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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失明后认错夫君 卧扇猫 8933 2024-04-08 10:12:23

玉山微倾。

晏书珩在离阿姒一尺处停'下。

他身后的长发从肩头垂下, 像池边搅乱春水的柳枝,随着他的动作挠在阿姒脖颈,她缩起脖子“哎呀”了声。

眼底一汪春池涟漪波动。

晏书珩目光渐渐黯下。

但仅是数息,那抹暗色被惯常的煦然挤走, 他淡淡笑了。

“你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拨开那似被他内心深处压抑的情感影响而擅自撩'拨阿姒的发梢, 指腹温柔拂过阿姒眼角。

像是要把这抹绯红抹去。

晏书珩很是无奈:“现在不行, 我不能欺你眼盲。”

阿姒才明白他误解了。

颤着唇想要解释。

可他在她手心克制又温柔地一捏, 不待她说话,便快步离去。

阿姒听着他不似往日平稳的步声, 怔然回想他的话。

.

这处庄子屋舍分散, 祁君兄妹二人, 晏书珩和阿姒各宿在三处。

晏书珩先去了祁君和院中,洒扫的仆妇说郎君在女郎那边,他便去了祁茵居住的小竹楼前。

刚走近,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委屈的低泣:“阿兄, 我难受……”

“阿茵乖,兄长在为你调制解药, 稍候便好。”

祁君和声音微颤。

女郎难耐轻哼:“我要阿兄。”

祁君和像是怔住了。

许久,他艰涩地劝解道:“阿茵乖,马上就好。”

“阿兄为何推开我……”

祁茵语不成句, 似已神智不清。

祁君和一声叹息。

“阿茵,我是你兄长。”

祁茵不悦地轻哼:“你才不是呢,我很小时候就知道了。”

祁君和沉默了。

稍许,他哑着声道:“阿茵张嘴,把药吃了吧。”

晏书珩无奈, 他来得不是时候,但阿姒也在难受, 他顾不得别的,正要叩门,室内一阵物件噼啪掉落的声音掩盖了女郎的哼唧声。

俄尔“咚”地一声闷响。

似是两人倒在被褥里的声音。

还伴随着男子的轻哼。

饶是晏书珩自诩淡然,但那一瞬也是无措,叩门的手悬在半空。

门忽地“砰”一声开了。

祁君和踉跄着出来,耳尖红得滴血,面色却是惨白。他不敢置信地触着唇角的破口,指'尖发抖。

祁茵并未追出来。

但他却反手把门关上,双手放在身后,紧紧扶着房门。

像是要阻止祁茵。

更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他甚至连立在廊下的晏书珩都未曾留意到,直到晏书珩轻咳出声。

祁君和怔怔望过去,声音沙哑,像是诉苦般道:“月臣。”

晏书珩假装什么也未听到。

“阿姒适才在祁女郎房中待了会,眼下……也不大舒坦。”

祁君和面上一阵飞红,怔了怔,讪道:“好,我去拿解药。”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推门返回房中去取解药。

全程祁茵就像睡着了般,未再发出任何动静,只在祁君和走到门边时,喃喃道:“阿兄,我是不是又发病了?”

祁君和一顿,扯了扯嘴角:“无碍,稍候阿兄去请郎中。”

他说罢,快步离了房间。

.

用过解药后,阿姒清明如常。

祁茵满是愧疚,语气飘忽:“抱歉,我太粗心了,那香是阿兄认识的一对夫妇托他研制的,阿兄见他们本就是夫妻不会用于为非作歹,便答应了,谁料被我误用了……”

她连连道歉,又颇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说我怎么会说些口是心非、奇奇怪怪的话,原是这香在作祟,阿姒你就当我是中邪了吧。”

阿姒笑笑:“我当时受熏香侵扰,都忘了阿茵说的是什么话了。”

祁茵这才放下心。

她抱住阿姒胳膊,小声问:“那厮没对你怎么样吧?他要是敢欺负你,我给你出头去。”

阿姒长睫乱颤:“我和夫君本就是夫妻,阿茵不必担心。”

祁茵张了张口,最终轻叹。

.

是夜,月明星稀。

身上的不安已然平复,但空气里的暧昧却挥之不去。

哪怕是彼此静对着不说话,阿姒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便让郎君给她念只有妖魔鬼怪没有情爱的话本子。

果真,那暧昧减淡不少。

只是……

忽有鸟雀掠过树叶,每激起一声响动,阿姒就忍不住一抖。

晏书珩笑问:“很怕?”

阿姒诚实点头。

“方才不还听得津津有味?”

方才是故意在转移注意力,她捏紧被子:“听话本时,夫君声音温和又好听,我自然不那么怕,加上那本子又实在吊人胃口,便忍不住往下听。”

晏书珩笑着接过话:“如今夜深人静回想起来,才知害怕。”

阿姒将被子裹紧了些,对妖魔鬼怪的恐惧削弱了她与他同卧一张床榻的不自在:“你难道不怕?”

“不怕。”他平静道。

“可我听邻居说过,她一远亲曾撞了邪,整日念叨着屋里有很多人,想来这世上说不定真的有……有那个……”

她连“鬼”字都不敢说出口,好似说出来便会将鬼怪放出。

晏书珩正色道:“我不能怕。我若也怕了,夫人岂不是更怕?”

阿姒面色顿白:“这么说,夫君你其实也怕?完了完了,夫君你都相信世上有妖魔,那想必真有鬼……”

“傻姑娘,我说笑的。”

他忍不住笑了,“世间万物,水火相克,善恶相悖,阴阳相违。故若真有妖魔危害世间,必会有神佛庇护世人。”

阿姒灵台澄明:“夫君此言在理!万物相生相克,那‘福兮祸所伏’这话必然也是对的,譬如从前我未曾发觉夫君你如此通透,想必是习武练剑让你无暇去思忖世间真谛,眼下那些士族想跻身名流,皆要由儒入玄,夫君虽无法从武但钻研玄理,定也能有所作为。”

晏书珩以手支额撑起身,好整以暇地看她:“谢夫人勉励。”

他拉过被角,给阿姒盖好:“时辰已晚,夫人也累了,歇下吧。”

阿姒乖乖闭眼。

晏书珩却尚无睡意。

他不习惯和旁人共榻,又觉得黑暗易让人看不清易判断失误,因而今夜和阿姒同榻时,他特地留了灯烛。

但这盏灯如今有了新用处。

晏书珩仍撑着脑袋,侧卧在榻,不错目地看着阿姒紧闭的眼,那眼帘下眼珠不住转动,长睫颤得厉害。

真是胆小,他无声笑了。

阿姒恰在此时睁眼。

晏书珩对上一双委屈的眸子。

她凝着他,总是无神的眼底凝着光,有了除茫然之外的情绪。

似乎已能看得见。

晏书珩略怔,幸而只有转瞬,那双眼再度失了神采,少女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去寻他衣摆。

声音很轻:“你睡了么?”

晏书珩等了几息,才慵懒地应了声:“嗯……还未,怎么了?”

阿姒听到他声音里又睡意,内疚却又无可奈何:“我还是怕,万一妖魔来作恶时,神佛打了个盹呢。”

晏书珩憋着笑,哄孩子般温言道:“不会,这世上并无鬼怪。”

她虽点了头,但神情仍有犹豫,显然是没被说服却无颜承认。

晏书珩轻叹:“无碍,夫人若实在怕,还有个法子。”

阿姒道:“什么法子?”

腰间覆上一只大手,她连惊讶都来不及,就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中。

清雅气息扑面而来。

他拥住了她。

晏书珩在男子中稍显清癯,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但抱着阿姒,才知男子与女子身形多么悬殊。

她完全被他遮住了。

若有人从背后看去,根本发现不了他怀里藏了一个她。

想象着这画面,心头一阵软。

他轻拍阿姒后背:“有我当盾牌,夫人还怕么?”

阿姒含糊道:“不怕了。”

这道屏障的确令人安心。

可阿姒被他搂着,头顶恰好贴在他下颌处,脚尖也恰恰齐平。

契合得犹如榫卯。

青年清冽又温柔的气息宛若千万根柔软的蚕丝,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他的气息仿佛要欺入她身上。

阿姒听见了自己杂乱的心跳,想起那日他念的“两颗心齐齐颤动”。

还有黄昏时分的亲昵。

她逼迫自己忘记那些意乱的时刻,忘记那个迷离的吻。

忘记舌尖相触时的柔软。

好容易平复,却听到耳边传来更有力也更紊乱的心跳声。

不是她的。

完了,这回真是齐齐颤动。

眼前一片昏暗,触感和细微的情绪被放大。阿姒从前很少害羞紧张,这会才知原来人一紧张,嘴里会像春水泛潮般口齿生津,总想咽唾沫。

但怕露馅,阿姒只得忍着,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喉间传出的声音很是清晰。

但他应当没听到,呼吸轻匀,揽在她腰后的手力度纹丝未变。

许久之后,耳际的心跳声趋于平稳,他的呼吸亦变得清浅。

阿姒小幅度地动了动僵硬的肩膀,轻呼一口气。

腰上的手倏然一紧。

阿姒听到了喉结滚动的声音。

霎时心如乱弦,不止是她,对面郎君心跳亦响如乱鼓。

乱了,乱了。

彻底乱了……

晏书珩无奈叹息。

情场和官场不同,再会装,但彼此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骗不了人。

既已如此。

他掐住阿姒腰肢,将她往上提了提,直到视线齐平。

女郎眼中有慌乱、赧然,但她不愿承认,立即阖眼装睡。

晏书珩手贴着她脊背游曳往上,停在她发间,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似有似无地相触,只隔一纸距离。

呼吸交融,不分彼此。

阿姒梗着脖子本能地后退,可他手掌放在脑后,就像一堵墙,只要她稍微往后就会被那只手抵住。

她开始胡思乱想。

他把她提上来,是因为她乱动让他感到不适扰了他安歇?

可他又不让她离开。

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是不是像话本中所说那样——

动情了?

那接下来……

接下来,他会如何?

想起上次那个吻,阿姒就觉得口干舌燥,不由舔了舔下唇。

眼上落下一个轻软之物。

阿姒以为是他吻了上来,随即才发觉那是他的指腹。

长指暧昧地拂过她的睫毛。

就在阿姒要趁他的手放开时摆脱他的桎梏,他又重新放在她脑后,一下一下抚摸她柔顺的头发,给猫儿顺毛般。

他似有若无地轻叹。

“我们阿姒还是很怕,该怎么办呢。”

阿姒脱口道:“我没怕!我是……”

话说到半她停住了,她不愿承认她在害羞,这等同于亲口承认她因他而乱了方寸,承认她被他而乱了心。

谁先乱了心,谁就离输不远了。

他缱绻低喃:“我知道,阿姒没怕,阿姒只是紧张。”

“我没,唔……”

阿姒正要狡辩,双唇被吻住了,一时头脑发懵,整个人呆呆的。

晏书珩十指扣住她后脑。

唇贴着她的嘴唇,说话时双唇擦动,像是在轻吻。

“无妨,我也紧张。

“阿姒,你可还清醒着?”

阿姒嗫嚅着说不出话。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这笑让阿姒的好胜心骤然烧起,他都挑明了,她再否认都只会让她显得笨拙而被动。

既如此,不如破罐子破摔。

她抬起下巴,先他一步吻住他。

时隔数日,上次亲吻的细节都忘了个彻底,这个吻简直毫无章法。

晏书珩轻弯唇角。

她就像只未驯服的小狸奴,明明还什么都不懂,却处处要强。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可她却比初次时还要生涩。

晏书珩不由怀疑自己之前对她和江回关系的猜测。

这个怀疑让他心情愉悦。

为了成全她的好胜心,他放弃抵抗,任她笨拙地啃着。

对,是啃,不是吻。

片刻后,晏书珩终是忍不住轻捏阿姒下巴将她拉开,无奈叹道:“小祖宗,我不是白菜,

“吻不是这样啊……”

阿姒深知自己生涩,被说得一窘,哼了声不理会他。

晏书珩温柔低笑,随即倾身再度贴了上去,在她唇上辗转。

双唇轻磨慢吮,仿佛在给她柔嫩的伤处涂药般,因惧怕弄痛她,只能万分慎重,力度极轻、动作极慢。

他并未像上次一样冒进,极尽温柔地厮磨,阿姒时而化成水,时而化成雾,意识和身子都一点点软下。

突然,她用力揪住他衣襟。

晏书珩撤出,指腹轻揉她殷红的嘴唇,嗓音喑哑温柔。

“怎么了?”

阿姒眼中迷离被愤怒取代。

她看着恼极了,用力掐住他胳膊,晏书珩不知是何处令她不悦,总之是惹她生气了,便忍着痛一言不发。

直到手不能再收紧,阿姒才开口,声音凉丝丝,语气恶狠狠,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你方才,暗讽我是猪!”

晏书珩才想起这事,肩头轻抖,到嘴边的笑声硬是憋了回去。

仗着她看不见,他嘴角眉梢都明晃晃地噙着笑意。语气却是万分诚恳:“是为夫意'乱'情'迷,一时口误,我本意并非如此。”

阿姒眯起眼,幽幽道:“狡辩,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是在暗指我吻你时像猪拱白菜,你倒是很会作比!”

往常她再气恼,也都会把愤怒藏在柔软皮囊下,装着懵懂暗暗报复,这还是小狐狸第一次冲晏书珩露出利爪。

看来是真气着了。

当真是有趣。

但他深知她吃软不吃硬,服软道:“是我失言,我让你骂回来。”

阿姒冷哼:“你以为我是你?”

“是,夫人言辞文雅,举止得体,自不像我这粗鄙之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晏书珩轻挑眉弯。

“夫人不愿骂,我替你骂。”

阿姒没听懂,正好奇他要如何她骂他自己,那清冽气息再次逼近。

他吻住了她。

双唇含住她的唇,这回的吻毫无章法,和她此前如出一辙。

阿姒顿时明白了。

原来他说的骂回去是如此个骂法!

还不是变相占便宜!

她顿时怒火中烧,攥拳狠狠捶他一拳,而后被他攥住了手。

晏书珩翻身而上,一手将阿姒双手扣在头顶,一手稳住她腰肢。

他肆无忌惮地缠磨着她。

然而百密一疏,下一瞬,青年重重地闷哼出声,倏地放开她。

.

翌日清晨。

四人一道用朝食,往常笑语连连的小园,今日格外地安静。

仆妇过来送菜,讶道:“两位郎君怎么嘴上都有伤口?”

祁君和兄妹都不作声。

阿姒猜到了什么,低头安静地喝着粥。每每此时,她便有些庆幸自己看不见,可以游离于事外。

可有人不让她安生。

晏书珩无可奈何地笑:“我是自作自受,逗猫时不慎被抓。”

阿姒恍若未闻。

众人吃着饭,仆妇去而复返:“郎君,有两封急信!”

祁君和忙接过信。

展开第一封信时,他双目微证又黯下,看到第二封时面色煞白。

他把第一封信收起,将第二封递给晏书珩:“月臣,吴老先生……他老人家已于凌晨仙逝。”

晏书珩静静盯着那封信。

眼底平和得可怕。

阿姒猜到他们口中的吴老先生大抵就是祁茵口中他的恩师。

她关切地转向他。

晏书珩扯了扯嘴角:“子陵,借你院中的马一用。”

祁君和拦住他,不忍道:“吴老先生家中人说了,身死魂灭,情缘了断,他死后不需任何人凭吊,尤其,尤其是过往的弟子。”

晏书珩却不管,他径直提步往马厩走,走出几步后又拜托祁君和:“劳烦二位替我照料阿姒。”

马儿嘶鸣,蹄声渐远。

阿姒不由得担忧,直到祁茵轻牵她袖摆:“阿姒?”

她忙回过神:“我没事。”

院中气氛沉重,祁茵实在不习惯,便问祁君和:“阿兄,那封被你藏起来的信呢?写着什么!”

祁君和目光黯了黯,只道:“没什么,友人来信罢了。”

几人在桌前坐下,祁君和见阿姒担忧,劝道:“女郎放心,月臣素来理智,不会任由自己沉溺在于悲痛。”

阿姒笑笑:我只是突然发觉,我这妻子,对他实在不算了解。”

他们毕竟是夫妻,是亲人。

祁君和更不忍了,阿姒忽然抬头,温声问:“祁郎君,你是夫君故友,不知可否和我说说关于他的事?”

祁茵幽幽道:“你家那好郎君,啧啧,厉害着呢。”

见祁君和无奈的目光,她忙收住,乖乖地到一旁练剑。

祁君和谦和道:“女郎先坐下。”

阿姒敛裙落座。

祁君和给她倒了杯温茶:“我对月臣亦所知不多,只知他幼时走失,四五岁才回到晏……回到故乡,彼时家中人怀疑他身世,都不甚待见,直到他遇到了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对他倾囊相授,也正如此,月臣他对老先生格外尊敬,可惜吴老先生已声称和他师徒情断。”

“为何?”阿姒不解。

祁君和苦笑:“许是因为有些事明知有悖初心,但还得去做。”

阿姒默默听着,他却不再继续:“有些事旁人无从置喙,女郎若想了解月臣,大抵还需从他那里入手。”

入夜,阿姒许久都未曾见到夫君回来,直等到困意涌上,院门处才传来熟悉而平稳的脚步声。

她到门边等他。

“夫君……”阿姒唤了声。

青年温润如故,恍若只是出门游玩,莞尔道:“怎还不睡?”

阿姒只说:“在等你啊。”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牵住阿姒的手:“现在等到了。”

晏书珩牵着阿姒回到屋内,语气稀松平常:“睡下吧。”

他越是平静,阿姒越是担心,牵住他的手:“夫君。”

她只是唤他,但未安慰,因她知道,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去,每一句安慰都会勾起未亡人的回忆。

不如不提。

晏书珩紧了紧手,反过来哄她:“我无碍,恩师在世时曾说,多情者无情,无情者无忧,纵使他早已不认我这个孽徒,但谆谆教诲,我也理应铭记,如今他老人家虽留下遗言,不允我吊唁,但也是最好的结果。”

见阿姒未语,他轻道:“睡吧。”

阿姒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和他一道躺下,她迟迟无法入睡,可身侧的郎君确是很快平静,呼吸轻浅。

可自从听过他被梦魇折磨时仍隐忍平静的梦呓,阿姒便猜出他这人若是真的难过了,反倒不会说出口。

她不大放心地睡去,不知多久,隐约觉得他突然动了。

阿姒急急起身,去寻他的人。

刚要询问,黑暗中,青年握住她的手,清浅的声音淡淡响起。

“魇着了?”他问她。

阿姒摇头:“我以为你魇着了……”

他浅声笑了,嗓音格外干净温润,整个人从里到外被雨冲刷过一遍般:“我一夜无梦,适才是在翻身。”

此时已是凌晨,窗纸漏入的光正好够晏书珩看清阿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意识比身体先清醒,晨曦给阿姒周身打上一圈朦胧的微光,晏书珩看着她,只觉那张温柔的渔网似又密密地笼罩上来。

在这沉默中,阿姒忽然叹气。

“夫君,我觉得,一个人不会因为有了悲痛和眼泪就变得懦弱。你……想难过就难过吧。”

晏书珩看着晨光熹微之中的阿姒。她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用“别难过”这样的话来劝慰安抚。

他问她,声音很轻很平淡。

“夫人是在担心我。

“为何担心我?”

阿姒笑道:“你都叫我夫人了,我担心你不是人之常情?”

“这样么。”他低语。

阿姒把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归结为太过伤心导致神情恍惚,她正要安慰,他却一把将她拉下。

阿姒讶异:“干嘛?”

他把她的脑袋压在胸口。

“听到了么?”

阿姒不解:“什么?”

“我的心跳声,有何不同?”

她贴着他胸口:“听上去有些乱,但也不算很乱,你问这作甚。”

晏书珩笑了。

他轻顺着她散下的长发,漫无目的地说道:“恩师曾说,善于攻心的人,即便被敌人逼至绝境,都面不红心不乱,这一点,我自认做得尚可

“但有一事,恩师从未教过我,我亦未曾有任何领悟。”

阿姒被他用长指梳发,舒坦得昏昏欲睡:“什么事啊……”

晏书珩迟迟未语。

末了,只用一声轻笑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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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聚在一处时,晏书珩还是那般温文和煦,一如往常。

院门忽闻马儿嘶鸣。

意气风发的脚步踏风而来,来人步入院中时,晏书珩倏然起身。

祁君和亦然。

祁茵甚至打碎了手中茶杯。

阿姒猜测,来的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她循声“望”去。

满院寂静得诡异。

晏书珩先说了话:“没想到江某此生还能再见周小将军。”

那周小将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快步走到祁茵跟前。

祁茵双眼泛红:“你……”

周小将军笑了:“一年未见,连‘夫君’都不会喊了?”

他不顾外人在侧,一下将祁茵拉入怀中:“我回来了。”

祁茵不敢置信,一向口齿伶俐的她话都说不全:“夫……”

“生分了也无碍,回去后慢慢叫。”周小将军揽过祁茵,转身同众人问候,轮到阿姒时,他看向晏书珩:“这位是?”

晏书珩淡然看他,又将目光放到阿姒身上:“是江某妻子。”

祁茵冷哼一声,但最终保持沉默。周小将军则怔了瞬,笑道:“江郎君可真费尽心思!”

阿姒在旁听着,颇感无奈。

这对年轻夫妇真有意思,连夸他们夫妻恩爱的措辞都如此妙趣。

从他们对话中,她得知周小将军此前在平乱时失踪山野,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救下,昏睡一年才醒来。

他和祁茵一样的飒爽利落。

一通寒暄后,他转向祁君和,朗声笑道:“此前我已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兄长未收到?”

祁君和从怔愣中回神。

他笑笑:“昨日我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报丧,一封报喜,按民间俗礼,历来都是喜事让着丧事,便想等过两日再说。”

祁茵若有所思,定定看着兄长,调侃祁君和:“阿兄,你不会因为不舍得我走才故意把信藏起来吧?”

祁君和并不看她,而是看着院中的桃树,他沉稳得像位长辈,让人无端有隔了一辈般的生疏:“都嫁人了,还那么调皮。”

周小将军听闻此话朗声大笑,在祁茵头顶揉了揉。

祁茵眼中瞬时平静。

周小将军很干脆:“阿茵旧病复发的事,我听岳丈大人说了,如今我已回来,兄长可以放心了。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若兄长同意,我想今日就把阿茵带走。”

祁君和道:“好。”

又嘱咐祁茵:“收拾去吧。”

旧病复发的一年里,听兄长话已成了祁茵的习惯,她听话地走出几步又忽地停下,茫然看着祁君和。

周小将军知道他们兄妹素来亲厚,爽快一笑:“阿茵要是舍不得兄长,我便先自己回去,过些时日再来接你也可!”

祁茵征询地看向祁君和。

兄长端方坦荡,无半点私欲。

她淡淡收回视线,在兄长劝说前开口:“不必了,我性子顽劣,常让阿兄头疼,

“再留下去……就要犯错了。”

.

很快,祁茵便收拾停当,和周小将军登上离去的马车。

送别前,祁茵拉过阿姒。

她塞给她一支玉簪,内疚道:“抱歉啊,我这人冒冒失失,平日要不是阿兄管着,指不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这玉簪就当赔罪礼。”

阿姒笑了:“阿茵多虑了,你性子活泼伶俐,我很喜欢。”

“当真?我也很喜欢你!”

祁茵很高兴,替阿姒别上簪子:“我这簪子可是货真价实的美玉,比你家夫君那支以石充玉来哄骗女郎的簪子不知好到哪里去。”

她在阿姒手心重重捏了捏:“日后若来健康,要来找我哦。”

阿姒笑着答应了。

“我会的。”

马车隐入山林之中。

祁君和看一眼路面上长长的车辙,目光停落在院前断了一个枝丫的桃树上,晏书珩顺着望去。

祁君和扯扯嘴角:“这断枝是阿茵发怒时折下的,总算把这樽佛送走,再不必担心有人毁我桃树。”

晏书珩装着看不到他眼中隐忍的愁绪,想起周小将军牵着祁茵离去时利落洒脱的背影。

那是身为夫妻的特权,纵是亲人,也得给“名正言顺”让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祁君和肩膀。

回到院里后,晏书珩拉过阿姒,长指轻抚她眉心:“阿姒心不在焉,是因祁家兄妹么?”

阿姒以为他又要笑她总是想歪,赧然笑了:“在感伤离别罢了。”

晏书珩点了点她额际,轻叹:“他们并非亲兄妹。”

阿姒飞快地抬头。

她眼里漾着好奇的微芒。

晏书珩忍不住捏她脸颊,轻嗤:“还说没想歪。”

他继续道:“子陵原是祁夫人妹妹的遗孤,三岁便养在祁家,但为了不让他生分,祁家人便宣称他是亲生骨肉,祁家内外皆深信不疑。”

阿姒接过话:“阿茵知道么?”

晏书珩:“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子陵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既是两情相悦,争一争也不是无法厮守,只是他不愿为了欲念失去亲情。”

阿姒想到周小郎君,叹息:“可纵使当初兄妹暗生情愫是因误以为小将军不在人世,但也是周小将军娶祁茵在先……其实他们三人都没错,只是时机不合适罢了。”

晏书珩凝眸看着阿姒:“感情也要论先后么。”

青年声线低平,莫名显得茫然,像未经七情六欲的孩童。

他问她:“若阿姒是祁茵,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夫婿离去么?”

阿姒摇摇头。

晏书珩眸光微动,眼底漾着浅浅的日光:“不会跟他走?”

阿姒说:“不会。”

他愉悦笑了,想问为何。

阿姒已先开口:“若心里没装着旁人,即便对现在的夫婿未生出男女之情,也能像亲人般相濡以沫;但若是心里已对旁人有了情愫,便不能继续留在夫婿的身边,骗他也骗自己,当然,这也是因我现下一无所有,不像祁茵需顾虑家中。”

“阿姒素来主意大。”他浅笑着,“那你会跟谁走?”

阿姒察觉他似乎是在借问祁家兄妹试探她,清眸流转:“那得看我喜欢谁,喜欢到什么程度。”

晏书珩低下头看她。

阿姒眸中闪过一线狡黠的光:“我这人啊,难伺候着呢,想把我留在身边仅靠心动远远不够。”

晏书珩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承蒙夫人提点,我深受启发。”

.

聚散有时,一日后,阿姒他们也要启程。

码头栈桥上,祁君和正同晏书珩道别,他思忖再三,婉言道:“月臣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只身为挚友不得不直言,你喜欢攻心,行事亦不拘一格,以达成目的为第一守则,这着实令我艳羡。但我私认为,情之一事与旁的不同,容不得瑕疵亦更重过程,仅靠掠心,恐生嫌隙。”

换作旁人多话,晏书珩会置之不理,但他知道祁君和是真的担心他,看向立在船头的袅娜身影:“子陵放心,我会注意分寸。”

“你有你的行事准则,我于情上也是个门外郎,”祁君和自哂笑笑,“只是希望你们能少走弯路。”

他又递上一坛酒:“这是当初我在陈老先生门下求学时,陈家人送我的‘三春寒’,女郎或许也曾喝过,便赠与你们吧。”

晏书珩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接过酒:“多谢子陵。”

二人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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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阵阵,掠过耳边,似有锐利的草叶飞过。

阿姒缩了缩脖子,肩头忽而搭上一只手,青年在她正要下意识甩开前出声:“风凉,回去吧。”

他们入了船舱。

阿姒指'尖在床头百无聊赖地轻点,恰好摸到一处凹痕,她讶道:“这与上次是同一艘船?”

的确是同一艘,是晏家的私船,但晏书珩只告诉她这是寻常客船,他笑问:“夫人为何这般说?”

阿姒引着他去触摸床头的凹痕:“先前船上的床头亦有同样的痕迹,我每日无聊,便时常摸着。”

晏书珩指腹轻揉,却不是在木板上,而是在她的手背。

轻叹:“夫人真细心。”

他只夸她细心,却不回答她的话。阿姒亦未深究,刚吹过风,她手还凉着,不住地哈着热气。

晏书珩替她暖了会手:“适才子陵赠我一坛‘三春寒’,你先歇息,待我忙完一道温酒暖身。”

他走之后,阿姒闲着没事和竹鸢到舱外透气。船上很安静,她纳闷道:“这不是客船么,为何没听到旁人的声音?好安静啊。”

竹鸢谨记嘱咐,含糊道:“许是天冷,都不愿出来。”

阿姒又问:“我没坐过大船,阿鸢给我讲讲,这船究竟长什么模样,多大呀,有多少舱房呢?”

竹鸢心想这也不算要紧事,便同她说了,阿姒边听边点头。

正听着,身后传来熟稔的笑:“夫人何时对船只感兴趣了?”

他把阿姒冰凉的手揣入自己袖中,阿姒不大喜欢这般感觉,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外头风凉,别任性。”

阿姒不再挣脱,偏头道:“闲着无事,又是头回坐船,难免好奇。”

晏书珩捏了捏她藏在自己袖中的手,笑道:“夫人好奇心真重,可你是否听过‘好奇心害了猫’。”

阿姒收回手,揣入自己袖中,轻哼:“我只知道,猫若太蠢反而会被耗子捉弄。”

他只笑笑,不与她辩论。

阿姒兀自吹风,就着方才竹鸢所说的话,回想她曾在历城码头见过的客船,觉得这艘船形制与客船不大相同,倒像世家私船。

耳听为虚,她见过的船也实在不多,不好轻易下定论。

阿姒收回思绪,午憩时,她摩挲着床头的凹痕,渐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辗转间,她想起祁茵。

无缘无故,阿茵为何要道歉?

她脾气虽直,但也不是会贬损旁人首饰低廉的人。

还有她和周小将军见到江回时的反应也有些怪,以及更早前,她还险些把江回认成“姓晏的”。

姓晏的……

阿姒想到一个名字。

晏氏长公子。

晏书珩。

更多记忆被这个名字牵出,那夜他们围观百戏遇到惊马,混乱中有人在周遭问候长公子。

怎么又是他?

思绪越发混乱,阿姒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疑心江回换了人,还是在疑心自己夫君变成了那位可能此生都不会有纠葛的世家公子?

可那人声音她听过。看百戏时,声音淡漠的青年不就是他?

如此一想,更乱了。

阿姒脑袋一阵疼。

四散的思绪折磨得她身心俱疲,越想越累,索性昏昏睡去。

醒来时听竹鸢说已到了用夕食的时辰,她的夫君也刚忙完。

用过饭后,阿姒提议:“我有些冷,我们饮些酒好不好?”

晏书珩凝着她:“好。”

阿姒饮了一杯又一杯,再想喝时,手被他轻柔按住了:“莫喝多了,我唇上的伤刚好。”

她眸光流转,声音里已有了懒意:“夫君在暗讽我喝多了会发酒疯?这你倒多虑了,

“我酒量极好,醉不了。”

于是又一杯。

晏书珩将酒杯从她手中取走,将人拦腰抱起放回榻上。

她不满地爬起:“你、你看我像是醉了的模样么?”

晏书珩淡道:“像。”

阿姒睨他一眼:“坏蛋。”

她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榻上:“可江上又冷又潮,夫君……我好冷呀,喝酒能暖身。”

晏书珩俯身看她,竟不确定那醉意是否是装出来的。

他扶她躺下。

“乖,冷就盖好被子。”

被子刚盖上便被她掀开。阿姒两眼亮晶晶的,又羞又嗔:“你、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晏书珩无奈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样可以了吧。”

阿姒很满意,双手在他胸前摸索着:“夫君身上真暖。”

晏书珩任凭醉鬼上下其手,仍气定神闲,耐心劝哄道:“相信我,盖上被子会暖起来的。”

阿姒说不。

她得寸进尺,手拨开衣襟探入,呢喃道:“这样更暖和……”

醉鬼不满足于取暖,手四处乱摸,啧啧称奇:“真结实。”

晏书珩上身骤然紧绷,却不推开她,他眼神深了几分。

话语却淡得像冬日的薄雾。

“阿姒是在寻那颗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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