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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的日子变得平静而有规律。我的孩子们全都健康而且成功,在为他们的工作和教育忙碌着。我们也没有了经济困难。我的收入变高了。马苏德挣到的薪水也比普通人要高。作为一名老兵,他还会得到津贴,足够他买一辆车和一幢房子。西亚马克完成了学业,开始工作了。他也在不断地给我们寄钱。

战争结束以后,帕尔瓦娜开始有规律地回到伊朗。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岁月的鸿沟都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我们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仍然是那样风趣快活,能够让我笑昏过去。我从没有忘记欠她的情分。十年时间里,她一直像一位充满爱心的母亲一样照顾着我的儿子。西亚马克仍然会将自己的全部假日和帕尔瓦娜一家人共同度过。帕尔瓦娜不断地将他的生活细节告诉我。那时我就会闭起眼睛,在脑海中努力勾勒起我不曾和儿子共同拥有的那些生活。渴望见到西亚马克成为我唯一的哀伤,偶尔会让我的世界陷入黑暗。

连续两年,西亚马克都要我去德国看他。但我还要照顾马苏德,并为年龄还小的希琳担心,这让我无法成行。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了对他的思念,决定去德国一趟。对此我非常紧张。出发的日子越近,我就越感到不安。我很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承受十年远离他的生活。我被深深地困在各种磨难之中,甚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看过一眼他的照片。

哈米德经常说:“没有理由的忧郁和哀伤就是小资产阶级的特点……当你的肚子吃饱了,不在乎其他人的苦难,你就会沉浸在那种空泛无聊的情绪里。”也许他是对的,但我一直都能感觉到和西亚马克分离的痛苦。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所以一直压抑着这些情绪,甚至不承认自己是多么需要见到他。现在我的生活相对安定下来了,我有权利思念我的儿子,我渴望见到他。

我和希琳告别的时候,她看上去很困扰,却又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是因为你不在而感到难过,我只是因为自己现在还不能办信用卡而难过。”她已经十四岁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在人生中获得的关爱让她充满了自信,并且她总是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尽管她很不愿意,我还是将她留下来,交给马苏德、法蒂、曼索耶和芙罗兹哈照顾。然后我就飞去了德国。

我走出法兰克福机场的海关,期待地看向周围,甚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名英俊的年轻男子向我走来。我细看他的脸,只有他的眼睛和笑容让我感到熟悉。他额头上那些蓬乱的发卷让我想到了哈米德。尽管我在家里摆着西亚马克各种各样的照片,但我还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脖子细长、相貌稚嫩的年轻男孩。现在他已经变成了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向我伸开双臂。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他将我紧紧抱住。能够像孩子一样躲进自己儿子的怀中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啊。我的头顶几乎够不到他的肩膀。我拼命吸进他的气息,欢喜地哭了起来。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正在给我们拍照的那个美丽的女孩。西亚马克把她介绍给我。我无法相信她就是莉莉——帕尔瓦娜的女儿。我将她抱住,对她说:“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还这样美丽。我看过你的照片,但它们和你本人根本没法比。”莉莉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我们坐进了西亚马克的小车子。他说:“我们先去莉莉家。帕尔瓦娜阿姨已经准备好午餐,正在等我们。今晚,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去城里我住的地方。到那里要两个小时的路程。”

“太好了!”我说道,“你还没有忘记你的波斯语,说话也没有一点口音。”

“我当然没忘。这里有许多伊朗人,帕尔瓦娜阿姨只用波斯语和我说话。她对她的孩子要求还更严格呢,对吧,莉莉?”

在去帕尔瓦娜家的路上,我察觉到莉莉和西亚马克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友谊和家人之间的亲情。

帕尔瓦娜的家又漂亮又舒适。她兴高采烈地向我们问好。她的丈夫霍斯劳看上去比我想象的更老一些。我对自己说,这很正常,我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对我似乎也有同样的看法。他们的孩子也都长大了。拉蕾说波斯语有很重的德国口音。阿达兰是在德国出生的,他能听懂我们说话,但没办法用波斯语交谈。

帕尔瓦娜坚持要我在她家过夜。不过我已经决定去西亚马克家住,等到下个周末再来看她。我想要在德国至少住一个星期,好能够重新认识我的儿子。只有真主知道,我们有多少话要说。但是当我们终于只剩彼此两个人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从哪里说起,该如何消除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产生的隔阂。西亚马克问了我家里每一个人的情况。我只是说他们都很好,并且代他们向他问好。然后我问道:“这里的天气一直都是这么好吗?你真无法相信德黑兰现在有多热了……”

我们用了二十四个小时才融化掉那一层陌生的冰墙,说起了更加亲密的话。幸好现在是周末,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西亚马克谈起了他离开我们之后经历的种种艰难,他在越过国境线时遭遇的危险,他在难民营里的生活,还有如何开始在大学读书,并最终找到了工作。我和他说了马苏德的经历,他受的苦,我们是怎样以为他死了,然后他又回来了。我又讲述了希琳,希琳的淘气和多动总是会让我更多地想起他,而不是马苏德。我们的交谈根本停不下来。

到了星期一,西亚马克去上班了,我在他家附近溜达了一圈。我很惊讶于这个世界竟然这样大,这样美丽。想到我们竟然会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实在是非常可笑。我们实际上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我学会了在这边购物。每天我都会做好晚餐,等待他回家。每个晚上,他都会带我去看不同的景色。我们从没有停止过交谈,但我们从不曾谈过政治。他离开伊朗已经太久了,对于祖国的新变化和真正的问题并不了解。就连他现在说话时使用的词汇和表达方式也都落后于时代,总是让我想到革命早期的情景。有时他的话甚至能把我逗笑。

有一天,他有些烦恼地说:“你为什么会笑我?”

“亲爱的,我不是在笑你。只是你说的一些话有一点奇怪。”

“你是什么意思?哪里奇怪?”

“就好像是外国电台广播的那些东西。”我解释说。

“外国电台?”

“是的,那些在境外向伊朗国内广播的电台,尤其是那些由反对组织掌握的电台,就像你一样,他们把或真或假的消息都混在了一起,而且还在使用许多年以前的辞藻。就算是小孩子也立刻就能听出来,他们都在国境以外。有时候他们说的东西很好笑,当然,有时候也很让人生气。顺便问一句,你还是‘圣战者’组织的同情者吗?”

“不!”他说道,“说实话,我没办法接受和理解他们做的一些事。”

“比如?”

“加入伊拉克军队,攻击伊朗,和伊朗军队作战。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仍然和他们混在一起,那我在战场上碰到马苏德的时候该怎么办。我经常会因为这个噩梦而在深夜中惊醒。”

“感谢真主,你终于恢复理智了。”我说。

“没有那么严重。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关于爸爸的事。他是一位伟大的人,不是吗?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这里有许多人都与他有着同样的信仰。他们告诉了我一些我从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真的很想见见你,听你谈一谈他。”

我警惕地看着他。旧日的困境仍然在折磨着他的灵魂。我不想破坏他对于父亲的想象,剥夺他的自豪感,但我认为他对这种自豪感的需要和依赖正是他不成熟的表现。

“听着,西亚马克,我对于这种戏码没有兴趣。”我说道,“我知道你和你爸爸的信仰不一样。他是一个仁慈正派的人,但他也有错误和缺点。他最大的问题在于眼光太过片面。对于拥有他那种政治理念的人来说,这个世界被分成了黑白分明的两半。每个人或者是他们的盟友,或者是他们的敌人,而敌对组织的一切都是坏的。就算是在艺术上,他们也相信只有与他们理念相同的艺术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其他人都是白痴。如果我说,我喜欢某位歌手,或者认为某个人是优秀的诗人,你爸爸一定会争辩说那位歌手或者诗人是沙阿的支持者,或者是共产主义的反对者,所以他的作品都是垃圾。他的确会让我因为喜欢一首歌或者一首诗而感到内疚!”

“他们其实并没有个人观点和偏好。你还记得阿亚图拉塔莱加尼去世的那一天吗?我们的邻居德哈尼先生和他太太是左翼阵营的支持者,曾经时常来我们家拜访。他们给我们打电话,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位阿亚图拉在去世前曾经斥责过在库尔德斯坦省发动暴动的人。所以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的死亡。他们一整天都在询问左派领袖们,自己是否应该表示哀悼。终于,命令下来了——那位阿亚图拉是人民的支持者,他的死应该被哀悼。德哈尼太太突然就流下眼泪,变得非常伤心难过!还记得吗?”

“不记得!”西亚马克说。

“但我记得。我想要你依靠自己的思想和信念做决定,通过阅读和学习去衡量每一件事的好坏,得出你自己的结论。纯粹的理想主义会让你落入陷阱,产生偏见,会妨碍你进行独立思考,妨碍你形成自己的观点,会造成歧视。最终它会让你变成一个思想浅薄的狂热者。我很愿意把同样的话也说给你的朋友们,我会向他们列出你爸爸他们的种种错误。”

“妈妈,你在说什么?”西亚马克气恼地说道,“我们必须让他活在人们心里,他是一位英雄!”

“我已经厌倦了英雄主义。”我说,“过往的回忆充满了苦涩,我不想再回忆那些事了。而且你也应该忘记那些事,好好思考你的未来。你的人生还在前面,为什么你会想要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

我不知道西亚马克对我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道这些话能对他有多大的影响。但我们都没有再表现出任何谈论政治的兴趣。

我向他询问了帕尔瓦娜一家人的情况,希望能够发现更多被他藏在心中的秘密。他终于向我吐露了心声。

“你无法想象莉莉是多么温柔和聪明。”他说,“她正在读企业管理。今年她就能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

“你爱她?”我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着说:“我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就发现了。妈妈们总是很快就能发现这种事。”

“我们想要订婚,但还有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她的家人。当然,帕尔瓦娜阿姨很好。她就像妈妈一样,我知道她爱我。但在这件事上,她站在了她丈夫那边。”

“霍斯劳是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他不赞同我们,对我们施加了各种限制,提出各种条件。他的思维方式和一百年以前的伊朗男人一模一样。你绝对想不到他还接受过高等教育,在这里居住过那么多年。”

“他是怎么说的?”我又问。

“我们想要订婚。他说:‘不,你们不能!’”

“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我会和他们谈谈,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帕尔瓦娜并不反对这件事。实际上,她很高兴西亚马克和莉莉会彼此爱慕。

“西亚马克就像是我自己的儿子。”她说,“他是伊朗人,说我们的语言。我们彼此是相互理解的。我一直都害怕我的孩子们会和德国人结婚,那样我可能根本没办法和他们的另一半有什么共同语言。我知道西亚马克的每一件事,甚至知道他的祖先是什么人。他很聪明,学习很好,现在就很成功,还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最重要的是,他和莉莉彼此相爱。”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我问,“看样子霍斯劳汗并不认可你的想法。”

“实际上他和我的看法一样。但问题是我们和孩子们的想法不太一样。我们依然是伊朗人,有些事情是无法接受的。我们的孩子却是在这里长大的,无法理解我们的观念。他们两个只想订婚,却不着急结婚。”

“帕尔瓦娜,我真为你感到吃惊!就算他们想要订一年的婚又怎样?这有什么问题吗?现在这种事在伊朗也很常见了。也许他们想要更好地了解彼此,也许他们想要先存些钱再结婚,或许他们只是想给自己更多时间。”

“你想得真是太简单了!”帕尔瓦娜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他们想要怎么订婚?他们实际上是想要一种非正式的婚姻。就像他们身边的一些孩子那样,他们想要同居。而且他们打算‘订婚’至少五年后,再决定是否想继续在一起。直到那时,他们才会考虑正式结婚。如果他们觉得不合适,就会分开。而且他们甚至不介意在结婚前生孩子。如果他们没有结婚,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就会照顾那个孩子!”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说:“不!他们不可能这样订婚吧!”

“亲爱的,他们就是这样打算的。每天晚上,莉莉和霍斯劳都会因为这件事而吵架。实话实说,霍斯劳完全无法接受这种事。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他。”

“我当然理解!”我目瞪口呆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如果换作马哈茂德那帮人,会怎么对他们!我终于明白霍斯劳汗为什么那么冷冰冰的了。他太不容易了!西亚马克太让我吃惊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他真的这么西方化了?在伊朗,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之间的简单对话到现在都有可能造成流血事件,而这位绅士却想要和别人的女儿同居五年,却不娶她?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谈到了凌晨。西亚马克和莉莉坚信在结婚之前必须深入了解对方,而一纸婚书是毫无价值的。我们则认为以正当方式构建的家庭才最重要,结成正式的夫妻关系和尊重亲缘纽带是绝对有必要的。最后,我们终于达成一致——只是为了我们,他们两个会接受那种“无聊且愚蠢”的婚姻关系。如果他们觉得彼此不再合适,他们可以撤销婚书,结束这段婚姻。我们还决定,让他们在我还在德国的时候结婚,收拾好属于他们的家,准备开始他们的共同生活。

“真是太感谢你了!”霍斯劳说,“你根本无法想象你从我的肩膀上卸下了怎样的一副重担。”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我回答说,“许多事情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

我美妙而甜蜜的旅程以西亚马克和莉莉的婚礼作为终点。我很高兴有了一位善良、聪慧、非常有魅力的儿媳妇,而且她还是帕尔瓦娜的女儿。我真是太高兴了,甚至都不想回家了。

那段时光的美好记忆将永远伴随着我。

那时的照片成为我最好的纪念品。它们将会铺满我的墙壁、书架和桌子。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转眼之间,希琳已经读高三了。马苏德的大学也读到了最后一学年。为了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他非常忙碌,而且他的工作任务也增加了。但他最近的沉默和这些事都没有关系。他的心里压着一块石头。我看得出他想要和我谈一谈,却又有些犹豫。这让我感到惊讶,毕竟我们一直都是乐于无话不谈的。不过我没有逼他,只是让他自己去解决心中的疑虑。终于在一个晚上,希琳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时,他坐到我身边,对我说:“妈妈,如果我决定离开你和希琳,单独居住,你会非常难过吗?”

我的心一沉。他为什么想要离开我们?我努力保持平静,对他说道:“每个孩子总有一天都会离开他的父母,但这还要看他离开的原因。”

“比如说,结婚。”

“结婚?你想要结婚?”我惊讶地问。“哦,真主啊,这可真是太好了!这正是我的梦想。”

实际上,我早就想过马苏德结婚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梦想着他会娶芙罗兹哈。他们非常喜欢对方,从小时候起就十分亲密。

“感谢真主,”马苏德说,“我一直害怕你会不赞成呢。”

“为什么我会不赞成?我要恭喜你!现在告诉我,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慢着,妈妈!首先我必须去请求她把手给我,看看她是否会同意成为我的妻子。”

“胡说!”我喊道,“她当然会同意。除了你,她还会更喜欢谁?他们在你小时候就已经非常爱你,甚至不止一次暗示过你为什么还不把事情说清楚。可怜的芙罗兹哈比他们更着急。她从来都没办法向我隐藏她的秘密,对你的感情一直都闪动在她的眼睛里。哦,那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定会成为一位美丽的新娘!”

马苏德瞪着我说:“芙罗兹哈?你在说什么?芙罗兹哈就像是我的亲妹妹,就像希琳一样。”

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他们那样亲密,那些非同寻常的眼神,那么长时间的相互信任,这些全都只是因为兄妹感情?我只能咒骂自己说话竟然这么草率。

“那么,她又是谁?”我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但我的声音中还是出现了一片冰冷的波纹。

“是米娜的亲戚,拉丹。”马苏德说,“她二十四岁,非常美丽。而且她来自一个很受尊敬的家庭。她的父亲刚刚从交通部退休。”

“我当然知道他们一家。这件事有多久了?你这个小流氓,怎么从来都没有吐露过一个字?”

我笑了起来,想要为我刚刚的冰冷态度做出补偿。而他也像个孩子一样被我的笑声所鼓舞,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是三个月以前遇到她的。我们向彼此表露感情才刚刚一个月。”

“你只认识了她三个月,就已经决定要娶她了?你一定是发高烧了!”

“妈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有些人甚至没有看见过某个女孩,就会求那个女孩伸出手嫁给他。”

“是的。但是我的儿子,我们有两种婚姻。一种是基于理性和实际条件,另一种是基于爱。一场传统的婚姻需要有人介绍,再正式请求女孩伸出手。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现实情况会更受重视。双方家庭会明确表达他们的需求。长辈会权衡各种条件,做出比较。只有当他们确定条件合适的时候,才会同意年轻人的结合。两个年轻人会在婚前见几次面。如果他们彼此喜欢,就会结婚,并希望能够渐渐爱上对方。”

“但在基于爱情的婚姻中,两个人会发展出深厚的感情,对于其他事情则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们的爱,他们会对这段关系中可能缺失的东西视而不见,并且会逐渐适应。如果他们能够直面各种问题,担负起责任,相互支持,那么无论逻辑上和理性上经历多少纠结,他们都能结婚。看样子,你们符合第二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应该非常了解对方,能够确定自己的爱是坚定和持久的,足以弥补任何现实的缺憾,承受其他人的非议。那么,你难道不觉得三个月并不足以让你们建立起这样深厚的纽带,得到真爱吗?”

“我很抱歉,妈妈,但你又开始谈哲学了。”马苏德不耐烦地说,“我希望我的婚姻能够结合你所说的这两种情况。为什么我们不能既相爱,又符合现实条件?我认为问题在于你并不知道什么是爱。你都结婚两三天了,还没能好好看看你的丈夫,所以我觉得你不能正确地看待爱。拉丹说:‘爱就像是落在你大腿上的一个苹果,它只用一秒钟就出现了。’看看她对爱的解释是多么美丽!她是那样感性又迷人。你一定要见见她。”

我感到一阵心痛。我很想告诉他,曾几何时,我也差一点就将我的生命交托给一个我爱的人。但我克制住自己,只是说:“我对爱知道些什么?你又对我知道些什么?就像芙茹弗写的那样:‘我的伤口全都来自爱。’”

“但你从没有提起过爱情。”

“我有好多事都没提起过,但这不代表我不懂爱情。”

“那你建议我们怎样做?”

“我不会建议你们做任何事。你们必须给自己一些时间,测试你们的爱情,让它经受锤炼。”

“我们没有时间了。”马苏德争辩说,“已经有人在追求她了,向她求婚。她的父母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嫁掉。那样我们就要永远失去彼此了!”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测试。”我说,“如果她真的爱你,就不会接受别的婚姻。”

“你不知道她的情况。她的家里人都在给她施加压力。就算别人不明白,你也一定应该明白。”

“我的儿子,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聪明的女孩。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她的父母也是理性的人,他们和三十年前你的祖辈们完全不同。如果她对她的父母说不想马上结婚,他们会理解,不会强迫她。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马苏德争辩道,“我们的文化还是那个文化,人们仍然认为女孩子的人生目标就是结婚。他们会强迫她。实际上,她的父母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就想让她嫁人,但她一直不同意。”

“那她再反抗一年肯定也没什么问题。”我尽量耐心地说。

“妈妈!为什么你要为难我们?为什么你不直接说,你根本不想让我娶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还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她很可能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只是说,你应该再等一等。”

“我们没有时间可以等了!”

“好吧,”我生气地说,“那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

他跳起来,将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马上给他们打电话,说我们明天会去拜访。”

我有些左右为难。一方面,我告诫自己不要照他说的去做;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在为难一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女孩。我还记得当马哈茂德说想要娶玛哈波贝的时候,母亲是如何磨磨蹭蹭,故意耽搁的。况且这是我儿子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向我提出要求,我不应该拒绝他。但同时我又想到了芙罗兹哈。她还有法蒂和萨迪克阿迦失望的神情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会对他们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啊!

“你确定不再想一想了?”我问他。

“是的,妈妈,她爸爸说,如果还有别人想要追求她,就应该在这个星期内提出请求,否则她就要嫁给他们为她挑选的追求者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号码。他们立刻就认出了我。很明显,他们一直在等待我的电话。

马苏德非常高兴,如释重负。他围绕着我转个不停。

“这下好了,我们要去买些点心。”他说,“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没有心情。我的手头还有工作要完成。但我估计如果自己拒绝,他一定会认为我还是不接受他的这份感情。我不想剥夺他的幸福。在汽车里,他还是说个不停。而我脑子里只有芙罗兹哈和法蒂。难道不是芙罗兹哈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让他重新愿意去读书的吗?那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自以为对儿子非常了解,难道是我大错特错了?

淘气又洞察力非凡的希琳立刻就注意到了马苏德异样的情绪。

“出什么事了?”她问我,“这位绅士怎么像一根快乐的弹簧一样蹦来蹦去的?”

“什么事都没出。”我说,“和我说说生日聚会的事。你们玩得高兴吗?”

“简直棒极了。我们又唱歌又跳舞。对了,我必须邀请大家来我家。我一定要举办一场生日聚会。别人家里我都去过了,但我从没有办过自己的聚会。下个月怎么样?”

“但你的生日是在夏天!”我说。

“这没关系,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且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我可以邀请我的朋友们来玩玩。”

“也许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到时候你就能邀请你的朋友们来参加婚礼了。”我说。

希琳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盯着马苏德。“婚礼?谁的婚礼?”

“我的婚礼,”马苏德说,“你哥哥的婚礼。如果我结婚,你会高兴吗?”

“你?结婚?不,说实话,我可不会高兴。”希琳毫不掩饰地说道,“不过,这也要看新娘子是谁。”

“我们还不认识她,”我说,“他们差不多算是一见钟情。”

“别告诉我是那个一直打电话过来的不要脸的女孩。”希琳喊道,“就是她,对不对?我就知道有事情发生。妈妈,你知道吗,她可烦人了,总是打电话来,又一句话不说就把电话挂了。”

马苏德红着脸争辩说:“你说‘烦人’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很害羞。她打电话来的时候,听到是别人接电话就会感到难为情,所以才会挂电话的。”

“害羞?”希琳嘲弄地说,“有时候,她也会说话。她会不知羞耻地问:‘马苏德汗在家吗?’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却总是傲慢地说她等一会儿再打过来。她可真没有礼貌!”

“够了!”马苏德斥责道,然后他又转回头对我说:“对了,我们要为明天准备一些鲜花,还要准备好得体的衣服……”

我惊讶地看着他。“听起来,这种事你仿佛已经做过上百遍了!你对该做些什么非常清楚。”

“我本来不知道的。”他说,“是拉丹告诉我需要做些什么,好让她爸妈高兴。”

“我也去!”希琳高声宣布。

“不,”我说,“你可以等到我们下次见他们的时候再去。”

“为什么?我必须看看她。我是她的小姑子,她必须得到我的许可!”

“你还是个小孩子。”马苏德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十八岁了。妈妈,你怎么不说句话呢?”

“马苏德,”我说道,“她跟着一起去不会有什么坏处,通常都是追求者的母亲和姐妹去向女孩提出请求的。不要说你妹妹是小孩子,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做母亲了。”

“不,妈妈,现在不行,这样做不合适。她可以下次再去。”

希琳阴沉下脸,哭了起来,但这些都没有让马苏德改变心意。很明显,他是从“上面”得到了命令,而且他绝对不会违抗。

那一篮子花大到连车里都很难放下。我们最终把它放到了后备厢里,但后备厢盖肯定是关不上了。

“你一定要买这么大的一篮子花吗?”我问他。

“拉丹说:‘你必须带一个大花篮来,好把其他人买的花都比下去。’”

“这是什么傻话!”

那家人的房子很老,也很大。房间里全都是古董家具,其中一间摆满了我在商店里才会见到的瓷器。沙发和椅子都是经典的高脚风格,扶手上装饰着金色叶片,包裹着红色、黄色和橙色的皮革。纹饰华丽的金色大画框中装裱着名画的复制品。红色窗帘带着流苏和金色内衬……这幢房子看上去更像是一家酒店,而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惬意的家。

拉丹的母亲年岁和我差不多,化着浓妆,头发是淡金色,赤脚穿着一双高跟凉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雪茄。她的父亲相貌端庄,胡须花白,嘴角叼着一支烟斗。他不停地聊着他的家族,他们曾经的威望和地位,他们重要的人际关系和他们的海外旅行。

我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一晚就在简单的介绍和闲聊中度过了。我能看出来,他们是在等我提出我们此行的重要目的,但我还是感觉这有些太快了。当我提出想用一下洗手间的时候,拉丹的母亲坚持要亲自带我去他们的一个洗手间,就在私人套间里。她是想借此向我展示他们家其余的部分。但就算是在他们的居室中,所有座位也都充满了俗丽的装饰。我没有看见一把舒服的椅子。为了表示礼貌,我说道:“您真是有一个美轮美奂的家。”

“您想要看看其他房间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不,谢谢您,我不应该这样冒昧。”

“哦,没关系!请跟我来。”

她用手按住我的脊背,半推搡地带我朝卧室走去。尽管我不喜欢这样,但受好奇心驱使,我还是跟上了她,也许我是想要看看她家到底有多不像一个家吧。所有房间的窗帘都是又厚重又昂贵,装饰着缎带和流苏,所有家具都一样富丽堂皇。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马苏德在回家的路上向我抱怨。

“说什么?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而已。”

他转过头不看我,也不再说一句话。

到了家,希琳依然不和马苏德说话。她只是问我:“好吧,和我说说看,那座石头城堡里都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希琳早就因为被排除在这次行动以外而怒气冲冲了。她喊道:“好吧,不用告诉我!我是个外人,一个陌生人,我连个人都不算。你们以为我是小孩子,一个间谍,你们什么都瞒着我。”

“不是,亲爱的,不是这样的。”我用安慰的语气说,“让我先把衣服换了,再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希琳跟着我进了卧室,盘腿坐在床上。

“好了,告诉我吧!”

“你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那个女孩什么样?”

我并不觉得那个女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实际上,我几乎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说的。犹豫了一下之后,我回答道:“她有一点矮。比我矮一点,但要胖很多。”

“你的意思是她是个胖子?”

“不,只是丰满而已。我实在是太瘦了。就算是比我胖,也肯定算不上是真胖。”

“那其他的呢?”

“我觉得她的皮肤很白。不过她化了很浓的妆,而且那个房间不是很亮,所以我也没太看清楚。我觉得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她把头发染成了浅褐色,近似金色。”

“哦!她穿着什么?”

“一件黑色紧身裙,裙摆在膝盖以上,还有一件带有黑色、粉色和紫色图案的上衣。”

“是直发吗?”

“我觉得不是。她做了发卷,不过发卷太多了。”

“很好!”希琳喊道,“多么迷人的女巫啊!那么,她的妈妈和爸爸呢?”

“不要这样说话,这样不好。他们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她的妈妈差不多和我同岁,也化着浓妆,不过她穿得很高雅。他们的房子里全都是上等瓷器、古董、流苏窗帘和传统的金色家具。”

“我记得只要我稍微化一点妆,那位绅士就会和我吵起来,他还总是抱怨我的头巾戴得太靠后了。现在他竟然陷入了那么狂热的恋情,想要和那种女孩结婚了?他怎么去跟他的真主党朋友们交代呢?”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明白,”我说,“一切似乎都乱套了。”

“好吧,不管怎样,你喜欢她吗?”

“我该怎么说呢?”

就在这时,我转过身,看见马苏德正靠在门框上,用充满责备和受伤的眼神看着我。他摇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进了他的房间。

随着一次次见面,我们两个家庭之间的巨大差异变得越来越显而易见。我看到了马苏德和拉丹是多么不合适,但马苏德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他已经被恋爱冲昏了头脑,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盲目的。他一直在谨慎地和我交谈,而我则保持着沉默。对于这件事,我们唯一谈论的就是不断前去拜访。我不做任何评价,也没有参加讨论,只是和他一起去,倾听他们的交谈。

我知道了,拉丹的父母为他们的长女准备了一百金币的嫁妆,而他们的女婿承诺会给他们双倍。我还知道了拉丹最近刚刚结婚的亲戚是在哪里买的结婚戒指,他们为结婚礼服又花了多少钱,那个姑娘的亲人在婚礼上戴了镶嵌着什么样宝石的首饰。

当然,我知道这不一定都是真的。有时候这些故事甚至自相矛盾。“哦。你们可真是幸运,”有一次我甚至不屑地说道,“过去几个星期里,你们已经参加至少十场婚礼了!”他们住了口,相互看了一眼,我知道他们已经感到被冒犯了。但随后他们又开始争论,婚礼是在夏天举行更好,还是要等到秋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到越来越疲惫,对那个女孩也越来越缺乏热情。看样子,我很难和这些人建立起正常关系。他们关心的只有钱、衣服、头发和妆容。我无法从他们的话语中找到任何内在的东西。不过我还不想和马苏德讨论这件事。我害怕我的任何评价和结论都会让他感到我和他站在对立的位置上。他必须自己发现其中的问题。

终于,在拉丹的催逼下,马苏德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他带着一种我从不曾感受过的怨恨冷冰冰地说:“好了,妈妈,你还想过多久才结束这场游戏?”

“什么游戏?”

“你完全不打算提我和拉丹的事,还有我们的计划。”

“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的看法!”

“但我对你的看法更感兴趣。”我说,“我觉得你一定对拉丹一家人有了一些了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在乎她的家庭?”他说,“我爱的是她。”

“每个人都是在家庭中长大的,在家人创造的生活环境中被养育成人。”

“他们的生活环境有什么问题?他们有很高的地位。”

我没有接话。这个词不是马苏德会说出来的。

“你说‘他们有很高的地位’是什么意思?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是有地位的人?”

“我不知道。”马苏德气恼地说,“这算是什么问题?他们是值得尊敬的人。”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们是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他们有许多古董?因为他们不注重家居的舒适,也缺乏美感,只是在身边堆满昂贵的东西?因为他们不停地谈论衣服和头发的颜色?还是因为他们总是在背后议论别人,一心在和别人攀比?”

“但你也喜欢美丽的东西。”马苏德争辩道,“你一直都抱怨我的衬衫和裤子不搭配。为了买一件家具,你会跑一百家店铺。”

“亲爱的,欣赏美丽的事物和希望自己家里有漂亮的家具是因为我们对生活怀有热情,这一点我完全不会反对。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面镜子,会照出他的品位、想法和文化。”

“那么,看到他们的房子,你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和文化有问题了?”

“难道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你有没有在那个家里看到一个小书架?有没有看见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在读书?当他们提起一本学术著作、一件艺术品或者古董的时候,有没有谈到过钱以外的事情?”

“说这些都没有用!不是每个人都会把书摆出来。而且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们的书?”

“因为我想要看到他们的思想倾向。”

“算了吧!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书,什么领域和方向的都有。那又有谁会知道我们有什么样的思想倾向?”

“有思想、有智慧的人。”

“凭什么知道?”

“在一个共产主义者的书架上,会有各种阐述共产主义的书籍,从最基本的到精深的。而他的小说大多也会是马克西姆·高尔基和其他苏联作家的。他还会有罗曼·罗兰的书,关于其他哲学和意识形态的书籍会比较少。而非共产主义者的书架上只会有两三本基本的共产主义理论书籍,并且很可能有一半都没被翻开过。其余都是被共产主义者认为是‘小资产阶级’的书……”

“如果你的书架上有阿里·沙里亚蒂[1]的书,也不能说明你有很强的伊斯兰教倾向,毕竟革命之后所有人都买过他的书。真正有狂热伊斯兰教信仰的人会在他的书架上堆满祈祷书、伊斯兰教教典和伊斯兰教哲学书,还有宗教指引之类的书籍。而如果他的书架上都是国家主义书籍、政治家传记和伊朗历史,那么这个人肯定对宗教不感冒。另外,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会有几本与他的知识和技术领域相关的书籍。”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在乎他们受过什么教育,有什么政治倾向?”

“因为我的整个人生都在受到不同的政治派别及其信仰的影响,我想要知道,这一次我将会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些人。”

“但你对政治很反感,而且一直要我们保证不会被卷进政治问题里。”马苏德又争辩说。

“是的,但我有对你说过,不要读书和学习吗?你要做一个有智慧的人,要理解不同的思想流派,这样你才能够区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不是被那些牟取权力的人当作工具。拉丹有没有和你谈起过她看的书,或者是她有什么理念和观点?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艺术家,在艺术上,你们有没有交流过各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最重要的是,战俘生活让你有了自己的宗教信仰,那么如果你要与之谈婚论嫁的那家人只是将伊斯兰教当作崇敬伊玛目阿伯法兹的晚宴,甚至把这个宗教看作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你又该怎么办?他们支持沙阿,期待迎回王储,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政治信仰,而是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喝酒,能够在沙滩上穿比基尼了。以我们的生活背景,你觉得我们和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亲爱的马苏德,这个女孩和你没有共同之处。她绝对不会按照你的希望去穿衣服。你们每次出门的时候一定会吵架。”

“不用担心这种事。”他反驳道,“她说过,如果我要求,她都可以穿上恰多尔的。”

“你就这样相信了她?但即便如此也是不够的。人都是本性难改,她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和原则的人。”

“现在那个可怜的女孩不就是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吗?”马苏德提高了声音,“她会这样说,就是因为她爱我。不,妈妈,你是在找借口。你认为除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好。”

“不是,亲爱的。我从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甚至比我们还要好。但他们会很难相处。”

“不,这只是一个借口。”

“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告诉了你。这是你的人生、你的未来,而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妈妈,我爱她。她说话的时候,她笑的时候,我就不一样了。我从没有遇到过像她那样有女性魅力的女人。她和别人完全不同。”

我大吃一惊。是的,他是对的。我怎么会没看到?马苏德迷恋这个女孩是因为她和他生命中其他的女性都不一样。她在纵情挥洒自己的女性魅力,而马苏德身边的女人们都在竭力隐藏这一点。说实话,那个女孩的气质中的确有一种妖艳的美感,她的举手投足,甚至是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无不体现出这一点。她能够让男人浮想联翩,蠢蠢欲动。简而言之,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她的性感。而我缺乏阅历的儿子几乎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女性魅力,所以自然会深受影响。但我该怎样让他明白,他受到的吸引并非出于爱情,也不是建设人生的正确基础呢?以眼下这种情况,无论多少言辞和逻辑都不会对他有用,反而只会让他更加顽固,更执着于自己的欲望。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的孩子能够幸福。”我说,“我相信幸福取决于一场充满了爱与理解的婚姻。我尊重你的爱情,会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哪怕那有悖于我的意愿。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要和她先保持一年的订婚关系。那样可以让你们自由地相处,也就能更好地了解彼此。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存钱,准备婚礼,好满足他们的要求。你一定也清楚,他们对婚礼有着很高的期望。”

尽管一开始表示反对,但拉丹的家人最终让步,同意保持一段长时间的订婚期。我相信他们的担心和宗教信仰无关,他们只是想要确定这场婚礼最终会成为现实。他们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订婚仪式,让他们那个大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能见到未来的新郎。他们将日期定在了下个星期。我没办法再隐瞒这件事,只能公之于众。但我该如何告诉法蒂、芙罗兹哈和萨迪克阿迦呢?

一天上午,我去看望法蒂,和她谈起宿命、命中注定的事和真主的意志。她听我说了一会儿,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向我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你想要对我说什么?”

“你知道,我一直都梦想着有一天来到这里,和你谈起芙罗兹哈,请求她将手交给马苏德。但真主似乎并不想让这件事发生。”

法蒂的面色阴沉下来。她说道:“我早就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那么告诉我,是真主不想还是你不想?”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爱芙罗兹哈胜过爱希琳。我最大的愿望和一直以来都在考虑的事情就是让她和马苏德缔结连理。但我不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突然会失了心智,爱上了别人。他顽固地对我说‘我想要她’,强迫我去向那个女孩求婚。现在他们要订婚了。”

我看见了芙罗兹哈的人影。她僵立在门口,手中捧着茶盘。法蒂跑过去,从她手中接过茶盘。芙罗兹哈盯着我,她的目光在无声地向我发问:为什么?她的脸上充满了失望和哀伤,慢慢地又显露出受到侮辱后的愤怒。然后她就转过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你就一直在说,芙罗兹哈是马苏德的。”法蒂也气愤地说道,“他们一直都是那样亲密。你可别和我说,马苏德不喜欢她。”

“他的确喜欢芙罗兹哈,非常喜欢,现在也是一样。但他说,他对芙罗兹哈的感觉只是像兄妹一样。”

法蒂冷笑两声,走出起居室。我知道她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因为对我的尊敬才没有说出口。我跟着她走进厨房。

“亲爱的,你完全有理由生气。”我说,“这件事也让我快要发疯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拖延这场荒谬的婚姻。他们要保持一年的订婚关系。我希望马苏德能够在这段时间里看清楚。”

“是吗?他坠入爱河,他们两个即将拥有快乐的人生,而你不应该做一个恶婆婆,希望他们在订婚之前就分手。”

“但是法蒂,你不明白。”我叹了口气,“哪怕他们有任何一点共同之处,我也不会感觉这么糟糕。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的差异是多么巨大。我不是说她是个坏女孩,但她不适合我们。你可以自己亲眼看看。说实话,我很希望得到你的意见。也许是我看错了她,因为我一开始就不想让这件事发生。我还算好,对这件事至今都没有做过任何评价。希琳就不同了,她甚至根本不愿意去看那个女孩一眼。如果马苏德听到了她对那个女孩的评价,一定再也不会和我们说一句话了。那样我就要彻底失去他了。”

“那么,那个女孩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让马苏德那样想要她。”法蒂说,“毕竟喜欢她的是马苏德。”

“你想要我和芙罗兹哈谈谈吗?”我问法蒂。“你完全无法想象我是多么心疼她。”

法蒂耸耸肩说:“她现在也许没有心情说话。”

“最不济她也只是会把我从房间里赶出来。这没关系。”

我轻轻敲了敲芙罗兹哈的屋门,把门推开一点。芙罗兹哈正躺在床上。她的蓝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不让我看见她的脸。我立刻感到一阵心疼。我不能就这样看着这个甜美的女孩哭泣。于是我坐到床边,轻轻爱抚她。

“马苏德不值得你为他这样。”我说,“记住我的话,他一定会为此而后悔的。这件事中唯一倒霉的只有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和磨难之后,真主还是不想让他得到一个安宁幸福的人生。我曾经一直希望这样的人生将由你来为他创造。可惜的是,最终他却配不上这样的幸福。”

芙罗兹哈纤细的肩膀颤抖着,但她没有说话。我知道失落的爱情会给人带来怎样的痛苦。我起身回了家,感觉疲惫又沮丧。

在我的家人中,母亲、法蒂、萨迪克阿迦、马苏德的姑姑们和帕尔文太太参加了订婚仪式。英俊的马苏德穿上了精致的西装,打着领带,站在刚刚从发廊回来的拉丹身边。拉丹穿了一件蕾丝长裙,头发上装饰着蕾丝花朵。

“这是怎么回事!”希琳用嘲弄的口气说,“看看那个新郎。他不是经常说自己不喜欢领带吗?因为他觉得领带就像一根缰绳!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那个女人那么轻易就给他套上了缰绳?哦,如果他的同事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好了!”

我努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但实际上,我的心情非常糟糕。我想起了自己梦中的马苏德的婚礼。在我的想象中,那将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夜晚之一。而现在,希琳闷闷不乐,抱怨每一件事。只要有人向那对恋人表示祝贺,希望他们得到幸福,希琳就会转过头说一声:“呸!”我不断提醒她这样太过于无礼,为了马苏德,她也不应该如此,她却根本不理我。当拉丹的家人坚持要男方的妹妹表演他们所谓的“刀刃舞”,还要在舞蹈中将蛋糕刀交给拉丹的时候,希琳拒绝了,并且愤愤不平地说:“我恨这种滑稽戏码。”

马苏德对我们怒目而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马苏德订婚之后还不到三个月,芙罗兹哈就结婚了。很明显,我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我知道有很多男孩子在追求她,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结婚。我去看了她。

“亲爱的,为什么要这么匆忙?”我问她。“给自己一点时间,让你能够以平静通达的心态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应该真正懂得你的价值,知道你是一颗无比珍贵的宝石。”

“不,姨妈。”她带着苦笑说道,“我绝对无法再有那样的爱情了。我让我爸妈挑选了他们认为合适的人。当然,我也不是不喜欢苏赫拉布。他是一个善良又讲道理的人。我觉得,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我就会忘记过去,变得越来越喜欢他。”

“是的,当然。”我说道。我心中却在想,但你心中的火焰永远也无法熄灭。“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等上一年。我不相信那场订婚能够维持下去,现在已经有一些迹象了。”

“不,姨妈,就算马苏德现在跪在我脚前,取消他的婚约,请求我向他伸出手,我也会拒绝他。我心中的一些东西和我在他身上所期许的偶像光环都破碎了。一切都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你是对的,我为我说的话感到抱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儿媳。”

“求你,姨妈,够了!我希望你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这正是我如此难过的原因。从我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将自己看作你的儿媳和马苏德的妻子。而现在,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眼睁睁看着丈夫欺骗自己的妻子。而可怜的马苏德实际上什么错事都没有做,我们从没有向对方许下任何承诺。他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选择他爱的女人。你的话只能在我心中制造一个虚假的幻象。”

唯一让我感到幸运的是,苏赫拉布的确是一个善良、睿智、受过良好教育而且相貌英俊的男人。他来自一个有文化的家庭,正在攻读法语。一个月以后,这对年轻夫妇就去了巴黎。法蒂一家人也都和他们一起去度假了。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和他们告别,眼含热泪地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幸福快乐。

马苏德和拉丹的订婚只维持了七个月。马苏德就像是突然从一场沉睡中醒过来一样。

“我们根本没有可聊的!”他说,“我会谈论几个小时的建筑、艺术、宗教和文化,而拉丹只是一开始会表现出一点有兴致的样子。实际上她对这些事根本就没有兴趣。她只想着衣服、头发和化妆。她甚至对运动都没有兴趣。你根本无法想象她的头脑有多么浅薄,只有在谈到钱的时候才会引起她的注意。他们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们宁愿不吃东西,宁愿去做丢人的事,宁愿欠债,也要穿上别人从没有见过的新衣服,在聚会中炫耀。他们对于体面和荣誉的概念和我们的习惯从根本上就有着天壤之别。”

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但我也感到异常难过,因为我们失去了无比宝贵的芙罗兹哈,尤其是我已经能感觉到马苏德也在后悔。最终将他唤醒的打击有很多,而我相信芙罗兹哈的婚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马苏德再一次将全部身心投入工作。他和希琳重归于好,我们一家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温暖。但马苏德一直在为伤害了我而深深自责,想方设法对我做出弥补。

有一天,他一回到家里就兴奋地说:“好消息!你的问题解决了。”

“我的问题?我没有什么问题。”我说道。

“我是说你上大学的问题。我知道你一直梦想着能够拿到学士学位,然后继续读书。我从没有忘记过你在被开除的那一天是怎样的表情。我和几个人谈过了,其中包括文学系主任。我们一起当过兵。他同意让你修完最后几个学分,拿到文凭。然后你还可以考取硕士学位。知道吗,你也许还能读到博士学位呢。”

许多相互矛盾的心绪涌上我的心头。但我肯定自己对那张纸已经没有渴望了。

“我曾经有一个名叫玛赫纳兹的同班同学。”我说道,“她非常喜欢一句话,就用精美的字体写下来,钉在了墙上。那句话是‘我想得到的,只有我不再想要的时候才能得到’。”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想要你的学位了?”

“不想要了,亲爱的,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

“多年以前,他们剥夺了我的权利,我因此而蒙受了许多损失,其中最基本的损失是我本应该得到加薪。在那段艰难的岁月中,那是我迫切需要的。而现在,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也许只要我向他们苦苦哀求,他们就能给我这个恩惠!……不,我不想要了。今天,我因为自己掌握的知识和经验得到了人们的认可。我的编辑工作让我能够得到拥有博士学位的人才能得到的收入。没有人再要求我拿出学位证书。哪怕是有人提起这件事,我也只会一笑置之。”

“而且那些人颁发学位头衔的方式也让那些头衔在我眼中失去了价值。无论是什么东西,我都想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得,而不是通过别人的仁慈。”

那一年,希琳考入了大学。她想要攻读社会学专业。我很高兴我的三个孩子都能接受大学教育。希琳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我想要知道她身边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就鼓励她在我们家里举办聚会,这样我就能安全地在一旁观察她的朋友们。渐渐地,我认识了她的许多朋友,我们的公寓也变成了他们常规的聚会场所。尽管他们打扰了我的工作和平静,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我还必须做更多的烹饪和清洁工作,但我仍然为此感到高兴,并很愿意这样做。

两年以后的早冬时节,帕尔瓦娜和我的第一个孙辈出生了。我去了德国,亲眼见证了那个美丽动人的小女孩出世。西亚马克和莉莉给她起名为朵尔娜。帕尔瓦娜和我不停地围着她打转,还为她到底像谁而争论不休。尽管我现在是祖母了,但我心中的快乐和幸福让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比之前十年里都更有活力。

朵尔娜两个月大的时候,我不得不离开了她。我内心十分不舍,但我还是想要回伊朗过新年。我不想让希琳和马苏德孤单太久。

一回到家,我很快就注意到有事情发生了。希琳的朋友中间出现了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年轻人。希琳向我介绍法拉马兹·阿卜杜拉伊,说他是一名研究生。问好之后,我对他说:“欢迎加入这个厉害的社会学者群体,不过说实话,你能忍受他们吗?”

他笑着说:“的确是很不容易!”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哦,法拉马兹,你是在开我们的玩笑吗?”希琳有些害羞地责备他。

“当然不是,女士!你是让我们感到自豪的王冠。”

希琳咯咯地笑着,我则对自己说——明白了!

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希琳问我对她的朋友们有什么看法。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我以前就认识,现在他们也没什么变化。”我说。

“但你觉得以前你没见过的那些人呢?”

“那个坐在沙发上的高个子女孩是个新人,对不对?”

“是的,她的名字是涅金。坐在她旁边的是她的未婚夫。他们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们全都被邀请参加他们的婚礼。”

“这太好了,他们很般配。”

“那么,其他人呢?”希琳继续问道。

“什么其他人?你们这群人里还有其他新人?”

我知道她拐弯抹角地问这些问题只是想知道我对法拉马兹的看法,但我喜欢先逗逗她。

希琳终于忍不住了,有些着急地问:“你是说你没有注意到那么大的一个男人?”

“他们全都很大。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是法拉马兹!”她激动地说道,“他很喜欢你。他说:‘你妈妈可真漂亮,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笑着说:“真是个可爱的年轻人!”

“就是这样?你对他的看法只有这么多?”

“我怎么可能对刚刚说过两句话的人有什么看法?为什么你不把他的事情好好和我说一说?这样我就能看看他的内在是不是和他的外表一样好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所知道的他的一切,包括所有你觉得不相干的事情。”

“他们家一共有三个孩子,他是老二,今年二十七岁,很有教养。他妈妈是一位教师,爸爸是一位土木工程师,经常外出。他在他爸爸的公司里工作。”

“但这不是他所学的专业,”我说,“他应该是社会学系的吧?”

“不是!我告诉过你了,他是技术系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和你们在一起?你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他是苏鲁什最好的朋友。苏鲁什就是涅金的未婚夫。他们总是在一起,我也常常会见到他。你去德国的时候,他才正式加入我们。”

“好吧,再和我多说一些。”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

“你只是给了我一些一般性的信息。现在和我说说他的性格。”

“我怎么会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你和他成为朋友,难道就是因为他是家里的二儿子、他妈妈是教师、爸爸是工程师、他念技术系?”

“妈妈,真是没法和你说话了!你说得就好像他是我的男朋友。”

“或许他真的是呢。不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个,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介意?”希琳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就算我们的关系已经很亲近了,你也不在乎?”

“听着,你很快就要二十一岁,早就是成年人了。我相信你,相信我养育你的方式。我知道你的生命中不缺乏爱,所以不会盲目地因为别人的一点关爱就被俘虏。你知道自己应当拥有什么,不会让任何人践踏你的权利。你尊重宗教和社会规范,聪明又理性,还很有远见。我知道你不会被幻想和冲动所左右。”

“真的?你是这样看我的?”她问道。

“当然!有时候你的思考和决定要比我更理性,你比我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是认真的?”

“为什么你会怀疑自己?也许是因为你的感情太强烈了,让你担心自己的判断会受到影响。”我说道。

“哦,是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

“这样很好。这表明你还拥有理智。”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必须做什么事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学习,计划你的未来,更好地了解自己和他。”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他。”希琳说,“我总想要看到他,花更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在大学里见到他,也可以邀请他来这里。当然,只有当我在家的时候才可以。我也想了解他。”

“难道你不担心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得太出格?”

“不,”我说,“我相信你,更胜于相信我的眼睛。而且,只要一个女孩自己想要做出格的事,就算是给她戴上手铐和脚镣,她也一样能做到。我们必须依靠内心来约束自己,你也一样。”

“谢谢你,妈妈。我感觉好多了。请放心,我一定能把握好分寸。”

新年假日之后,有一天希琳不在家,马苏德坐到我身边说:“妈妈,我需要对我的未来做一个严肃的决定。”

“说实话,”我说道,“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件事。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完全不相信用那种传统的办法能挑选一位好妻子。我想要你找到一个你喜欢的女孩,一个能够与你和谐相处,被你所了解的人。我实际上很希望你能够在大学或者工作中遇到这样的女孩。”

“我要承认,上一次我犯了个很大的错误,这让我现在都感到害怕。我觉得自己不会再那样沉迷于爱情了。不管怎样,我现在遇到了一个机会,它在各个方面看上去都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你觉得合适,我就会努力试一试。坦白地说,现在我的朋友们几乎都结婚了。我觉得很孤独。”

我想到芙罗兹哈,不由得心中一痛,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告诉我这是怎样的一个机会。”

“马哈索迪先生有一位二十五岁的女儿,她正在大学读化学专业。马哈索迪先生曾经暗示过,他不介意有我这样一个女婿。”

“马哈索迪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相信他的家人一定也都很好。”我说,“但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是政府部门的副部长,与政治相关。”

“好了,妈妈!你真的是太多虑了。别告诉我你在担心他会被投进监狱,甚至是被处死!”

“为什么我不担心?政治和权力的游戏早就把我吓坏了。所以你开始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我才会那样忐忑不安,要你承诺绝对不会接受敏感职位和政治任命。”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国家要由谁来管理?”马苏德问。“很抱歉,但我觉得是你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不管怎样,马苏德还是决定请求那位姑娘将手给他,和他结为夫妻。希琳和我已经准备好要去马哈索迪先生家里提亲的时候,马苏德又对我们说:“我能请你们再帮我一个忙吗?出于对马哈索迪先生的尊敬,你们能不能穿上恰多尔?”

我发火了。“听着,亲爱的儿子,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也是人?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原则和信念。我们不能总是变成另外一种人。你知道我有多少次不得不因为男人的眼光而改变自己,把自己完全遮起来?我在库姆要一直穿着恰多尔,在德黑兰需要戴上头巾,我嫁给了你们爸爸,他不想让我戴任何头巾,然后革命来了,我又必须披上长长的曼图。你想要和拉丹小姐结婚的时候,你想让我变得时尚精致,那时我就算是穿上大开领的裙子你也不会在乎。而现在,你想要娶你领导的女儿了,你就想让我穿上恰多尔!不,儿子,也许我一生中不得不屈服于许多人,但我肯定不会屈服于我的儿子。我想要告诉你,作为一名体验过人生中各种好事和坏事的中年女性,我可以自己做主,选择我要穿什么。我们会穿着日常衣服去拜访他们,不会为了取悦他们而进行任何伪装。”

阿特菲是一位虔诚庄重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很有理智。她容貌姣好,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她的母亲招待我们非常周到,但就算是在希琳和我面前,她也会一直穿戴着合规的赫加布。马哈索迪先生就像平时一样和善有礼。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欠他一份人情。他胖了一些,头发变成了白色,手中不停地揉捻着他的祈祷念珠。从我们来到他家开始,他和马苏德就谈起了工作,仿佛完全忘记了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另外一个原因。

尽管他们的家庭气氛让我隐约想起了马哈茂德家,但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实际上,他们的虔诚信仰也给我的心中注入了某种平和与安宁。我在这里感觉不到对于冒犯真主和地狱天使的恐惧,仿佛只有爱与关怀的天使飞翔在我的周围。和马哈茂德家完全不同,欢笑与喜悦在这里不是罪行。希琳肯定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因为她的舅舅们,她对于宗教家庭一直都没有什么好感。但在这里,她很快就和阿特菲热络地聊起了天。

一切都是那样顺利而快捷。我们在仲春时节为马苏德和阿特菲举行了婚礼。尽管马苏德早先几年就已经用政府的优惠政策买了一所不错的公寓,但马哈索迪先生还是坚持要他们住在他家的一楼,那是他特意为阿特菲留出来的。

马苏德收拾行李的那一天,我努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帮助他收拾各种东西,还不断开他的玩笑。但是在他离开之后,他的房间空了出来,我坐到空房间中的床上,盯着墙壁,突然感觉这个公寓失去了它的精神,而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沉重的哀伤。我对自己说,小鸟飞走,巢自然会空下来。但我人生中第一次开始害怕未来,害怕未来的孤独。

希琳刚刚到家。她将屋门打开一点,问道:“他走了吗?这里显得好空啊。”

“是的,孩子们都会离开。”我说,“但这是最好的分别。感谢真主,他还活着,而且一切都好。我终于看到他结婚了。”

“妈妈,但和你说实话,我们现在真的很孤单。”希琳说。

“是的,但我们还有彼此,在你离开之前,我们还能再一起度过一两年。”

“一两年!”她惊呼一声。

“你不会想要在大学毕业之前结婚吧?”

希琳咬住嘴唇,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我再过两个月就要结婚了。”

“什么?我不会允许的!”我坚定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在你读完大学之前甚至都不应该想这件事。”

“但有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你要以平静的心态完成学业,开始工作,站稳脚跟。这样你才不需要听从别人的威吓,束手束脚,被迫接受各种羞辱。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能开始思考婚姻的问题。结婚不是着急的事情。你一旦进入了婚姻,就要永远为家庭和家人负责。只有在你年轻和单身的时候,你才能这样无忧无虑。这样的岁月非常短暂,一去不复返。为什么你想要让你人生最好的阶段变得更短?”

马苏德常常会回来看我。他总是对我说:“你不应该再工作了,现在你已经到了需要休息一下的年龄了。”

“但是儿子,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告诉他,“对于我来说,工作更像是一种习惯。没有了它,我会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但他还是不愿放弃。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记录了我的所有工作经历,安排我得到了一份退休金。当然,我很高兴能够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但我不能放弃工作。我的手头总会有一两个项目需要完成。马苏德也会定期地给我钱,这已经远超过我的需要了。

他的薪水相当丰厚。但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我也不希望他继续在政府做下去。我不停地劝他:“你是一个艺术家,一名建筑师,为什么你要留在这种人际关系复杂又沉闷无趣的政府职位上?在这种职位上的晋升是有欺骗性的。失去你的人际关系,你就会一头栽倒。你只应该接受你认为值得去做的工作。你是那样虔诚,有着那么坚定的信仰,为什么在职业问题上,你会如此不负责任,自欺欺人?”

“妈妈,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吗?因为你被欺骗和伤害过太多次了。不过不用担心,我对这种官僚主义的确也没有耐心了。我和几个朋友正在计划创建自己的公司。我会暂时留在我的岗位上,履行我的职责。等到我们的公司成立,我就会离职。”

对于希琳,我一直在努力避免提起那件事。但几个月之后,我不得不妥协,开始讨论她的结婚计划了。法拉马兹已经得到了他的硕士学位,正准备前往加拿大。他们打算在他出国之前结婚,这样他就可以为希琳申请居住权。我反对希琳退学的打算,不过他们向我保证,为希琳申请居住权需要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足够让希琳完成自己的学业了。

想到又要和希琳分别,我难免会感到格外痛苦,但她是那样快乐和兴奋,所以我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哀伤。我们为他们举行了婚礼。不久之后,法拉马兹就出国了,他会等到希琳的居住权申请得到许可的时候再回来。那时候希琳也将读完大学。我们会在那时再举行一场正式的结婚典礼,然后新娘和新郎就要一起离开了。

尽管心中万般不愿,我还是履行着自己的责任。我的孩子们学习都很好,也都成功地开辟了自己的人生。但我还是感觉到空虚和茫然,就像我曾在学校期末考试结束时常常会有的那样。仿佛我已经无事可做。我比以往更加尽心地感谢真主,唯恐他会认为我心存不满,对我施加惩罚。我还安慰自己,幸好现在还有时间。希琳至少要到一年以后才会走。不过我还是无法对心中的乌云视而不见,那是年老和孤寂向我投下的阴影。

* * *

[1]是伊朗伊斯兰教现代主义思想家、社会学家,是伊斯兰革命早期最重要的理论家。——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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