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寻被巨大而壮的冰凉如同海水一般围裹住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此时此刻他身边的足肢除了比以往他所感受过的、所见过的、所触摸过的更大一些外，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个他熟悉的乐乐。

不，要说区别，还是有的。

毕竟温寻对来自乐乐的触碰一直以来都处于脱离了视觉的感知当中。就算在虚拟空间内，他看到的也依旧是变幻过形态之后的卡通版触手。

对于江乐的本体，触手的真身，温寻似乎从未见过全貌。

温寻对触手最贴近真实的印象也许就是幼年时坠入后山的裂缝深潭中的那段记忆了。

那时年幼的他被小乐带着在水域中漫游，透过包裹他的透明泡壁，可以在晃荡的水波中捕捉到不似任何已知生物的巨大阴影。

它古怪，诡异，遮天蔽日般地笼罩在小男孩的周围，却像流动的城墙一般保护着他，不让他被任何危险侵扰。

可这段记忆也是温寻在最近才重新找回的。在此之前，在重新和乐乐重逢之前，温寻一直以为自己连海边都没有去过。

但很奇妙的，温寻这些年一直很喜欢关于海洋的一切。

无论是像老干部一样喜爱在家养鱼养虾，还是因为一则关于海的游戏海报选择了现在的职业，温寻都离不开潜意识里对于水的亲近。

而失明前，温寻在上一家公司所做的最后一份策划，也与海有关。

他设计的游戏里最大的BOSS就是一只栖息在深海中的怪物——那是来自于他偶尔梦境残留的余韵，一只神秘、诡谲、于深海里蜷缩沉睡的大家伙——那时的他在梦中总是看不清它的样貌，只能在波浪的起伏下，在深邃而宁静的幽暗海域中的幽幽莹光里幻想它是怎样的可怖又威风。

后来温寻出了车祸，事业也停滞了，他便将那个他倾心设计的角色压在心底，本以为再也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但生活总是出其不意的。

有出其不意的意外之祸，也有意料之外的峰回路转。

乐乐的出现，弟弟的支持，新同事们的全力以赴，让温寻一点点在黑暗中有了倚仗，也重新将心底的构想一点点化为了即将实现的作品。

这一次，他所设计的角色更加丰满，更加具体，更加鲜活。因为那不仅仅是来自于他脑海里缥缈的幻想，更是扎根于他曾真正打过交道的生物。

是从历史与时间的长河中游来的九江神，是从记忆与意识的夹缝里钻出的幼时伙伴，是于他最为特别的乐乐。

尽管温寻现在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乐乐那不绝于口的【喜欢】，但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事情，温寻至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喜欢】。

他不觉得反感，不觉得厌恶，最初心中产生的惊异和荒诞也早已在乐乐一次次的亲昵与粘人中被消磨了干净。

现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些许的无可奈何，无奈不知道该拿家中这个奇特的大家伙怎么办。、

温寻不想看到像饲养员与虎鲸小布那样的悲剧重演，也不觉得如同狼行天下那样舍弃一个世界换来虚拟的安宁就是最优解，更不想乐乐变成魏天明体内那个同族一样不管不顾的疯子。

他的想法很简单。

他希望乐乐自由，快乐，能如同幼年时他所遇到时那样，简单纯粹，不再为生存烦忧。

如果再有一点奢望，那么温寻希望九江能重新被人们记起。纵使九江神已经消逝，但九江依旧能够在江河湖海的奔腾中存续，干涸的土地依旧有机会被灌溉润泽，乐乐的身体也有机会恢复原有的力量。

但这些都不是温寻能控制的。

温寻能做的只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他愿意和乐乐一起生活，愿意为它遮掩人类社会的踪迹，愿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乐乐待在他身边时过得舒服。

纵然出现在他世界里的这个家伙长得奇怪了些，本事大了点，甚至把他平静的日子搅得七倒八歪脱离轨道——但温寻还是希望，乐乐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贪婪也罢。

一个人在黑暗中太孤独了。

身边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家伙始终不懈地朝他靠近，牵住他，照亮他，温暖他，谁会愿意放手呢？

也许有的人会惧怕触手的外形，有的人会忌惮九江的神威，有的人会无法接受生活中多出一个会说话的怪物。

但对于温寻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从来都不怕乐乐，也早就在刚刚知事的岁数就接受了它的奇异和不同。

现在，身处这片无比奇幻又清晰的梦海中，放在旁的人身上也许早就因为周遭的怪异事件频发而求神拜佛了，但温寻只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倚在触手上随波飘摇。

他甚至还有心思好奇地睁大短暂复明的眼在这片梦境中张望，试图看清乐乐的本体到底是什么样。

在此前设计游戏的时候，温寻和团队将主线中最隐藏且最重要的BOSS角色确定为融合了东西方各类神话传说而形成的一种奇诡生物。

这种生物在历史的长河中在不同地域的传说里曾以不同的名字出现过，或是九江神，或是基罗因，或是克拉肯，或是海幽灵……总之，这是一个神秘、诡谲、强大、可怖、处于正义与邪恶的混沌中的特别角色。

温寻对于这个角色倾注了很多的心血。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很早就在脑中产生的灵感，更是因为这里面有乐乐的身影，有他潜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投射。

在一点点丰富游戏内容的过程中，温寻将他童年时的所见所闻，将他曾窥见过的九江身影，将他心中勾勒的触手模样映射幻化到了这个角色里。

最终建模呈现出的结果虽然温寻并不能真正看见，但从DEMO发布后的一些反馈里，温寻得到了被认可的肯定。

这让温寻对于最终问世的游戏有了更大的野心和期望。

也对BOSS的设计有了更多的想法。

现在游戏距离真正上线还有很大的工程量，虽说他们设计的游戏架构是半开放式的自由世界，但主线依旧会贯穿始终，而BOSS角色的重要性也会越来越凸显。

私心里，温寻已经将这个角色与乐乐画上了等号。

真正见识过奇诡的九江，他就没办法再单单靠想象构造一个天马行空的传说生物。

如今九江神的故事已经随着信仰的消散而渐渐不为人所知了，温寻不知道是否未来的某一天，九江将完全消失在人类的文明里，不知道是否乐乐也会因此走向衰亡泯灭。

他改变不了文明的进程，但至少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将九江神的存在记录下来，可以用一种他能够做到的方式，将乐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在之前游戏的构建设计中，温寻通过Miracle特有的神经信号投射技术，将混杂了他幻想与记忆的乐乐通过虚拟影像投射了出来，团队的众人都觉得格外形象威风，贴合幻想和传说中那难以描述的奇幻神异。

但温寻自己知道，那还不够具体。

他并没有真正地见过全盛时期的九江，不知道当年那个以神明之威出现在人类面前降下雨露获得供奉的传说生物到底有多么诡秘莫测，到底如何令人类臣服敬畏。

但今夜，在这样一个熟悉又奇妙的梦境里，他似乎有机会一窥真容了。

海浪在温暖的水域中翻滚，如同打翻了颜料瓶。数只巨大的触手为了靠近海中唯一的人类青年，在水中一顿搅动拨划，将原本暗沉的深海搅起了沙尘，也将藏在珊瑚和水草间的微生物和鱼群们驱赶了出来。

银色，赤色，金色，泛着莹莹光芒的海洋生物受惊似的四处乱窜，而在如蒙似霭的雾蓝色中，逐渐有更深的靛色显现。

一根，两根。

三簇，四簇。

越来越多的阴影在更深更远的海水中显露出来。

它们时而如同嶙峋的巨石，时而仿若高耸的枯木，在看似凝滞的沉默中就像是海水本身所具备的天然雕像，矗立在幽深的渊池里。除了巨大而古怪的形状以外，它们好似不具备任何危险。

但当有晕了头的生物撞进了阴影所笼罩的范围时，它们就动了。

仿佛高山在一瞬间坍塌，巨大的足肢从沉沙中拔地而起，细小的触须从足肢里疾射而出，将入侵者以迅雷之势绞缠勒紧，让它的生命在无声的转瞬即逝的流动中停滞。

其他的“山”和“树”还盘踞在原地，像在这样的安静中连流逝都变得格外缓慢的时间一般，等待下一次苏醒。

温寻垂下眼看了看攀卷在自己身上的几根触手，又抬起头望向海的更深层那影影绰绰的连绵阴影，眼中泛起惊叹与好奇。

“这才是九江吗……”他喃喃喟叹道。

不似虚拟空间里的卡通八爪鱼迷你可爱，也不似平日里同他嬉闹时的调皮憨笨，此刻在温寻视野中铺开的所感受到的是在旷日经年和物换星移中沉淀的厚重古朴，是历经厮杀和弱肉强食所汇聚的凶狂森然，是拔地倚天的无数颀伟肉肢，是在混沌和邃密中所孕育的不可名状。

它们或是卷曲，或是伸展，或是如同卧虎虬龙般隐匿在茂密深暗的海沟与藻群中，在寂然旷密的渊海里蛰伏着，等待着。

等待着什么呢？

温寻心中闪过这样一丝念头，手已经先一步触碰到了顺着水流飘到自己面前的一截漆黑肢干。

这肢干与此刻盘缠在温寻身上的触手不同，它更像是一块因缺水干枯而凋败的古怪树枝，硬结扭曲的巨大枝干上散布着一颗颗丑陋的根瘤，半点不像活物的模样。

可当温寻的指尖触碰上那肢干时，一切开始流动。

有微弱的光芒从温寻的指尖亮起，顺着海波的纹荡朝着这片梦境之海的更深处，更混沌的黑暗蔓延。

温寻还在毫无知觉地一点点描摹着面前肢干的弧度。

他的指腹划过那上面蜿蜒的沟壑，他的指尖在分叉的遒结和凹凸的表皮上来回游走，他用双手在崎岖不平的肢干上探寻，试图分辨它的结构与特别。

而随着他的抚摸，沉睡在深渊中的蓝色开始升腾。

数不清的，交织错落的，似藤蔓一般绞结盘亘，仿若迷宫一般延伸到更里更绵延的无数足肢开始慢慢拱动，海色如同雾霭散去，将深渊的巨物渐渐展露在温寻的面前。

温寻刚刚触碰的干枯肢节不知何时已从凋敝中复苏，此刻在周遭开始涌动的海水中一点点鼓胀丰盈，渐渐长成了庞然模样。

而它表皮上那些原本仿若树瘤的凸起，也在不知何物的滋长下充盈隆起，成为了一颗颗圆润的肉环吸盘，或整齐或散乱地排在巨大的深蓝色触手之上。

咕嘟。

啵叽。

温寻忽然感觉自己的指尖传来一阵湿濡的吸吮感。

视线扫过，温寻发现自己大半的指节都被一颗刚刚膨起的吸盘裹住。

面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深邃里的无数触手每一根都比温寻以往见过的触摸过的要雄伟粗壮，有的藏在远处阴影里的足肢甚至令温寻感觉有上百米长，几乎要从海底支到看不见的海平面上去。

而此刻吮吸住他手指的吸盘也比以往他触摸到乐乐身上的任何吸盘都要大。

大到几乎能将他整只手都吞进去。

那吸盘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在吸住温寻一根手指头之后，吮动了一会儿发现温寻没有收手，便又试探着蠕动起来，想要将温寻的指节吞得更深，吸盘外圈的环肉也张开试图包裹温寻的其他手指。

温寻的心神尚落在眼前已经无法单用巨大特别来形容囊括的奇诡生物体上。

他试图游潜得更深更里一些，去探寻这个生物的全貌。可手指上的吸力却拉拽住他，不让他走。温寻只好分出了一点心，动了动手指，像平日里哄乐乐一样，挠了挠咬住他的调皮吸盘。

这要放在以往，乐乐通常只会缠着他再吸两口，就会放开。

可温寻忘记了此时他并未身处现实，而他身边的乐乐也不是现实世界里那个缩小了身形的单只触手。

在这里的江乐，是完完全全延伸开它上百上千亿神经元的意识体，是钻入温寻的梦境试图以最真实的本我与心上人相见的九江。

因此当温寻的指尖触碰到触手其中一根神经突触时，与之相连的无数神经末梢也接收到了青年轻柔的抚弄。

裹着温寻手指的吸盘忽的绽开了明亮的光。

若将视野范围放在幽深的海域里，这样的光线并不算多么刺眼夺目，就只是仿佛黑暗的天空中有一颗遥远的星星闪了闪。

可这颗星星的闪烁并不是稍纵即逝的。

随着它的亮起，像是点燃了一场巨型焰火的引线，一颗颗亮黄色的光点在幽暗的海水里爆发开来。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排排膨胀，燃起，闪耀，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

温寻视野里无数诡谲静默的巨大阴影开始晃动摇摆。

一颗颗光点挣脱阴影的覆盖，在流淌的水流中，由近及远地朝着温寻的方向涌来。

温寻的眼中倒映出了漫天的星光。

他屏住心神，睁大眼试图将这样奇异的美景收入脑海中，在未来的日子慢慢回味。

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如同旋涡一般旋转着，跳跃着，簇拥着汇集到温寻身边。它们的闪烁一开始杂乱无章，而后渐渐地放缓，变慢，最终趋于同频。

而就在这亿万光点的同频闪耀中，温寻的身体也跟着开始颤动起来。

这颤动并不是来自温寻的主观意愿，而是来自他的身体，他的神经，在此时此刻无法遏制的反应。

原来，他的那一根手指始终未蹭抽离刚刚吸盘的吮咬，而其他指节此刻也被凑上来的诸多吸盘以同样的方式包裹起来。

不，不止手指。

他身上其他部位也纷纷传来了被吸吮的酥痒，从手臂，到脊椎，一直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星光最终落在了他的身躯上。

试图与他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116

（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寻寻我来噜！

（被温寻一摸）

~嘤，我又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