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界内看出去, 张十梦一言不发，步步高升，直走到上空凡人肉眼难以辨识的高度。
莫离只感觉剧烈的灵觉预警, 几乎要将她的脑袋轰爆。
她不是灵觉强大的超凡者，像这样的大恐怖，她平生还只是第二次。
上一次，便是梦神殒没之时。
“张十梦！你到底要干什么？！”再也忍受不住, 她对着姐妹会徽章厉声咆哮。
张十梦对她说过，上一次，是她牺牲了自己, 而张十梦不甘如此, 所以便回到了这里。
若是这一次张十梦想要牺牲她自己, 她又能做什么呢？
随她殉死？还是替她报仇？
此时此刻, 莫离骇然发现，假若吧张十梦的存在从她的人生中摘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鬼叫什么……”张十梦的声音, 适时从徽章中传出。
没有了片刻前的焦急不安, 亦没有舍身赴死的决绝。
这平静中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 一如那人往常一样, 让莫离感到深深的安心。一股欣喜油然而生：
“你找到芷鹭老师了？”
“没有，恐怕找不到了, ”张十梦的声音格外轻松：“不过……我感觉到了，我可以修正这个问题……
是啊, 我真笨, 怎么早没明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修……正？”像结界内的每一个人一样, 莫离并没有听懂张十梦的意思。
帝都高空的张十梦也没再解释，却只有言出法随的真理之音，从徽章中悠然传出：
“我梦见，这城内之人，尽皆沉入梦乡。
他们只是陷入了一场噩梦，故而舍弃了肉身。
人们的灵将与肉分离，借此净化一切外界附加的污秽。
他们的灵将投入魂的国度，准备蜕变。
待他们醒来，他们将遗忘梦中的恐惧。
重获新生。”
张十梦话音刚落，结界之外异变突生。
那些顶着同样笑脸的游行者们，凡是还在行走的，便齐齐一步踏空，跌倒在地，再也没有起身。
而那些原本站立着的，有些软倒下去，有些则变得僵直。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眼中不再流泪，笑容也彻底凝固，没有了活体必然会出现的痉挛颤抖。
与此同时，一阵阴风吹过，在空中扬起本不存在的，黑色的沙。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现代化大都市的一切，仿佛正在被无形的手指悄然抹上一层层深暗滤镜。
五彩斑斓的世界，立时变得一片黑灰。
为了应对盲眼女士所释放的外界诡异，张十梦打开了死亡的门扉。
在这一刻，玛洛帝都，重合于黑色的荒漠之上。
死暗降临。
“哦哦哦！他们的灵魂！”
目瞪口呆的众人之中，圣武帝突然高声惊叫起来。
唯有已经被黑色浸染，且刚刚脱离灵体状态的他才能看到。
以千万记数的人类灵魂，正纷纷透体而出，带着解脱的畅快与劫后余生的欣喜，接连不断地飞升向张十梦所在的高空。
不，以灵魂石作为根基素材的莞贰姐妹，肯定也是能看到的。只是她们并没有人类那般的激情与悸动，只是默默旁观。
与之同时，他们原本的身体痛苦地抽搐起来，扭曲，畸变，将整个帝都染成一片连地狱中都未曾出现过的，骇人光景。
那是被《虫之圣典》所污染的，已经没救的肉身，在美尼欧斯最后的疯狂中堕落的场景；
那是单看一眼，都能让人发疯的恐怖与诡异；那是外界的日常。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具具与每个人原本躯体相同，周身没有任何时光痕迹，宛若婴儿般完初无暇的身体。
残疾人长着健全的肢体，盲人睁着雪亮的眼睛。哪怕是那些先天缺陷，从未感知过常人所知的世界的可怜人，此刻也拥有了一切他们梦中才拥有的渴求。
一具具身体纷纷以张十梦特有的传送方式，接连不断出现在帝都的街道上。
没有表情，没有灵魂，尚未融合与现实界的维度。
那是【梦想家】的极致，是创世的【真理】，是赋予梦想的能力。
舍弃被污染的躯体，拥抱自【梦想】而来的崭新肉身，无穷无尽的灵魂已张十梦所在的位置位中转点，穿梭往复，周而复始。
这，便是众生之新生。
一位父亲手持钢签，疯了一般冲回自家烤肉店的后厨。
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失去了理智，对最心爱的儿子挥起屠刀。
提起所有勇气，打开门的一瞬间，一道黑影迎面扑来。
那是他的儿子，紧紧环抱着他的脖颈，哭诉自己做了可怕的噩梦；
一位被求困在爬虫躯体中的少女，不敢置信地张开人类的五指。
几乎忘记如何以人类姿态行动的她，费力踢开培养舱的盖子，跌跌撞撞滚落在地，全身赤条；
一位牵扯众多因果，为专爱的弟子与世界的存续选择牺牲的门书老师，缓缓睁开她的眼睛……
不知是为了挫败盲眼女士那尚不明确的阴谋，还是单单为了救下芷鹭老师，张十梦正在帝都上空，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令众神惊叹的大奇迹。
这让莫离回想起超人时代末期那些移山填海的大炼金术师，豪气冲云霄，直指众神发起冲锋的场景。
看着眼前骇然的神迹，莫离突然间明白张十梦想要干什么了。
“待他们醒来，他们将遗忘梦中的恐惧……”这句话，正是梦神殒没之前，将现实界与梦界加以分割所使用的言灵。
一字不差。
自那之后，入梦界却未能锚定超凡者，再不会留下梦界的记忆。
人们变得难以探寻超凡，但也变得更加安全。
大部分凡人，再也不用担心一睡过去，便落入外神的陷阱，再也醒不过来。
久而久之，上一纪元的混沌与恐惧，被废墟上重生的科学与工业文明所掩埋。
但在这等伟业神迹之后，莫离便再没有见过梦神。
对她而言，这句描述，又何尝不是直戳其心灵弱点的不详之言？
只是当年的梦神高不可攀，而她，不过是万千敬仰者中，有些特别，蒙受恩宠的一个。
而今天，她本应站在张十梦的身旁，代替她承担，或者至少支撑她走下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保护在安全的壁障内，在她脚下再一次无力地绝望。
一把抄起姐妹会徽章按在嘴边，莫离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张十梦你给我住手！这是【赋予梦想】，是梦神的【真理】！
以凡人之躯踏足神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嘘……”
几乎同一时间，轻柔的声音在莫离耳边响起。
她骇然转头，便看见张十梦正牵着芷鹭老师站在她身后。
芷鹭老师茫然无措，似乎还没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死而复生。
而张十梦……无比诡异。
在那神战的时代，莫离曾见过无数惊才绝艳之辈，为了能在绝境中发挥最后的作用，以人类之躯逆伐神明，而前行僭越那条禁忌之线。
他们有的人成功了，更多只是徒留遗憾。
但无一例外地，所有常识这么做的超凡者，最终必然落得形神俱灭，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无法想象如果张十梦变成那样，她该怎么办。
但完全超出她的认知与经验，眼前的张十梦好整以暇，仿佛根本没有受到僭越禁忌的反噬一样。
愣了半晌，莫离方才颤抖着声问：“十梦……你还是你吗？”
无论如何，哪怕那是她自幼敬仰的梦神的安排，她也不愿张十梦踏上那条为她准备好的道路，成为肩负起世界的基石。
她曾在无数夜晚仰望明月，幻想或有一日可见梦神归来。到时候，她当是欣喜的。
但自从认识张十梦之后，她便不再仰望月色，而是默默注视着那人的背影。
张十梦，便当是自由的，洒脱的，无拘无束没心没肺的。
她不该去负担，也没人有资格逼她去承受。
以张十梦的灵魂为代价，去换梦神回归……她不接受。
从那泪花闪动的目光中，张十梦看穿了莫离的心思。她捧起她的脸，还以最甜美的笑容：
“我当然是我。没有人，亦没有哪位神祇，可以动摇我的自由意志。
我是自由的化身，是众生意志的归宿，却不对任何存在负责。
所以你可以放心，我所做的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张十梦，可不是什么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梦神。
这么选，只是单纯因为，这样最好。”
看莫离犹自担心，张十梦取出【灵魂命匣】，捧在掌上。无数灵魂自那里进进出出，洗脱污浊，重获新生。
这些莫离本是看不到的，但由于命匣附近的灵魂实在密度太大，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高速循环的诡异光影扭曲。
“真正承载神力，创造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奇迹的，是这东西。
不得不说，你那个时代的人类，真的很了不起。
我不过是在现实界开启了真理之门，连通到死亡荒漠。
然后以梦神血肉继承到的力量，结合我的【真理】，赋予帝都所有人‘梦想之身躯’罢了。
这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真正危险的，涉及灵魂转移的部分，全部由命匣承担。
虽然即便如此也足以耗干我的力量，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事后休息几天，我确信自己可以康复如初，你们放心就好。”
对围绕在身边的所有人，张十梦露出大大笑容。
同一时间，手中的【灵魂命匣】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崩开一道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