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三十三章

逆旅的等候 麦蓝 5199 2024-01-17 13:13:08

陈非曾经以为,少了顾靖扬,他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社交型的人,早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身上那种对独处的需求。

他读初中的时候,正是他父亲事业最忙的时候,母亲自然也顾不上他,只有兰姨一个人陪他在深圳,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兰姨毕竟不是他的长辈,除了必须的生活交流之外,她基本不会干涉陈非任何事,陈非在学校无论遇到什么事,通常也选择自己独立解决。

对于一个天性细腻的少年人来说,太大的生活空间,并不总是值得开心的。有时候他会觉得委屈,有时候也会觉得寂寞,也跟朋友出去疯过,像所有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少年,打架、抽烟、玩电动,肆无忌惮地发泄那些微不可察又无处不在的冲动,然后在第二天重新把自己人模人样地伪装起来,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去上学。

后来琪琪考到深圳,兄妹两个一起生活,在妹妹爱娇的依赖之下,他开始有了“兄长”的压力和自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喜欢太过粘腻的关系,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家人。

这种不喜欢跟厌烦不耐又不一样,他并不反感身边任何人对他有所需求,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比如琪琪让他教作业、朋友让他请吃饭、乃至于后来的女朋友们让他陪逛街,他都不介意去做。可以说,只要他有,他就愿意给。

然而,时不时的,他会想要一个人呆着,尤其当他身处一段关系中的时候。

再后来去美国读书,真正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那时候他刚跟大学的女友和平分手,乍然从一段感情中脱离,身边所有的社会关系似乎也全部同时消失了,亲人朋友都不在身边,所有社交关系都要重新建立,没有人一起吃饭、没有人一起出去玩,甚至连生病的时候,都没有人能够为你煮一碗汤,而他却几乎没有困难地适应了了那种近乎完全孤立的生活,他甚至开始发现,孤独更能令他清醒地思考——

因为不再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所以吃饭的时候会慢慢品尝食物的滋味、阅读的时候会心无旁骛地与作者对话,即使是练琴,因为没有听众,所以每一个音符都更忠实于内心的表达。

孤独放大了那些需要细细品味才能体会的快乐,成年后的他再次品尝这滋味,他终于确认,比起喧嚣的陪伴,他更享受这种无声的快乐。

所以,陈非一直觉得,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顾靖扬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趣味相投、惺惺相惜,有他在的时候特别精彩热闹,然而再蒸腾的温度也需要冷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才是他的舒适区。

天气迅速热了起来,整个京城一瞬间就进入了仲夏。在那种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烤化的温度里,陈非似乎回到了去年初到北京时的状态,孤独、平静、却茫然,经过这一年的沉淀,他在各方面却都没什么长进: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甚至,连夏天公车或地铁里呛人的汗味,他也依然没有习惯。

顾靖扬果然不再出现,但陈非常常想起他那天说的那些话。他不得不承认,顾靖扬一针见血地戳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即使他把自己的人生经营得如此失败,他仍未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的事实。表面上努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骨子里却依然可笑地不肯丢弃那些所谓高尚的生活方式。

这样的认知让他再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自从离开泰盛之后再没有造访过他的失眠又不约而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耳边听着脖子动脉血管刷刷流动的声音,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个一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造访,挥之不去,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却无法入睡。

辗转反侧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楚,这样的痛苦,到底是因为过去的失败、看不到未来的彷徨,还是也因为那些不得不的割舍,和因此而来的思念。

是的,思念。

煮饭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做成两人份,坐在餐桌旁觉得对面少了一个人。

弹琴的时候会不自觉想到他坐在琴凳上的样子,他随着音乐而起伏的眼神。

有时候看书看到一半,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那个时候,他会特别想念那个人温暖的笑容,想念他倾听时专注的神态,畅所欲言时的神采。

还有……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深情。

孤独或许很迷人,但是没有人能够永远甘之如饴地拥抱孤独,如果他曾经尝过灵魂交融的滋味。

然而,无论他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踟躇彷徨,白天的他始终保持着专业的态度,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偶尔周末跟同事出去聚餐。

威扬的同事们,无论环境背景或生活追求都与陈非有很大的不同,她们是活得非常真实的一群人,脚踏实地地为了更好的明天勤奋打拼,没有什么太高大上的理想,更没有音乐艺术这样所谓高大上的爱好,但这群人像真正的同事一样对待他,热情亲切,常常八卦,却真心关怀。

陈非对她们隐瞒在先,只有在工作上尽力弥补,才不会令自己觉得太过内疚。

“陈非,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赵紫灵给他发来一条qq。

走进赵紫灵办公室,她正站在窗前,听到声音转过来,笑眯眯对他做了一个手势:“陈非,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踱回办公桌前,笑容满面:“最近身体怎么样?”

“?” 陈非眼中露出明显的疑问,说出来的话却很客气:“我很好。”

相较于赵紫灵大大咧咧的熟稔态度,陈非对她始终跟刚认识的时候一样礼貌、严谨、温和,极少攀谈私事,十分公私分明。

起初赵紫灵以为是他个性内向,后来见他与装修公司沟通,却是思路清晰口舌伶俐,该坚持的时候丝毫不含糊,又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完全是一个谈判高手。

于是赵紫灵又以为,可能是陈非注重上下级的关系,在上司面前比较拘谨。

赵紫灵在北大读过MBA,很注重“团队”的观念,她认为做管理者的最高境界,是让员工服气而不是服从,尊敬而不是敬而远之。所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直试图改变陈非对她的态度。

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她慢慢反应过来,陈非并不是拘谨,也不是内向,他只是从未试图把公事上的互动延续到私人的层面,无论对她,或是对公司其他同事。

就好像现在,如果换成南希或者海欣,她们可能会直接说“怎么那么问”,而陈非就绝对不会,他明确地用眼神传达出“干嘛问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但他嘴巴上却说“我很好”,完全不会给你跟他闲聊的机会。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赵紫灵自顾自地说:“那就好。自从上次你请了三天病假回来之后,就一直感觉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赵紫灵的话勾起陈非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他掩饰地笑了笑:“上次请假的事,谢谢赵总。”

“生病请假天经地义,再说你又没耽误工作。”赵紫灵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将话题轻轻一转,“陈非,你进咱们公司,也快一年了吧?”

突然说起这个,陈非一怔,可不是……

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来威扬面试,在电梯间里,为了自己的将来惶惶然不知前路。

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样迷惘。

“你现在还保留着当初的想法吗?” 他听到赵紫灵的声音问。

他回过神来,不是很确切知道赵紫灵所指为何,却下意识地点头。

“我说陈非,你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啊。” 赵紫灵轻松地往大班椅上一靠,直率地说。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陈非立刻端正神色,道:“不知道赵总指的是哪一方面的想法?”

“你跟公司签的是五年的合约,也就是说,这五年里面,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公司对你的职位安排。”

陈非点头:“我明白,我目前对这份工作没有任何不满。”

赵紫灵狡黠一笑:“这个安排,包括必要时的调动和调整,你明白吗?”

陈非不解地望着她。

“新东安和赛特这两家店的装修是你全程跟进的,细节方面做得很到位,很多想法也很新颖,给了我很多启发,客人们对咱们的新形象反映也很好。所以我决定,明年新光和国贸换柜的时候,要借鉴这两个店面的设计,让咱们公司的品牌形象更统一。”

“这样很好。” 陈非点头表示赞同,大概猜到了赵紫灵找他的用意。

“下半年公司计划再开两个店面,到时候Helen和Stephanie可能就会忙不过来,她们现在每个人负责两个店面已经够忙的了。” 赵紫灵顿了一顿,“陈非,你有没有兴趣试试销售这个职位?”

陈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抱歉地看向赵紫灵:“赵总,对不起,我很感谢你的器重,但是……。”

他含蓄地止住了话头,但是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赵紫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刚才说“调动”,是自谦的说法,这个机会对陈非来说,明摆着是升职,薪水提高自是不必说了,销售员的基本工资本来就比仓管高,而且还有提成。

更重要的是,一旦跳到销售岗位,就等于铺开了一条上升的路,他们公司目前还没有销售经理,由赵紫灵直接管理两个销售员,但是将来随着分店增加,公司结构就会增加垂直的管理岗位,比如销售主管。

而且,就算没有升上去,销售人员就业的选择也比一个仓管要多得多。

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以前时机未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向陈非透露过任何这方面的意向,就是担心陈非一旦动了调职的念头,万一最后不成,反而会影响他做仓管的稳定性。

她以为说服陈非是十拿九稳,甚至,她根本不把今天的谈话定为“说服”,她以为她只需要“通知”一下当事人。所以当陈非这样干脆地拒绝之后,她意外之下,甚至没控制住自己的惊讶:“为什么?”

陈非沉吟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慎重:“我想我不太适合销售这个职位。”

赵紫灵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陈非的敷衍。她脸一沉:“陈非,如果你要拒绝公司的安排,至少应该拿出一点诚意,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

真实……

陈非苦笑,对威扬的人,他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真实二字。越编越多的谎言,被拆穿的那一天,他要拿什么脸来面对这些没有深交却一直真诚相待的同事?

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个听起来最说得过去的理由,即使这理由让他显得有点窝囊:“赵总,我知道我这样不识抬举,但是我真的不想往销售方面发展,我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虽然没什么发展前途,但是没有压力。我真的很抱歉。”

赵紫灵觉得非常无语,但她偏偏无法反驳他。

工作认真负责又怎样?能出色完成任务又怎么样?所谓人各有志,他喜欢安于现状,你如何能说这是错的呢?

当然,她可以给他上课,告诉他男人要有远大的志向,要能够接受挑战,要对得起上司的看重……但是,她看着陈非温和却坚定的双眼,那些高谈阔论就像被卡在喉咙里——这一刻,她再次意识到,在陈非面前,她摆不出上司的架子。

几个念头在心里转来转去,最后化成一声叹气:“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新店要九月份才开张,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陈非连忙点头应下:“我会的赵总。”

退出赵紫灵的办公室,陈非站在门口,因为连续数日失眠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更加苍白。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陈非的异常,后天就是众人期盼已久的桂林游,格子间里的同事们精神振奋地忙碌着,恨不得把未来一周的工作全部搞定,换取一个不受打扰的假期。

电话铃声、交谈声、键盘声,再正常不过的写字楼氛围,而且是十分活跃健康的那种,却令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

深吸一口气,他默默调整了脸色,往茶水间走去。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你想过未来吗?”

他的未来……

闭上眼,一片白雾般的茫然。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他不知道。

没有沿着某一条道路奋斗的雄心,没有憧憬,没有目标,他的未来,是一片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构筑的虚空。

接受赵紫灵的提拔,换到销售的位子,劳心劳力,有必要吗?

如果为了一份自己并不在乎的工作也要努力奋斗,那么他当初何必进威扬?

但是,就这样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呆在仓管这个位子上到合约期满吗?然后呢?

顾靖扬说得对,然后呢?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一成不变,他自己想要当鸵鸟,但那些与他有关的人,他们的人生都在不断前进,无论他介不介意被抛下,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拖着,姿态狼狈地,跌撞前行。

刺耳的闹铃把他从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中惊醒,他按掉闹钟,头痛欲裂。

把头重新埋进枕头里,正想不管不顾地再睡一会儿,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呼地坐了起来,抱住脑袋呻吟——今天是他们公司集体出游的日子,早上八点半的飞机。

下床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整个人头重脚轻,太阳穴的地方突突地痛,陈非心里骂了一声“靠”,居然在这个时候感冒了。

按说感冒其实没什么,连药都不用吃的病,他一个大男人,从不把这种小病小痛放在心上,该干嘛干嘛,饮食作息都不用调整。

但自从进了泰盛之后,也不记得从那一年开始,他的感冒加了一个新的症状——头痛,不管是流感还是上火引起的,每次感冒必定是以头痛开始,就像头上戴了一顶紧箍咒,稍微咳嗽一声脑浆都有要被扯裂的错觉,连集中精神都办不到,更不要说正常办公、交际、做事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没日没夜地睡上两天才能缓解。

刚开始陈非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心上,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毛病却越来越严重,大概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发作一次,他也曾经想过去看医生,但后来公私两忙,到底没顾上。

奇怪的是,离开泰盛后,这个毛病也跟着不药而愈。搬到北京这一年多,别说头痛了,他连感冒都没有,这个头痛的症状,也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先是失眠,再是头痛,陈非苦笑了一声,最近的日子真愉快……

但怎么偏偏是今天。

干脆再加一个胃痛,那他以前的毛病就算回来齐了。

忍着两边太阳穴不间断传来的熟悉钝痛刷牙洗脸,没有胃口吃饭,他喝了一杯温开水,又担心胃病真的发作起来,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用牛奶泡一碗cereal勉强吃了,才拖着行李箱出门搭公车。

同事们约好在公司碰面,一起打车去机场。

陈非一下公车,就看到徐芳和江晓梦站在公司楼下。

“陈非!” 江晓梦招手叫了他一声,两人拖着行李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陈非正纳闷,她们已经走到跟前。

正好一辆空车经过,江晓梦又眼疾手快地去拦车。

“不等赵总她们吗?” 陈非人不舒服,反应比较迟钝,一时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我们三个人一部车,赵总和南希他们住得比较近,他们四个一起走。”

陈非强打起精神,把三个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自觉地坐到前排去了。

一上车,他轻轻把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头痛得要裂开一样,再站一会儿都是折磨。

江晓梦在后面兴奋地叽叽喳喳,幸而前排有栏杆,后面有徐芳跟她聊天,不然陈非真没把握他能应付得过来小姑娘的活泼激动。

这会儿才六点出头,一路畅通无阻,车走得又快又平稳,他实在难受,没多久就睡过去了,一路睡到机场,连车停下来都没发现。

“陈非,你还好吧?” 卸行李的时候,徐芳关切地问道。她毕竟比较年长稳重,很快注意到陈非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跟他平常沉默却温和的气场差太多。

陈非也不矫情,点点头:“好像感冒了。没事,等会儿上了飞机再睡一阵就好了。”

“要出门旅游却生病,你可真倒霉。” 江晓梦大大咧咧地说。陈非只是气色有点差,没什么明显的感冒症状,脸色也挺正常,看起来并不严重,她没太放在心上。

他们约好在机场12号入口处集合,刚才喊停车的时候司机惯性地溜了一小段,他们在16号入口下的车,但此时机场的人非常少,进门左转,他们就看到了要找的人。

“他们在那里!” 江晓梦往前方一指,加快脚步走过去。

只有陈非,在看到那群人的时候,脚步却不自觉地顿住了。

靖扬……他怎么会在这里?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