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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逆旅的等候 麦蓝 4809 2024-01-17 13:13:08

How I wish I could surrender my soul;

Shed the clothes that become my skin;

See the liar that burns within my needing.

How I wish I'd chosen darkness from cold.

How I wish I had screamed out loud,

Instead I've found no meaning.

I guess it's time I run far, far away;

find comfort in pain,

All pleasure's the same:

it just keeps me from trouble.

Hides my true shape, like Dorian Gray.

I've heard what they say,

but I'm not here for trouble.

It's more than just words:

it's just tears and rain.

……

James Blunt嘶哑的歌声在车厢里缓缓流淌,那歌词一字一句,就像尖锐的刀刺进他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荒芜寂寞在心底疯狂生长。

看出来他不想说话,顾靖扬一直保持沉默,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一些。偶尔在红绿灯的时候,他转头向副驾看去,眼底一片担忧。

陈非靠在座位上,略微侧着头,闭着眼,外面的霓虹明明灭灭,光影在他的脸上变幻不定地跳动,一滴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缓缓流出,划过鼻梁,在另一边脸庞上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在顾靖扬过往三十三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遇到过像陈非这样的人,复杂深邃得令人无从捉摸,每一次觉得稍微了解他一点,没过多久又会发现他依旧深不可测。

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喜欢过一个人,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愿离得太远,每一次拿起电话都要犹豫再三。谈过那么多次恋爱,他到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患得患失。

开好车的优势就是,在任何一个小区都可以长驱直入。靖扬把车平稳地停在陈非的公寓楼下,下车绕到陈非那边,拉开车门,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陈非,到了。” 口气轻柔得仿佛怕把他吵醒一样。

陈非睡得迷迷糊糊,没发现顾靖扬动作之中的亲昵。睁开眼的时候,对方俯身站在车门口,黑暗中只有一双眼闪着温暖的光芒。他解开安全带,顾靖扬后退一步让他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堂,习惯性地对保安点头问好。保安手脚利落地在陈非拿出感应卡之前输入开门密码,听到“卡”一声,陈非推开玻璃门,脚步顿住,回头道:“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顾靖扬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不过是喝酒,哪有什么可忙的。反正来都来了。”

陈非的胃还在隐隐作痛,多说一句话都难受,他不喜欢麻烦别人,何况他真心觉得有没有人陪着都没差,但想一想,既然没差,随他吧。

他知道自己今天旧病复发纯粹是因为空腹喝酒,进了公寓,他打起精神走进厨房,准备给自己煮点粥,刚把高压锅拿出来,顾靖扬按住了他的手:”我来吧,你去休息。”

“你?” 陈非疑问地看着他,这家伙不是对厨房零天分吗?他对顾靖扬那个乏善可陈的开放式厨房是印象深刻。

“你想吃什么,我来。”

陈非拉开灶台下面装米的柜子,又指着高压锅的盖子,慢慢地说:“一杯米,洗两遍,四碗水,煮到这个红色的栓子涨起来,改中火再煮五分钟,然后关火,等锅里的气释放之后,这个栓会回落,你会听到’叩‘的一声,这样就好了。”

“OK!” 顾靖扬一一默背在心,然后慎重地点头。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

看到他一副如临大敌还要装作镇定的样子,陈非忍不住笑起来,好像胃也没有那么疼了。

走出厨房前,想想不太放心,又加了一句:“栓子没有回落之前,别试图打开这个盖子,还有……别紧张。”

最后一句话令顾靖扬有些不解。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

他人生中下厨的次数真正是屈指可数,当然他并不是懒,更不是大男子主义,虽然祖父从小就经常在他们耳边念叨“君子远厨庖”,他毕竟是在美帝的西式教育下成长的民主之子,人人平等的平权观念是刻在灵魂里的。

只是,他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把面粉和水揉一揉,再压一压滚一滚,就能变成一张pizza饼,而他按照比例弄出来的却是硬邦邦的一块石头面团;人家两颗鸡蛋打一打入锅能做一个omelet,他的蛋液一倒进去不是变焦炭就是变蛋粉渣。

经过几次不太愉快的尝试之后,顾靖扬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不善厨庖的事实。与其浪费时间跟自己的厨艺较劲,不如把时间花在擅长的地方,他一向很能认清自己优缺点,扬长避短几乎已成条件反射。 更何况他也不是个挑食的人。

你瞧,刚才那口锅还挺友好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开始嘶嘶发出声响,接着就越叫越大声,然后那颗红色的栓子就如同陈非说的那样涨了上去,高压锅的声音也越发嚣张,声嘶力竭地,仿佛里面的气体随时都要冲出来把屋顶掀翻似的。

顾靖扬好几次想把陈非叫过来,硬生生忍住了,如果不是陈非那句“别紧张”,他大概早就落荒而逃了。但是陈非那句话就好像一颗定心丸,也好像一个指南针,告诉他,这个叫声是正常的。

他掐着时间把火关掉,高压锅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然后变成噗噗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宛如天籁的轻轻一声“叩”,红色的栓子果真落下去了,他的心脏才算落回胸腔。

又过了一小会儿,顾靖扬小心翼翼地打开锅盖,看着里面白花花一锅看起来正常无比的粥时,很是惊讶了一番。忐忑不安地尝了一口——粘粘稠稠的米粥,居然是很正常的味道。他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盛了一碗端进房间,陈非闭着眼半坐在床上,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

顾靖扬把粥放在床头:“我吵醒你了?”

陈非摇头:“本来也没睡,”目光从那碗粥上挪开,对上顾靖扬的眼,“谢谢。”

顾靖扬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的受罪都是幻觉:“总算没搞砸。不过我的能力也就这样了,什么菜都没有,怎么办?”

“我冰箱里有咸鸭蛋,麻烦你帮我拿一个过来。”

那是什么?顾靖扬疑惑道:“咸鸭蛋?不用煮?”

陈非愣了一下,随即乐了:“你来中国这么多年,没吃过咸鸭蛋?”

顾靖扬有点窘:“应该是……没有吧?”他从没听过哪道菜有这种东西的。

陈非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顾靖扬赶紧扶住他肩膀:“你告诉我放在哪里,我去拿就可以了。”

“我怕你给我拿个生鸡蛋过来。”

陈非从冰箱里拿了两颗咸鸭蛋:“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一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不了,我不饿。”

陈非没跟他客气,自己坐在餐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吃。他其实吃不下,这个时候任何东西对胃来说都是刺激,但是不吃,等下绝对更刺激。

顾靖扬也不打扰他,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杂志。一时之间,客厅里安静得只有汤匙和碗碰撞的声音,和偶尔翻书页的声响。

陈非吃了一会儿,肠胃和思维一起回暖,他转过头去,冲着客厅的人道:

“Andrew,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吧?”

顾靖扬刚要说没关系,陈非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了,只是胃痛而已,等下吃个药,睡一觉也就好了。”

顾靖扬没有立刻回答,他是不太放心,而且比起去云空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他更愿意和陈非在家里呆着,哪怕就像这样什么都不做。但他同时也明白,陈非说的是事实。

他缓缓站起身,穿上外套,动作沉稳得让人察觉不到任何异常:“OK, call me if you need anything, ”他无意识地用英文说着,“You have a friend here,you know.”

“我会的,谢谢。”

陈非注视着顾靖扬走出去,轻轻的“咔嚓”一声,门板关上,室内恢复了刚才的安静。

不对,好像更安静了,仿佛空气都凝固的静。

陈非呆呆看了一会儿门板,原来,不是不能分担的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原来有人陪伴,真的不一样。

顾靖扬轻靠在门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却无法吐出心中的憋闷。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陈非跟自己一样,哪怕他喜欢别人,他都会要求留下来,他真的不放心。

但他没有选择。他不过是一个朋友。一个连说喜欢的资格都没有的朋友。

顾靖扬回到云空的时候才9点出头,那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嘀嘀咕咕,一看到他,一脸便秘的表情。

顾靖扬随便挑了张临窗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Kevin跟在他后面,帮他倒了一杯红酒,立刻识相地退出去了。

“你怎么回来了?人没事了?” Max默默观察,看不出顾靖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说我呆着也没差,我就回来了。”

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果然不好办啊……

今晚他们俩的革命感情迅速加深,都是拜陈非所赐。

“老大,你……他……你和他……” Simon有些艰难地试图组织语言,却无法组织自己的语无伦次,这也不能怪他,他和Max讨论了半天,越讨论越疑惑,这件事完全超越了他们的想象能力之外。顾靖扬和陈非?难道同志圈里面也流行王子灰姑娘麻雀变凤凰?接受不能啊……

“不用瞎猜了,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顾靖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浅尝辄止,优雅随意的姿态,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Max翻白眼,他想吐槽一句,如果我或Simon突然胃痛,你能那么紧张?忍了忍,到底还是没说出来。感情的事情,各人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顾靖扬又不是女人,就算暗恋单恋苦恋,也不需要他们来当知心大姐。

转念一想,心里暗叹,人跟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邪门。萧孟安VS陈非,如果不是因为靖扬,他这辈子都不能想到要把这两个人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不是他势利,他可以很客观很中肯地说,无论是纯粹从男人看男人的角度,还是帮兄弟选对象,萧孟安的条件远远甩陈非不止十条街,但有什么用呢?他老大愣是看不上人家萧孟安,搞得人家现在伤心人别有怀抱。

老大到底看上了陈非什么?想不通啊想不通。

“说正事吧,JP的行程敲定没?”

Max晃了晃手机:“10分钟前刚收到他秘书Delphine的电邮,这次又说要五月份戛纳影展结束之后才能确认。”

果然是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的法国人……三个人都沉默了。

Jean Pontallier作为当今法国影坛最有影响力的艺术片大导演,目中无人个性古怪这些都不足为奇,但出于某些原因,对于进入中国这个连好莱坞都虎视眈眈的巨大市场之事,这位叫好又叫座的名导却一直显得不甚热衷。

GMJ已经在他身上花了两年的时间,这两年期间单是顾靖扬就亲自跑了四趟法国,终于让他点头同意过来看一看,结果就只是这“看一看”,他都能从去年9月份拖到现在。

前两天他的新电影刚刚杀青,Max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他的首席秘书Delphine女士,对方回复说今天一定会给一个准确的消息。结果,还是拖。

“老大,这个project再拖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咱们确定还要做下去吗?”

Simon的考虑很实际,一个项目拖两年,投入的精力尚在其次,关键是还看不到收益,风险太大,不符合GMJ的投资风格,虽然到目前为止,劳心劳力的大部分是顾靖扬自己,并没有太多动用公司的资源,但是,反过来说,顾靖扬也是公司最大的资源,这个项目——不划算。

再者,正因为JP名气太大,他拍片慢、挑片更慢,没有令他心动的剧本,三、五年他都可以不出一部作品,他手上刚杀青的这一部估计是来不及合作了,而下一部……就算现在花大力气谈拢了,谁知道数年之后又是什么光景?

“当然要做下去。”顾靖扬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们,JP不会进中国;没有JP,我们的电影版图就不完整。”

看了看他最得力的两个助手,也是他在中国最好的朋友,顾靖扬叹了一口气:“你们都知道,这是我在中国最后一个project,我调回美国之后,这边的经营方向我将不会再干涉,因此,我必须在离开之前把这件事解决。”

Max和Simon都很吃惊:“Andrew,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事会那边明明已经内部通知,等顾靖扬一调回去,就要收回中国分部的自治权。也就是说,到时候中国分部将直接对总部负责,而不像现在是并列关系。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中国市场的特殊性,总部那边不了解,难道我们不了解吗?我以为让它独立运作是最好的。”

“但你了解这个市场。董事会清楚这一点,他们不会同意的。” Max做为未来中国分部的CEO,听到顾靖扬这番话,既喜且忧。

“现在我当然是了解的,三年后呢?五年后呢?市场是不断在变的。”

道理当然是没错,然而事到临头,这些道理往往就被选择性遗忘了。权利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东西,越是身处高位,越难有那个魄力去放弃本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权利。

Max和Simon两个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顾靖扬一直是他们真心追随的领袖,所以当年硕士毕业,两个人就毫不犹豫地把前途交在他的手上,跟他共同奋斗,又随他来中国从头开始。

如今他们一个即将升任CEO,另一个掌管公司年收益65%的动画部门,他们以为跟他的距离正在逐渐缩小,却时常被现实冷不丁一拐子敲醒,定睛一看,他们跟他差距,还是那么遥远。

“所以,JP会是我在中国最后一个项目,不计代价,势在必得。”

“老大,JP是一个伟大的导演,这一点我认同。如果这是你的目标,我也会全力以赴去达成。只是,为什么?” Max不自觉地坐直身体,收起他那吊儿郎当的表情。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进发行业?”

当然记得。两个人齐齐颔首。

GMJ原来在电影产业的供应链上游,把动画特效做到一流,短短几年便打出名头,好项目源源不断找上门来,公司业绩一飞冲天。接下来顺理成章地上市,纳斯达克已如囊中物,资金将会迅速充盈。那么下一步要如何走?那一段时间,公司几个一同创业的股东讨论了很久。

按照公司当时的情况,摆在前面的坦途不止一条:横向发展的话,不管是往游戏方向发展,还是拓宽电影产业的供应链,那都算是GMJ的特长领域;若要纵向发展,那么按部就班的下一步,应该是参与电影制作,发挥自己优势参股,也能将风险降低到最低。然而GMJ却跳过自己的优势领域,直接介入电影产业的下游发行,虽然主动权更多了,但……风险也高了好几个级别。

当时,顾靖扬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这是我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

顾靖扬很少提到“梦想”这两个字,他不是那种天天把理想啊奋斗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凌云壮志的人。他思路清晰、眼神清明,设定了目标就勇往直前;他能说会道,精通所有沟通技巧,但他从不浪费时间宣扬口号。所有人、包括他的合伙人,包括Max和Simon这些把未来押在他身上的同学校友,对这个年轻的掌门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高瞻远瞩,脚踏实地。

因此,当他对伙伴们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冲击力可想而知。他说,那是他“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

那场通宵达旦的会议,仿佛在几个年轻的股东心中点燃了一把烈火,激起他们创业之处时的雄心壮志——就算失败,了不起重头再来。于是,在临上市的前夕,GMJ以全票通过了进军电影发行业的决议。

顾靖扬看了看自己的两个朋友,有些话已经不适合在公司会议上公开说,更加不能在董事会说,上市公司有它的游戏规则。但这两人是他的左臂右膀,是中国分公司的支柱,也是他打算信任一生的伙伴。

“我为什么要做电影呢?就像流行音乐一样,电影首先是很有趣的,它可以只是人生的碎片,是喜怒哀乐的缩影,也可以像所有高级艺术一样,开辟鸿蒙,启发智识,影响一整个时代的思想,甚至文明。

我们这些年做电影,能否卖座、收回投资是第一考量,不管那些片子有多烂、多肤浅,因为我们得对股东负责,让股东赚钱。但是我既不是赚钱的机器,赚钱也不是我的终极目的。”

顾靖扬平静地说着,既没有慷慨激昂的口沫横飞,也没有理想主义的面红耳赤,他眼神清明稳重,却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他双手交握,淡淡一笑:

“如果不是为了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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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Tears and Rain, 我心目中最贴切的陈非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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