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兰登这个人这么久了, 不说了如指掌，艾维也觉得自己大致清楚了他的性格。
疯狂、有出乎常人的侦察嗅觉，没有同理心, 他认知中的人大概只分为兰斯和其他人。
但是兰登这样出现在他面前，艾维还是有些诧异的。这种水平的交涉水平不像是兰登应该展现出来的。
或许是关心则乱吧, 又或者是恨了这么多年, 所以难以接受真相。
不过哪一种, 艾维都不想放任。
兰登这种人就好像带着血腥味的鬣狗，如果不让他害怕，那么他就会认为你弱小，找机会就有可能从你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肉。
诚然，兰斯是一条拴住疯犬的绳子, 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兰登真要发疯, 他也拦不住。
他们兄弟的牵制是相互的。
而艾维对被当作试探的猎物这种事情，非常、非常、非常不乐意。
他的脸色还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甚至轻轻笑了一下，眼神却格外具有压迫感：“是什么给了你可以随意拿捏我的错觉？”
他可不信如果他误会的人是当初那个可以轻易掀起腥风血雨的人，兰登还会敢这样凑到他面前，把他当成什么予求予夺的大好人。
“因为救了那些人？”艾维语气嘲讽, “所以连道歉都是如此轻忽, 觉得我不会在意，而会愧疚于让你们兄弟两个出现间隙，于是主动帮忙解释, 松缓你们的关系。”
“我可以。”
艾维看着兰登因为这句话亮起的眼睛, 觉得自己坏透了，但是特别高兴：。
“但我不。”
兰登的眼睛中似乎因为这耍他一般的话而燃烧起了火焰。
他才不在乎兰登要不要恨他。这句兰登该给当年的“艾维”的道歉说得如此不甘不愿, 就算“艾维”大抵也是不在意的，但是艾维也没有兴趣做这种“伟大”的体谅。
他这人睚眦必报。
艾维并没有立马结束这段对话，而是语气重新舒缓下来：“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弟弟因为我的原因，和你冷战。”
“你不管怎么尝试，都没有办法得到任何回应。”艾维盯着兰登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只是这次下毒的事情爆出，兰斯应该不会和你闹得这么僵。”艾维若有所思，“那么就是你当初给‘我’下毒的事情因为某些原因暴露了，所以兰斯无法接受。因此你刚刚说‘当年不该对你用毒’，也是为此而道歉。”
“你语焉不详，是因为不甘愿道歉，也不想提及弟弟对此事的在意，然后被我拿捏。所以只是想从我口中得到原谅，然后借此得到弟弟的退步。”
兰登身体一僵，手指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
艾维笑了：“猜对了~”
兰登将手搭在了腰侧的剑柄上：“你！”
艾维完全没有被威胁到：“你好像完全学不到教训。”
他抬眼：“白跑的一趟，愉快吗？”
“你果然之前是故意的！”
“是啊！”虽然因为身体不好，艾维感觉有些脱力，但是丝毫没有退步，“唯一的弟弟不管是下落还是情感似乎都被我掌控，是不是很不愉快？”
艾维看着兰登狼狈的表情，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看起来特别像反派：“多谢款待。”
“看到你不高兴，我就开心，开心极——了。”
“嘭！！！”半扇门直接被狠狠拉下，从门框脱落，悬悬地挂在原处，似乎随时都要掉落。
而气愤的始作俑者因为无法动手，跑远撒气去了。
艾维咳了两声，还是忍不住扶着墙壁狠狠地笑了起来。
向来总是被别人噎得不行的大将军大概是第一次被别人弄得要跳脚。
这个人真的是……
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好人。
他若是真的如他的愿去劝兰斯，兰登大概心中要更加轻蔑于他的愚蠢。
但他真的做出自己是什么大boss般的存在，就吓一下他，他也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可是有因为兰斯的重视，害怕他用什么方法告状，于是把自己气得要死。
“咳咳……哈哈哈哈。”
“真是……我既世界啊……”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这类话大概是这种人的笑话吧。
可是，他并不觉得好笑，也不想这样的人在他面前笑出来。
艾维慢慢地抚摸着自己脖颈凸起的皮肤，在衣领之下坑坑洼洼，是他早在自漫长沉睡苏醒后，第一次查看这具身体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的特殊伤疤。
自左到右，触目惊心。只是想想，就可以猜到当初下手的人有多么狠辣。
他曾经认为这道疤已经足以带走承受者的性命。
这道疤……一点都不好笑。
艾维感受着手指贴在脖颈皮肤处的触觉，冰冰凉凉的。或许不好看吧……但是艾维并不觉得想要去掉它，他轻轻抚摸着这道可怕的疤痕，好像隔着它和过去的自己无声地对话着。
腿上突然传来了一点毛茸茸的触感，艾维低头，小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腿边，用尾巴轻轻地圈住了他的腿，似乎在无声地安慰着他。
艾维摸了一下小黑猫的下巴：“我没有在伤心，谢谢你。”
“只是……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艾维重新恢复了轻松的表情：“红月把安迪新寄的信拿回来了，让我们看看小泰迪写了些什么？”
他从门边的一个小台子上取过刀身细长的裁纸刀和被封好的信件。
修长的手指持着精致小巧的细长刀具，轻轻一划，就将上面封着的火漆从中间划开。力道刚刚好，并没有伤到其中的信件。
这封信一如既往拉拉杂杂地写了很多无关的东西，寻找过去事情背后真相的进度似乎较为缓慢。毕竟知情人只是少数，因此安迪他们正在积极接触王室小公主琳达。
在伊芙伯爵本就和琳达公主私交不错的前提下，又或者还有主角光环的作用，琳达公主现在和安迪他们的关系还比较融洽。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安迪听说好像王和王后因为某些原因似乎正在冷战。虽然其他人都没有察觉，但是小公主琳达敏锐的发觉自己的父王和母后这段时间没有任何除公事以外的交流。
艾维略一思考，挠了挠小黑猫的下巴，道：“之前就计划要去王城了。现在就开始准备出发吧。”
“喵。”
艾维抽了一张信纸，开始写回信，不日他就将抵达王城了。
那些过去……
他还是决定要重新拾回来。
他又忍不住触碰了一下脖颈间那道难以消失的疤痕，垂下了眼睫。
*
兰登很恼怒。
但是一种恐慌就如同藤蔓一般自缝隙钻入了他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并不凶猛，也不霸道。
他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早就说让兰斯抛却他无用的善良了！
他早就说艾维不是一个好人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和他发着预警，可是兰登不想听。
他又回去房间拿起静悄悄的镜子，更不愿意将镜子交回艾维手中。
兰斯他只是在耍小孩脾气罢了。兰登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反复看着手中的镜子，仍旧不相信兰斯为了别人真的就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了。
等他冷静下来，他们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话题了。兰登这样想。
毕竟他们兄弟吵过无数次架，但是他们现在仍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亲人。
艾维只是一个无关的外人，兰斯不会为这样一个人生很久气的。兰登起初是这样认为的。
但一天、两天、三天……
不管是他喊兰斯，还是去叫其他的什么人，他们都仍旧不愿意给他回应。
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道：“你还是把镜子交给艾维吧。兰斯现在不太想和你说话……”
“那你能和我说说他……”
“不。”那个男人平淡地拒绝了，“我也是被艾维救了的人。”
兰登哑然。
这场漫长的冷战一直持续到兰登知道艾维即将离开的时候。
艾维是在和红月商量路线的时候见到神情萎靡的兰登的。他看起来比之前一夜未睡要更瘦了，就好像这短暂的时间迅速地消耗了他的精神。但他的衣服仍旧是整齐的，就好像一个内里已经空掉的人，徒劳地支撑着自己的外表。
他已经“空”掉了。
艾维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这样想。
兰斯竟真的没有原谅他吗？
艾维其实猜测兰登一定会用春秋笔法来描补当初的事情，所以他们会吵架，但是应该不会吵很久才对。
回忆起在兰登生气离开的期间，他所见到的那些新出现的弹幕，艾维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在糊弄兰斯这件事情上，兰登一定很专业的。
等等……
艾维想到好像兰登暴露的契机是……
艾维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
于是等兰登真的走到面前的时候，艾维竟然觉得心情也并不糟糕。
兰登好像真的被这些天的冷遇给泼了一盆冷水，表情相较上一次来说好了许多，看起来认真了许多。
“艾维。”他的表情郑重，竟然真的道了歉，“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救了我弟弟。”兰登看起来很疲惫，他真的没有想到兰斯真的会这样久地拒绝再次和他通话，甚至连其他渴求和亲人联系的人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他并没有撒谎。
他真的很想念弟弟，也想知道他现在身处那里，身体如何，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又倔强地不想认错。
作为家里面的家长，他怎么会错呢？
但是思念就好像细小的蛛丝，一根一根地，将他完全缠绕，最终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他在网的中间，被困得动弹不得。
艾维仿佛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线，将他们给隔开。如没有得到他的谅解，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再次见到他的弟弟。
这种被拿捏到软处的感觉非常憋闷，兰登很不喜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受到这样的威胁了。
但他也意识到，如果他不愿意退让，那么或许他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了。
一辈子也捡不回来的东西。
兰登敏锐的本能强烈地给予他示警。
他擅长捕捉细微的线索，在放下焦虑、倔强、怀疑和痛恨之后，在静静地坐于黑夜的角落时，他会突然想起那个魔族的话——
“害死……”
他打断了那句话，但是他知道那魔族说得后面的那个人只可能是艾维。
他当年……已经死去了么？
兰登曾经是想艾维或许在当年并没有死去，他或许用什么办法侥幸解了毒，又或者得了道具吊着一口气，于是如今满头青丝变白发，虚弱不同往常。
可是……如果是已经死了呢？
现在的艾维，会不会只是一个亡灵。
太久了，这片大陆已经许久许久不再出现亡灵了。兰登也不清楚亡灵究竟该是怎样的样子。
但这个想法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让他回忆起艾维所说过的话：“我不是那个艾维。他已经死在了十五年前，我没有资格代替他原谅你。”
他曾经听过，似乎自地狱归来的亡灵并不完全是生者那样的人，这也是后来亡灵魔法逐渐失传的原因之一。
历尽千辛万苦唤出的亲人亡灵，却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他们或许有着一样的面容，但记忆和性格都有所变化。这些都反复提醒着他们痛苦的现实。
会不会……艾维真的是一个亡灵。
他是十五年前的艾维，但又不完全是。
这个想法让兰登开始呼吸不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上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
如果当初艾维因为他而真正死去，而这件事又被兰斯知道，那么他们兄弟之间将永远存在一条裂缝！
一条……由生命划分出的不可逾越、无法弥补的深沟。
这条生命，甚至还属于曾经救过兰斯的人。
兰登的心几乎要完全停跳。
会毁了兰斯的！
这件事会毁掉他的！
他会终日于愧疚和悔恨中不见天日，一生都在用所有时间和精力来弥补哥哥的过错中度过。
他不会再只是他自己。
他不会原谅自己。
也不会原谅他的哥哥。
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
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事实，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兰登往日里清醒可靠的大脑里面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
他爱兰斯。
他、他并不想毁掉他……
明明从头到尾，兰斯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他什么都没做。
做错的是他！是他这个兄长！
是他……
是他因为偏见没有好好调查就认定了弟弟因艾维而死。
是他草率地决定了加入了围杀艾维的计划。
也是他在知道王室选择用“蝶梦”这味保险，但是狠辣的毒药之后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觉得就该这样对待叛徒。
是他的错……
明明和兰斯没有关系……
他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和兰斯说过这是怎样的一种毒药。
兰登不敢。
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兰斯知道真相后的画面一次次在梦境中出现，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不敢看见，于是他睁着眼睛，不敢闭上。
有个声音在心底响着，那是兰斯所说过的话：“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轻忽地对待生命？这世界上的其他人，每个人的生命都和我们彼此的一样重啊……”
兰登不记得这是他们哪一次吵架的时候兰斯说的了，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记得这样清楚。
明明原本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可是他总能在每一种未来里听到这句话，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伴随着决绝的决裂，就好像改变不了的未来。
兰登甚至有些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起来。
他要失去弟弟了。
他无比清醒、无比痛苦地认知到了这件事情。
而唯一的转折点，只会出现在他如今所面对的这个亡灵身上。
可是对方又怎么会原谅他呢？兰登想到之前艾维对他的讥讽。当时的他尚存幻想，将艾维的嘲讽之语当作事实，好像这样就可以继续他那无用的道路。
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才是真相。
只是他过去从不肯让那软弱念头冒头。
而如今，这最锋利的一把刀刃要砍到他最在乎的这个人身上了。
他终于愿意醒了。
绝望地醒了。
唯一的生路与死路似乎并没有区别。
因为怎么会有人愿意原谅曾经杀死自己，让自己成为亡灵的人呢？
就算他说出“对不起”，亡灵说出的“没关系”又还能够算数吗？
兰登有的时候会想隐瞒一切。
只要不知道，那么一切都可以装作没有发生。
可是他知道，那不可能。
除非他将自己的弟弟如同鸟雀一般禁锢于金色牢笼中，不然对方迟到都会知道真相。
兰斯虽然天真，但并不愚蠢。
他没有办法骗他一辈子。
于是他来了。
就好像一个拖着已经死去的躯壳的囚犯来接受自己的审判。他道歉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浓重的死亡感。
但兰登就算是此刻也不是空等屠刀落下的人，他继续道：“我过去做了错事，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可是，请你给我弥补错误的机会。”
“五年、十年，哪怕一辈子也好。让我可以弥补我的错误。既然是我的问题，那么和兰斯没有关系。”兰登抬头，眼神带着殊死一搏的明亮，“你要去王城的话，我可以帮上很多忙。你救了兰斯，提供帮助是我应该做的。”
“金钱、人手、还是信息。作为一个权力在握的将军，我可以给你需要的一切。”
他低下了骄傲的头颅：“我愿意为你奉献一切。”
“包括我的忠诚。”
艾维看着他，没有说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艾维声音冷淡，“你难道以为我不清楚你为什么道我面前说这么一番话吗？”
兰登的身体僵住了。
艾维看着他：“你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把柄而献上忠诚。”
“始于隐瞒的念头，披上了道歉和悔过的皮，于是你向我献上了剑与权杖。”
“是啊，很美好。”
“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永远处于随时可能被揭穿、被威胁中的情况很快会磨掉你的精神。你开始睡眠不足，易燥易怒，于是你最终决定解决这个烦恼的源头。”
“失败也无所谓，因为死亡也是美好的结局。”
兰登猛然抬起头：“我不是……”
“你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敢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吗？”
兰登哑然，他瞳孔颤动，因为这的确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太了解人在长期高压精神崩溃下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因为高压拷问本就是他们会使用的一种审问手段。
完了。兰登用力闭了闭眼睛，他本就在艾维这里没有信用，就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
全完了。
兰登几乎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好像有无数尖叫声杂乱的在耳边响起，让他的大脑疼痛无比。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血肉中，这才让他勉励保持住了挺立的身姿，没有立刻委顿下去。
但是出乎意料的答复就在此刻传到他的耳边——
“我答应。”
兰登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过不按你说的。”
“我接受你说的此事和兰斯无关。”艾维没有管几乎失去表情管理，脸部五官变得格外扭曲的兰登，刚才的疾言厉色变得舒缓，“但是，你帮忙的时间缩短，三年就够了。三年之后，一切一笔勾销。我说话算话。兰斯从头到尾都不应该卷入这件事情。”
“我不需要借此给一位将军拴上狗链子，也没有这样的爱好。”
“你无需献上一切，只要提供我需要的帮助就足够了。”
兰登的话丝毫不含柔情，却因此更显真实。兰登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他单膝下跪，久久没有抬头，如同一位最忠诚的骑士。
这一刻，血液沸腾，激动和感激沉淀。
此时才是真真切切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