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给点什么？”
“寻寻，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叫乐乐九江神？”
“乐乐就是乐乐啊！”
“寻寻你又忘了吗，是你给乐乐取的名字！”
手指上传来绞紧的力道。
但也许是施力者的体积太小，并未让温寻感到任何痛楚，只是一点点麻痒，带着些微针扎般的疼。
“我没忘。”
温寻听见了触手声音里的慌张，也看到了掌心上颜色起伏变幻的色块。
手上传来的刺疼更密集了。
像潮水般朝他的感官倾覆。
“江乐……你为什么要去跟魏天明做那样一个交易？”
温寻并没有收回手指，任由触手的吸盘将自己紧紧绞住。
他只是再一次捏住在指缝间乱动的触尖，将脸凑到了触手的面前。
对着手掌上的小怪物，他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向对方问出了这个自得知后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呢？
我好像什么也没有付出过，为什么你却愿意为我去交换自己的所有？
我的眼睛就这么重要吗？
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做的呢？
你是不是傻？
你知不知道人类也可以很坏？
你什么都没了，以后自己又怎么办？
温寻的意识里此刻只盘桓着这几个问题，翻来覆去，耿耿在怀。
他打算等乐乐回答之后，再将这些心里的话一个个抛出来质问它，教育它，告诉这个傻家伙，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情。
空间里的环境不知何时变得潮湿，呼吸间似乎都是腥咸的雾潮。
天空中密布的云仿佛是使用者心情的投射，卷积的云团仿佛一簇簇的棉絮，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厚实又温暖的大棉被，稍稍坠下就能将大地包裹。
但此刻这张棉被承载了太多看不见的水汽，厚重得让人有些不安和无措。
温寻心里很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乐乐回答什么。
那不过是一个傻乎乎的家伙，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得到对方会怎么回应。
“因为魏天明说，能让寻寻的眼睛变好啊！”
“乐乐想要寻寻的眼睛变好！”
“寻寻的眼睛很好看！”
“寻寻看乐乐的样子也很好看！”
“寻寻当然值得！”
“寻寻什么都值得！”
“乐乐才不傻！”
“寻寻又不是坏人，寻寻是乐乐喜欢的人！”
“寻寻不要怕坏人，乐乐会保护寻寻的！”
“寻寻放心，乐乐还是会变大的……”
密密实实的回应如同一颗颗雨点，扑头盖脸地砸在了温寻的身上。
这雨不冷，不疼，反而像雨过天晴后的微风，调皮地在身体的四肢百骸打转，还试图钻得更深。
“等等……”
温寻打断了触手一句接一句让他应接不暇的话，先揪住了其中一句。
“就因为我的眼睛好看？”
温寻心中不知该气该笑，冲触手道，“人类的眼睛都一样，你要是真的喜欢，看谁的都可以，大可不必把自己都赔进去！”
“可是……那些都不是寻寻的啊？”
江乐不解，“还是寻寻觉得他们的也可以？那我能不能让魏天明把他们的安在寻寻身上？”
“不行！”
温寻差点忘了面前的是一只不能用正常思维思考的非人类，义正词严地勒令道，“人类的器官肢体不像你们九江的触手，还可以随意分开又合上，不许乱去碰其他人类的身体，知道不？！”
“知道知道，只碰寻寻的！”
触手的声音带着雀跃，顺便还埋汰了同类一番，“我又不是魏天明，他才做那些血呼啦差的事呢。”
“……”
为什么这家伙现在连人类的方言都学会了？！
温寻脑子里不由地冒出这个念头，差点问出口。
好歹他还记得自己今天上线的目的，重新带回话题，“所以你明知道魏天明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还要和他做什么自愿交易？！”
“江乐，你到底在想什么？”
“万一他不仅要你的力量，还想把你也整个吃了怎么办？！”
“就为了我的一双眼睛，你就想去送死吗？！”
说到最后，温寻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出来的。
他不理解。
或者说，他不接受。
为了他的眼睛，而失去乐乐这件事。
回忆起在魏天明家，从在一个人类手臂上触摸到触手的怪异感，温寻现在心中都仍是后怕。
‘魏天明’已经不能算是个人类了，他，或者说它，已经走了太多的岔路，现在陷入了绝境的疯狂。
疯子，是不能用理智来思考的。
而作为曾经的同族同类，乐乐显然具备让‘魏天明’好起来的一些能力。如果‘魏天明‘铁了心要借九江的力量维持人型，乐乐岂不是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个蠢家伙，还把自己送上门给人家！
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可是……这是寻寻的眼睛啊……”
远处的海面掀起了浪，温寻的眼角感觉到了一抹冰凉。是一只柔软的触尖轻轻贴在他微阖的眼皮上。
“寻寻说过，要和乐乐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一起去看这个世界的。”
“有了眼睛才能去看，没有眼睛，寻寻都不高兴，不出门！”
“乐乐想要寻寻高兴！”
“……我高不高兴，有这么重要吗？”
海浪打在礁石上，却仿佛打在了温寻的心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此刻要同一只也许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触手聊起这样深入的话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寻求一个也许无解的答案。
“当然重要！”
而他面对的家伙，却似乎根本不需要思考，就把答案递到了他面前。
“乐乐喜欢寻寻，乐乐只想要寻寻高兴！”
“寻寻高兴最重要！”
“乐乐……”
温寻忍不住喟叹，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再喜欢一个人，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的。”
他试图想让触手明白，用自己近乎生命的珍贵力量去交换一个不一定实现的承诺有多不值得，更何况这样的代价是为别人而付，这世上就连最亲密的家人间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但乐乐好像听不懂。
它只是傻乎乎的愿意为他付出。像一条笨笨的，憨憨的，只会冲主人疯狂吐舌头摇尾巴的快乐小狗。
喜欢……
听到触手再度提到这个词，温寻心里很软，却又莫名冒出了一点颤栗的寒。
温寻其实已经听过很多次这个词了。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在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在那些偶尔捕捉到的混沌絮语里。
但温寻一直并没有把乐乐口中的“喜欢”当一回事。
在温寻看来，这就跟小狗在冲自己摇尾巴一样。
小狗想要贴贴你，小狗想要蹭蹭你，小狗总会冲上来舔舔你。小狗当然是喜欢你的，这样的喜欢单纯，热烈，但也仅止于此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但此时此刻，温寻不由得想起前一日自己那个荒唐的梦，脑海中同时不由得冒出魏天明说过的话。
又或者说，是魏天明身体里的那只和乐乐同族的生物发疯似的吼出的话——
“人类不会喜欢上狗！但人类可以爱上人类！”
温寻忽然觉得有一股怪异的凉顺着指尖沿着骨头一路蔓延到尾椎上。
他微微蜷缩手指，试图从触手的缠绕中脱离，将指腹抵在掌心。
但吸、吮在指节上的吸盘并没有因此松开，反而跟着他的动作一并贴在了他的手掌上。甚至顺着他的掌纹，得寸进尺地游向了他的腕间。
“所以喜欢一个人，要到什么地步？”
“寻寻？”
腕间的足肉鼓胀拱动，像人类的手一般将他整圈手腕紧紧攀缠。
其上的吸盘收缩吮啮着，仿佛鲜活跳动的脉搏。
“乐乐好喜欢寻寻。喜欢到可以为寻寻做任何事！”
“这样不行吗？”
【喜欢。】
【最喜欢。】
【一直都喜欢。】
【乐乐和寻寻要一直在一起。】
【在一起！】
【一起！】
【谁也不能欺负寻寻！】
【谁也不能抢走寻寻！】
【寻寻是我的！】
【寻寻，好喜欢寻寻】
【想要寻寻】
【想要！】
【想要！】
【想要！】
远处的数据蓝海中掀起了一道道波涛，天空中积沉的乌云上方传来隆隆的，沉闷的轰响。
明明该是由使用者掌控的空间环境，此刻毫无预兆地变幻成了不曾预设过的奇特模样。
细碎的雨滴开始朝着地面砸落，与此同时，数道莹蓝色的电光从云层中穿过，如同游蛇一般，劈向海面。
可令人奇怪的是，本应该雷声大噪，雨声噼啪的场景，此刻却没有一点对应的声音，只有细细密密的，嘟哝的，急切的，机械的，鲜活的，隐秘的，深层的，快活的古怪呓语。
四面八方，从头到脚。
将温寻包裹。
无数跳跃的光点仿佛豆子一般在海面上弹跃而来，你争我抢地挤开亲吻着温寻皮肤的雨点，围裹在温寻身边。
在温寻的视野里，眼前原本模糊细小的蓝色色块渐渐膨胀了起来。
四周原本属于背景的淡蓝与天蓝都渐渐被融化得没有了边界，取而代之的是手腕上的那种跳跃的蓝。
无数的蓝色光点簇拥着，交织着，挥舞着，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园。
最终，花园里只剩下无数的蓝色藤蔓。
和位于藤蔓中心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