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没有星星, 高高的夜空之上，只能看见一轮被云遮住半截的月亮，夜晚的云与天混在一处, 风一吹，像是整个天在晃动。
夏目趴在恢复了妖怪形态的斑背上，疾速飞行刮起的风从前方吹来，吹乱了青年修剪整齐的茶发，也吹得他身上最外层的那件羽织翻飞作响。
那是一件红色的羽织，红得明艳而夺目，背上开满了大瓣的菊, 红与黄碰撞在一起，碰撞出热烈而欢快的感觉。
白色的巨兽和身披亮眼羽织的青年, 化作天边最夺目的一抹存在, 可地上抬头仰望天际的人却丝毫没有惊奇的反应, 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疾速掠过，没有在普通人看见的世界里留下半点痕迹。
“三三, 你从哪里找来的羽织？”为了避免风灌进嘴里，夏目低头把脸埋在了斑蓬松而柔软的毛发中, 眼睛半眯着，视线中间被白色占据，余光是羽织袖摆翻飞的红色。
从名取周一那知道行动在今晚, 他刚准备叫上猫咪老师出门，就见对方背了个纯色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包袱从窗口溜回来。
还没等他问出口它就灵活地打开包袱，再打开里层一个方形的实木盒子，那木盒雕着菊花的纹饰, 看起来很是贵重。打开后, 里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红色羽织, 也只有那一件羽织。
记得名取周一关于不要表现出异常的叮嘱，夏目本来已准备好先找个理由“斥巨资”打车到东京郊外人少的地方，再拜托猫咪老师载他飞去群马。
结果猫咪老师拍着胸口保证他穿上这件羽织就不会被普通人看见，催着他换上便‘砰’的一声变回原形，等他趴到背上便打开窗户飞了出去。
风声刚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仿佛依稀听见它低沉的咕哝声——有那个钱还不如省下来给我买吃的。
“怎么样？说了可以不被人发现地带你在东京上空飞一圈的，穿上这件羽织不就解决了。”斑听到‘羽织’先是有些得意地开口，竖起的兽瞳中流转着夸耀的光彩，念了几句才想起回答夏目的疑问。
“和一个认识的妖怪借的。”
寂静的夜空中，它说话的声音像是拍打鼓面发出来的，是一人使劲张开双臂也抱不住的牛皮大鼓，洪亮且带着渐消的余韵。
感受到胸口下传来的因说话而起伏的震动，夏目紧了紧手上固定自己的动作，以免自己因为这在疾速飞行中威力被放大了很多倍的震动而跌下去。
“是娘口三三在被封印前认识的妖怪朋友？”
“那家伙……也不能说是朋友，”斑哼了一声，硕大的眼睛半眯，辨别着方向继续朝郊区飞去，“只是以前认识的一个笨蛋罢了。”
从羽织的保存程度和用来装它的木盒情况看，那位借出的主人对之一定很是珍重，普通的关系怎么可能愿意借给娘口三三？
知道载着自己这妖怪是什么性格，夏目对它口中“笨蛋”的评语一笑而过，倒是对某件事感到些好奇，疑惑地问：“妖怪的话，怎么会留有这件羽织呢？它应该只对人类有用吧。”
这件被他穿在外层红得耀眼的羽织，可以遮掩掉穿着之人的人类气息，并且能使其在脱下前临时处于妖怪的状态——不被普通人所看见并且在妖怪面前也不会露出破绽，听起来神奇可也只有在这一个效果，对妖怪而言反而没什么用。
“是只对人类有用，这件羽织它从来没有穿过。”眼看离开城区、高楼大厦的障碍物变得逐渐稀少，斑朝下降了降高度，周围的空气隐约比刚才暖和了一些。
它的表情明明没什么变化，可眼里的眸光摇曳，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忆，“这是它帮它的一位人类朋友寻到的。”
人类，而且还是三三在被封印以前就知道的人类，夏目马上便想到：那人已不在人世了。
幼时以为只有自己能看见妖怪，所以在刚知道还有其他人能看见妖怪的时候，夏目不可否认自己是感到欣喜的，可随着了解越来越多，他知道，至少在对待妖怪的心情上，他们之间并不相同。
乍一下听见曾经有个人，也和自己一样与妖怪成为了朋友，他不由地轻声问道：“它的人类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呢？”
“胆子特别大的酒鬼一个。”
“唉？！”
“那时候人类与妖怪的关系可没现在这么温和，要是人类误入了妖怪的聚会，基本上都会成为妖怪的下酒菜。在那种环境下，那人还为了偷喝妖怪宴会上的酒专门伪装进去，不是胆大的酒鬼是什么？”
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夏目愈发好奇，又问了一句：“那个人是除妖师吗？”懂得怎么伪装混进宴会的话，应该是学过相关东西的。
“不算是，”斑很快就回答了他的问题，“据说他出身于没落除妖师世家的旁系，苟延残喘的老旧家族即使又出了个能看见妖怪的小辈，当时也已是无力挽救颓势。而且他本人对学习除妖术、振兴家族什么的也没兴趣，更热衷于研究各式美酒还有就是钻研什么酿酒法。”
或许是想通过路上闲聊缓解背上青年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那点紧张，又或许只是单纯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斑微微侧着头，沉声说起自己知道的那位人类与妖怪的故事。
据说那人当时在酿酒上陷入了瓶颈，就算每次酿造的成品都会受到众人的真心称赞，可他总是在闻到味道后就皱紧眉头，然后仅尝一口便将杯中酒液倒尽，满是失望。
一次穿行森林的途中闻着酒香误入了妖怪的聚会，他靠着自己看古籍学来的方法稍作伪装，喝得大醉的妖怪们竟没有发现他是个人类，兴高采烈地邀请他共饮美酒。
那次尝过妖怪的酒后，他回去便改进酿造方法，终于得到了能让自己满意的美酒。在那以后，他又经常混入妖怪的宴会蹭酒，挑着合适的时间进去倒也没被发现过，直到碰见了某个突起兴致也跑去蹭酒的大妖怪。
“那家伙说它看着那人类觉得挺有意思，就没有戳穿他而是提着酒壶过去找他搭话，结果竟一见如故还经常凑在一起饮酒闲聊，”斑说着还不忘撇了撇嘴角，吐槽般补充了一句，“就那家伙的性格，我看他们更像是臭味相投。”
……说到喝酒这方面，三三你不也是那个样子。夏目在心里悄悄念了句，继续安静听它说着以前的故事。
“直到有次，他们进入宴会才发现那场饮用的美酒，竟然是他前不久酿出来的新品。自己酿的酒被妖怪喜爱的激动还未散去，意外便发生了——”
“那时人类酿的米酒度数有限，聚会的妖怪们还没全部醉倒，很快就有妖怪发现了混进去的人类，还是那家伙费了老大劲才把人从里面带出来。”
斑突然停了下来，脖子缩了缩，想伸爪子去挠背上又顾虑到夏目的存在，便提高了音量喊他：“纳兹咩快帮我挠一下背！脖子下面有点痒……对就是那里！”
舒服地哼了几声它才甩着尾巴继续说：“也就是那次的意外以后，那家伙才费尽心思找到了这件羽织，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某次宴会上，也是唯一一次。”
隔着推杯换盏的一众妖怪，它远远就看见了偶尔和自己不对付、吵两句便能打起来的大妖怪，正要过去约个架就发现了对方旁边笑得肆意的身影——一身素色和服可外面却套了件红底菊纹的艳色羽织，明明有几分不伦不类的搭配，却被他穿出了洒脱随意的感觉。
它当时还不知那是人类，也没听过他们之间的事，只远远瞧见老对手朝它举了举酒杯，无声说了句‘下次再打’，说完就转过身去继续和那身影喝酒谈笑，笑得比有次打赢它还要高兴。
“唯一一次？”夏目停下单手帮它挠痒的动作，不由地问，“三三之后没再见过他们，那、那你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吗？”
“这个我倒是知道，那人类正常地成家、生子，然后他的孩子也成了家，他始终能看见妖怪，那家伙也还是经常去他家找他。”
没有听到自己曾见过的人与妖怪结缘、然后某天人类再也看不见妖怪了的悲剧，夏目自己都没注意到，他不自觉松了口气。
想着刚才听到的话，他慢慢意识到其中某个用词蕴含的意思，说话声中透着疑惑，“三三你一直说的是‘据说’，还有那些细节……是他们告诉你的吗？”
斑听完罕见地沉默了几秒，随后说话的声音像是从鼓声突然变成了寺庙里传出的钟声，有点重又有点薄。
“是那个人类去世后，那家伙告诉我的。”
向来肆意潇洒的大妖怪，某天晚上突然醉醺醺地找上门和它打架。它看对方醉得厉害没什么打架的兴致，可对方缠得厉害更像是冲上来找揍，于是它毫不犹豫地单方面虐了对方一次，打完就扔了壶酒在它边上，自己拿着一壶到旁边坐下。
就是那晚，那家伙抱着个酒壶失魂落魄，断断续续地和它说完了他们之间的故事、那个人类的故事。也是那时，它才知道曾经见过一面的身着红色羽织的身影，其实是人类。
当时它看着对方伤心的样子，喝了一口手里的酒，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触，甚至有些觉得对方最开始选择与人类结下太深的羁绊便已是徒增烦恼。
可是现在呢，斑感受着背上对妖怪来说轻得不可思议的重量，那只是一个人类的重量，却压得它心中一沉。
身为旁观者尚能理智分析及时抽身、不要自寻烦恼的种种，可当它自己陷在其中时，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及时抽身的时机，只能一点点看着自己沉溺在青年温柔的陪伴中，它是这样、丙是、中级们也是如此——而自己，在旋涡最中心，也陷得最深。
它们想一直护着他，也能陪着他几十年，但他，却也只能陪着它们几十年。
剩下的漫长岁月，有它们，或许还有关于它们和他的故事，却再也没有那个故事里会温柔笑着的人了。
想到这，斑没让夏目看见的眼眶微微湿润，那抹水光很快被风吹散，为了不让背上青年感受到自己此时的情绪，它故作轻松地拔高音量，说起了那段往事中的某段趣事。
“那家伙还说，后来有些与那除妖师家结仇的妖怪上门报复，没怎么练过除妖术的人类自然不敌。它本来想出面救下人，可没想到那些妖怪闻到从打碎酒坛里飘出的酒香，竟舍不得除掉酿造那酒的人，说是以前的事就用每次酿的一坛新酒抵，抱了坛酒便离开了。”
“用酒化解了家族与妖怪间的仇恨，也算是奇事一件，那家伙说这事的时候表情还真是欠揍。”
它模糊了某些用词，刻意不让夏目意识到对方朝自己回忆那段往事时，是悲痛着的。
尽管他们之间也经常说起要是夏目发生意外就把友人帐交给它的、有关生死的话题，但它说着仿佛一期一会的故事，淡化了里面分别后的单方面的悲伤，只是不想让夏目过早而深刻地意识到——那样看似正常的故事结尾，还有一个没有结尾的属于妖怪的故事。
就在今天白天，它特意跑去找那家伙借羽织，因为它觉得夏目只有不借助任何一方前往群马，最好在旁人看来是当晚回家后便没出去过，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未来被那些组织发现有所牵连的可能性。
当时那家伙听完自己的来意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了它半刻，然后就找出了那件明显被刻意保存好的羽织交给它。
直到它道声谢转身离开的时候，才听见对方干干的声音——明天就要还回来。
最后是一道很低可尾音却仿佛异常长的叹息。
“三三……”
听到背后传来夏目轻轻的呼唤声，斑猛地往下一降，看似自然地朝不远处的森林落下，提醒地说着，“要到结界那边了，小心点。”
过了几秒，它才听见空中飘来的回答。
“嗯。”
暗自懊悔自己刚才说羽织说着说着就说多了，斑决定等会先用群马的事转移夏目的注意力。
纳兹咩那家伙某种程度上说还挺好哄的，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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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最里层一道结界外侧。
身穿黑色和服，身后背了把古朴长弓的的场静司抬手碰上那层结界，转头去看站在身旁的警方行动人员。
男人眼角上挑，赤色的左眼透着深邃而认真的眸光。
他嘴唇轻启，拿下背后的长弓握在手里，突然勾了勾嘴角，侧眸说道。
“准备好了吗各位？欢迎来到妖怪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妖怪的世界里，普通人也是可以看见妖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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