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等等我小乐！”
温寻顺着干枯的河道一路往前，一直跑到山脚下，都没有追上他突然发狂的小伙伴。
小乐不知道怎么了，从刚才就不对劲，自个儿从他身上滑下来跑了，身体也变大了好多，还红彤彤的，像被煮熟了一样。
温寻担心极了，连弟弟都顾不上，下意识就追了过来。可小乐好像没听见似的，还在一味往前跑。
再前方可就是山林了。
村子后山的这一片山林一直以来都是他们不能来的禁地。爷爷说，林子里有好多好多会吃人的野兽，他们小孩子去了会被吃掉的。
“小乐！”
温寻着急地跺跺脚，“不能再往前了！”
前方宛如游蛇般的身影顿了一下，头端朝着温寻的方向扭来。
【寻寻……别过……】
嗡——
不远处的山洞内，有骨木敲击盆缻的声音响起，盖住了四周的声音。
“小乐，你说什么？”
温寻脚踩在枯枝落叶之上，连忙又朝前走了两步，终于摸到了小触手胀大了不少的尾尖。
“没事没事，不怕啊！”
温寻以为小伙伴是被山洞里那奇奇怪怪的念诵声给吓到了，连忙小大人似的安慰触手，“小乐，那是在祈福呢，祈了福，下了雨，我们就有水喝了，对不对？不怕不怕！”
【不对……】不能这样祈。
“我们回去好不好？”温寻拿袖口擦了擦小乐沾满泥灰的身子，试图把它抱起来，“走，回家去……”
嗡——吽——
就在这时候，随着山洞里传来有韵律的击打声，一种犹如大锤凿在头顶的钝痛从触碰触手的手掌间传到了温寻脑中。
而他怀里的小触手更是被这种钝痛侵蚀了。
【疼……好疼！】
【咕嘟……不要……】
触手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落到地上不停地翻滚扭动，然后再一次失去神志，朝着山林深处游去。
“小乐！”
温寻连忙追着跟了上去，很快，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林间。
与此同时，躲在山洞深处的另外两个小孩，也正在遭遇奇怪的事。
魏天明的双眼被藏在小狗体内的怪东西给袭击了。
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蚀骨疼痛，这疼从眼眶一直钻入大脑，而刚才被怪东西咬伤的右手更是传来扎心的疼。
随着外面念诵声的持续，这疼痛不断加大，直到那念念有词的老妇将盆中的鲜血尽数洒向洞中祭台。
洒向正中那用黑布盖着的神像上。
黑色的布料浸染了红，显得愈加的黑。
而它盖着的东西也在腥湿的浸润下显现出了轮廓。
难以名状的，交织着的，似动非动的线条，鼓胀的，蓬勃的，无法探究的欲望与恐惧。
就在那里，在浸满血的黑布下，随着村民的祭拜与吟诵渐渐升腾。
魏天明试图去将吸在眼睛上的东西给拽下来。
可他无论怎么拽，那东西都像水蛭一般吸在他眼皮上。触手上不过豆大点的吸盘吸力却出奇的大，大到魏天明不敢再硬拽下去，否则他怕自己的眼皮都要被一并拽下来。
在他身旁，一无所知的温淼还在试图去救小狗。
小小的孩童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喂到小黄狗嘴边，可刚才还嘤呜着舔他的小狗此刻已经没了动静，无论温淼怎么摸，它都软软地摊在地上，毫无生气。
“魏……锅锅？”
温淼抬起头，试图寻求身旁他唯一认识的人的帮助。可他发现，这个他不太喜欢的大哥哥此刻眼睛上蒙了一层“布”，此刻正在和那条“布”较劲。
是要在这里玩捉迷藏吗？
小小的孩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下意识去拽魏天明的手。
魏天明眼睛上的那种剧烈的刺疼一下停住了。
他不知原因，只想趁机赶紧去扯开吸附在眼皮上的触手。但魏天明刚刚将被温淼拽住的手指拔出去摸脸，眼睛又再一次疼了起来。
当他垂下手重新碰到温淼软乎乎的小手指，那疼又消失了。
魏天明终于发现了温淼的神奇之处。
这小豆丁能止疼？
不，不。应该说，是吸趴在他脸上的怪物触手似乎对温淼非常友好。相较于面对他时的刺咬袭击，这东西对着温淼就跟哈巴狗似的！
对了，之前这家伙不就是藏在狗肚子里吗？
怕不是被温淼这小豆丁给驯化了？
魏天明一边摸索着捉住了温淼的手，一边在心里暗骂，这温家两兄弟怎么运气就这么好？
怎么到他这儿，捉个东西想研究下都受了这么大的苦？
魏天明心里这样的想法不过刚刚浮现，眼睛又传来了剧烈疼痛，像是在惩戒他一般。
魏天明吃疼地又嗷叫了一声，不敢再想，只能紧紧握住温淼的手腕，对他催促，“走，你牵我朝外走。往那些大人说话的地方去。”
不管再怎么显得成熟，魏天明终究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此刻身体的受伤让他有些不安，打算寻求大人们的帮助。
温淼被魏天明拽得有些疼，却没动。
“锅锅。”
他站在原地，盯着魏天明眼睛的方向说：“找锅锅。”
那盖住魏天明的“黑布”渐渐亮起了两团光斑，闪烁着，像是在取代魏天明，与温淼对视。
魏天明终于想起自己能把小豆丁拐到这里来的原因，是告诉他可以找到温寻。可现在他哪里知道温寻在哪儿？他只想把眼睛上吸着的这该死的东西给弄下来！
“我们去找大人，那些大人肯定能知道你哥在哪。”魏天明耐着性子哄温淼。
温淼摇头，“要被骂的。”
他牢牢记得哥哥的话。不能让大人们发现他们偷偷跑来这附近的。
“你！”身体上的疼痛令魏天明有些暴躁，小少爷的脾气也冒了出来。他推拽着温淼就要往外走，“必须去。现在就带我过去！”
“不要！”温淼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站在山洞里就是不动。
但几岁的小豆丁，力气哪里比得过快是少年的大孩子？温淼抵抗了没两下就被魏天明给拽疼了，一双眼睛里包起泪花。
“呜……我要锅锅……我要小黄……”
温淼使劲想甩开魏天明的手，却只能把眼泪甩到对方的手背上。
湿润的泪珠裹含着小孩子最纯稚的情绪，沾在了魏天明被咬伤的创口处，令他原本蛮横的动作突然一顿。
“带你去。”
【带你去。】
“找哥哥。”
【找哥哥。】
狭窄寂静的小山洞里，响起了一阵交叠着的震颤回音。
魏天明惊恐地发现自己嘴动了，却不听他脑子使唤，自顾自地说出了刚刚听到的那两句话。
有什么顺着他的眼角划过脸颊，沿着肩膀直到手臂。
钻进了他手指上的伤口里。
他原本死死拽住温淼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然后五根手指笨拙地在空中收放了好几次，才又重新落下，轻轻牵住温淼的手。
牵着他朝洞穴深处走去。
“小乐，你……呼……你跑慢一点……”
“我要，我要追不上了……”
入夜的山林幽影幢幢，温寻一开始还能看到在地面上游动的触手踪迹，可越往里跑，林子里的障碍物越多，他只能跟着树叶被碾过的声音一点点摸寻。
可很快，他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四下一片安静。
只有间或的虫鸣鸟叫，起伏在荒颓的山林间。
温寻心里生出了一丝丝害怕。
这害怕随着不远处渐渐亮起的幽绿色荧光而不断放大。
“小乐？”
咔啦——
一根干枯的树枝被锋利的脚爪踩碎。
咔啦，咔啦——
更多的荧光和爪印从树后出现。
是狼！
小小的男孩想往后退，却被脚下杂乱的石头绊倒，摔坐在了地上。
“救、救命……”
温寻想要大叫，可是看着四周渐渐围上来的恶狼，看着它们就算瘦得皮包骨头也难掩凶相的眼睛和流下涎液的嘴角，温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以为的呼喊，只停留在了嗓间。
完了。
温寻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捂住脸。
可就算在这时，就算恐惧极了自己即将被吃掉，他还在心里暗暗庆幸——
还好小乐跑得快。
被这么锋利的牙齿咬到，肯定可疼了！
【寻寻！】
在腥臭铺面而来之际，温寻听到了一抹又奶又凶的声音。
空气开始震荡，黑暗中有什么骤然放大。剧烈的风裹挟着水汽砸向地面，将占据了半边山野的荧光尽数驱赶，他被卷入了一片柔软之中。
“小乐！”
温寻惊喜地睁开眼，猛地抱住了眼前的小伙伴。
不，不能说“小”了。此刻他怀里的触手可大极了，温寻两只手圈起来才堪堪抱住了小乐的尾巴尖。
而整个触手已经粗壮得像树干一样，盘踞在地面上，比温寻见过最大的蛇还要大，还要长，一点也不复往日乖巧拱在他手掌心和腰肚皮的小巧可爱。
可就算这样，温寻也没有一丁点儿害怕，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满满的担心。
“小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长大了好多！”
“你是被巫婆施了魔法吗？像白雪公主那样？”
“谢谢你救了我！”
“你还疼吗？我们……”回家。
温寻的话还没有说完，原本圈住他不动的大家伙就开始贴着他疯狂拱动。
【疼……好疼的！】
【寻寻，我不想喝……咕嘟……】
【不要，不要念了……难受……好难受……】
“小乐！”
温寻试图像以往那样，去摸摸触手的尖尖，揉揉它小小的吸盘，给小伙伴安慰。
可现在变大了许多的小伙伴他只能摸到一层湿滑黏腻的皮肤，上面还有一股奇怪又难闻的味道。
温寻鼻子东嗅嗅西闻闻，终于扒住了面前跟他巴掌差不多大的吸盘，发现里面正在不住地淌出那难闻的液体。
“这是……血？”
温寻有些手足无措地抱住小乐不断朝自己身上拱动的巨大足肢，焦急地问，“小乐，你受伤了？”
“你哪里疼？”
“不想喝什么？”
“是我声音太大了吗？我不喊你了好不好？小乐你快好起来好不好？呜呜……”
也许是刚才差点被狼咬的后怕上来了，也许被是小伙伴突然的变化吓坏了，小小的男孩在巨大触手的圈裹下，忽然就哭了出来。
“小乐，呜呜，小乐你别死，小乐……”
“我们，我们回去找村医伯伯，呜呜……找他给你治病好不好？”
小乐一定是生病了。
温寻抽噎着，笃定地想。
一路追着小伙伴从小山包跑到山脚跑到这里，温寻亲眼看着小乐身上淡蓝色的皮肤一点点变得深红，此刻都流血了！
可就算这样，小乐还是保护了他。
“呜……小乐……”
温寻紧紧抱住怀里的好朋友，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触手发烫的皮肤上。
幽暗寂静的山林里，小小的男孩和诡异的触手依偎在一起，无助又可怜。四周的环境分明有些可怕，可男孩并没有在意，全部都心神都放在了怀里的生物上。
“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不疼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男孩哄着怀里古怪的肉肢，动作笨拙别扭，却充满真诚。
头顶的稀疏树木间，露出一点点黯淡的月光，照亮了他们所处的一隅小天地。
这里像是一个小山洼，虽说已经距离山脚有一段距离了，但地势依旧低矮，甚至能看到裸露的岩石和裂缝。
从裂缝中，隐隐有幽远的声音传来。
但温寻此刻光顾着哭了，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注意到从他脸颊上一颗颗滴落在触手上的晶莹泪珠，在光线的窥伺下，一点一点被透着血色的足肢尽数吸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泪太纯稚太滚烫，那些皮肤下滚动的红色竟渐渐退去，令触足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靛蓝。
【寻寻……】
【不哭寻寻，我没事。】
随着周遭暗色越来越重，凝滞的空气也开始流动起来。
它们带来了潮湿的气息，也带来了从石头和裂缝下传来的悠悠祈诵声。
“吁我尊神，戒此九江。含藏万类，赞养多方……”
“惜水为荣，今之德养。水之有魂，江之沧沧……”
咔嚓——
轰隆隆——
天上打雷了。
干涸的土地上裂缝渐渐变大，最后像是承受不了盘踞在它身上的重物，哐嚓一声，分裂开了一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猝不及防的，趴在地上的触手就朝着沟壑滑去。
“小乐！”
触手在坠入深渊之前，提前松开了裹挟住男孩的足肢，可温寻却紧跟着扑了上去。
“小乐，捉住我！”
温寻趴在裂开的地面，死命地用自己的小手，拽住了触手的尖端。
“小乐，小乐别怕！你不会死的！”
尖锐的山石划破了男孩的衣服，划伤了他的手臂，沉重的重量让细瘦的胳膊难以招架，可温寻还是咬着牙不放手。
【寻寻，松手……】
“不要！”温寻闭着眼大喊，“我能救你的！”
恍然间，从沟壑的深处传来了一阵隐约的喟叹声。
温寻也坚持到了极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下一栽。
无法抵抗深处召唤的触手连忙探出足肢一卷，将男孩牢牢地卷在了自己身体中间，一同深壑中坠去。
【寻寻不怕，寻寻……】
陡然间。
冰冷的水铺天盖地，朝着温寻砸来，将他砸得晕晕沉沉，被水汽淹没。
【寻寻……寻寻！】
温寻猛地从床上坐起，梦中的声音犹留在耳。
那声音时而是奶气的童声，时而是悠悠的清朗，时而是低沉的呼唤，交织在一起，扭曲又执着，混乱却清晰。
温寻捂住胸口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慌张和不安，摸起手机。
他循着通讯录里的姓名，找到了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幼时伙伴。
打开聊天框，温寻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开口问道。
“石头。我们小时候……老家那边，有发过大水吗？”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55
~只要寻寻想要，我天天发大水！（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