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目的光在水中星星点点，串连出一条条银色的缎带，一直延伸到更幽深的地方，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样深秘的海域，无论是阳光还是月色都无法触达，那一大片黑暗像漏斗一般，不断吸收着周围仅有的一点光亮，将它们逐渐蚕食殆尽，连同无数的海水一并吸入其中，消失不见。

但此时，随着“缎带”散开，随着游弋而来的生物露出它原本诡秘古怪的模样，它身上闪烁的银蓝色光芒也渐渐将海底一望无际的黑暗点亮。

那是一个巨大的海底洞穴。

至少在小小的男孩眼中，比他见过所有的山洞和房屋都要大。如果用眼睛来丈量，洞穴的横截面几乎堪比从村子的这头到村尾的那头，而洞穴的深邃，仿佛在从山底眺望一座倒立的山峰。

温寻听见儿时的自己用欢欣又惊叹的语气问，“小乐，这就是你家吗？”

隐约的光影间，细长的触手自在游曳翻转，将裹着男孩的气泡推着朝前游动。

【对啊，我家！】

触手的声音也很欢喜。

“呜哇！小乐你一个人，不对，你一只触手要住这么大这么大的地方吗？”

小男孩惊讶地贴在泡壁上，透过触手表皮的荧光去瞧眼前这个巨型大坑。他发现在这个大大的坑洞里面还有许多细小的孔洞，分散在四周，密密麻麻的，像树上蜂巢的格子一般。

【不是我一个住噢，大家都住这里的。】

“大家？谁是大家？”

【九江啊。以前这里有好多九江的。】

“九江？”小男孩念了念这个词，然后睁大了眼，“我们九江村的九江？九江神的九江？”

他们村不就是叫九江村吗？

爷爷说他们村祈水的神仙，不就是叫九江神吗？

彼时还是小男孩温寻尚不清楚“九江”这个词背后蕴藏了多少故事，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所住的地方叫什么，也记得最近村子里在忙活的事情是什么。

要向神仙求水呢！

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浩阔汪洋，温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的小伙伴小乐，好像——是神仙？

【反正就是九江。】

回答温寻的是含混的咕哝。触手像是有些不想说起这个话题，卷着身体在水里扭了几圈，顺带把它怀里的小男孩也带着在水里起伏翻滚。

触手只记得有人类称呼它们是“九江”。

江乐不是很喜欢“九江”这个词语。因为它隐隐记得，每次“九江”这个名字在身体里响起的时候，都会有让它们舒服又不舒服的事情发生。

而且只有人类才会取名字。

它们从来都不用取的。它们能够靠感觉分辨出彼此，分辨出无数触手中每一个不一样的茎须。

不过——

“江乐”可不一样！

这可是寻寻给他取的名字！

它不止是“九江”，它还是“江乐”！

寻寻的“江乐”！

【寻寻，走，带你去看我的窝！】

在人类世界待了一段时间，江乐已经学会了人类的一些习性。比如说会把最好吃的留给最喜欢的人，比如会和好朋友分享自己的宝贝珍藏。

寻寻给它吃了自己舍不得吃的菜和糖，还和它一起玩那个什么变形金刚，现在到它的地盘了，他也要给寻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这么想着，长长的触手一卷，就用吸盘吸住装着小伙伴的气泡，朝着那片深坑的坑壁游去。

坑壁上孔洞很多，远看像细密的小点，近了温寻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个比家中最大的水缸口还要大的窟窿。

在每一颗窟窿周围都是无数年海水冲刷形成的坚硬石岩，凑近了看甚至能看到上面一道道如同风蚀般长且乱的锉痕，小小的男孩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才能在这样的地方凿出这么多这么大又这么深的洞穴。

小乐都卷着他往其中一个洞里游了好一会儿了，才到头。

“这里……”

也许是少了外部水流的冲刷，四周的环境一下变得安静了。

温寻眼前先是又陷入了黑，而后很快便被流光溢彩的闪烁给重新点燃了亮。

海水清澈的波纹掠过一堆或大或小的光点，触手的探绕游动令整个空间呈现出一圈轻柔的淡蓝色。散落在穴洞中的东西在这种蓝色的映衬下逐渐泛起一层鲜活的光感，斑斑澜澜的如同星子一般浮跃，与跃动的足腕们一同在年幼的温寻眼中冲刷成一道道彩虹色的银河。

“哇——塞——！”

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这样的景色只有用夸张的感叹来形容。

而对于如今已经二十余岁的温寻而言，这样奇幻而美妙的景色所带来的惊艳仍然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他近乎贪婪地沉迷于这样的梦境中，不愿醒来。

【寻寻，给！】

隔绝水汽的气泡罩子轻轻地“咕咚”了几声，有什么就从外面一股脑塞进了温寻的怀里。

透过幼年的视角，温寻看到一颗颗或大或小的光点落在了自己的掌心和身上。

有圆润洁白的珍珠，有晶莹剔透的石块，有长得奇形怪状的珊瑚，还有像是生了锈蚀的铁器，以及一看就不是凡物的碎瓷。

零零碎碎，杂七杂八，宛如打翻了谁的百宝箱。

“哇，这些都是什么呀？”

从小生活在村子里的男孩眼界有限，只认得一些石头块，却也从没看到过像手上这些那么漂亮那么好看的。

【我捡的，给你玩！】

长久在海域里的生活并没有人类世界那么有趣，触手们在日复一日的栖息里也会找些乐子。譬如抢夺一些亮晶晶的小玩意，譬如从沙泥和石缝中翻找收集一些湮没在时间与长河里的新鲜物件。

大多数东西被江乐弄回来就扔到一旁了，只有一些它觉得有意思的江乐才会藏在身体里，一直带着。比如寻寻送的糖，比如寻寻喂它吃饭的碗，还有他们一起玩的玩偶人！

此时将好朋友带回了窝，江乐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献宝似的献出来，一股脑往温寻怀里塞。

将自己洞穴里的翻找出来还不够。

它还操纵着足肢，去其他洞穴里也搜刮了一圈。

——反正那些家伙都不在了，都是它的了！

唔，不对。只要寻寻喜欢，就都是寻寻的了！

触手拿出来的这些东西对于幼时的温寻来说的确很新鲜，但他也只是兴致勃勃的翻玩了一会儿，就停下手来。

“小乐……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此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幽深的海域像是陷入了沉眠，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温寻一个人的声音。

温寻后知后觉地，忽然有些不安了。

他想爸爸妈妈了。这么久他还没回家，回去爸爸肯定会打他屁股的。

还有弟弟，他跑出来追小乐，小淼还被他留在原地，会自己找回家去吗？

温寻突兀地站起身，趴在壁沿上有些急地对小伙伴道，“我们回去了吧，小淼还等着我呢！”

现在肯定特别晚了！

小淼等不到他肯定会害怕的！

【回去？】

回应温寻的是浓浓的不解。

【为什么要回去？】

比之前变大变长了许多的触手贴上了男孩的面庞。

【寻寻，和我住在这里不好吗？】

岸上没有水，还有许多吵闹讨厌的人类。比如那个跟屁虫弟弟，还有那些念着让它难受的咒语的老头老太婆。

它都不喜欢。

它只想和寻寻在一起。

“我怎么能住在这里呢？”

小小的男孩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可怖之处，只是以同样疑惑地口吻回道，“这是水里呀，我要回家住的。”

【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水中的震颤有些急。

【我都可以在寻寻家住，寻寻为什么不能在我家住？】

长长的触手贴紧了泡壁，卷曲的触须轧过圆鼓的起泡中央，渐渐收紧，圈住了小男孩细瘦的腰。

【寻寻，我们不是说要一直在一起的吗？我也可以养你的！我可以捕食，可以陪你玩，还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的！】

一种古怪的独占欲顺着卷曲的足肢流经触手的表皮与经脉，传导到了它的身体各处。

洞穴里黯淡的蓝渐渐转换成一种莹莹的绿，泛出幽幽的沉郁色泽。

“可是，可是……可是我还是要回家的呀！”

温寻觉得腰被箍得有些疼，但他还是好脾气地和小伙伴解释，“小乐，我再不回去，爸爸妈妈还有爷爷都会担心的。就像你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会担心你一样。你乖好不好，我们可以下次再一起下来玩的呀。”

他摸了摸滑溜溜的触腕，像哄弟弟一样哄道。

【可我没有爸爸妈妈啊。】

触手些微地松了一些力道，但还是牢牢地圈着男孩。

“诶？小乐你不是说，这里有很多‘九江’吗？”

温寻其实也没太听懂这句话，但他下意识认为小乐说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它们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如果触手有嘴，此刻肯定已经撇到天际了。可惜它能做的只有嫌弃地缩了缩吸盘。

这处海窍窝着舒服，母体和触手们都喜欢趴在这里。为了避免打架把这里弄塌，大家平日里才各自窝在各自的孔洞里的。它们可不是什么兄弟姐妹，最多算是同族而已。

还会互相吃对方的那种同族。

“啊……”温寻这下是真搞不懂了，“那它们到底是？”

【都是讨厌鬼，不说它们！】反正也都死得差不多了，都没它厉害。

江乐不喜欢寻寻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人身上，其他触手更是不行。它圈着男孩朝着外面游去，自顾自地说。

【寻寻，我带你去捕猎吧。你想吃什么？这里到处都是肉，你不是最爱吃肉了吗？我可以给你捕到好多，让你吃饱的！还有很多海草，还有那些带壳的家伙，也可以吃的！我都能撬开！】

像是证明自己似的，一条细长的触手以非常迅速地速度从温寻的眼前弹出，在几簇珊瑚礁间扒拉出了一颗几乎要跟温寻脑袋差不多大的蚝，而后另一只触手也探了出来，两只触腕的吸盘贴上蚝壳往外一掰，那紧紧闭着的口就被掰开了，露出里面白嫩的蚝肉。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快到温寻都来不及反应，鲜嫩的食物就奉到了他的眼前。

因为干旱，许久都没有吃过饱饭的温寻有些不争气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他倒没有去思考触手这样的本事有多吓人，只是满心满眼觉得他的好朋友厉害极了。

而刚才因为去看窝而被跑到脑后的一个想法又在温寻的脑海里重新冒了出来。

“小乐，你就是九江神对不对？！”

“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救我们村的是不是？”

“这里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水！”温寻环顾了一片四周，一双小手的手臂在气泡里划出了大大的一个圆，眼神亮晶晶地望向触手，”你之前能把水运到我家水缸里，也可以把这里的水运到村子里对不对？！“

温寻将所有其他事情都抛到了脑后，连小乐把他箍疼了都不觉得难受了，甚至主动想要把手伸出气泡外，握住触手的尖尖。

那些触手送上来的奇珍异宝都被他拨到了一旁。

此时此刻，在温寻眼中，他家小乐才是世界上最最厉害的宝贝！

可以救好多人好多人的宝贝！

有了水，爷爷就不会愁眉不展的抽旱烟了。

有了水，妈妈做饭的时候就不用唉声叹气了。

有了水，河里就会重新有鱼，山上就会重新变绿，地里的麦子也会重新变得金黄！

有了水，村子就会像以前那样重新热闹起来了！

小小的温寻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老天下雨，希望村子的河里井里重新有水。

他本来觉得这个事情好难实现。

现在却发现近在眼前。

温寻高兴地想，他的名字可取得真好！他真的寻到水了呢！

不过小乐的功劳更大！

【我没那么大本事的……】

感受到了从温寻身上传来的兴奋和期待，江乐的触尖都蜷缩了起来。

但与以往被男孩亲近所表现出的高兴和粘人不同，此刻它缠贴着温寻的触腕纷纷朝后缩躲，甚至主动避开了温寻的触碰。

“小乐？”

温寻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还有失去倚靠的身体，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委屈。

他望着变大的触手，望着周围起伏的海水，忽然想起自己家藏起来的那个大水缸，想起小乐之前把水缸填满之后那萎靡的模样。

他恍然大悟：“是不是这些水太多，难为你了？”

于是温寻又急忙道，“不用这么多的！”他摆摆手，“只用、只用……”

只用多少呢？

要多少水才能把村子里大家的水缸填满？

又要多少水，才能将河道重新填成一条可以划船的河？

又要多少的水，山里的树和地里的田才能重新长出草，变得生机勃勃呢？

温寻忽然有些丧气。

他自己连个水缸都搬不动，为什么要要求小乐做那么难的事情呢？

他好过分。

可明明眼前有这么多救命的水，村子里的大家却只能渴着，温寻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他想起自家院子里一只只死掉的鸡鸭，想起被石头爸爸逮走奄奄一息的小黄，想起爷爷爸爸干到起皮的嘴巴，眼睛里渐渐冒出泪花。

他好笨。

什么事都做不好。

“对……”对不起，小乐。

温寻抹了抹眼睛，想和自己的好朋友道歉。

他刚才不该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要求小乐做这做那的，小乐是他的朋友，他怎么能为难朋友。

爷爷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该和小乐道歉的。

可温寻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小乐以比他刚才更急的语调冲他噼里啪啦咋下一堆话。

【对不起寻寻！你别难过！你别哭！】

几根湿濡的触手探进气泡，纷纷贴上了温寻的脸颊。

【我、我也可以试试的！】

【我可以吸水，我可以喷水，我可以跑到天上去下雨的！】

【只是……只是……我怕我力量不够……】

【以前每次人类求我们下雨，我们就要死好多。这一次也是，大家都干了，我才会跑到地面上去，遇到你的。】

【这里之前也没水了，只有祂在。】

【现在祂也不在了，就剩下这些水和我了，我害怕……】

【对不起寻寻，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不过我也可以试一试的！祂不在了，我就是九江了！我可以的！】

【你信我！】

【不哭寻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73

~为难朋友？

~不为难，不为难。

~寻寻，随便为难男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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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寻寻：我想要好多水！

小触手：我、我没那么多……

大寻寻：我想要点水。

大触手：给你，要多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