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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生命中的波折虽然从没有断过,然而我似乎总是能得到一些喘息和恢复的机会。但平静的时间越长,随之而来的冲击也就越可怕。因为确信这一点,就算是在最好的时候,我也无法藏住心底的忧虑。

随着西亚马克平安出国,看样子我最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尽管我非常想念他,有时候似乎再也无法压抑想要看他一眼的渴望,但我从没有后悔过送他出国,也从不希望他会回来。我会和他的照片说话,给他写很长的信,把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马苏德是那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仅不会给我惹任何麻烦,还常常为我解决各种问题。他的青春期是在艰难动荡的岁月中度过的,但他始终都以耐心和镇定的态度面对一切。对于希琳和我,他自觉负有很大的责任,把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扛在肩头。我必须小心,不去利用他的善良和自我牺牲精神,也不逼这个年轻人去做能力以外的事情。

平时马苏德会站在我背后,一边给我按摩脖子一边对我说:“我真担心你会累病了,去床上休息一下吧。”

我会对他说:“别担心,亲爱的。没有人会因为工作太多而生病。只要晚上好好睡一觉,每周休息两天,所有疲惫就都会烟消云散。真正让人生病的是无聊、忧虑和无用的念头。工作才是生命的精髓。”

马苏德不只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搭档、我的朋友和顾问。我们会讨论所有事情,一起做决定。他说得对,我们不再需要别人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以后会有人利用他的善良和无私而占他的便宜,就像他妹妹只要用一个吻、一滴眼泪或者一声恳求就能让他做任何事。

对于希琳,马苏德就像是一位负责任的父亲。是马苏德带希琳去学校报名,和她的老师们交谈,后来又每天和她一起去上学,给她购买所需要的一切。空袭来临时,马苏德会抱着希琳一起躲在楼梯下面。他们相互关爱,让我很高兴。但和一般的母亲不一样,看到他们长大,我的心中并没有半点欣喜。实际上,随着战争的持续,我的心中只有越来越多的恐惧。

每一年我都对自己说,战争明年就会结束了,马苏德不会被征召入伍。但战争一直看不到尽头,我们的邻居和朋友的孩子不断死在战场上。这样的消息让我心惊胆战。甚至就连马哈茂德的儿子吴拉姆-阿里也死在了前线。听闻他的噩耗,我感到格外忧郁。我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的场景。那时他站在我家门口。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穿了一身军装,还是因为他眼睛深处那种陌生的光亮,我觉得他看上去比以前要年长了许多。他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吴拉姆-阿里了。

我惊讶地向他问好,又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必须发生什么事,我才能来看您吗?”他带着一点责备的口气反问道。

“不,亲爱的,这里永远都欢迎你。我只是有些吃惊,毕竟你是第一次来我家。请进。”

吴拉姆-阿里似乎有些不安。我给他倒了一杯茶,开始和他闲聊起来,问了问他家里人的情况。但我没有提起他身上的军装,还有他自愿参军上前线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是害怕谈论这些事。这场战争已经浸透了鲜血、痛苦和死亡。当我终于不再说话的时候,他说道:“姑姑,我是来请求您原谅的。”

“原谅什么?你做了什么?还是你打算做什么?”

“您知道,我已经去过了前线。”他说,“我正在休假,随后还会回去。是的,这就是战争,一切服从真主的意志,也许我会成为一名烈士。如果我有那样的幸运,我请求您原谅我和我的家人曾经那样对待过您和您的儿子们。”

“真主不允许如此!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愿真主永远都不会让那样的一天落在你的身上。”

“但这不是坏事,这将是一种祝福。这是我最大的意愿。”

“不要再这样说了。”我责备他,“好好想一想你可怜的妈妈。如果她听到你这样说,一定会崩溃……我真的不明白,她怎么会让你上战场。难道你不知道,父母的赞同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是的,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她的允许。一开始,她只是一直哭。我带她去了安放战争牺牲者的医院,对她说:‘看看敌人在如何杀戮我们的人民。你真的想要阻止我履行信仰赋予我的义务吗?’我妈妈是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我相信她的信仰要比我爸爸坚定得多。她说:‘我怎么能违逆真主?他所满意的事情,就是我满意的。’”

“好吧,亲爱的孩子,但你还是应该先把学上完。如真主所愿,也许那时战争就结束了,而你也能为自己创造一个舒适的人生。”

他冷笑一声说:“是的,就像我爸爸一样。这就是您的意思,对吗?”

“嗯,是的。这有什么错吗?”

“就算其他人不明白,您也一定能理解。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战场完全是另一个地方。只有在那里,我才感觉自己接近了真主。您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有着同一个目标。没有人谈论钱和地位,没有人夸夸其谈,没有人贪图财富。我们所比拼的是献身精神和自我牺牲。您无法想象大家是怎样争先恐后地奔赴火线。那里才有真正的信仰,没有伪善,没有欺诈。我正是在那里才遇到了真正的穆斯林。花言巧语和物质利益在那些人眼中一文不值。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成为接近真主的人。”

我低下头,认真思考这个年轻人的话。这是他发自肺腑的信念之词。吴拉姆-阿里找到了属于他的真理。这时,他哀伤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今天下午,我去了爸爸的商店。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困扰。我开始对一切事情产生了怀疑。您还没有见过那幢新房子,对吧?”

“确实还没有。不过我听说那家店非常大,很漂亮。”

“是的,它很大。就和您能够想象的一样大,您在里面甚至会迷路。但是姑姑,那是一处被国家没收的房产,是偷来的。您明白吗?我爸爸满口信仰和虔诚,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住在那里。我一直对他说:‘爸爸,拥有这幢房子是不被信仰认可的,它真正的主人并没有把它交给你。’爸爸却说:‘让它的主人下地狱去吧。那家伙是个骗子和贼,革命之后就逃走了。你会担心贼先生不许可吗?’他说的话和做的事让我感到困惑。我想要逃走,我不想变成他的样子。我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穆斯林。”

我留他吃了晚餐。当他做晚祷的时候,他纯洁的信仰让我发抖。我们道别时,他悄声对我说:“请祈祷我成为烈士。”

吴拉姆-阿里的愿望成真了,我却伤心了很长时间。但我不允许自己去马哈茂德家里表示哀悼。母亲很生我的气,她说我铁石心肠,像骆驼一样固执倔强。但我就是没办法走进那幢房子。

几个月之后,我在母亲家看见了伊特兰-萨达特。她显得苍老而憔悴,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都垂了下来。看见她,我哭了出来,将她抱住,却不知道该对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说些什么,只能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通常哀悼的话。她轻轻地将我推开,对我说:“不需要哀悼!你应该祝贺我,我的儿子成了烈士。”

我一时呆住了,只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眼泪。我怎么能祝贺一位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伊特兰-萨达特离开以后,我问母亲:“她真的不为儿子的死感到痛苦?”

“不要这么说!”母亲说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这只是她安慰自己的办法,她只能依靠坚定的信仰来帮助自己承受这种痛苦。”

“你对伊特兰的看法也许没有错,但我相信马哈茂德一定会利用他儿子的牺牲去牟利……”

“让真主带走我的生命吧!你在说什么,闺女?”母亲责备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你却还在他们背后冷嘲热讽?”

“我了解马哈茂德。”我说,“你确定他没有想办法利用儿子的死来牟取好处?你觉得他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他是商人。为什么你这么忌妒他?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会有得有失。”

“算了吧,你很清楚,诚实和干净的钱不是那么容易挣的。难道阿巴斯伯伯不是商人吗?他做生意要比马哈茂德早三十年,现在他为什么还是只有那一家店铺,而刚刚开始做生意的阿里却已经在大把捞钱了?我听说他刚刚订了一幢价值几百万土曼的房子。”

“接下来你又要说阿里了?赞美真主,像我儿子这样聪明又虔诚的人总是会得到真主的帮助。也有一些人会像你一样不幸。这都是真主的意愿,你不应对此感到气愤。”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看望母亲了。我经常会去帕尔文太太家,但我从没有敲过母亲的门。也许她是对的,我是在忌妒。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当人们都在因为战争和世事艰难而受苦时,我的兄弟们却在日复一日地积累财富。不!这不符合道义与人性。这是有罪的。

我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只需要承受相对的贫困、繁重的工作和对未来的担忧。

西亚马克离开一年以后,婆婆因为迅速恶化的癌症去世了。她当时明显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我相信她自己也在催促体内的肿瘤尽快扩散。她在弥留之际仍然没有忘记我们——她让她的女儿们承诺,不会让我们失去这个家。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曼索耶也做出了努力。后来,她竭尽全力遵守她母亲的遗愿,坚定地反对她的姐妹们提出的一切要求。

曼索耶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师。他很快就拆掉了那幢老房子,盖起了一幢四层公寓楼。在施工的时候,他尽量绕开了我们这一边的花园,让我们不必搬走。他在泥土、灰尘和噪声中住了两年,直到那幢美丽的建筑完工。公寓楼的每一层都有两套一百平方米的公寓。只有第三层是一整套大公寓,曼索耶一家人住在里面。他们将一层的一套公寓给了我们,另一套被曼索耶的丈夫用来做自己的办公室。曼妮吉哈得到了二楼的两套公寓,她住在其中一套里,将另一套租了出去。

西亚马克知道我们分到了一套公寓的时候,气恼地说:“他们应该再给我们一套公寓,这样你就能把它租出去,有一些收入了。即便如此,也只是我们应得财产的一半。”

“亲爱的儿子,”我笑着说,“你还在计较这件事吗?他们把这套公寓给我们,对我们已经非常好了。他们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想想看,我们现在有了漂亮的新家,而且没有花一分钱。我们应该高兴和感激。”

我们的公寓是最早装修完的,这样我们就能搬进来,让花园的另一侧也可以得到整修了。我们很高兴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和希琳同住一个房间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我很高兴能够摆脱她无休止地嬉戏以及总是把东西弄得一团乱的毛病,希琳也很乐意摆脱我的洁癖和没完没了的抱怨。马苏德看到他明亮美丽的卧室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而且他仍然认为西亚马克会和他一起住。

几年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马苏德已经上了高三。战争还在继续。每一年,他都以优秀的成绩通过考试,而我的忧虑也在与日俱增。

“你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向他发牢骚,“你可以学得慢一点,过一两年再拿毕业文凭。”

“你是在建议我留级吗?”他问。

“那又有什么不好?我想要你留在学校里,直到战争结束。”

“真主啊,不!我必须赶快完成学业,为你分担一些养家的责任。我想要工作。不用担心服兵役的事,我答应你,我会考进大学,那样我就可以过几年再服兵役了。”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是不可能通过入学审核的?

马苏德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了,然后他又夜以继日地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因为我们家庭的过往,他很可能没有机会被大学录取。为了安慰我,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他对我说:“我没有政治犯罪的记录,而且学校里的人都喜欢我,他们会支持我的。”

但这些都没有用。他的申请被驳回了,因为他的家人是政治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拳捶在桌子上,将他的书本都扔到了窗外,哭了起来。我也和他一起哭泣。我对他未来的幻想都化为泡影。

我的全部念头就是在战争中保护我的儿子。再过几个月,他就必须去军队报到了。西亚马克和帕尔瓦娜都打来电话,说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送他去德国。但我首先就没办法说服他。

“我不能丢下你和希琳。”他争辩说,“而且,我们该怎样筹到那么多钱?你刚刚才还清为西亚马克借的钱。”

“钱不重要,我会想办法筹到的。重要的是找到可以信赖的人。”

而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电话号码和那个代号——“马欣太太”。我打了那个电话。一个男人接了电话,说他就是马欣太太。但他的声音和我几年前对过话的那个年轻男人不一样。然后他开始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我突然意识到,我掉进了一个陷阱,于是立刻挂了电话。

我向曼索耶的丈夫寻求帮助。几天以后,他告诉我,送西亚马克和阿尔德希尔偷渡出国境的那些蛇头都被逮捕了。现在边境遭到了严格的管制。我又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许多男孩在偷渡出境的时候被逮捕了,还有一些蛇头收了钱,却把男孩们丢在了荒山或者沙漠里。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阿里满是恶意地说,“难道你的孩子要比其他孩子更尊贵吗?就像吴拉姆-阿里一样,他们全都有责任为自己的国家战斗。”

“像你这种人才应该上战场,因为你们在不断从这个国家获利。”我反驳道,“我们在这里只是局外人,我们没有任何权利。金钱、地位、阔绰的生活,这些全都是你们的。而我的儿子——他那样有才华,却没有权利接受教育,没有权利去工作,只是因为他的亲属有其他信仰,他就被所有审查委员会给拒绝了。他自己根本就不信那些东西。现在告诉我,既然这个国家因为他的信仰不同抛弃了他,那他还有责任为这个国家去送命吗?”

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保护我的孩子。但我失败了。我找不到安全可靠的办法送他出国。马苏德也完全不合作,总是不断向我表示反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他问我。“两年的兵役时间不算长。所有人都有义务服兵役,我也会服兵役。在那以后,我就能拿到护照,合法地离开这个国家了。”

但我没办法接受。

“这个国家正在战争中!这不是开玩笑。如果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谁说所有上战场的人都会没命呢?”他反问我,“有许多人都健康完整地回来了。不管怎样,我们做任何事都会有风险。你觉得偷渡出国的风险会更小吗?”

“但也有许多男孩子死在了战场上。你忘记吴拉姆-阿里了?”

“好了,妈妈,不要自寻烦恼。你被吴拉姆-阿里身上发生的事吓坏了。但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而且,等到我接受征召,完成军事训练的时候,战争可能已经结束了。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懦弱了?我认识的女人里,只有你不害怕警报声和空袭。你经常说,‘我们的房子被击中的概率就和遇到车祸差不多,但我们不会每天都担心发生车祸。’”

“只要你和希琳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害怕。”我对他说,“但你不知道,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如果你不在,我是多么惊慌。而现在,如果他们能让我和你一起上前线,我就不会担心,也不会害怕。”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胡话。难道你觉得我要告诉他们,如果没有妈妈,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只想要妈妈?”

我们的争论一直都是这样,总会以玩笑结尾,然后我们会笑着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

那一天终于还是到了。马苏德和另外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出发去接受军事训练。我努力让自己保持乐观。我日日夜夜都在向真主做礼拜,向他伸出双手,祈求这场战争能快一点结束,我的孩子可以回家。

战争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持续了七年,但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巨大的恐慌。每一天,我都会见证烈士的葬礼,寻思是士兵死亡和受伤的数量突然增加了,还是一直都有这么多死伤。现在无论我去哪里,都会遇到和我同病相怜的母亲们。我似乎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我们将一切交给命运,用哽咽的声音彼此安慰,眼睛里闪烁着恐惧。我们都很清楚自己是在故作坚强。

马苏德完成了他的训练。但奇迹没有发生,战争没有停止。我努力想要将他安排在一个不那么危险的位置,但这些努力都失败了。那天,我牵起希琳的小手,去送他上前线。他穿着军装,看上去仿佛长大了许多。他和善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妈妈,别这样。”他说,“你必须打起精神来。你还要照看希琳。看看法拉马兹的妈妈有多坚强,看看其他人的父母和他们的儿子道别时是多么平静。”

我转过头扫了一眼。在我眼中,那些母亲全都在哭泣,哪怕她们表面上没有流泪。

“不用担心,亲爱的孩子。”我说,“我不会有事的。再过一小时我就会平静下来,再过几天,我就能适应你的离开了。”

他吻了希琳,努力想让希琳笑一笑,然后他又悄声对我说:“请答应我,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仍然会这样美丽、健康而坚强。”

“你也要答应我,你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我一直看着他的脸,直到最后一刻。当火车发动的时候,我又冲动地跟随火车跑了起来。我想要将他的轮廓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用了一个星期才接受这个现实。马苏德已经走了,但我一直都没能适应这件事。我不仅想念他,担心他的安危,他的离去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造成的空虚也让我无法承受。当他不在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一位多么重要的伙伴,他曾经从我的肩头分走了多么重的负担。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反思我是多么自私,竟然会以为他帮忙是理所应当的,却忽视了他的慷慨仁慈。现在我只能自己去做所有事情了。我很感激马苏德为我做的一切,每一次当我做起原先都是由他来做的事情时,就会感到一阵心痛。

“哈米德被处死的时候,我彻底垮了。”我对法蒂说,“但实际上,他的死并没有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因为他从没有承担过家里的任何责任。我们为去世的爱人哀悼,但几天以后,我们就会回到日常生活中。而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帮助你的人如果不在了,那种艰难要远远实在得多,想要适应也困难得多。”

我们用了三个月时间才学会如何不依靠马苏德继续生活下去。希琳一直都是个快乐的女孩,但她现在笑得明显没有以前多了。每天晚上她都会找个理由坐下来哭一通鼻子。我发现自己只有在祈祷的时候才会平静。我会在礼拜垫上连续坐上几个小时,忘记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我甚至会忘记希琳还没有吃晚餐,也没有注意到她就在电视前捧着书本睡着了。

马苏德只要有机会就给我们打电话。每次和他说过话以后,我的心情就会轻松二十四小时。然后焦虑又会袭来,就如同一块石头滚下山坡,冲击力和速度每一分钟都在增加。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的心中只剩下担忧。我开始给他朋友的父母打电话,他们的孩子也都被派到前线去了。

“亲爱的女士,现在还不是需要担心的时候。”法拉马兹的母亲用平淡的口吻说道,“我觉得那个男孩把你宠坏了。他们可不是去姑姑家探亲,只要愿意就能打电话回来。有时候他们所在的地方会几个星期连一个澡都洗不上,更不要说打电话了。至少先等上一个月再说吧。”

当你爱的人身处枪林弹雨之中,一个月都没有任何消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但我只能等待。我努力用工作填满白天的时间,但我的大脑根本不受控制,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两个月过去了,我终于决定向军事部门要一个回答。我早就应该这样做,但我又害怕自己可能得到的答案。我站在军队大楼门前,双腿不断抖动。但我别无选择,只能走进去。我被领到一个宽敞却很拥挤的房间。那里有许多面色苍白、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的人。他们排队等候着被告知他们的孩子死在了哪里,是如何死去的。

我坐到接待人员的桌前,我的膝盖在剧烈地颤抖,我的心跳声回荡在耳朵里,让我几乎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仿佛过去了一段无尽漫长的时间,那名接待人员不停地翻动面前的本子,然后问我:“你和列兵马苏德·苏丹尼是什么关系?”我的嘴张开又闭上,重复了几次之后,我才能告诉他,我是马苏德的母亲。那名接待人员似乎并不喜欢我的回答。他皱起眉,低头继续翻动本子,然后带着一种虚伪的和善与敬意问我:“你是一个人?他的父亲没有来?”

我的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控制住泪水,用一种在我听来非常陌生的声音说:“不!他没有父亲。无论怎样,请告诉我!”我的声音几乎要变成了尖叫:“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没事,夫人,不必担心,请保持冷静。”

“我的儿子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喊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你们派他上了战场,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听着,这位亲爱的母亲,事实是他所在的区域发生了大规模军事行动,有几段边界被夺回来了。关于那里部队的情况,我们还没有确切消息,不过我们正在调查。”

“我不明白。如果你们已经夺回了边界,那你们为什么不清楚那里的情况?”

我没办法让自己说出“伤亡”两个字,但他明白我的意思。

“不,这位亲爱的母亲,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带着你儿子名牌的尸体。我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你什么时候能有进一步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们正在那里进行调查。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有几个人扶我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们都和我一样,也只能听到类似的回答。一个女人请她前面的人为她留好位子,然后扶着我一直走到门口。这里的人们就像是在排队领取食物和其他救济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希琳还没有放学回家。我在空旷的房间里踱步,大声呼唤着儿子们的名字。我的声音在公寓中回荡。西亚马克!马苏德!我不断重复他们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他们就躲在什么地方,只要我用力呼唤,他们就能做出回应。我打开他们的橱柜,闻他们旧衣服上的气味,将那些衣服抱在胸前。除此之外,我不记得自己还做过什么了。

希琳发现了我,喊来她的姑姑们。她们将我送到医生那里。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随后我进入了没有片刻安宁的睡眠和黑暗的噩梦。

萨迪克阿迦和巴赫曼继续寻找各种消息。一个星期以后,他们说马苏德的名字出现在了失踪士兵名单上。我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他变成烟雾消失了?我勇敢的儿子就这样毁灭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好像他从不曾存在过?不,这不合逻辑。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还记得我的一名同事说过,他侄子曾经在战争中失踪了一个月,后来他们在一所医院找到了他。我不能就这样坐等那些官僚的行动。整个晚上,各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到了早上,我一下床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在淋浴龙头下面站了半个小时,让自己摆脱镇静剂和安眠药的效果,穿好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有那么多头发都变白了。帕尔文太太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惊讶地看着我,说道:“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马苏德。”

“你不能一个人去!他们不会让一个女人孤身去战区的。”

“我可以住在那附近的旅店里。”

“等等!”她说道,“我给法蒂打个电话,也许萨迪克阿迦可以请假和你一起去。”

“不,为什么那个可怜的人要丢下他的生活和工作?就因为他是我的妹夫?”

“那就问问阿里,甚至也可以问问马哈茂德。”帕尔文太太坚持说,“无论如何,他们是你的兄弟,他们不会丢下你的。”

我苦涩地笑了笑说:“你知道这是在胡说。在我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他们早已抛弃了我,对我甚至还不如对待陌生人。而且我正需要一个人去,这样我才能用全部的时间去寻找我无辜的孩子。如果有人跟着我,我最后只能回家来,无法完成我的搜寻。”

我乘上了前往阿瓦士的火车。车上大部分乘客都是军人。和我同一个隔间的还有另外两个去找儿子的人。我们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负了伤,正在阿瓦士的一家医院里。

阿瓦士的春天更像是骄阳似火的夏季。在这里,我终于在战争开始将近八年之后理解了战争的意义。这里只有悲剧、苦难、毁灭和混乱。我看不到一张有笑容的脸。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而每个人都像是葬礼上的掘墓人和哀悼者,动作和表情中没有任何喜悦与精神。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抹不掉的恐惧和深藏的忧虑。和我说话的每一个人都有亲人死在这场战争中。

我从一家医院跑到另一家医院。在火车上遇到的法拉阿尼夫妇也一直和我一起奔波。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儿子。那个孩子脸部受了伤。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再次团圆的场景,我的心一直在颤抖。我告诉自己,如果马苏德的面孔难以辨认,我只要看一眼他的小脚趾就能把他认出来。无论他是瘸了,少了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他活着,让我能重新将他抱进怀里。

看到这么多受伤和残废的年轻人在痛苦中哀号,我简直要发疯了。我为他们的母亲而感到心碎。我不由得想到,这是谁造成的?我们怎么会那样麻木,以为那些空袭就是战争的全部了?我们从来都没能理解这场灾难到底有多么深重。

我到处寻找,去了许多军队办公室和相关部门。终于,我找到了一名士兵,他在那场军事行动开始的晚上看见过马苏德。那个年轻人在养伤,正要被送往德黑兰。他努力做出安慰的笑容,对我说:“我当时能看见马苏德,我们一同前进,他就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那时我们身边发生了多次爆炸。我失去了知觉。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不过我听说我们那一小队人里受伤或牺牲的人大多都已经被找到,并且身份也都确认了。”

这没有用。没有人知道我的儿子怎样了。那一句“在行动中失踪”就像一柄大锤,不断敲击着我的脑壳。在回德黑兰的路上,我背负的痛苦仿佛又沉重了一千倍。我在昏眩中回到家,径直走进马苏德的房间,仿佛有什么事忘了为他做。我翻看他的衣服,觉得他的几件衬衫需要熨一下。哦,我儿子的衬衫上还有皱褶!我开始熨烫那些衣服,仿佛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我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些看不见的皱褶上。每一次我将那些衣服举到阳光下,就看到皱褶还在上面,于是我又开始熨烫……

曼索耶不停地在说话,但我只有一小部分意识能够察觉她的存在。然后我听到她说:“法蒂,现在情况更糟了。她真的失去了理智,她已经把这件衬衫熨了两个小时。如果他们说他牺牲了,也许情况还会好些。那样她至少还能为他哀悼。”

我像疯狗一样冲出房间,尖叫道:“不!如果他们告诉我他死了,我会自杀。我活着只是因为希望他还活着。”

但我也感觉到自己离失去理智已经不远了。我经常发现自己在高声向真主说话。我和真主的关系已经被切断了。不,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充满了敌意,他是冷酷无情的权威,而我则饱受打击,放弃了生活,完全不希望得到拯救,在自己最后的时刻终于找到勇气说出深埋在心底的话。我对真主说出各种无礼之词,将真主看作一个只要求祭品的偶像,而我不得不将我的一个孩子送到他的祭坛上。我必须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有时候,我会送上西亚马克或者希琳,用他们代替马苏德。然后我又会感到深深的愧疚,对自己憎恨不已,哀伤地问自己:如果他们发现我会为了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而牺牲另一个,他们又会怎样想?

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帕尔文太太不得不强行给我洗澡。母亲和伊特兰-萨达特与我谈论烈士的荣誉,说他们已经不再是普通人。母亲还想要将对真主的恐惧灌注到我心里。“你必须因他的喜悦而满足。”她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这是他的意志,你就必须接受。”

但我只是发疯地尖叫道:“为什么他要给我这样的命运?我不想要!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吗?我去了多少次监狱,洗干净我爱人的血衣,为他哀悼,夜以继日地工作,在无数苦难中养大我的孩子。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这个?”

“不要说恶毒的话!”伊特兰-萨达特喊道,“这是真主在考验你。”

“我还要经受他多久的考验?真主啊,为什么你要不停地考验我?你想要向和我一样的可怜人证明你的威力吗?我不想要通过你的考验,我只想要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给我,然后告诉我我没有通过你的考验吧!”

“愿真主饶恕你!”伊特兰-萨达特责备道,“不要惹来真主的怒火。你以为只有你是这样吗?所有那些母亲,只要她们的儿子和你的同龄,就都有着同样的境遇,有一些人甚至已经牺牲了四五个孩子。想一想她们,不要这样不知感恩了。”

“你认为,当我看见其他人的苦难时,我应该感谢真主?”我尖叫道,“我只为她们感到心碎。我也为你感到心碎,就像我在为自己心碎。我自己也失去了我十九岁的儿子,甚至没得到一具能让我抱在怀里的尸体……”

这是我第一次提到他的尸体。我开始接受马苏德的死亡。但这些吵闹和争论让我的状况更糟糕了。我没办法再分清楚日子和月份。我开始一把一把地吃安眠药,在昏睡和醒来之间的世界里徒自挣扎。

一天早上,我醒过来,觉得喉咙干得仿佛要窒息了。我来到厨房,看见希琳正在洗盘子,不由得吃了一惊。我不喜欢她用那双小手做家务。

“希琳,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我问。

希琳给了我一个嗔怪的微笑,对我说:“妈妈,学校在一个月以前就放暑假了!”

我惊讶地站在原地。我是在哪里?

“你的考试呢?你完成期末考试了吗?”

“当然!”她气恼地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难道你不记得了?”

是,我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她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干瘦、憔悴和伤心。我是那么自私,在这几个月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忘记了她的存在。我忘记了这个很可能像我一样悲痛的小女孩。我将她抱在怀里。她将自己深深埋进我的怀抱中,仿佛期盼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我们一同哭了起来。

“请原谅我,亲爱的。”我说,“请原谅我,我没有权利忘记你。”

看到希琳这样难过,这样渴望爱,又这样无助,我努力从冷漠与恍惚中挣脱。我还有一个孩子。为了她,我要继续活下去。

在心碎和孤独中,我恢复了日常生活。我努力工作得更久,更加拼命。在家里,我没办法对任何事情集中起精神。我决定永远不在希琳面前哭泣。她需要一个正常的人生,她需要快乐和喜悦。这个九岁大的女孩已经承受太多的伤害了。我请曼索耶带她一起去里海度假。但希琳不想丢下我一个人,于是我和她们一起去了里海岸边的别墅。

那幢别墅仍然和十年前一样,北方的海岸也仍然像以前那样美丽,仿佛正等待着将我送回到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日子。男孩们一同嬉戏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感觉到哈米德渴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我会连续坐上几个小时,看着他和孩子们玩耍。有一次,我甚至拿起他们的球,抛回给他们。那些美丽的景象突然就在一阵凶残的声音中结束了。真主啊,这一切为什么过得那样快?只在那几天里,我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家庭生活,而剩下的日子全都充满了痛楚和苦难。

凡是目之所及的地方都会给我带来一段段回忆。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拥抱我爱的人,然后又突然惊醒,惊骇地望向四周,猜测是否有人看到我这样做。一天晚上,我坐在海滩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感觉到哈米德的手在抚摸我的肩膀。他的出现是那样自然。我喃喃说道:“哦,哈米德,我真累啊!”他捏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将面颊枕在他的手上。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曼索耶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个小时了!”

我依然能感受到哈米德手掌的温暖留在我的肩膀上。我想,这是多么神奇啊,就好像真的一样。如果疯狂意味着打破现实,那么我的确是做到了。这种感觉是这样令人喜悦。我可以沉浸在甜美的幻想里,在自由的癫狂想象中度过余生。这种诱惑将我引到了悬崖边缘,只是因为希琳和我对她负有的责任,才迫使我抵抗住了它的诱惑。

我知道,我必须回到家里。我突然非常害怕那种幻想会战胜我。到了第三天,我收拾好行李,回到德黑兰。

在八月份里暖热的一天,下午两点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所有人突然四处奔跑,发出喜悦的喊声,相互表示祝贺。阿里普尔推开我办公室的门,高声喊道:“战争结束了!”我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如果他们是在一年前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又会怎样?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军事部门询问过情况了。虽然作为一名失踪士兵的母亲,人们都对我彬彬有礼,但那些军官尊敬的话语在我耳中就像我在监狱大门外听到的辱骂一样刺痛着我。无论是作为烈士的母亲,还是作为“圣战者”的母亲或者共产主义分子的妻子,我都无法忍受它们。

战争结束一个多月之后,学校还没有重新开学。一天上午十一点,我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希琳和曼索耶冲了进来。我惊恐地跳起来,不敢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希琳扑进我的怀里,哭了起来。曼索耶望着我,泪珠不断地从面颊上滚落。

“玛苏姆!”她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我跌倒在椅子上,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如果我是在做梦,那么我永远都不想醒过来。希琳用她的小手拍打我的面颊。“妈妈,醒过来,”她恳求说,“为了真主的爱,快醒过来。”我睁开眼睛。她笑着说:“他们从指挥部打来了电话。是我接的电话。他们说,马苏德的名字在战俘名单上,就在联合国的名单上。”

“你确定?”我问她,“你也许是听错了。我必须自己去确认一下。”

“不,你不必去了。”曼索耶说,“希琳当时跑来找我,我亲自给他们打了电话。马苏德的名字和他的个人信息都在名单上。他们说,他很快就能被交换回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许我是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或者是在地上跪拜祈祷。幸好曼索耶在。她把人们都从我的办公室里推了出去,这样他们才没看到我发疯的样子。我必须去一个神圣的地方。我需要乞求真主的原谅,求他宽恕我说的那些亵渎的话,因为我非常害怕这份快乐会像水一样从我的指缝中流走。曼索耶能想到的最近的地方就是萨利赫圣坛。

在圣坛前,我紧紧抓住圣墓的围墙,一遍又一遍地说:“真主啊,我错了,请原谅我。真主啊,您是伟大的,您是仁慈的,您必须原谅我。我一定会补足我错过的所有礼拜。我会将救济品送给穷人……”

现在回看那段日子,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是疯了。我和真主说话,就像一个孩子和她的玩伴说话。我定好了游戏规则,并且小心地确认我们都不会破坏这些规则。每一天,我都祈求真主不要丢弃我。就像是与长久分离的爱人重归于好,我的心中既渴望,又害怕。我不停地向他恳求,希望他能理解我的处境,忘记我的忘恩负义。

我又活了过来。家中再一次充满了喜悦,希琳的笑声再一次充满了每一个房间。她又开始不停地奔跑、嬉闹、伸手抱住我的脖子、亲吻我。

我知道,战俘的生活是严苛而残酷的。我知道马苏德受了很多苦。但我也知道,这一切都将过去。真正重要的是他还活着。我每天都在等待他重获自由。我将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重新整理好他的衣服。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每一个月都比前一个月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但能够再见到他的希望支撑着我等下去。

终于,在夏季结束之前,一天晚上,他们把我的儿子送回了家。在许多天以前,为了祝贺他的归来,我家周围的几条街都已经被装饰上了彩灯和旗帜。鲜花、甜点和糖水让我们的家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这座公寓楼里挤满了人,其中有许多我都不认识。我激动地见到了我的表姐玛哈波贝和她丈夫。当我看见她公公也来了,我只想亲吻那位老人的手。对我而言,他就是虔诚和爱的化身。

帕尔文太太负责接待客人。曼索耶、法蒂、曼妮吉哈和已经长成漂亮大姑娘的芙罗兹哈头几天就在忙着准备一切。马苏德回来的前一天,法蒂看着我说:“姐姐,你应该染一下头发。如果那个孩子看见你变成这副样子,他一定会昏倒的。”

我同意她的话。现在我什么都同意。法蒂给我染了头发,还修了眉毛。芙罗兹哈笑着说:“姨妈就像是要结婚一样!她看上去就像新娘子一样漂亮。”

“是的,亲爱的,这就像是我的婚礼。不过这要比婚礼好得多,我结婚的那一天可没有这么高兴。”

我穿上了一件美丽的绿色裙子,这是马苏德喜欢的颜色。希琳穿上了我刚刚给她买的粉色裙子。刚过中午,我们就都准备好了,只等马苏德回来。母亲和阿里一家人来了。伊特兰-萨达特也来了。她看起来格外心烦意乱,被她强压在内心的哀痛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变得越来越深沉。我努力躲避她的目光。我的孩子还活着,她的孩子却已经死了,这终归让我感到有些惭愧。

“为什么你要带伊特兰来?”我问母亲。

“她想要来。有什么问题吗?”

“她眼睛里的羡慕让我不舒服。”

“说什么胡话!她根本没有羡慕你。她是一位烈士的母亲,她的地位要比你高得多。真主会把她放在最高的位置上。你真的以为她会忌妒你?不,亲爱的,实际上她非常高兴,你不必再为她担心了。”

也许母亲是对的,也许伊特兰-萨达特的信仰是如此坚定,足以让她坚持下来。我努力不再想她,但还是在躲避她的目光。

希琳一直想要点燃一个小火盆,好烧一些野芸香,但火盆里的火总是会灭掉。

过了九点钟,我已经没有耐心了,而这时车子终于到了。我早就吃了镇静剂,又为这个时刻做了很久的准备,但我全身还是在剧烈地颤抖着。我昏了过去。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马苏德的臂弯里时,这一刻是多么美好啊。

马苏德更高了,但非常瘦,面色也很苍白。他的眼神也变了。他所承受的一切让他变得更加成熟。他有一点跛,常常会感到疼痛。我能看出他患了失眠症,而当他能够睡着的时候,又常常会做噩梦。这让我意识到他受了多少苦。但他完全不想谈论这些事。

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奄奄一息。伊拉克军队捉住了他,让他在几所医院里接受治疗。现在他的身上还有尚未痊愈的伤口。有时候他会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还会发烧。医生说他的瘸腿可以通过复杂的手术来矫正。在恢复足够的体力之后,他接受了手术。幸运的是,手术非常成功。我把他当作小孩子一样悉心照料。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对我而言都无比珍贵。我会看着他睡觉。他睡着的时候,那张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我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真主的赐予”。真主真的把他还给我了。

马苏德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健康,但他在精神上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精力充沛、生机勃勃的男孩了。他不再画画了,对于未来也没有打算。有时候,他的朋友、战友和曾经的同牢难友会来看望他。这会让他稍微打起一些精神。但用不了多久,他就又会消沉下去。我请他的朋友们不要丢下他。他们之中什么年龄的人都有。

针对马苏德的抑郁情况,我决定找马哈索迪先生谈一谈。他们曾是前线的战友——未来他还将在我儿子的生命中扮演一个关键性的角色。那时他差不多是五十岁,面相和善又老成。马苏德对他很尊敬。“不必担心。”他说,“我们的情况都差不多。这个可怜的男孩也受了很重的伤。他会慢慢恢复的。他必须开始做事情了。”

“但他很有才华,很聪明。”我说,“我想让他读书。”

“他当然应该读书。他是战场上回来的老兵,可以去上大学。”

我真是欣喜若狂。于是我收拾好马苏德的书本,对他说:“好了,康复时间结束了,你必须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把还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学习。你必须从今天就开始。”

“不,妈妈。这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马苏德低声说,“我的脑子已经不再那么好用了,也没有耐心看书和准备入学考试。我是不可能被录取的。”

“不,亲爱的,你可以利用鼓励老兵上大学的配额和优惠政策。”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道,“如果我的成绩不行,我是不是一个老兵都没有区别。我是不会被录取的。”

“如果你认真学习,你会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入学,”我对他说,“而且能够上大学本身就是他们给所有老兵的权利。”

“换句话说,他们剥夺了其他人的权利,又把这份权利给了我。不,我不想要。”

“你要拿到的是本应属于你的权利,这份权利在四年前被不公正地夺走了。”

“就因为他们那时夺走我的权利,现在我就应该对别人也这样做吗?”他依旧在争辩。

“无论对错,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不要告诉我你已经习惯了法律总是对你不公。亲爱的,有时候法律还是会帮你的。你为这些人和这个国家打过仗,受过苦。现在这些人和这个国家想要奖励你。你不应该拒绝。”

这场仿佛没有休止的争论终于以我的胜利而告终。当然,芙罗兹哈在这件事上也起了很大作用。她正在念高三,每天都会来我家,让马苏德帮她做功课,强迫马苏德重新开始学习。她的善良和美丽将生命的喜悦带给了马苏德。他们一同学习、说话和欢笑。偶尔我还会要求他们放下书本,出去玩一玩。

马苏德申报了建筑系。他被录取了。我亲吻他,向他表示祝贺。“这话我只对你说,这不是我应得的权利,”他笑着说,“但我非常高兴!”

马苏德的下一个问题是找工作。

“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还要让妈妈养活,这太惭愧了。”他经常这样说。有几次,他甚至念叨着要辍学。马哈索迪先生在政府部门已经坐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我再一次向他求助。

“当然有适合他的工作,”马哈索迪先生很有信心地说,“而且这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学习。”

马苏德轻松地通过了资格考试、遴选程序和面试——这些大部分都只是走走形式。最终他被雇用了。一直烙印在我们额头上的耻辱仿佛突然被抹去了。现在他成了一颗珍贵的宝石。作为一名老兵的母亲,我也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还得到了各种工作和资源,我有时候还不得不拒绝掉其中一些。

这种剧烈的变化真是令人感到好笑。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世界啊,它的愤怒与仁慈都是这样反复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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