撑在地上,然后把受伤的脚搭了上去。

“小也!”

谢朗终于克制不住唤了一声。

“因为最好看的样子,没有让你看到——奇怪,那一天也是像现在这样,脚受伤了,所以没办法跳完一整支舞,也因此错过了你来的时间,真的好遗憾。”

黎江也就这样无比艰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微微笑了:“我把那天的舞跳给你看,好不好?”

“不好。”

谢朗回答:“我不看。”

他第一次用“不好”回答黎江也的“好不好。”

可黎江也像是没听到谢朗的回答一样,一步步吃力地向前靠近谢朗:“没办法彻底飞向天空,但是可以给你看一点点、一点点也好,Grand Jete,就是脚尖点地、然后使力,然后……啊!”

他才走了两步,拐杖尖儿就不小心点到了被油泼过的地板上,因此再也控制不住本来就勉力支撑的平衡,整个身子都向前跌去。

“小也!”

谢朗几乎是在黎江也身子一歪的那一瞬间就飞身向前,那是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反应。

在黎江也摔倒之前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已经抱住了男孩的身体,两个人一起跌坐在了地板上。

拥抱……

拥抱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办法停止。

黎江也死死地环着他的脖颈,直到两个人距离得这么近,谢朗才终于看到一直轻声细语的男孩额头上冒出了多少紧张的汗珠,那张娇小的面孔有多么苍白。

“朗哥……我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男孩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谢朗本来以为是黎江也的身体在颤抖,可是紧接着他意识到不是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的胸口,直到拥抱住黎江也的双臂都疯狂地颤抖着,那是某种东西即将崩塌的信号。

他感到恐惧,可却又安心。

“她甚至不肯告诉我……”

谢朗也在黎江也的耳边说:“她甚至不肯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怎么问……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说,她就是不说,她宁可被烧死也不说。我不想姓谢了,小也,我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谢朗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他甚至像是躲在黎江也的怀里,连语言的能力都退化了,只能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几句幼稚的话。

“谢朗,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为了保护你的,也是为了谢家。你今天可以不理解,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是你的母亲,我对你的爱你永远也不会懂!”

谢瑶在背后的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喊道。

可地板上的两个人却好像完全把她这个人忘了。

“那就和黎家明一样,姓黎好了。”

黎江也环着谢朗:“她是混蛋。但我们不理她,你看,我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亲你,要气坏她了。”

他这样说着,用柔软的嘴唇缠绵地吻了上来,最开始的时候被谢朗推开了,可他不依不饶地,又缠了上去。

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谢瑶的眼皮子底下拥抱、亲吻,说着这样的悄悄话。

坐在沙发上的谢瑶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着这赤裸的、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像是一个第一次看到色情影片的小女生一样惶恐。

“小也,我好痛苦。”

谢朗在不断的亲吻中终于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只能更死地拥抱住黎江也,反复呢喃着:“我好痛苦,太痛苦了,痛苦得没有其他办法了,你明白吗?”

他从来没有把这样的痛苦表露出来过,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滴的泪水,额头那根青筋仍然在一下一下地跳着。

他痛苦而狰狞地哭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

而谢瑶怔怔地看着她长大了的、成熟冰冷的儿子,竟然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因为痛苦而嚎啕大哭,那种冲击与其说令她感到厌恶,不如说是让她感到彻底的茫然了——

原来那才是她的儿子吗?

“……我明白的。”

黎江也把高大的谢朗搂在怀里:“朗哥,我也没有爸爸的,你记得吗?从小就没有爸爸,虽然说着不介意,小的时候,心里一直很遗憾,觉得有个爸爸就好了,可是长大了之后却渐渐明白了,没关系的,没有爸爸也可以坚强地继续生活。但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遗憾都只存在于当下。就像你半年前没有看到《天鹅之死》,在那个当下,你觉得那是最大的遗憾,可时间慢慢向前,如果等我们再一起继续生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再看到我跳的舞,那么遗憾就不再是遗憾了,对吧?遗憾只存在于当下,但如果继续向前走,总有一天遗憾会被弥补,以这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只有一种情况下,遗憾永远就是遗憾了,那就是你决定不再继续往下走了——”

他托起谢朗的面孔,轻轻亲吻着他:“朗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有的遗憾……只存在于当下。

谢朗的内心颤抖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用求助的眼神望着黎江也:“小也……刚才,我真的起了那个念头。”

他像是悄悄话一样呓语着,漆黑的眼睛纯净中又带着一丝恐惧,恐惧着他口中的那个念头:“我不想让她伤害你,也恨她。但我本来没有想好的,我想让她害怕,想烧掉这座房子,但是对于那件事……一直都没有想好,但的确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想杀了她。小也,我要下地狱的。”

谢朗在说出最后那句话的同时,黎江也就已经死死抱住了谢朗,那是像要把溺水的人捞起来一样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

他全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

真正让谢朗想死的,是因为他脑中的那个念头。

哪怕是那个念头的升起,都足以让谢朗痛苦得想要去死了。

黎江也前二十年一直都觉得自己是童话故事里那只等待变成天鹅的丑小鸭。

但直到这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臂像是天鹅的羽翼,搭在他想要守护的人身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成为了那只天鹅。

“朗哥,你知道的——哪怕你真的做了,哪怕真的下地狱,我都和你一起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只是我想,或许所有在我们脑中发生过一遍的事,都是有理由的,那么……现实中就没必要再发生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脑中的,只是在S市那间出租屋窗外那轮巨大的、超现实的圆月。

……

黎江也去放谢瑶离开的时候,她的神情失魂落魄的,眼角也红红的,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也掉过眼泪,就那么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坐在地板上的谢朗,最终却默默地什么也没说。

她最后抄起了茶几上的手机,紧接着就快步地冲出了这个充满汽油味的大厅。

黎江也不知道最后那一刻她想的是什么,但他也不好奇了。

他的腿又开始有点疼了,于是谢朗推着他的轮椅从那条狭长漆黑的走廊穿行而过,古老的落地钟在他们背后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在推开大门的那一刻,月色洒在他们的面孔上,温柔得像是一个轻轻的抚摸。

“好美啊……”黎江也坐在轮椅上仰起头,痴痴地道。

“是啊。”谢朗低头看着他也轻声道:“小也,我们走吧,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和黎江也两个人一起回头看向了这座阴森而古老的谢宅——

再也不回来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可紧接着就在下一秒,他的身体忽然猛地摇晃了一下,砰地倒在了地上。

“朗哥!”

黎江也吓得从轮椅上跌了下来,他摸索着谢朗的心跳,却发现谢朗的脸被憋得通红了,吃力地呼吸着,他隐约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可是却见到谢朗正在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小臂,而那里的衬衫上面的血渍也越来越深。

他猛地一把扯开谢朗的袖口,只见那一片红疹已经发作到了骇人的地步,密密麻麻地甚至蔓延到了谢朗的手背上,那显然已经是不知道耽误多久了的荨麻疹病发。

“张秘书!”黎江也趴在地上,无助地抚摸着谢朗的头,一边疯狂地给张秘书打电话,撕心裂肺地喊道:“快来,谢朗需要去医院,马上就来!!”

……

“这里是FM98.3,您的夜晚暖心电台。有一位化名为孤独患者的听众致电,想给自己点一首《如月车站》。”

“把这个烦人的电台关了行吗?”

奥迪车里,谢珏烦躁地对秘书道。

“是、是,本来是想听路况的,没想到忽然转到这儿了。”秘书赶紧点头哈腰地调频道,但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这歌挺好听的啊,堵在路上什么也不能干听听歌不是能消消火吗?

但谢珏丝毫没有这样的兴致,他并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只是反反复复催促秘书,这会儿坐在车里继续等待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这条路还要堵多久?”

谢珏一边反复拨打着谢瑶的电话,一边焦虑地反复催促道:“他妈的,我们的人还没过去吗?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是一帮废物?”

他一向温文儒雅,很少会有这么粗鲁的时刻,显然已经心烦到了极点,不自觉地反复抓挠着自己的小臂,连那只玄凤也顾不上了。

“在动了、在动了,看着再过几分钟怎么样。”秘书一边接电话一边道:“哎呦,这不是动了吗,行了,马上能到盘山道了。”

他也松了口气下来,奥迪车疾驰在盘山道上绕了几个弯,他不知道的是,这会儿刚好是黎江也的车上去不久的时候,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他的车也抵达了同样的废弃园区路口,同样地被那一辆巨大的大货车给拦在了路中央。

“让他们滚开。”谢珏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大货车的蹊跷,怒道。

“这、这……”秘书顿时冒出了几滴冷汗:“他们车子抛锚了。”

“操他妈的,那我们从林子里直接开上去。”谢珏发了狠,又狠狠地抓了抓小臂。

这次秘书不敢再阻挠了,只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司机,但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奥迪车才刚一往林子方向启动,那辆后面的大货车忽然就动了。

“哎哎??”秘书回头看去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这他妈在干什么?”

“砰”的一声,那辆大货车一下子把奥迪车给抵在了一棵树上,车子里的安全气囊都弹了出来,但是人倒也都没事,只是撞得七荤八素的,秘书先爬了出来,然后才连滚带爬地把谢珏也赶紧扶了出来。

“哎呦不好意思哦,这车子……真是有毛病,哎呦,这位怎么了……”大货车的司机一边道歉一边指了指秘书扶着却仍然站不直的谢珏:“这怎么红疹子都起到领口了,是不是过敏了。”

然而谢珏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顶着远方盘山道的尽头,只见在漆黑的夜色中,一道刺眼的火光腾地冲天而起——

像是火烧云一样漂亮。

“我操,那方向是不是谢先生的……”秘书在身后嘀咕着。

谢珏本来苍白的脸色已经全无血色,他浑身颤抖着,甚至连秘书的手都扶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喃喃地道:“瑶妹……”

……

盘山道上,张秘书开着车疾驰下行,那刺眼的火光就这样被甩在了背后,他们谁都没有看见。

而车后面的货仓里躺着谢朗和黎江也,黎江也一直那样死死地拽着谢朗的手。

“我没事……”谢朗的声音哑得像是从肺挤出来的。

“你别说话了,朗哥。”黎江也的声音含着哭腔,他小声道:“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撑住,慢慢地呼吸,不要急。还痒不痒?痒就拽一下我的手,别说话。”

谢朗的脸仍然被憋得发红,荨麻疹急性发作到了一定程度,呼吸变得困难,不能说不凶险,可他却只觉得快乐。

谢朗拽了一下黎江也的手,转头看向男孩娇小可爱的面孔,通红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朗哥……”黎江也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怕谢朗说话,可又怕谢朗睡着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忍不住哽咽着说:“你陪着我,不要睡着。”

于是谢朗又拽了一下他的手,可是眼皮却不住地往下耷拉。

“朗哥,等一切都结束了,你第一件事最想要做什么?你不用回答,我说,我说的对了,你就拽一下我的手。”黎江也轻声道:“是不是要吃饭?”

谢朗拽了一下他的手。

“吃什么呢?寿司?菠萝包?粤菜?” 黎江也絮絮叨叨地数着:“还是粥水火锅?”

谢朗听到这里,终于拽了一下他的手。

“我也想吃粥水火锅,那我们就吃粥水火锅。”黎江也笑了,可是眼里却含着泪:“然后呢?然后做什么?睡觉?”

谢朗摇了摇头。

“那……啊!是不是要摸黎家明。”

于是谢朗这一次又微笑着拽了他的手。

张秘书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后面传来的两个人的对话,竟然感到鼻子一酸。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接了个电话,应了几声之后神情变得凝重了许多。

“怎么了?”

黎江也现在很警觉,马上便转头问道。

“呃……”

张秘书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有两个事,一个是谢家着火了,目前来看没有人在里面。另一个是刚才谢珏的车也赶到废弃园区那了,结果被大货车给不小心撞了一下,他人没事,就是……”

他吸了口气:“就是他荨麻疹发作得很严重,现在也被送医院了。”

黎江也脑中“轰”的一声,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了任絮絮说过的话——

“确切来讲,其实是我们家的人可能共享了某种特定的遗传特征,因此会对同样的过敏原反应敏感。这个过敏原在我们家是坚果,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是花粉、寄生虫啊,五花八门的,甚至连心理和精神上的压力、恐惧,都有可能是刺激反应的来源。说起这个,谢朗,你知不知道你的过敏源是什么?”

谢朗从没说过他的过敏源是什么。

可黎江也猜到了,每一次他离开的时候,都是谢朗荨麻疹发作的时候。

谢朗最恐惧的就是失去,他的过敏源是强烈的恐惧。

那谢珏……

可怕的联想在他脑中浮起,他明明已经猜到了答案,可是……

他紧张地转头看向谢朗。

而谢朗也在专注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那么清澈地看着他,心无杂念,像是根本没听到张秘书的话。

他听到了吗?

黎江也忍不住地想。

过了许久,谢朗又拽了他一下,一双眼睛像是在问:我们还继续吗?

“继续啊。”黎江也心跳得飞快,慌乱地道:“刚才到哪了,第二件事是摸黎家明对吧。那第三件事总该是睡觉了吧?你不累啊!这两天都没睡好呢!”

“好,那第三件事就是睡觉。”

黎江也不等谢朗拽他就自己答了,他又道:“那第四件事呢,我猜猜,第四件事是……”

但这一次,谢朗却没有拽他,而是凑到了他的耳边,嘶哑地道:“和你做爱。”

黎江也的脸一下子烫得像是被火烤了。

这次是他去拽谢朗了,小声道:“朗哥,你不要说话,不是说好了吗。好了,那第四件事,就、就这样,那第五件事呢?”

“和你做爱。”谢朗漆黑的眼睛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辰,艰难地道。

黎江也掉了眼泪,可却忍不住笑了,他喃喃地数了下去:“第六件事呢?”

“和你做爱。”

“第七……”

“和你做爱。”

谢朗的心情,像云朵飘在天空,随着车子的晃动荡荡悠悠。

黎江也不让他说话,可是他好想说啊。

他想告诉黎江也,曾经有一天他回到谢家的时候,在黄昏时分看到了漂亮的火烧云,于是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那朵火烧云落到了谢家祖宅上,然后将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小也,在脑中发生过的事总有它的理由,那么现实中便不用发生了。

只有快乐的事,才要在现实中发生。

和你做爱,和你做爱,和你做爱。

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件事。

就这样,永永远远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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