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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朋友帕尔瓦娜的所作所为总让我吃惊。对于她父亲的荣誉和名声,她从来都不太在意。她会在街道上高声说话,抬头直视商店橱窗,有时候甚至会停下脚步,伸手指一些东西要我看。无论我说过多少次“这不合规矩,我们赶快走吧”,她都充耳不闻。有一次,她甚至从街对面叫我。更可怕的是,她还喊了我的名字。我是那样窘迫难安,只能祈祷自己赶快融化成泥,消失在地里。感谢真主,当时我的兄弟们都不在我身边,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从库姆搬过来的时候,父亲允许我继续上学。后来我告诉他,德黑兰的女孩子们在学校里都不穿恰多尔,我这样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于是父亲甚至允许我只戴一块头巾出门,但我必须保证会谨言慎行,不因“腐败变质”而令他蒙羞。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女孩怎么会像放久的食物一样变质。不过我的确知道自己必须怎样做才能够不让他感到羞耻,哪怕我没有用恰多尔或合规的赫加布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所以我真的很喜欢阿巴斯伯伯!我听到他对父亲说:“兄弟!女孩子要心地好才行。这和穿不穿合规的赫加布没什么关系。如果她的心坏了,她会在恰多尔下面做一千件让她的父亲荣誉尽失的事情。既然你们已经搬来了德黑兰,就应该像德黑兰人一样生活。女孩子们被锁在家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就让她去学校,让她穿得和别人一样吧,否则她会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阿巴斯伯伯真是睿智又讲道理。他当然会是这样。那时他已经在德黑兰生活了将近十年,只是在有人去世的时候才会回库姆。每次他来的时候,祖母——愿真主让她的灵魂安息——都会说:“阿巴斯,为什么你不常来看看我?”

阿巴斯伯伯就会大声地笑着回答:“那我该怎么做呢?告诉亲戚们,要多死一些人?”祖母就会扇他巴掌,用力捏他的面颊。他脸上被捏红的痕迹久久都不会褪去。

阿巴斯伯伯的妻子是德黑兰人,她来库姆的时候总是会穿上恰多尔。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德黑兰根本不会认真穿赫加布。她的女儿们对这些也毫不在意,她们甚至会不穿赫加布就去学校。

祖母去世后,她的孩子们卖掉了我们居住的祖屋,大家分了钱。阿巴斯伯伯对父亲说:“兄弟,不要住在这里了。收拾收拾来德黑兰吧。我们把两家分得的钱凑在一起,买间铺子。我会在附近帮你租个房子,我们一起工作。来吧,建立你自己的生活。要挣钱的话,就要来德黑兰。”

一开始,我的大哥马哈茂德还表示反对。他说:“在德黑兰,宗教和信仰都被丢在路边了。”

我的二哥艾哈迈德却很高兴。“是的,我们应该去,”他坚持说,“我们也该有所作为。”

母亲只是提醒说:“好好为女儿们想想吧,她们在那里找不到像样的丈夫。我们在德黑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朋友和亲戚都在这里。玛苏梅已经有了六年级证书,甚至还多上了一年学。她该结婚了。法蒂今年就要上学了,只有真主知道她到了德黑兰会变成什么样子。大家都说在德黑兰长大的女孩都不是正经人。”

那时刚刚四岁的阿里说:“她可没有那个胆量!我会像一只鹰一样看着她,让她一下也不敢动。”然后他还煞有介事地踢了一脚正坐在地上玩的法蒂。法蒂开始尖叫,但没有人理睬。

我走过去抱住法蒂说:“这太没道理了,你的意思是德黑兰所有的女孩都是坏人?”

对德黑兰爱得要死的艾哈迈德喊道:“你闭嘴!”然后他转向其他人说:“玛苏梅才是问题。我们要在这里把她嫁掉,然后搬去德黑兰。这样我们就能摆脱掉一个麻烦,然后让阿里盯着法蒂。”他拍拍阿里的背,骄傲地说这个男孩既热情又有荣誉感,会负责任地做事。我的心一沉。艾哈迈德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去学校。这全都是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学习,八年级时一直留级,直到最后退了学。现在他不想让我学得比他更久。

祖母——愿真主让她的灵魂安息——曾经因为我上学的事情很不高兴。她不断教训母亲:“你的女儿什么手艺都没有。等她结婚之后,他们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把她赶回来。”她又对父亲说:“为什么你一直把钱花在女孩身上?女孩没有用,她们是属于别人的。你工作得那么辛苦,却把钱花在她身上。到最后,你还要用多得多的钱才能把她送走。”

艾哈迈德已经快二十岁了,但他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只是为阿萨杜拉叔叔在集市里的店铺跑跑腿。而实际上,他总是在街上闲逛。马哈茂德虽然只比他大了两岁,却是一个认真和可以依靠的人,并且非常虔诚,从不会耽误祷告和斋戒。所有人都觉得马哈茂德比艾哈迈德大了十岁。

母亲很希望马哈茂德能娶我姨妈家的表姐伊特兰-萨达特。她说伊特兰-萨达特是赛耶德,也就是穆罕默德先知的后裔。但我知道我的大哥喜欢的是玛哈波贝——我姑姑家的表姐。每一次她走进我们的房子,马哈茂德都会脸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他会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玛哈波贝,尤其是当玛哈波贝的恰多尔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露出她的脸时。而玛哈波贝呢,愿真主赐福于她,她总是那样活泼又轻佻,甚至忘记要好好遮住自己。无论祖母怎样斥责她,告诫她要在非直系血亲的男性面前有些羞耻心,她都只是说:“没关系的,外祖母,他们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然后又大笑起来。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只要玛哈波贝一离开,马哈茂德就会坐下来祈祷两个小时,还会不停地重复着:“愿真主怜悯我的灵魂!愿真主怜悯我的灵魂!”我猜他心里一定认为自己犯了罪。那就只有真主才知道了。

在我们搬去德黑兰之前,家里发生了一连串久久无法平息的争执和吵闹。但所有人都同意一件事,那就是必须先把我嫁人,让我留在这里。就好像全部德黑兰人都在等着我的到来,好污染我一样。我每天都去法蒂玛·玛苏梅的圣陵[1],祈求圣法蒂玛显灵,好让我的家人带我去德黑兰,去那里的学校上学。我向圣法蒂玛哭诉,只希望我是一个男孩,或者像扎丽一样生病死掉。扎丽比我大三岁,但她在八岁的时候就染上白喉去世了。

感谢真主,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最终并没有什么人敲开我家的房门,请我递出手嫁给他。这段时间里,父亲已经处理好了一切事务,阿巴斯伯伯也为我们在靠近戈尔干街的地方租好了房子。接下来大家就都在等着看该如何处置我了。所有被母亲认为值得拜托的人都会听到她说:“玛苏梅该嫁人了。”而我总是因为羞愧和恼怒而涨红了脸。

但圣法蒂玛站在了我这一边。我的结婚对象一直没有出现。最后,我的家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说一个离过婚的老光棍想要再讨个老婆。他还算富裕,年龄也不算很大,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和自己的老婆刚过了几个月就离婚了。我见过他,感觉他的脾气很糟糕,让人害怕。在我知道自己将要迎接怎样的恐怖生活之后,我把一切礼仪和庄重都抛到一边,扑倒在父亲脚下,泪如雨下,直到他同意带我去德黑兰。父亲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而且我知道,就算我是一个女孩,他依然是爱我的。母亲说过,在扎丽去世的时候,父亲曾经为我感到担心。那时我非常瘦,他担心我也活不长久。他一直认为,正是因为在扎丽出生的时候他不曾心怀感激,真主才会带走扎丽,以此来惩罚他。谁知道呢?也许他在我出生的时候也不曾心怀感激。但我真的很爱他。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理解我的人。

每天他回到家中,我都会拿一条毛巾,站在倒影池旁边。父亲会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将脚在倒影池中蘸几次,然后再清洗手和脸。他从我手里接过毛巾擦脸的时候,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越过毛巾看着我,我就知道他是爱我的,他会因为有我在身边而感到喜悦。我想要亲他,但……当然,一个成熟的女孩亲吻男人是不合规矩的,哪怕他是我的父亲。不管怎样,父亲是怜惜我的。而我可以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发誓,我不会被污染,不会令他蒙羞。

在德黑兰上学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全都反对我继续接受教育。母亲认为让我去上缝纫课才是更要紧的事情。但经过我不断地乞求、哀告和哭泣,我终于说服父亲抵抗住他们的反对,为我在一所中学报名,让我成为一名八年级的学生。

艾哈迈德为此怒不可遏,几乎想要把我掐死。他开始找一切借口打我。我知道是什么伤了他的心,所以只是保持沉默。我的学校离家不是很远,十五到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开始的时候,艾哈迈德会暗中跟着我,但我会用恰多尔紧紧裹住自己,小心地不被他抓住任何把柄。与此同时,马哈茂德已经完全不再和我说话,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终于,他们两个都找到了工作。马哈茂德在集市上的一家商店干活,那家店属于莫扎法里先生的兄弟。艾哈迈德去谢米兰附近的一间木工作坊当了学徒。根据莫扎法里先生的说法,马哈茂德整天都坐在店里,完全可以信赖。父亲常常说:“马哈茂德才是真正经营莫扎法里先生的店铺的人。”而艾哈迈德很快就交了一堆朋友,开始很晚才回家。到最后,每个人都知道他身上的那股臭气是因为喝了太多酒,更确切地说,是中东亚力酒[2]。但大家什么都没有说。父亲会低垂着头,拒绝回应他的问候。马哈茂德总是转过头去,嘴里说着:“愿真主怜悯。愿真主怜悯。”只有母亲会马上为他热好食物,还说:“我的孩子牙疼,只能用酒精来止疼。”没人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牙病。总而言之,母亲早就习惯了为艾哈迈德找借口,毕竟他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艾哈迈德还在家里找到了另一种消遣方式:从楼上的窗户偷看帕尔文太太的房子。帕尔文太太常常会在前院里做事,她的恰多尔也总是会滑落下来。艾哈迈德会一直站在起居室的窗户前。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用两只手比画着,仿佛在跟对方交流什么信息。

不管怎样,艾哈迈德有太多需要关心的事情,完全顾不上我了。就算是父亲允许我只用一块普通头巾代替整套恰多尔,他也只不过吼叫争吵了一天。不过我知道,他没有真的忘记恨我。他只是停止了对我的责骂,根本不再和我说话。对他而言,我就是罪孽的化身。他甚至不会看我一眼。

但我不在乎。我去上学,取得了好成绩,和学校的所有人都交了朋友。我对生活还能有更多的期望吗?我真的很快乐,尤其是在帕尔瓦娜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之后。我们承诺永远不向对方隐瞒任何秘密。

帕尔瓦娜·艾哈迈迪是一个快乐又活泼的女孩。她排球打得很好,是校队的成员,只是在课堂上就没有那么优秀了。我相信她不是一个坏女孩,只是她没办法忍受太多的规矩。我的意思是,她不太能区别好与坏、对与错,不知道如何维护她父亲的良好名声和荣誉。她也有兄弟,但她完全不害怕他们。她甚至会跟他们吵架,有时候,她的兄弟们打了她,她还会还手。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让帕尔瓦娜笑起来,而且她笑的时候从不分场合,甚至在大街上也无所谓。仿佛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女孩笑的时候不应该露出牙齿,也不应该让任何人听到她的笑声。每当我告诫她某种行为不合规矩,应该停下来的时候,她都觉得很奇怪,一脸惊奇地问:“为什么?”有时候她盯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其实真的就是这样吧?)比如,她知道所有小轿车的牌子,还希望她的父亲能够买一辆黑色雪佛兰。而我根本不知道雪佛兰是一种什么样的车,也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这会让我丢脸。

有一天,我指着一辆很漂亮,看上去也很新的轿车问:“帕尔瓦娜,那是你喜欢的雪佛兰吗?”

帕尔瓦娜看看那辆车,又看看我,笑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说:“哦,真有意思!你竟然把菲亚特当作雪佛兰了。”

我的脸红到了耳根,羞窘到简直想要去死——既是因为她的笑声,也是因为我愚蠢地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帕尔瓦娜家有收音机和电视。我在阿巴斯伯伯的家里看见过电视,而我们家就只有一台大收音机。祖母活着的时候或者我的大哥马哈茂德在家的时候,我们从不会听音乐,因为这是一种罪行,尤其是歌手是女性,唱的又是欢乐的歌曲的话。尽管父亲和母亲都很虔诚,也知道听音乐是不道德的行为,他们却不像马哈茂德那样严苛,并且很喜欢听歌。马哈茂德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会打开收音机。当然,她会把音量调低,以免被邻居们听见。她甚至知道一些新歌的调子,尤其是宝乌兰·夏哈珀丽的歌。她还经常在厨房里悄声哼唱。

有一天我对她说:“妈妈,你知道许多宝乌兰的歌啊。”

母亲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样。她对我厉声喝道:“闭嘴!你在说什么?绝对不要让你的兄弟们听到你说这种话!”

当父亲回家吃午餐的时候,他会打开收音机听两点钟的新闻,然后他会忘记把收音机关掉。当高哈音乐栏目响起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随着音乐节拍点头。我不在乎其他人会说些什么,我相信父亲喜欢玛兹耶的声音。当电台播放她的歌时,父亲从不会说:“愿真主怜悯!关掉那东西!”但是只要维荷恩一开始唱歌,父亲就会突然想起自己的信仰和虔诚,高声喊道:“那个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唱歌了!把它关掉。”但我很喜欢维荷恩的歌。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总让我想起哈米德舅舅。在我的记忆里,哈米德舅舅长得很好看。他与他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古龙水的香气,那是我的生活中很少能闻到的气味……我还是小孩子时,他总是把我抱在臂弯里,对母亲说:“做得好,姐姐!你生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感谢真主,她长得完全不像她的兄弟们,否则你就只能找一只大桶,把她泡白一点了!”

母亲会高喊道:“哦,你在说什么?我的儿子们怎么丑了?他们都很英俊,只不过皮肤有一点橄榄色。那不是坏事。男人不应该那么漂亮。古时候人们就说,男人应该凶一点、丑一点、脾气坏一点!”她会把最后这句话唱出来,而哈米德舅舅则会发出响亮的笑声。

我长得像父亲和姑姑,所以人们总是以为玛哈波贝和我是亲姐妹。不过她比我更漂亮。我身材瘦削,她更加丰满。我的头发都是直的,无论怎样打理也没办法卷起来,而她则有着一头好看的小鬈发。不过我们全都有深绿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笑的时候脸上都有酒窝。她的牙齿有一点不平整,所以她总是对我说:“你的运气真好,你的牙齿那么白,那么整齐。”

母亲和她的其他亲戚都不一样。他们全都是橄榄色皮肤、黑色眼睛和波浪式的头发,而且都有些胖,其中最胖的要数母亲的姐姐,贾玛尔姨妈。当然,他们都不难看。母亲尤其漂亮。当她用细线绞去脸上的毛发,再修好眉毛,看上去就像是印在我们盘子上的阳光美女画像。母亲的唇边有一颗痣。她常说:“你们爸爸来求我把手递给他的那一天,他在看到我这颗痣的一刹那就爱上了我。”

哈米德舅舅离开的时候,我只有七八岁。那天他来向我们道别,又把我抱在臂弯里,对母亲说:“姐姐,为了真主的爱,不要太早把这朵花儿嫁掉吧。一定要让她接受教育,成为一位淑女。”

哈米德舅舅是我们家族中第一个去西方的人。我对于海外完全没有概念。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像德黑兰一样的地方,只不过离我们更远。有时他会寄信和照片给阿齐兹外祖母。那些照片都很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站在一座花园里,周围环绕着花草树木。后来他寄来一张照片,照片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没有穿赫加布的金发女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那是一个接近黄昏的时候,阿齐兹外祖母来到我家,让父亲给她读信。父亲和祖母并肩坐在地毯上,先读了哈米德舅舅写给自己的信。突然他喊道:“太棒了!大喜事!哈米德阿迦结婚了,这是他妻子的照片。”

阿齐兹外祖母昏了过去。祖母和阿齐兹外祖母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听到父亲的话,她用她的恰多尔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母亲用手拍着脑袋,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先赶快叫醒自己的母亲。终于,阿齐兹外祖母醒了过来。在喝下许多调了蜜糖的热水之后,她问道:“那些人不是唱歌的吧?”

“不!他们不是歌手。”父亲耸耸肩说,“实际上,他们都是读书人,是亚美尼亚人。”

阿齐兹外祖母也开始用手掌拍脑袋,但母亲抓住她的双手说:“为了真主的爱,不要这样。这事没有那么糟糕。哈米德已经让她皈依伊斯兰教了。去问问你信任的每一个人。穆斯林男人可以娶一名非穆斯林女人,并让她皈依,而且这样做还能够得到真主的奖赏。”

阿齐兹外祖母用失神的眼睛看着母亲说:“我知道。我们的先知和伊玛目[3]们也有娶非穆斯林妻子的。”

“是啊,以真主的意志,这是值得祝福的。”父亲笑着说,“那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行庆祝?娶了一位外国妻子值得举办一场宴会。”

祖母皱起眉头说:“真主不会喜欢的。多了一个儿媳妇已经够糟糕的了,而这个儿媳妇还是外国人,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信仰中什么是纯净的,什么是不洁的。”

阿齐兹外祖母却似乎已经恢复了体力,并且冷静下来。她起身离开的时候说:“娶新娘是一个家的喜事。我们可不像是某些人,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以为结婚只是给自己的房子里添了一个女佣。我们珍惜我们的儿媳,以她们为荣,尤其是一个西方人!”

祖母受不了她这么说,带着嘲讽的语气还嘴道:“是的,我看见了你是多么为阿萨杜拉汗的妻子感到骄傲。”然后她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皈依了伊斯兰教。也许她是让哈米德阿迦犯了罪。说实话,哈米德阿迦的信仰和操守从来都算不上有多端正,否则他就不会搬去那个罪恶的地方了。”

“你看到了吗,穆斯塔法阿迦?”阿齐兹外祖母怒喝道,“你有没有听见她对我说了什么?”

最终还是父亲结束了这场争吵。

阿齐兹外祖母很快就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向每一个人夸耀她西方的儿媳。她给那张照片镶了镜框,挂在壁炉上方,将它展示给所有女人看。但直到她去世前的那一刻,她还在问母亲:“哈米德的妻子成为穆斯林了吗?如果哈米德变成亚美尼亚人该怎么办?”

在她去世后,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得到多少哈米德舅舅的音信。有一次我把他的几张照片带到学校去,展示给我的几位朋友。帕尔瓦娜非常喜欢他。“他好英俊,”她说道,“而且他是那么幸运,能够去西方。真希望我们也能去那里。”

帕尔瓦娜知道所有歌曲。她是德尔卡什的歌迷。学校里的一半女孩都是德尔卡什的歌迷,另一半女孩喜欢玛兹耶。我只能成为德尔卡什的歌迷,否则帕尔瓦娜就不会和我做朋友了。她甚至连西方歌手都知道。她的家里有一台留声机,可以播放唱片。有一天她让我看了那台留声机。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有红色盖子的小手提箱。她说这是便携式的。

我上了不到一年学就已经学了很多东西。帕尔瓦娜总是会借我的笔记。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学习,为此她必须来我们家。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她为人非常随和、容易相处,完全没有注意过我们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们的房子比较小。从前门进来,下了三级台阶之后是一个院子。院子正中是一座方形的倒影池。我们在倒影池的一边放了一张大木床,另一边有一片和倒影池平行的长花圃——应该说是这片花圃比较长的一边和倒影池短的一边平行。厨房永远都是黑黢黢的。它在院子的一端,和主屋不相连。厨房的旁边是厕所。厕所外面有一只水槽。我们不必用倒影池里的水洗手洗脸。在房子里面,正门左侧有四级台阶,上去是一个小平台。楼下两个房间的门就在这里。这里还有楼梯通向楼上的两个房间。那两个房间共用一道门。前面的房间是起居室。起居室有两扇窗户。从起居室的一侧能够看见院子和一部分街道,从另一侧能看见帕尔文太太的房子。另外一个房间是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的卧室。那个房间的窗户开在这幢房子的后面,有开阔的视野,能看到我们背后一幢房子的后院。

每当帕尔瓦娜过来的时候,我们就会上楼去,坐在起居室里。那里没有多少摆设——一张红色的大地毯、一张圆桌和六把曲木椅子,角落里有一只很大的暖炉,它的旁边放着几个软垫和靠背椅。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张带镜框的壁毯,上面绣着《古兰经》中的一个篇章。这里还有一只壁炉台。母亲用一块刺绣品把它盖住,在上面放了她婚礼上用过的镜子和枝状烛台。

帕尔瓦娜和我会坐在软垫上悄声耳语、嬉笑和学习。而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被允许去她家。

“你不能走进那个女孩的家。”艾哈迈德冲我吼叫,“首先,她有一个浑蛋哥哥;第二,她毫无羞耻心,轻浮放荡。让她下地狱去吧,就连她的妈妈都不穿赫加布。”

我会说:“这座城市里有谁会穿赫加布?”当然,我只会在心里默默地说出这句话。

有一天,帕尔瓦娜想要给我看她的《妇女生活》杂志,我终于悄悄溜进了她的家,待了五分钟。她的家是那样干净美丽,有那么多漂亮的东西。墙壁上挂满了风景的和女性的绘画。起居室里摆着几个巨大的深蓝色沙发,沙发坐垫还带着流苏。能够俯瞰前院的窗户上挂着同样颜色的天鹅绒窗帘。起居室的对面是餐厅,中间有一道帘幕将二者分隔开来。房子的正厅里放着一台电视、几把扶手椅和沙发。通向厨房、浴室和厕所的门都在这里。这样一来,在寒冷的冬季和炎热的夏季去这些地方的话就不必穿过露天的院子了。所有卧室都在楼上。帕尔瓦娜和她的妹妹法尔扎内共用一间卧室。

她们真是幸运!我们家就没有这么大的空间。尽管表面上我们家有四个房间,但实际上,我们大部分人都住在楼下的大房间里,在那里吃午餐和晚餐,冬天的时候在那里摆上科西暖桌。法蒂、阿里和我都睡在那里。父亲和母亲睡在旁边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张大木床和一只衣柜,里面放着我们的衣服还有各种零碎。我们各有一个架子可以放书。但我的书比其他人都要多,所以我占用了两个架子。

母亲喜欢看《妇女生活》中的图画。但我们一直藏着这些杂志,不让父亲和马哈茂德知道。我喜欢《在十字路口》这个栏目,喜欢看里面的系列故事。我会把这些故事讲给母亲听,还会夸张地描述许多细节,让母亲听了几乎要潸然泪下,而我也会再哭一次。帕尔瓦娜和我很快就说好,每个星期她和她的母亲看完最新一期杂志以后,她就会把那本杂志给我们。

我告诉帕尔瓦娜,我的哥哥们不允许我去她家里。她很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个哥哥。”

“达里什?他怎么变成我‘哥哥’了?实际上,他要比我们小一岁。”

“但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他们说我和他见面是不合规矩的。”

帕尔瓦娜耸耸肩说:“我真不明白你们的规矩。”但她也没有再坚持让我去她家。

我在学年末考试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老师们都对我大加夸赞。但在家里,没人对此有任何反应。母亲几乎不太明白我对她说的是什么。

马哈茂德蛮横地说:“那又怎样?你以为你这算得了什么?”

父亲便问他:“是吗?那你怎么没有在你们班里当过尖子生呢?”

随着夏季开始,帕尔瓦娜和我不能在学校相见了。最初几天,她会在我的哥哥们出门后来找我,我们会站在前门外聊天。母亲为此总是不断地抱怨。她已经忘记了在库姆的时候,每天下午她是如何和女邻居们打发时间的。她们会一直聊天、吃西瓜子,直到父亲回家。她在德黑兰没有朋友和熟人。邻居的女人们都在冷落她,有几次甚至还笑话她,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在德黑兰住久了,她就忘记了下午闲聊的习惯,也就不让我和朋友说话了。

总而言之,母亲很不喜欢我们搬到德黑兰这件事。她会说:“我们不属于这座城市。我们的朋友和亲戚都在库姆,我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就连你们的伯母对我们也只是装装样子,根本不在意我们。我们还能对那些陌生人有什么指望?”

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唠叨和抱怨,直到最终说服父亲送我们回库姆,在她姐姐的家里度过这个夏天。我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所有人都会去郊外过夏天,你却要我们去库姆?”

母亲瞪着我说:“你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是哪里的人了?我们一直都生活在库姆,你也从没有抱怨过。现在娇小姐想要住度假别墅了!我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我可怜的姐姐了,你舅舅也一直都没有消息。而且我还应该去亲戚的墓地扫扫墓……这个夏天也就够我们去每个亲戚的家里住一个星期。”

马哈茂德同意我们回库姆,不过他想要我们一直住在姑姑家,这样等他周末去看我们的时候,他就只需要见玛哈波贝和姑姑了。“住在姑姑家就好了,”他说,“你们不需要在每个人的家里都住上几天。如果那样的话,他们来德黑兰就都要住进我们家了。多让人头痛啊。”(太妙了!他可真是好客!)

“没错!”母亲气恼地说,“如果我们去了你姑姑家,那么他们来德黑兰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好好接待。但是真主不允许我们只住在她家,因为我可怜的姐姐也会想要来拜访我们。”(怎么样!他被当头一棒,应该明白自己的地位了。)

我们去了库姆。对此我没怎么抱怨,因为帕尔瓦娜和她的家人要去她祖父在格拉博-达耶的花园宅地度过夏天。

我们在八月中旬回到德黑兰。阿里有几门课没及格,所以必须补考。我不知道我的兄弟们为什么在学习上都这样懒惰。可怜的父亲对他的儿子有那么多期待,还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医生和工程师。不过,我很高兴能够回到家里。我受不了流民一样的生活,从一幢房子搬到另一幢房子,从姨妈那里搬到叔叔那里,从姑姑那里搬到舅舅那里……我尤其不喜欢姨妈家。她的房子就像是一座清真寺。她还不停地问我们是不是做了祈祷,不停地唠叨我们的祈祷词念得不对。她还不知疲倦地炫耀她的虔诚,还有她的丈夫的亲戚都是毛拉[4]。

几个星期以后,帕尔瓦娜和她的家人也回到了德黑兰。随着新学年的开始,我的生活再一次变得开心快乐起来。看到我的朋友和老师们,我真的很高兴。和前一年不同,我已经不再是新人了。我不再对每一件事情感到惊讶,不再说傻话。我能够写出更优秀、更具文学性的作文,我就像德黑兰女孩一样见多识广,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对于这一切,我都非常感激帕尔瓦娜。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也是最好的一位。那一年,我还发现了读书的乐趣。我的阅读范围不再只限于课本。我们交换爱情小说,在阅读它们的时候发出许多声叹息,流下许多泪水,还用许多个小时一起讨论它们。

帕尔瓦娜制作了一本收集美好心愿的剪贴簿。她的一位亲戚用优美的字体为每一页写下标题,帕尔瓦娜将相应的图画贴在上面。班里的所有女孩、她的亲人和她家的几位世交就每一个问题写下了她们的答案。其中一些答案算不上有趣,比如对“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的回答,但对于“你的爱情观”“你有没有恋爱过”和“你的理想伴侣应该具有哪些重要的品质”的回答都很令人着迷。有人明确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完全没有考虑如果这本剪贴簿落进校长的手里会发生什么。

而我做了一本诗歌剪贴簿,用工整的笔迹在里面写下我喜爱的诗。有时候,我会在它们旁边画一幅画,或者贴一张帕尔瓦娜为我从外国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下午,帕尔瓦娜和我从学校步行回家时,她要我陪她去药房买绷带。药房在学校和我家中间。药剂师阿塔伊医生是一位庄重的老先生,所有人都认识并敬重他。我们走进药房的时候,柜台后面没有人。帕尔瓦娜喊了那位医生的名字,在柜台前面踮起脚尖向里面看。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整理底层架子上的药箱。他站起身问:“请问要买什么?”

帕尔瓦娜说:“我需要一卷绷带。”

“好的,这就给您拿。”

帕尔瓦娜戳了我一下,悄声说:“他是谁?他可真英俊!”

那个年轻人把绷带递给帕尔瓦娜。帕尔瓦娜一边跪下来从书包里拿钱,一边又悄悄说道:“嘿!看看他。他真是太好看了。”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涌过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我迅速低下头。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种不一般的感觉。我转向帕尔瓦娜说:“好了,我们走吧。”然后就跑出了药房。

帕尔瓦娜从后面追上来问我:“你怎么回事?难道以前没见过人?”

“我感到羞愧。”我说。

“羞愧什么?”

“你那样评论陌生人,我当然会感到羞愧。”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真的很不合适。我觉得他听见你说的话了。”

“不,他没有。他什么都没听见。而且,我到底说什么不好的话了?”

“他很英俊,还有……”

“好了!”帕尔瓦娜说,“就算他听见了,可能也只是会感到高兴。不过和你说实话,我又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看。我必须告诉我爸爸,阿塔伊医生雇用了一名助手。”

第二天,我们去学校出发得有点晚。当我们跑过那家药房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人正在看我们。我们回家的时候,又透过药房的窗户去看他。他正在忙,不过我觉得他仿佛能看见我们。从那天开始,我们和他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能看见彼此。帕尔瓦娜和我找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新话题。很快,关于他的消息传遍了学校。女孩们都在谈论那个在药房工作的英俊青年,并且找各种借口去药房,吸引他的注意。

帕尔瓦娜和我渐渐习惯了每天都能看见他。我可以发誓,他也在等待着我们从窗前走过。我们会争论他最像哪一位演员。最后,我们决定他最像史蒂夫·麦奎因[5]。我真是见识了许多东西。那时我已经知道不少外国影星的名字了。有一次,我逼着母亲和我一起去了电影院。她真的很喜欢那里。从那以后,我们每个星期都会瞒着马哈茂德去一次街角的电影院。那里放映的大部分是印度电影,它们总是让我和母亲泪如雨下。

帕尔瓦娜很快就查到了那名药剂师助手的信息。与她父亲交好的阿塔伊医生说:“赛义德还在大学攻读药理学。他是个好孩子,是乌鲁米耶人。”

从那以后,我们和他交换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分熟识感。帕尔瓦娜还给他起了个绰号——“烦恼的哈吉[6]”。她说:“他看上去总是在忧心忡忡地等待,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一切都顺心如意。我学习很努力,我和帕尔瓦娜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们渐渐变成了拥有同一个灵魂的两副身体。唯一给我的光明和快乐的日子蒙上阴影的只有我对于家中那些闲言碎语的恐惧。随着这一学年接近尾声,这种暗中的议论也变得越来越多了。它们主要的意思就是停止我的学业。

“这不可能,”帕尔瓦娜说,“他们绝不能这样对你。”

“你不明白。他们不在乎我在学校的成绩有多好。他们说,女孩只要读完初中就足够了。”

“初中就够了?!”帕尔瓦娜惊讶地说,“现在就连高中的毕业文凭都已经不够了。我家里的所有女孩都要去上大学。当然,前提是我们必须通过入学考试。你肯定能通过,你比她们都聪明。”

“别提什么大学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够让我上完高中。”

“听着,你必须反抗他们。”

帕尔瓦娜就会说这种话!她根本不明白我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我可以反抗母亲,和她顶嘴,为自己辩护,但我没有勇气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明确表达我的想法。

在最后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进行了学年末考试。我是班级第二名。文学老师巴赫拉米夫人非常喜欢我,当我们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她说:“干得好!你非常有天赋。你将来打算攻读哪一个领域?”

“我的梦想是研究文学。”我说。

“这太好了。实际上,我也正打算给你相同的建议。”

“但是,老师,我做不到。我的家人很反对我上学。他们说,初中文凭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就足够了。”

巴赫拉米夫人皱起双眉,摇摇头,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几分钟以后,她和校长一同走了出来。校长拿过我的成绩单说:“萨迪吉,请你的父亲明天来学校一趟。我想要和他见一面。告诉他,只有他来,我才会把你的成绩单给你。别忘了!”

那天晚上,当我告诉父亲校长想要见他时,父亲很惊讶。他问我:“你做了什么?”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

父亲转头对母亲说:“家里的,去学校看看她们想干什么。”

“不,爸爸,这样不行,”我说,“她们想要见的是你。”

“你什么意思?我是不会走进一所女子学校的!”

“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会去。她们说,如果你不去,她们就不会把成绩单给我。”

父亲眉头紧锁。我为他倒了一杯茶,竭力让自己显得乖巧。“爸爸,你头痛吗?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拿药来?”我将一只软垫放在他背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最后,他终于同意第二天和我一起去学校。

我们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校长从书桌后面站起身,热情地向父亲问好,请他坐到靠近自己的椅子上。“我要向你表示祝贺,你的女儿非常特别。”她说道,“她不仅在课堂上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还非常有礼貌,非常讨人喜欢。”仍然站在门口的我低下头,脸上禁不住露出微笑。校长转向我说:“亲爱的玛苏梅,请在外面等一下。我想要和萨迪吉先生谈一谈。”

我不知道校长对父亲说了什么,但是父亲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满是光彩,眼睛里也闪动着光辉。他温柔又骄傲地看着我说:“我们去主任办公室,为你的下一个学年做登记。往后我就没有时间过来了。”

我是那样高兴,甚至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跟在父亲身后,我不停地说着:“谢谢你,爸爸。我爱你。我保证一直会是班里最好的学生。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愿真主允许我把自己的生命给你。”

父亲笑着说:“够了!我只希望你那些懒惰的兄弟能够有哪怕一丁点你的优点。”

帕尔瓦娜正等在外面。她非常担心,昨天晚上她根本没睡着。她用手语问我情况如何。我装出一副沮丧的神情,摇摇头,耸耸肩。她的眼中好像早就溢满了泪水,看到我这副样子,大颗的泪滴立刻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我跑过去抱住她说:“我骗你的!一切都很好。我已经做好下一学年的登记了。”

在校园外,我们俩像傻子一样又跳又笑,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父亲的决定在家里引起一场风暴,而他只是坚定地说道:“校长说,她很有才能,会成为真正重要的人物。”我早已经乐昏了头,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了些什么,甚至艾哈迈德充满憎恨的眼神也没能吓到我。

夏天到了。虽然这意味着帕尔瓦娜和我将再一次无法见面,但我依然很快乐,因为我知道下一个学年我们还会在一起。我和家人只在库姆待了一个星期。随后每个星期,帕尔瓦娜都会找理由和她的父亲一起回德黑兰来看我。她一直坚持邀请我和他们去格拉博-达耶住几天。我真的很想去,但我知道我的兄弟们绝对不会赞成,所以我甚至都没有在家里提起过这件事。帕尔瓦娜提议由她的父亲出面去劝说我的父亲,她相信她父亲一定能说动我的父亲,但我不想再为父亲制造更多令他头痛的事情了。我知道,父亲肯定很难拒绝艾哈迈迪先生,但应付家中反对的声音和争吵同样会让他为难。实际上,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已经答应去上缝纫课。这样我至少还有一项技能可以让我将来在夫家安身立命。

说来也巧,药房就在去缝纫学校的路上。赛义德很快就发现我每隔一天就会经过那条路,而他总会及时出现在药房门口。现在只要走到距离药房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我的心跳就会开始加速,我的呼吸也会变得更快。我会努力不去看药房的方向,不让自己脸红,但这样做根本没用。每一次我们目光交汇的时候,我的脸都会一直红到耳根,这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而他也显得异常羞怯,但他的眼神中还是带着渴望,他甚至还会向我点一下头。

有一天,当我转过街角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是那样惊慌失措,连手中的缝纫尺都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缝纫尺,盯着地面低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我说:“没有。”然后就从他手中抓过尺子,快速跑开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是丢了魂一样。每次回想起那一刻,我都会脸红,内心感到一阵喜悦的悸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随着第一场秋风吹起,九月到了。我们漫长的等待也终于结束。帕尔瓦娜和我返校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对方。我们要分享发生在这个夏天的每一件事,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甚至是我们想到的每一件事。而到最后,我们的话题总是会回到赛义德身上。

“跟我说实话,”帕尔瓦娜问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去过几次那家药房?”

“我发誓,我从没有去过那里。”我说,“这太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他又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会说些什么。”

“只有你会这么以为!”

“不可能。难道他有说过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就是这么觉得。”

“好吧,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我们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但事实是,的确有一些事发生了变化。我和赛义德的见面有了一种不同的意味和色彩,仿佛变得更加严肃了。从我的心里生出一种和他的羁绊,虽然无法言说,但已经强烈到很难向帕尔瓦娜隐瞒。我们一同上学刚刚一个星期,她就找到了去药房的理由,还拽着我一起去,让我觉得很难为情,就好像整座城市都知道我的心思,所有人都在看我一样。赛义德看见我们走进药房,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帕尔瓦娜想买阿司匹林,一连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终于,阿塔伊医生走过来向帕尔瓦娜问好,又问候了她的父亲。然后他转身对赛义德说:“你怎么一直傻站在这里?给这位年轻的女士拿一盒阿司匹林。”

我们走出药房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暴露无遗。“你看没看见他看你的样子?”帕尔瓦娜惊讶地问。

我什么都没有说。她转过头盯着我。

“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你看上去就像是要昏倒一样!”

“我?没有!我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在沉默中走了几分钟。帕尔瓦娜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怎么了?帕尔瓦娜,你还好吗?”

突然间,她像爆竹一样爆发了。她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响亮的声音喝问道:“你可真卑鄙。我是这么蠢,你却这么聪明。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你啊。”

“不!你们两个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如果我还看不见,那我一定是瞎了。对我说实话,你们两个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

“住嘴!别再戏弄我了。你什么都能做到,从只戴头巾到现在开始谈恋爱!我可真蠢!我还以为他总出现在我们眼前是因为我!你实在是太狡猾了。现在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说从库姆来的人都很精明了。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你最好的朋友,而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尤其是这样重要的事情。”

我的喉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硬结。我抓住她的手臂恳求她:“求求你,请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在街上说得这么大声,这是不合规矩的。请小声一点,别人会听到的。我以我爸爸的生命发誓,我以《古兰经》发誓,没有任何事发生。”

但就像洪水不断积聚能量,帕尔瓦娜变得越来越愤怒。

“你真是一个叛徒。你还在我的剪贴簿里写过,你不会想这种事,对你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学习,说男人什么都不是,他们很坏,还说不应该讨论这种事,说那是一种罪行……”

“我求求你,请不要再说了。我以《古兰经》发誓,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当我们快要走到她家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开始大哭。我的眼泪让她恢复了冷静,就像水浇灭了她的怒火。她用温和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哭?这是在大街上!我生气只是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向我隐瞒这件事。我什么事都会对你说。”

我再次向她发誓,我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过去从来没有、将来也绝对不会向她隐瞒任何秘密。

帕尔瓦娜和我一同体验了爱情的所有阶段。她像我一样兴奋,不停地问我:“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要她看见我陷入沉思,就会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会告诉她我的幻想、我的渴望、我的兴奋、我对于未来的担忧和被迫另嫁他人的恐惧。她会闭上眼睛说:“哦,多么有诗意啊!原来这就是坠入爱河的感觉,可我不像你这样敏感和情绪化。恋爱中的人们做的一些事和说的一些话会让我发笑,而且我从不会脸红。所以,我该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恋爱了?”

美丽而充满生机的秋天像秋风一样匆匆离去。赛义德和我依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现在,每次帕尔瓦娜和我走过药房的时候,他都会非常小声地向我们问好。而我的心都好像一下子跌回胸膛里,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实落进篮子里。

每一天帕尔瓦娜都会挖掘出一些关于赛义德的新消息。我知道他是乌鲁米耶人,他的母亲和姐妹们仍然住在那里。他来自一个受人尊重的家庭。他姓扎雷伊。他的父亲在几年前去世了。他正在上大三,读的是药理学。他非常聪明和好学。阿塔伊医生对他非常信任,对他的工作很满意。每一条信息都在我纯粹天真的爱上盖了一枚许可的印章。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一出生就认识他,而且我今后的全部人生都将只和他在一起。

每周都有那么一两次,帕尔瓦娜会找各种理由带我去药房。我们会悄悄交换眼神。他的双手会发抖,我的面颊会通红,帕尔瓦娜则仔细地监视着我们的每一个举动。有一次她说:“我一直都想知道‘看对眼’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

“帕尔瓦娜!你在说什么?”

“什么?我是在瞎说吗?”

每天早上,我会特别仔细地梳理好头发,戴上头巾,确保我的刘海依然整齐,我的长发可以在背后完全露出来。我总是拼命想要弄出几个发卷来,但我的头发就是卷不起来。有一天,帕尔瓦娜说:“你这个傻瓜!你的头发很美,直发是现在最流行的。难道你没有听说,学校的女孩们都在用熨斗烫她们的头发,好让头发变直?”

我会定期洗净和熨烫我的校服。我求母亲再买些布,找裁缝给我做一件新校服。母亲缝的衣服总是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很邋遢。我在缝纫课上学到的东西也只够我给母亲挑毛病的。帕尔文太太为我做了一身非常雅致的校服。我悄悄请她把裙摆做短了一点点,不过我的校服还是学校里最长的。我攒下钱,和帕尔瓦娜去购物。我买了一块深绿色的丝绸头巾。帕尔瓦娜说:“它真的很适合你,它让你的眼睛看上去更绿了。”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街道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就又降下新雪。到了早晨,到处都结了冰,我们走路的时候不得不非常小心。每一天都会有人滑倒,而那一天就轮到了我。当时我就在帕尔瓦娜家不远处,踩在一片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我试着站起来,但我的脚踝痛得要命。我刚刚用脚撑住地面,疼痛就一直蹿到我的腰上,让我又倒了下去。就在这时,帕尔瓦娜从家里走了出来。去上学的阿里也正好经过。他们扶我站起身,又扶我走回家。母亲给我包扎了脚踝。但是,临近黄昏的时候,我更疼了,而且脚踝肿得很可怕。男人们回家之后纷纷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艾哈迈德说:“不用担心……她没什么事。如果她像个正经女孩一样留在家里,不在这种要命的冷天气里出去,这种事就不会发生。”说完他就出去喝酒了。

父亲说:“我们带她去医院吧。”

“等等,”马哈茂德说,“伊斯梅尔先生很擅长正骨。他就住在谢米兰的拐角那里,我可以请他过来。如果他说玛苏梅的腿断了,我们再带她去医院。”

伊斯梅尔先生和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治疗骨折的确很有名。那个冬天,他的生意简直好得不得了。他检查了我的脚,说我没有骨折,只是扭伤。然后他把我的脚放进热水里进行按摩,还不断和我说话,就在我想要回答他的时候,他突然拧了一下我的脚。我痛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用一种混合了鸡蛋黄、姜粉和一千种不同油膏的药剂揉搓我的脚踝。然后他给我的脚踝绑上绷带,告诫我两个星期内都不要用这只脚走路。

这真是一场灾难。我哭着说:“但我必须去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知道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半月,我会流泪完全是出于另一个原因。

随后几天里,我真的完全不能动,只好躺在科西暖桌下面,想着赛义德。每天早上,所有人都去学校后,我会头枕着双手,让微弱的冬日阳光洒落在我的脸上,沉浸在甜美的幻想里,前往我梦中的城镇,畅想幸福的未来岁月,和赛义德在一起的人生……

唯一会打扰我清晨时光的人就是帕尔文太太了。她会寻找一切理由来拜访母亲。我真的不喜欢她。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装睡。我不知道整天嘴里念叨着信仰、正派的母亲怎么会和这个女人成为朋友。这里的人全都知道,帕尔文太太不是什么正经人。全都是因为艾哈迈德,母亲到现在都不明白帕尔文太太的品性。

到了下午,法蒂和阿里从学校回来,屋子里的平静安宁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阿里一个人就能搅得左邻右舍都鸡飞狗跳。现在他变得脾气又差,脸皮又厚。他在学艾哈迈德的样子,对我几乎就像艾哈迈德一样坏。尤其是我不能去学校的这几天,母亲一直在照顾我,父亲也对我流露出许多关心,这让阿里非常忌妒,仿佛我骗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他会跳到暖桌上打法蒂,让她不停地尖叫,还会把我的书踢到一旁,或者有意无意地踢到我受伤的脚踝,让我痛得失声呼喊。终于有一天,在无数次乞求和哭泣之后,我说服母亲将我的铺盖搬到了楼上的起居室。这样我终于能躲开阿里,弄弄学习的事了。

“你为什么想要爬那些楼梯?”母亲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楼上很冷,大暖炉坏了。”

“小暖炉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最后母亲总算是依了我。于是我搬到楼上,终于得到了一点平静。我认真学习、做白日梦、在我的诗歌剪贴簿上写写画画,沉浸在我的幻想世界之中,在我的笔记本里用我发明的字体到处写下赛义德的名字。我还找到了他名字的阿拉伯语词根,将这些抑扬顿挫的词语变化也都记录下来——Sa'ad、Saiid、Sa'adat,再把它们用在我的家庭作业要求的所有范例里。

有一天,帕尔瓦娜来看我。母亲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就说一些学校的事情,还有将要在三月五日举行的考试。但母亲一离开,帕尔瓦娜就对我说:“你一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她要说的是赛义德,立刻挺起身子问:“快告诉我,求求你,他怎么样了?赶快说,否则就要有人回来了。”

“最近,他又变成了烦恼的哈吉。我每天都看见他站在药房台阶上向远处眺望。他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神情立刻就会黯淡下来,然后回身走进药房。他的样子就好像被哀伤狠狠击中了。今天,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我面前。一开始,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反复了好几次。然后他才结结巴巴地向我问好,并终于开口问我:‘你的朋友已经有几天没有去学校了,我很担心,她还好吗?’我想要逗逗他,就装傻说:‘你说的是哪个朋友?’他惊讶地看着我说:‘那位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年轻女士,她的家在戈尔上街。’他竟然知道你住在哪里!他真是个狡猾的家伙,有可能他跟踪过我们呢。我说:‘哦,你说的是玛苏梅·萨迪吉啊。那个可怜的家伙摔倒了,扭伤了脚踝,两个星期都不能去学校了。’他的面色变白了,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然后他转身就走。我想要叫住他,让他知道他这样很没礼貌,不过他刚刚走出两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又转回身说:‘请代我向她问好。’然后他才像个正常人一样向我道别,回了药房。”

我的心和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哦,我的真主啊!”我惶恐地说:“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了?”

“别傻了,”帕尔瓦娜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早就知道了,或者至少已经知道了你姓什么。我向你保证,他一定已经研究过你的家世了。他真的很爱你。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来请求牵你的手了。”

我几乎要昏过去了。母亲端着茶盘走进来的时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不自然。她惊讶地看着我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高兴?”

“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都没有。”

帕尔瓦娜立刻插嘴说道:“今天公布了考试成绩,玛苏梅得了最高分。”然后她冲我眨眨眼。

“姑娘,那又有什么用?女孩子用不上这种东西。”母亲说,“她在浪费时间。用不了多久,她就要给孩子洗尿布了。”

“不,妈妈,我不会那么快嫁人的。我必须先拿到毕业文凭。”

帕尔瓦娜顽皮地说:“是的,然后她就会成为一位医生太太[7]了。”

我瞪了她一眼。

“哦,真的?”母亲语带嘲讽地说,“她还要继续学习?她去学校越多,就会越不知羞耻。这全都是她爸爸的错,太溺爱她了,就好像她真的很特别一样。”

然后母亲继续咕哝着出去了。帕尔瓦娜和我同时大笑起来。

“感谢真主,妈妈没有发现,否则她就会说,你靠一张文学文凭怎么当医生?”

帕尔瓦娜抹去笑出来的泪水说:“我的傻女孩,我说的不是你要去当医生,我说的是你会成为一位医生的太太。”

在那段充满光彩和幸福的日子里,我总会无端地笑起来。我是那样高兴,完全忘记了脚踝的疼痛。帕尔瓦娜离开以后,我躺倒在枕头上,心中暗自思忖:他很担心,他在想我。我是那样满足。那一天,甚至艾哈迈德的叫嚷声也不曾让我感到烦恼——他是因为帕尔瓦娜的来访而斥责母亲。我知道,是阿里那个“间谍”把所有事情都报告给了他,但我不在乎。

每天早上我醒来之后,都会单脚跳着整理好房间,然后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拄着祖母曾经的手杖,缓缓爬下楼梯,洗干净手和脸,吃过早餐,再吃力地回到楼上。母亲不断地抱怨我会在楼上冻出肺炎,或者一头从楼梯上栽下来,但谁会听她的呢?我有那个石蜡小暖炉就足够了。就算是拿整个世界和我换那个私人小空间,我也不会答应。而且我觉得心里很暖和,一点也不冷。

两天后,帕尔瓦娜又来看我了。我听到她在前门,就赶快来到窗口。母亲冷冷地问候了她,但帕尔瓦娜没有在意母亲的腔调,只是说:“我为玛苏梅带来了考试安排。”然后她就跑上楼,进屋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她脸色通红,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她太兴奋。我退回到床上,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她。我没有胆量问任何问题。

终于她说道:“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家伙——躺在床上,却让我陷入了麻烦。”

“怎么回事?”

“先让我喘口气。我像个疯子一样从药房一直跑到了你家。”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我是和玛丽亚姆一起走的。我们到药房的时候,赛义德正站在门口,他冲我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玛丽亚姆有多狡猾吗?!她说:‘英俊先生有事要找你。’我说:‘不可能。他找我干什么?’然后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但他追上我们说:‘打扰了,艾哈迈迪小姐,你能不能进来一下?我需要和你谈谈。’你的烦恼的哈吉那时候脸红得就像甜菜根。我紧张坏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爱管闲事的玛丽亚姆解释。于是我说道:‘哦,我是不是忘记拿我爸爸的药了?它们准备好了吗?’但那个白痴只是站在原地瞪着我。我没有等他回话,就立刻向玛丽亚姆道了歉,告诉她我忘记了给我爸爸拿药。然后我向她道别,说明天学校见。但‘爱管闲事小姐’可不打算放弃这个好机会,她说她不着急,可以陪陪我。”

“我说得越多,她就越怀疑。她又说她也忘记了要买一些药,就和我一起进了药房。幸运的是,那时候烦恼的哈吉终于聪明起来,搞清楚了状况。他把一个药盒和一个信封放进一个袋子里,说那是药方和药品,让我一定要把它们交到我爸爸手里。我立刻把袋子塞进我的书包里。当时我真害怕玛丽亚姆会把它从我手里抢走。我发誓,她一定有这种念头。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好打听的人。尤其是现在,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赛义德。有半数女孩认为她们经过药房的时候赛义德看的是自己。现在等着瞧她们明天会给我编出什么故事来吧。不管怎样,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出药房,跑到了这里。玛丽亚姆这时候应该还在那里买牙膏呢。”

“太可怕了!”我说道,“现在她一定更疑心了。”

“好了!她已经知道我有事情在瞒着她了。那个愚蠢的赛义德竟然把所谓的药方放进密封的信封里!你有见过药剂师把药方放在信封里的吗?玛丽亚姆也不是白痴,她几乎要用眼睛把那个信封看穿了,所以我才这么害怕,赶紧跑了。”

随后几秒钟,我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混乱。但我突然想起了信封,便一下子跳起来。

“把那封信给我!”我说,“但首先,去开门看一下,确保没有人在外面,然后把门紧紧关上。”

我从帕尔瓦娜手中接过那封信的时候,两只手一直在颤抖。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我却没有勇气将它打开。他会写些什么?除了一声含糊的问候以外,我们还从没有说过话。帕尔瓦娜像我一样兴奋。就在这时,母亲走了进来。我迅速把信封塞到被子下面。我们全都坐得笔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狐疑地问。

“没事!”我慌张地回答。

但母亲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怀疑。帕尔瓦娜再一次给我解了围。

“没什么,”她说,“您女儿太敏感了。她对什么事都是小题大做。”然后她转向我说:“就算是你的英文成绩不好,那又如何?去他的吧。你妈妈和我妈妈可不一样,她不会因为这种事骂你。”她又看着母亲说:“对不对,萨迪吉太太?您会责备她吗?”

母亲惊讶地看着帕尔瓦娜,翘起嘴角说道:“我能说什么呢!你的成绩不好又算什么。实际上,你全都不及格才好呢。那样你就会好好去上缝纫课了,那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她把茶盘放到帕尔瓦娜面前,走了出去。

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几分钟,然后一起放声大笑。帕尔瓦娜说:“傻丫头,你怎么这么笨?你那副样子,任凭是谁看到了都会知道你没动好心思。一定要小心一点,否则我们可就要露出马脚了。”

兴奋和焦虑让我都快吐了。我小心地打开那只白色信封,同时又竭尽全力不把它弄坏。我的心跳就像一柄大锤一下下砸在砧铁上。

“哦,快点!”帕尔瓦娜不耐烦地说,“快看看!”

我打开信纸,几行美丽的字迹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又是一阵昏眩。我们迅速看完了信,那上面其实只有几句话,然后我们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你看懂了吗?上面都写了什么?”我们把它又读了一遍。这一次,我们平静了一些,终于能看懂那些字句了。

愿你的身体永远不需要医生的碰触,

愿你的美妙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然后就是问候语,还有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希望我能够早日康复。

多么彬彬有礼,多么美丽动人啊!从他的字迹和文法中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帕尔瓦娜没有逗留太久,因为她并没有和她的母亲说过会来看我,而且我也没有太多心思招待她。我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好像只有我的灵魂飘浮在空气中。我甚至能够看见自己就躺在床上,睁着双眼,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封信就被我按在胸前。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后悔自己太多次许愿代替扎丽死去。生命是多么美好啊。我想要拥抱整个宇宙,用力亲吻它。

白天的时间就在我的狂喜和幻想中过去了,我都没有注意到夜晚已经到来。我的晚餐吃了什么?有谁来过?我们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到了午夜时分,我打开灯,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将它按在心口上,做了一个又一个美梦,直到清晨。我的直觉告诉我,一个人一生只会有一次这样的体验,而且它只会发生在十六岁的时候。

第二天,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帕尔瓦娜的到来。我坐在窗前,盯着前院。母亲在厨房和主屋之间走来走去,能够看见我,于是她比画着手势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打开窗户说:“没什么……我觉得好无聊,只是想看看街景。”几分钟以后,我听到了门铃声。母亲嘟囔着打开门。当她看见是帕尔瓦娜时,就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原来你等的是她。

帕尔瓦娜跑上楼,把书包扔到屋子中央,努力用一只脚把另一只脚上的鞋踩下来。

“快进来……你在干什么?”

“这该死的系带鞋!”

终于,她把鞋脱了下来,走进房间坐好说道:“让我再看一遍那封信,其中有些地方我忘记了。”

我把藏着那封信的书递给她,说:“和我说说,今天你看见他了吗?”

她笑着说:“是他先看见了我。他正站在药房前面的台阶上,就像以前那样东张西望。现在整个城市的人肯定都知道他在等什么人了。我一到他面前,他立刻就向我问了好,这一次他的脸不红了。他问我:‘她怎么样了?你有把信给她吗?’我说:‘我给她了,她很好,还向你问好。’他长舒了一口气,说他一直很担心你会因为他而感到不安,然后他有一点着急地问:‘她没有写回信吗?’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我把信给你就走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做?他还在等待回音呢。”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给他回信?”我紧张地问。“不,这不合规矩。如果我这样做了,他也许会认为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孩。”

就在这时,母亲走进来说:“你的确是很不知羞耻。”

我的心一沉。我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我们的对话。我看着帕尔瓦娜,她也显得很惊慌。母亲放下给我们拿来的一碗水果,坐了下来。

“你终于认识到自己不知羞耻了,这很好。”她说道。

帕尔瓦娜迅速恢复了镇静,说道:“哦,不,这不算是不知羞耻。”

“什么不算是不知羞耻?”

“是这样,我对我妈妈说,玛苏梅想要我每天都来看她,这样我就能告诉她每天的课程。玛苏梅刚刚说的是,我的妈妈也许会认为她真的很不知羞耻。”

母亲摇摇头,又警惕地看看我们,然后才缓缓站起身,走出去关上了屋门。我示意帕尔瓦娜保持安静。我知道母亲就站在门后偷听我们说话。于是我们开始高声谈论学校和班级里的事情,以及我已经落下了多少课程。帕尔瓦娜开始朗读我们的阿拉伯语课本。母亲非常喜欢阿拉伯语,她以为我们正在朗诵《古兰经》。几分钟以后,我们听到了她走下楼梯的声音。

“好了,她走了,”帕尔瓦娜低声说,“赶快决定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你最终一定要给他写点什么,或者当面和他说。你们两个不可能一辈子只是相互打手势。我们至少要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想要和你结婚吗?或许他只是想欺骗我们,把我们引入歧途。”

这真有趣。帕尔瓦娜和我把我们当成了一个人,把这件事当成了我们共同的问题。

“我不能。”我紧张地说,“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你来写。”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你的作文比我好多了,你还知道好多诗歌。”

“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也会这么做。然后我们把写出来的东西合在一起,写成一封正式的信。”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艾哈迈德的吼声突然让我从思绪中惊醒。他的号叫充满了整个院子:“我听说那个粗俗的女孩每天都会来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她?我看不惯她那种高傲自大的样子!为什么她总要来这里?她想干什么?”

“没什么,儿子。”母亲说,“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她只是来给玛苏梅送家庭作业,而且很快就会离开。”

“让她下地狱去吧!如果我再看见她在这里,我就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把她踢出去。”

我真想抓住阿里,把他好好揍一顿。那个小浑蛋一直在窥探我们,向艾哈迈德打小报告。我告诉自己,艾哈迈德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还是必须警告帕尔瓦娜要小心,要等阿里不在家的时候才可以来。

那一整天里,我都在不停地写字又擦掉。我以前给他写过东西,但那都是用我自己编出来的字体写的,而且那些话太有感情、太亲昵了,不能写在正式的信里。实际上,发明那种字体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我在家里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甚至连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抽屉都没有。而我又需要写字,我不能停下来,必须把我的心情和梦想都写在纸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但我还是不知道应该给赛义德写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在信里称呼他。亲爱的阁下?不行,这太正式了。亲爱的朋友?也不行,这不合规矩。我应该直呼他的名字吗?还是不行,这会显得我们太熟悉了。到了星期四下午,帕尔瓦娜放学之后来看我,我还没写出一个字。她这次比以前更兴奋,法蒂给她开门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拍拍法蒂的头,就直接冲上楼梯,把书包扔在地上,直接坐在门口,鞋子还没有脱下来就开始对我说话。

“我刚才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在我的背后喊我:‘艾哈迈迪小姐,你父亲的药已经准备好了。’我可怜的爸爸,谁知道他到底是生了什么病,竟然需要吃这么多药。感谢真主,那个好打听的玛丽亚姆没有和我在一起。我走进药房,他给了我一个包裹。赶快打开我的书包看看,包裹就在最上面。”

我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坐到地板上,迅速打开了她的书包,立刻就看见了一个小白纸包裹。我把纸撕开。那里面是一本能够装进衣兜的小诗集,诗集里还夹着一个信封。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拿起那封信,靠在墙上,我感到一阵昏眩。帕尔瓦娜终于甩掉了她的鞋,爬到我身边说:“现在可别昏过去!先把信读了,然后随你怎么昏都行。”

就在这时,法蒂走了进来。她一直来到我面前,说:“妈妈想要知道,帕尔瓦娜小姐是不是想要喝茶。”

“不用!不用!”帕尔瓦娜说,“非常感谢,不过我很快就要走了。”

然后她将法蒂从我身边拽开,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说:“现在替我去谢谢你妈妈,那样才是好女孩。”

但法蒂再一次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明白,母亲一定叮嘱过她不要离开我身边。帕尔瓦娜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法蒂:“做个好女孩,去告诉你妈妈,我不用喝茶。否则她还要爬上楼来,这对她不好,她的腿会痛的。”

法蒂一离开,帕尔瓦娜就从我的手中抓过信说:“快点,否则又要有人来了。”她打开信封,拿出信读了起来。

“可敬的年轻女士。”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哦,这真有趣!”帕尔瓦娜高声说道,“谁会写‘可敬的年轻女士’?”

“嗯,他也许不想在第一封信里就对我表现得太亲密,所以才没有管我叫‘小姐’。说实话,我也正在对这个感到为难,不知道该如何给我的信开头。”

“先别想那个,读一读下面的。”

我还没有允许自己在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尽管我每天都会在心中呼唤它一千遍。从未有人的名字能够如此适合和衬托她的面孔。你眼神中和脸上的天真无邪是如此让人喜悦。每一天,我都因为看见你而心醉。我是如此心驰神往,以至于当我被剥夺这份恩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不知道在生活中应该做些什么。

我的心

是一面因为哀伤而模糊的镜子

请用你的微笑

拂去这面镜子上的尘埃

这些天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变成了一个失落与漂泊之人。在我深陷孤独的时候,请用只言片语告诉我,你还记得我,这样我就能再次找到自己。我以全心全灵祈祷你恢复健康。为了真主的爱,请照顾好你自己。

赛义德

帕尔瓦娜和我全都因为这封美丽的信而感到头晕目眩。当阿里走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处于狂喜之中。我迅速将那本书和信都压在腿下面。阿里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们,怒气冲冲地说:“妈妈想知道,帕尔瓦娜小姐是不是要留下来吃午饭。”

“哦,不用了,非常感谢,”帕尔瓦娜说,“我这就要走了。”

“那太好了,”阿里嘟囔着,“但我们现在就要吃饭了。”然后他就走了出去。

我真是生气又尴尬,完全不知道该对帕尔瓦娜说些什么。她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家人对她态度冷漠,说道:“我来得太频繁了。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受够我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天了,这还不够吗?”

“我简直要疯了,我在家里待得真是又累又烦。我可能会在周六[8]去学校。”

“你可以吗?没有关系吗?”

“我觉得好多了。我会一直练习脚踝,直到周六那天。”

“那样我们就自由了。我发誓,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你的妈妈对视了。周六早上七点半,我来接你。”

她吻了我的面颊,没有系上鞋带就跑下了楼梯。我听见她在前院里对母亲说:“非常抱歉,但我今天必须来一趟。您要知道,我们在周六会有一场考试,我必须告诉玛苏梅这件事,让她做好准备。感谢真主,看样子她的脚踝已经好多了。我会在周六来接她,我们可以慢慢走到学校去。”

“这没有必要,”母亲说,“她的脚踝还没有痊愈。”

“但我们有一场考试!”帕尔瓦娜坚持说。

“那你就去考吧,这没那么重要。阿里告诉我,学校考试会在一个月后举行。”

我打开窗子喊道:“不行,妈妈,我必须去。这是一场预备考试,它的成绩会被加到我们的实际考试里面。”

母亲气恼地转身走进了厨房。帕尔瓦娜抬头朝我眨眨眼,然后就离开了。

我立刻开始练习脚踝。只要我一感觉到痛就躺下来,把脚放到一只枕头上。一个鸡蛋黄不够,我开始用两个鸡蛋黄揉脚踝,药油的用量也加了倍。不调理脚踝的时候,我就抓住每一个机会来读那封信。现在那是我最心爱,也最珍贵的财富。

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他的心是一面因为哀伤而模糊的镜子?他一定活得很艰难。很明显,工作、养活他的母亲和三个姐妹,再加上学习,一定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如果他不用承担这么多的责任,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或许他会立刻来请求牵我的手。阿塔伊医生说过,他的家族是受人尊敬的。哪怕是和他一同生活在阴暗漏雨的房子里,我也心甘情愿。但为什么他说我的名字很适合我的脸,还有我的性情?我接受了他的信,不恰恰证明我并不天真吗?如果我真的是天真无邪,我还会坠入爱河吗?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竭力不去想他,在看见他的时候不让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不让自己脸红,但我什么都控制不住。

终于到了星期六,我醒得比平时更早了。实际上,我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怎么睡着。我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向所有人证明我已经好了。祖母的手杖也被我放到一旁,尽管它帮过我很大的忙。我抓着楼梯扶手走下楼,坐到准备好的早餐面前。

“你确定能去学校了?”父亲问我,“为什么你不让马哈茂德用摩托车载你去?”

马哈茂德严厉地看了父亲一眼,说道:“父亲,你在说什么?现在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情,不能再让她不穿赫加布就和一个男人一起骑在摩托车上了。”

“但是儿子,她会一直戴着头巾的。对吗?”

“对啊,”我说,“我什么时候去学校不是把头巾戴得好好的?”

“而且你是她的哥哥,不是陌生人。”父亲又说道。

“愿真主垂怜!爸爸,看样子德黑兰也把你引诱得偏离正道了!”

我打断马哈茂德说:“不用担心,爸爸。帕尔瓦娜会来接我,她会帮我的。我们一起走路去学校。”

母亲悄声嘟囔了些什么。艾哈迈德的眼睛还因为昨天晚上喝过酒而浮肿着,他以那种惯有的怒气冲冲的声音吼道:“哈!帕尔瓦娜,又是她。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她混在一起,你却把她当成了你的拐杖?”

“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有什么不对了?”

“和她在一起有什么不对?”艾哈迈德冷笑着说,“她是个低俗的女孩,总是不停地大笑和傻笑。她的裙子太短了,而且她走路的时候一直扭屁股。”

我的脸一红,反驳道:“她的裙子一点也不短,要比学校里其他人的更长。她是一名运动员,不是那种故意卖弄的女孩。而且,你怎么知道她走路的时候会扭屁股?为什么你会那么仔细地去看另一个男人的女儿?”

“闭嘴,否则我就把你的牙齿打掉!妈妈,你看到她变得多么放肆无礼了吗?”

“够了!”父亲喝道,“我认识艾哈迈迪先生,他是一位受过教育、非常可敬的人。阿巴斯伯伯在与旁边店铺的阿布-卡西姆·索拉蒂发生争执的时候,就曾经请他调解。没有人会反对艾哈迈迪先生说的话,大家都很信任他。”

艾哈迈德的脸涨得通红。他转向母亲说:“看看吧!你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个女孩变得如此放肆大胆。既然每一个人都总是站在她那一边,她为什么不会放肆大胆?”然后他又朝我吼叫:“去吧,和她走吧,妹妹。当然,那个女孩就是正派体面的化身,去跟她学习什么是尊重吧。”

仿佛是我的运气来了,门铃恰好在这时响了起来。我转头对法蒂说:“告诉她,我马上就过去。”我以最快的速度戴好头巾,匆匆向家人告别,跛着脚走了出去。这场争吵也因此画上了句号。

街道上寒风吹来,我刻意停下几秒钟,享受一下清新的空气。随风而来的是青春、爱和快乐。我靠在帕尔瓦娜身上。我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但我不在乎。我竭力压抑自己兴奋的心情,和帕尔瓦娜一起缓慢而安静地向学校走去。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我就看见赛义德站在药房前的第二级台阶上向街道中眺望。一看见我们,他就跳下台阶来和我们打招呼。我咬住嘴唇,而他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便又站回到台阶上。看见我脚上的绷带和一瘸一拐的步伐,他充满激情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我的心只想跳出胸膛,向他奔去。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却又觉得比起我们上一次相见的时候,现在的我们更加亲近。现在我认识了他,我知道他对我有什么样的感觉,我比以往更加爱他了。

我们走到药房的时候,帕尔瓦娜对我说:“你一定是累了,我们歇一下吧。”

我把手扶在墙上,小心地回应赛义德的问候。“你的脚踝伤得很重吗?”赛义德低声问我,“需不需要我给你开一些止痛药?”

“谢谢,已经好多了。”

“小心,”帕尔瓦娜紧张地对我耳语,“阿里过来了。”

我们迅速道了别,继续向前走去。

那天,我们有一节一个小时的体育课。帕尔瓦娜和我把那节课和另外一节课都旷掉了。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当校长助理来到校园里的时候,我们跑进厕所躲起来,然后坐到了学校小卖部后面。在二月份苍白的太阳下面,我们又把赛义德的信读了两三遍,赞美他的温柔体贴、知书达礼,陶醉在他秀美的笔迹和文雅的措辞之中。

“帕尔瓦娜,我觉得我得心脏病了。”我说。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的心跳很不正常,总是有心悸的感觉。”

“是在你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在你看不见他的时候?”

“我一看见他,心跳就变得特别快,甚至会气喘吁吁的。”

“这不是心脏病,亲爱的。”帕尔瓦娜笑着说,“这是爱情带给你的病。我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可不会因为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开始疯狂心跳,我只能想象你的感觉。”

“你觉得,等我们结婚以后,我还会有这种感觉吗?”

“说什么傻话!如果你在结婚以后还有这种感觉,那你就真的要去看医生了,那时候你肯定是得了心脏病。”

“哦,我至少要等两年,他才能念完大学。当然,这也没有那么糟糕,到时候我也会有毕业证书了。”

“但他还要服两年兵役,”帕尔瓦娜说,“除非他已经服过兵役了。”

“我不这么觉得。他年纪有多大?也许他不需要服兵役。他是家里的独子,他爸爸已经去世了,他要负责供养整个家庭。”

“也许吧。不过他还必须找一份工作。你觉得他能够供养得起两家人吗?药剂师能挣多少?”

“我不知道。但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会去跟他的妈妈和姐妹们住在一起。”

“你是说,你愿意搬到外省去,跟你的婆婆还有大姑子、小姑子们住在一起?”

“我当然愿意。如果有必要,我会和他一起住在地狱里。况且乌鲁米耶是一个不错的城市,他们说那里很干净也很漂亮。”

“比德黑兰还要好?”

“至少气候比库姆要好。你忘记我是在哪里长大的了?”

多么甜美的幻想啊。就像所有浪漫的十六岁女孩一样,我愿意为赛义德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帕尔瓦娜和我那天用了大部分时间阅读我们写给他的回信。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努力想要写出一封完美无缺的信来。但我的手指冻得很僵,而且把信纸垫在书包上写字,让我的笔迹显得格外潦草。到最后,我们决定我晚上回家后把信誊写一遍,第二天再把它交给赛义德。

那个冬季的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我感觉整个世界——好朋友、真爱、青春和美丽灿烂的未来——仿佛就在我的掌心里。我是那样高兴,甚至连脚踝的疼痛也成了值得庆幸的事情。毕竟,如果我没有扭伤脚踝,我就不可能收到这些美丽的信。

到了下午,天空开始变得乌云密布,飘起了雪花。我们已经在寒冷的室外坐了几个小时,我的脚踝开始感觉到一下一下的抽痛,我走路也变得困难起来。回家的路上,我的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了帕尔瓦娜的肩膀上。每走几步,我们都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终于,我们来到了药房前面。赛义德看见我的困境,飞奔出来撑住我的手臂,把我领进药房。药房里面温暖又明亮,透过雾茫茫的高大橱窗能看见外面萧瑟寒冷的街道。阿塔伊医生正忙着照顾已经在柜台前排成队的顾客们。他一个接一个地招呼他们,和他们讨论该如何用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没有人理会坐在角落里软椅上的我们。

赛义德跪在我面前,抬起我的脚,把它放在软椅前面的矮凳上,小心地触摸我被绷带裹住的脚踝。尽管隔着那么多层绷带,他的手仍然让我全身战栗,仿佛我碰到了一根有生命的电线。这种感觉真奇怪。他也在颤抖。他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说:“这里的炎症还很严重,你不应该用它走路。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药膏和止痛药。”

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后面。我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很快,他拿过来一杯水和一粒药丸。我吞下药丸,把杯子还给他。他又将另一只信封递给我,我们的视线交汇。我们想说的所有事情都映照在彼此的眼睛里,无须交换任何言语。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现在我能看见的只有他,我们周围的所有人好像都消失在雾气中,他们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我失去了理智,好像飘浮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突然,帕尔瓦娜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困惑地问。

“看那边!”她对我说,“快看!”

她挑了挑眉,示意我朝药房窗户外看。我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又开始心跳加速了。阿里正站在窗外,透过窗户向药房里张望。他的脸紧贴着玻璃,两只手遮在眼睛上面。

帕尔瓦娜问我:“怎么了?你的脸怎么黄得像姜一样?”然后她起身走出去喊道:“阿里,阿里,快过来帮忙。玛苏梅的脚踝出问题了,现在她疼得厉害,我一个人没办法把她送回家。”阿里斜眼瞥了她一下就跑掉了。帕尔瓦娜回到药房里说:“你有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他想要把我的头砍下来!”

我们离开药房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天快要黑了。我还没来得及拉响门铃,房门就猛然打开,一只手抓住我,把我拽了进去。帕尔瓦娜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要跟我进门。但母亲扑向她,把她推到街上,尖叫着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们承受的一切灾难全都是因为你!”然后她就狠狠地摔上了门。

我从台阶上滚下去,跌倒在院子中央。阿里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房子里拽。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帕尔瓦娜。我感觉羞愤不已,放声尖叫道:“放开我,你这个白痴!”

母亲走过来,不住地咒骂着,非常用力地掐我的胳膊。

“这是怎么回事?”我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你说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小荡妇!”母亲也在尖叫,“现在你敢在大家眼前和陌生男人调情了?”

“什么陌生男人?我的脚踝很痛。药房的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又给了我一些药。就是这样!我都要痛死了。而且,伊斯兰教不认为医生是陌生人。”

“一个医生!一个医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店里跑腿的变成医生了?你觉得我是傻瓜吗,不知道你最近干的勾当?”

“为了真主的爱,妈妈,我没干什么啊。”

阿里在踢我。他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咆哮着:“没错!我每天都在跟踪你。那个蠢货就站在门口,一直向外看,等你们出现。我的朋友们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说:‘你的姐姐和她的朋友跟那个家伙好上了。’”

母亲用力拍打自己的头,哀号着:“我向真主祈祷,真希望看见你躺在停尸间的床板上。看看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羞耻和污名吧。我该怎么对你的爸爸和哥哥们讲?”她又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就在这时,院门被撞开,艾哈迈德走了进来,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我,双手攥成了拳头。他全都听到了。

“你终于干出了这种事?”他号叫着,“你看看啊,妈妈,好好管管她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让她来到德黑兰,每天打扮起来,跟那个女孩在街上乱转,到最后她就会给我们带来羞辱。现在,你该怎样在朋友和邻居面前抬起头来?”

“我做错什么事了?”我尖叫道,“我以爸爸的生命发誓,我当时在街上就要摔倒了。是他们把我扶进药房,给了我一粒止痛药吃。”

母亲看了看我的脚,那只脚已经肿得像枕头一样了。她轻轻碰了一下那里,我大声喊起痛来。

“别理她,”艾哈迈德叫嚷着,“她做出了那么多丑事,你还想要纵容她?”

“丑事?究竟是谁做出了丑事,难道不是你吗?每天晚上喝醉了才回家,还和别人的老婆有一腿!”

艾哈迈德扑向我,一拳打在我的嘴上。我的嘴里立刻充满了鲜血。我发疯般尖叫着说:“我说的有错吗?我亲眼看见她的丈夫不在家时,你偷偷溜进了他们的房子。而且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又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下面,我感到一阵头昏。有一刻,我觉得自己要瞎了。

母亲尖叫道:“闭嘴吧,女儿!知道些羞耻吧。”

“你等我去告诉她丈夫吧!”我喊道。

母亲跑过来用手捂住我的嘴,说:“我没有告诉你把嘴闭上吗?”

我拽开她的手,满心怒火地高喊:“难道你看不见他每天晚上都是满身酒气地回家吗?警察已经带他去了两次警察局,因为他对别人动刀子。这些都不是丑事,而我在药房里吃一颗药就让你羞耻了?!”

连续挨了两拳让我开始耳鸣,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没办法把嘴闭上。

“闭嘴,愿真主用白喉狠狠责罚你。你们不一样,你是女孩!”母亲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将双臂举向天空,恳求道:“哦,真主啊,救救我吧!我能够向谁求助?女儿,我祈祷你会受苦,我祈祷你被撕成碎片。”

我倒在房间的角落里,感到无比绝望,眼泪从我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来。阿里和艾哈迈德在前院里低声嘀咕着什么。母亲带着哭腔打断了他们:“阿里,够了,闭嘴。”

但阿里的小报告还没有打完。我在想他怎么能搜集到那么多情报。

母亲再一次喊道:“阿里,我说够了!快出去买些馕。”终于,她狠狠拍了一下阿里的脑袋,把他轰了出去。

这时,我听见父亲走进前院,向母亲打招呼。母亲用和平常一样的声音回应说:“哦!你回家真早,穆斯塔法阿迦……”

“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来买东西,所以我决定早些歇业。”父亲说,“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紧张。艾哈迈德也回家了。马哈茂德呢?”

“马哈茂德还没回来,所以我有些担心,他总是会在你之前回家的。”

“他今天没有骑摩托车,”父亲说,“交通情况很糟糕,他有可能打不到出租车。现在到处都是冰雪。看样子,今年的冬天根本不想结束……我猜那个亚美尼亚人也很早就关店了,所以有人才这么早回家来。”

父亲极少与艾哈迈德说话,即便是指责他的时候,往往也只是拐弯抹角地讥讽一下。

艾哈迈德坐在倒影池边反唇相讥:“实际上,他关门不算早,但我今天在搞清楚我该如何看待你们之前,是不会出门的。”

父亲扶住门框,开始脱鞋。从门口射进来的光无法把房间完全照亮,我躺在科西暖桌旁边的地上,他看不见我。他用嘲弄的语气说:“所以!不是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位先生,而是这位先生想要知道该如何看待我们。”

“不是你,而是你那个不守规矩的女儿。”

父亲的脸变得像粉笔一样白。

“注意你说的话,”他警告说,“你妹妹的名誉就是你的名誉,要知道羞耻。”

“算了吧!她早已经把我们的名誉都败光了。别自欺欺人了,爸爸,不要只盯着我了。你早已名誉扫地了。邻居们全都听到了它崩塌的声音,只有你往耳朵里塞满了羊毛,什么都不想听见。”

父亲明显在打战。惊恐万分的母亲恳求道:“艾哈迈德,我亲爱的艾哈迈德!愿真主允许我为你牺牲吧,愿令你烦恼的所有不安和困苦都落在我身上吧,不要这样说,你爸爸会被气死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脚踝很痛,所以他们给了她药吃。”

父亲恢复了镇静,对母亲说道:“不要拦着他,让我听听他要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被你惯坏的女儿?”艾哈迈德指着房间里面说。父亲寻觅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没办法看清楚,便伸手打开灯。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惊骇。

“我的真主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惊呼一声,冲过来扶我坐起来,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掉我嘴角的血。他的手绢有一股玫瑰水的清爽香气。

“是谁打的你?”他问道。

我的泪水落得更快了。

“你这个卑劣的无赖,竟然动手打女人?”他向艾哈迈德喊道。

“说得好啊!”艾哈迈德讥讽道,“现在我成了有罪的人了!还谈什么贞洁和美德,我们根本就没有这些。谁又在乎她会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呢?从现在开始,我都要被当作无赖了。”

我不知道马哈茂德是在什么时候回到家的。但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显得非常困惑。母亲打断了父亲和艾哈迈德的对话,用恰多尔裹住肩膀说道:“够了!现在赞美先知和他的圣裔吧,我要准备晚饭了。你,站到一边去。你,把台布拿来,铺到这边的地板上。法蒂?法蒂?你在哪里?你这个淘气鬼。”

法蒂一直都在旁边站着,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从房间角落里被褥堆的阴影中挪出来,向厨房跑去。几分钟以后,她端着晚餐盘回来,轻轻地把它们放在暖桌上。

父亲查看过我嘴角的伤口、我青肿的眼睛和流血的鼻子,然后问我:“是谁干的?艾哈迈德?他真该被诅咒。”他朝院子里喊道:“你这个浑蛋,难道我死了吗?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的妻儿?就连在卡尔巴拉杀害了伊玛目侯赛因[9]的谢姆尔也不会对妻子和女儿做这种事。”

“好啊!好啊!现在这位女士是纯洁又神圣的,我就是比谢姆尔还要坏了。爸爸,你的女儿把你的脸都丢尽了。也许你不在乎,但我在乎,我在人前还要面子呢。等阿里回来,你自己问问他都看见了什么。这位女士和药房里的那个伙计调情,让全世界都看见了!”

“爸爸!爸爸,我向真主发誓,他在说谎。”我恳求道,“我以您的生命发誓,我向祖母的坟墓发誓,我的脚踝很痛,就像我第一天跌倒的时候那样痛。当时我就要瘫倒在街上了,是帕尔瓦娜把我拖进了药房。他们抬起我的脚,给我吃了止痛药。阿里当时也在,但是当帕尔瓦娜叫他进来帮忙的时候,他就跑掉了。然后我一回家,他们就打了我。”

我开始放声痛哭。母亲在布置晚餐。马哈茂德靠在我旁边的架子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混乱的局面。艾哈迈德跑进来,站在屋门口,抓住门框疯狂地叫喊着:“承认吧,承认吧!那个家伙把你的脚放到凳子上,抚摸你,逗弄你。承认你那时候一直在笑,在调情!承认他每天都在街上等你,向你问好,奉承你……”

马哈茂德的态度变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低声嘟囔着什么。我只听到了“愿真主怜悯”。父亲转过头,用疑问的眼神看向我。

“爸爸,爸爸,我发誓……”这时阿里正捧着刚烤出来的馕走进屋门,馕的香气充满了房间。“……他在说谎,他污蔑我,是因为我发现他溜进了帕尔文太太的屋子。”

艾哈迈德又一次扑向我,但父亲伸手将我护住,并警告他说:“不许碰她!你说的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她的校长告诉我,在她们的学校里,没有人比玛苏梅更加正派和纯洁。”

“是啊!”艾哈迈德冷笑着说,“她们的学校里一定全都是贞洁淑女。”

“闭嘴!注意你的言辞。”

“爸爸,他说得没有错,”阿里说,“我亲眼看见了。那个家伙把她的脚抬起来放到凳子上,还给她按摩。”

“不,爸爸,我发誓,他只是握着我的鞋。我的脚踝裹了那么厚的绷带,没有人能够碰到它。而且医生并不被看作陌生人,对吗,爸爸?他只是问我:‘哪里痛?’”

“只是握着你的鞋!”艾哈迈德说,“当然,我们相信你。看看她在我们面前是如何编造谎言的吧。你也许骗得了爸爸,但我要比你想象的更精明。”

“闭嘴,艾哈迈德,否则我就在你的嘴上狠狠揍上一拳。”父亲说。

“那就来啊!你还在等什么?你就知道打我们。阿里,为什么你不说话?把你告诉我的事情都告诉他们。”

“我看见那个蠢货每天都站在药房外面等她们。”阿里又打起了小报告,“她们一过去,他就向她们问好。她们还会回应他。然后她们就会悄声嘀咕些什么,还一起傻笑。”

“说谎!我已经十天没去过学校了。为什么你要编造这些谎言?是的,每次他看见帕尔瓦娜的时候都会向她问好。他是给帕尔瓦娜的爸爸准备药,让帕尔瓦娜转交。”

“愿那个女孩的坟墓在火焰中燃烧,”母亲拍着胸口说,“那的确是她的做派。”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走进这幢房子?”艾哈迈德喝问道,“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这样做吗?”

“我又能怎样?”母亲说,“她来的时候,她们就坐在一起读书。”

阿里拽过艾哈迈德的胳膊,在艾哈迈德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你要说得那么小声?”父亲问。“大声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见。”

“她们不是在读书,妈妈,”阿里说,“她们是在读别的东西。有一天,我走进她们的房间,她们立刻就把某些纸藏到腿下面去了。她们以为她们能够骗得过一个孩子!”

“去,去看看她的书本,看看能找到什么。”艾哈迈德说。

“我在她回家之前找过,那些纸不在书里面。”

我的心在疯狂地跳动着。如果他们搜我的书包该怎么办?那样一切就都完了。我小心地扫视过整个房间。我的书包就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缓慢而谨慎地把它推到了科西暖桌的毯子下面。然而,马哈茂德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只维持了几秒钟的寂静。

“无论那是什么,一定在她的书包里。她刚刚把书包放到毯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仿佛有一桶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我完全没办法说话了。阿里扑过去,把书包从桌子下面拖出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暖桌上。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觉得一阵阵昏眩,全身瘫软。他用力摇晃书包,里面的书本和那些信全都落在了地板上。艾哈迈德一下子冲过来,拿起信,迅速打开一封,兴高采烈地看着,仿佛他刚刚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奖励。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爸爸,好好听听吧。”

然后他开始以嘲讽的语调读了起来。

“可敬的年轻女士。我还没有允许我自己……”

我因为羞耻、恐惧和愤怒而扭动着身体,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信中有一些地方,艾哈迈德读不出来。他读到一半的时候,母亲问:“儿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就是当他充满爱意地看她的眼睛时……她又纯洁又天真。对吧!”

“愿真主带走我的生命吧!”母亲喘息着说道。

“再听听这个:‘我的心……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哀伤……请用你的微笑……’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货!我会给他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微笑。”

“看这个,看这个,这里还有,”阿里说,“这是她的回信。”

艾哈迈德一把抢走了那封信。

“太妙了!这位女士写回信了。”

马哈茂德面色赤红,脖颈上的血管根根暴起。他喊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没有和你们说过吗?一个女孩只要把自己打扮起来,在一座充满恶狼的城市街头四处乱逛,就再也不可能保持纯洁无瑕了。我一直在要求你们把她嫁掉,而你们却说,不,她要去学校。是的,去学校学习如何写情书。”

我没有为自己辩护。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武器,我投降了。我用恐惧和焦急的目光看向父亲。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面色是那样苍白,让我觉得他可能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他将那双充满惶惑的深褐色眼睛转向我。和我预料的不一样,那双眼睛里没有怒火,只有深深的哀伤弥漫在晶莹的泪水中。“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他喃喃地说道,“你真是懂得信守承诺,懂得如何维护我的名誉。”

他的目光和话语要比我承受的所有殴打更令我痛苦,它们像一把匕首刺穿了我的心。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滚落,我用颤抖的声音说:“但我发誓,我没有做任何错事。”

父亲转过身背对着我说:“够了,闭嘴!”

他没有穿外衣就走出了房子。我明白他出去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收回对我的全部支持,让我任由他人处置。

艾哈迈德还在翻看那些信。我知道他有很多词都不认识,而且赛义德是用花体字写的,令他阅读起来更加困难。但他看起来就像理解其中每一句的意思一样,并且正在努力地用愤怒的面具来掩饰自己的喜悦。几分钟后,他转向马哈茂德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理这桩丑闻?那个杂种会以为我们是没有脊梁的软蛋。等着瞧吧,我会给他上一课,让他永远也忘不了。除非让他流血,否则我绝对不会罢休。阿里,去拿我的匕首,跑着去。让他流血是我的权利,对不对,马哈茂德?他已经对我的妹妹有了企图。证据就摆在眼前,是他亲手写下来的。快点,阿里。我的匕首就在楼上的壁橱里……”

“不,不要碰他!”我在恐惧中尖叫道,“他没有做任何错事。”

艾哈迈德发出一阵大笑。他以一种他很久都未出现过的镇定状态对母亲说:“妈妈,你看见了吗?你有没有看见她在如何维护她的情人?让她流血也是我的权利,对不对,马哈茂德?”

母亲的眼睛里泛着泪光,不停地拍打着胸口说道:“真主啊,看看我遭受了什么样的毁灭吧!女儿,愿真主让你受苦。这多羞耻啊!我真希望你代替扎丽死掉。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阿里拿着匕首跑下了楼。艾哈迈德面色冰冷地站起身,仿佛他只是要出门去做一件普通的事情。他抻了抻自己的裤腿,接过匕首,把它举到我面前。“你想要我给你带回他的哪一部分?”

“不!不要!”我尖叫着,扑到他的脚边,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腿哀求道:“为了真主的爱,请以妈妈的生命发誓,你不会伤害他。”

他拖着我向门口走去。

“我求你,请不要这样。我做错了,我忏悔……”

艾哈迈德带着一种疯狂的喜悦看向我。这时他已经来到前门。他嘶吼着粗鲁的脏话,猛地一抬腿,从我的手臂中挣脱出去。跟着我们的阿里狠狠地踢了我,我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艾哈迈德走出门时大喊了一句:“我会把他的肝脏带给你。”然后他狠狠地摔上了院门。

我的肋骨断了,呼吸艰难,但真正的痛楚在我的心里。一想到艾哈迈德会如何与赛义德对峙,会对他做些什么,我就害怕得要死。我坐在倒影池旁的冰雪之中哭泣。我的全身都在颤抖,但我感觉不到冷。母亲让马哈茂德把我抱进屋里,让我不要继续在外面丢脸,但马哈茂德不想碰我。在他的眼里,我现在已经被污染,不再洁净了。最终,他抓住我的衣服,怒不可遏地把我从倒影池边一直拖进屋子里,将我扔下。我的头撞在门沿上,我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血。

母亲说:“马哈茂德,去追上艾哈迈德,不要让他惹麻烦。”

“不用担心,无论艾哈迈德对那个家伙做什么,都是他罪有应得。说实话,我们应该把家里这个也杀掉。”

不过马哈茂德还是出去了。房子里重新陷入了寂静。母亲一边低声嘟囔,一边哭泣。我也止不住地抽噎着。法蒂站在角落里,咬着指甲,盯着我。我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恍惚状态,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传来的声音让我恢复了神志,我在惊恐中跳起身。艾哈迈德在他卑鄙的笑声中走进来,将染血的匕首举到我眼前。“好好看看,这是你情人的血。”

房间开始旋转,艾哈迈德的脸变得扭曲,一片黑幕遮住了我的双眼。我仿佛坠入了一口深井,周围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悠长而且刺耳。我越坠越深,完全没办法停下来。

扎丽就要死了。她的脸上泛起一种怪异的颜色。她呼吸很困难,发出一种沙哑的声音。她的胸腹在快速地起伏着。我咬着指甲,在被褥堆后面看着她。从前院里传来的说话声让我感到更加恐惧。

“穆斯塔法阿迦,我发誓,她的情况很糟糕。去找一位医生来吧。”

“够了!够了!不要歇斯底里了,你会让我的儿子感到不安。她不会有事的。我正在等药煎好,只要我给她喝了药,不等你把医生请回来,她就已经好了。去忙你的吧,不要傻站在这里……去吧,亲爱的。放心吧,你的女儿不会死的。”

扎丽握着我的手,我们跑过一段黑暗的隧道。艾哈迈德在追赶我们,他的手里拿着刀。他每迈出一步,和我们的距离就会缩短几米,就好像他在飞一样。我们尖叫着,但回荡在隧道里的只有艾哈迈德的笑声和吼声。

“血,血,看啊,这是血。”

祖母在努力让扎丽喝下汤药。母亲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指捏开她的嘴。扎丽很虚弱,完全没有挣扎。祖母把一勺汤药倒进她的嘴里,但药汁流不进她的喉咙,母亲便去拍打她的面颊。扎丽无法呼吸,挪动了一下手和脚,然后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又开始呼吸了。

母亲哭泣着说:“阿兹拉太太说我们必须送她去圣陵附近的医生那里。”

“让她下地狱去吧!”祖母说,“起来,去做晚饭。你的丈夫和儿子们还得吃饭呢。”

祖母围绕着扎丽转圈,不停地祈祷着。扎丽的面色越来越暗,古怪的声音不断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这时,祖母突然跑进院子喊道:“塔伊贝荷,塔伊贝荷,快去找医生来!”

我握住扎丽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整张脸几乎都黑了。她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大,里面都是恐惧,眼白因为充血变成了红色。她用力握紧我的手,从枕头上抬起头,但又立刻倒回枕头上。我将手从她的手心里抽出来,跑去藏在了被褥堆后面。她的胳膊和腿在不停地挪动。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把脸埋在枕头里。

院子里,祖母高举起炭火罐,在空中画着圈。炭火的光亮一圈圈扩散,越来越大,最终占满了整个院子。祖母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女孩们不会死。女孩们不会死。”

扎丽在睡觉。我抚摸她的头发,将散乱的发丝从她的脸上拨开。那张脸突然变成了赛义德。他的头从枕头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我努力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

我的噩梦无穷无尽。我常常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是汗水,然后再一次落入深渊。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有一天,我醒过来,脚上传来一阵火烧一般的感觉。看光线应该是上午,房间里充满了酒精的气味。有人在转动我的头,并说道:“她醒了。看啊,夫人。我发誓她醒了。她在看我。”

眼前的面孔都很模糊,但声音很清楚。

“哦,伊玛目穆萨·本-贾法尔在上,是您满足了人们的心愿,拯救了我们!”

“夫人,她醒了,快去弄些鸡汤来,尽量喂她喝一些。她已经几乎一个星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她的胃很虚弱,你必须慢慢喂她。”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见任何人。

“鸡汤马上就准备好。感谢真主十万遍。这段时间里,我喂她吃什么都会被她吐出来。”

“昨天她退烧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会醒过来。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她受了多少苦啊,谁知道她是怎么高烧和精神错乱的啊!”

“哦,帕尔文太太,你看到我的痛苦了吗?在过去这几天里,我已经死去活来上百次了。我既要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在我的眼前抽搐挣扎,又得承受着羞耻和她兄弟们的嘲讽,因为我生出了这样的女儿。这些全都灼烧着我的心。”

我不感到痛苦。我只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没办法动弹,仅仅是把手从毯子下面抽出来对我而言也如同一桩无比艰巨的任务。我希望自己能够变得越来越虚弱,直至死亡。为什么我要醒过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东西了。

我再一次恢复知觉的时候,母亲正将我的头放在她的大腿上,努力想让我喝一些鸡汤。我拼命摇头,抗拒着她想要捏开我嘴巴的手指。

“愿真主让我为你牺牲吧,只要一勺……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喝一点吧。如果你的痛苦和灾难都能落在我身上就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以前她从不曾这样疼爱过我。她总是忙着照看我的弟弟妹妹,或者把心思放在我的哥哥们身上——她喜爱他们胜过她自己的生命。我一直都是被忽视的中间那一个,既不年长,也不幼弱,更不是男孩。如果扎丽没有死,我现在肯定要被彻底忘记了,就像法蒂一样。她通常都躲在角落里,没有人看见她。我从不会忘记母亲生下她的那一天。祖母听说生的是个女孩,立刻就昏了过去。后来法蒂还遇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他们都说法蒂是噩兆,因为在她出生后,母亲流产了两次,而且两次都是男孩。我真的不清楚母亲是怎么知道他们都是男孩的。

鸡汤流到了床单上。母亲抱怨着走出了房间。

黄昏时分,我再次睁开眼睛。法蒂正坐在我身边,用她的小手把我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她是那样天真和孤单。我看着她,就像看到曾经坐在扎丽身边的我。我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泪水。

“我知道你会醒过来的。”法蒂说,“为了真主的爱,不要死。”

母亲进来了,我又闭上了眼睛。

到了夜里,我能听见每个人在说话。母亲说:“今天上午她睁开过眼睛,她有意识了,但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要喂她一点鸡汤,她都不接受。她已经虚弱得不能动弹了,可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还能和我作对。今天上午帕尔文太太说,我们不能只是给她吃药,如果她不吃些东西,就会死掉的。”

我听见父亲说:“我就知道我妈妈是对的,我们不能养女孩。就算她恢复了,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毕竟发生过那种名誉扫地的事。”

我没有再听下去。看样子,我似乎能够控制自己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就像打开或者关掉收音机一样。但我没办法控制噩梦,许多影子一直在我紧闭的双眼后面跳动。

艾哈迈德一只手攥着滴血的匕首,另一只手拽着法蒂的头发向我冲过来,法蒂小得就像一只布娃娃。我站在悬崖边缘,艾哈迈德把法蒂扔向我,我努力想要接住法蒂,但她滑过我的手,掉到悬崖下面去了。我跟着往下看,却看到了扎丽和赛义德满是血污的残破躯体……

我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我的枕头都湿了,嘴唇干得可怕。

“出什么事了?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好好睡一觉,对吗?”

我把端到嘴边的水大口吞了下去。

清晨,各种日常的嘈杂声把我吵醒,他们正在吃早餐。

“昨天晚上她又烧到了最高值,还产生了各种幻觉。你们听到她的尖叫声了吗?”

“没有!”马哈茂德说。

“妈妈,你能不能让我们安静地吃上一口饭?”艾哈迈德抱怨着。

他的声音就像匕首刺穿了我的心,我希望自己能够有力气坐起来,把他撕碎。我恨他,我恨他们所有人。我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我希望自己能够快些死掉,好摆脱这些自私自利、铁石心肠的人。

我的眼睛因为注射器的刺痛而下意识地睁开了。

“好啊,你终于醒了,别假装你没有醒。我是不是应该拿一面镜子来,让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看上去就像一副骷髅。看啊,我去大篷车糕点店给你买了饼干,配上茶真的很好吃……萨迪吉太太!玛苏梅醒了。她想要喝茶,给她倒一满杯茶来吧。”

我用恍惚的眼神看向她,看不清她的脸。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的丈夫还不知道她和别的男人有染。我觉得她是一个肮脏的女人。但不知为什么,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讨厌她。我在她身上并没有看到什么丑恶的地方,我只是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而已。

母亲拿着一只高高的玻璃杯走了过来,茶水满到了杯沿。

“感谢真主。”她说道,“她想要喝茶吗?”

“是的,”帕尔文太太说,“她要用一些茶水就着吃饼干。起来吧,我的孩子,坐起来。”

她把手伸到我的身子下面,将我扶起来。母亲把几只枕头放在我身后,把玻璃杯举到我的唇边。我咬住嘴唇,转过头,好像为这个简单的动作用尽了力气。

“这样不行。她不让我喂她,茶水会洒出来。”

“你别费劲了,我来喂她吧。我会一直坐在这里,在她喝了茶之前绝不离开。去做你的事情吧,不用担心。”

母亲走出了房间,看起来烦闷又气恼。

“好了,我的好孩子,不要让我丢脸。张开嘴,只要喝上一口就行。为了真主的爱,让这样漂亮的皮肤变得灰黄干瘪难道不是罪过吗?你现在瘦得可能和法蒂一样重了。一个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应该活下来,而如果你不吃东西,可能就没办法……”

我不知道帕尔文太太是在我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还是在我唇边的冷笑中读出了什么,她突然就安静下来,两只眼睛紧盯着我,然后又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一样说道:“是的!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想要死。你在用这种方式自杀。我真是个白痴!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看出来?没错,你想要死。但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是正在恋爱中吗?谁知道呢,也许你最终还是会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你想要杀死自己?赛义德一定会非常伤心……”

听到赛义德的名字,我突然打了个哆嗦,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帕尔文太太看着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觉得他不爱你了吗?不用担心,不过爱情之所以甜蜜,也正是因为你这样的忧虑。”

她将玻璃杯送到我唇边。我用尽自己的每一点力量欠起身,握住她的手。

“和我说实话,赛义德还活着吗?”

“什么?他当然活着。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死了?”

“因为艾哈迈德……”

“艾哈迈德怎么了?”

“艾哈迈德对他动了刀子。”

“嗯,是的,但他没出事……哦……你看到那把染血的刀子以后就一直不省人事……所以你在半夜时做的那些噩梦,发出的那些尖叫都是因为这个?我还真够可怜的。我的卧室就在这面墙的另一边,每天晚上我都会听见你的喊声。你一直在叫个不停:‘不,不。’你是在为赛义德呼喊,你以为艾哈迈德杀了他,对吧?好了,孩子,艾哈迈德没有这个胆量。你以为人们能够大摇大摆地走到街上杀人,然后再随意地走回自己的家?这个国家是有法律的,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亲爱的,放心吧,他那天晚上只不过划伤了赛义德的手臂,然后又划了一下他的脸,医生和店里的其他人马上就拦住了他。赛义德甚至没有去警察局,他没事,第二天我亲眼看见他就站在药房外。”

经过整整一个星期,我终于可以呼吸了。我闭上眼睛,由衷地赞叹了一声“感谢真主”,然后就倒回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哭了起来。

直到春天到来,新年假日开始的时候,我才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健康。我的脚踝康复了,但我还很瘦弱。我一直没有得到学校的消息,也不可能主动提起这件事。我只能在屋子里闲待着,甚至去公共浴室也不可以。母亲会给我烧热水,我只能在家里洗澡。一种寒冷苦涩的气氛彻底吞没了我。我不喜欢说话。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沉浸在哀伤和自己的思绪里,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非常小心地不提起此事,但她偶尔还是会说漏嘴,让我内心一阵痛楚。

父亲从来不看我,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也很少和其他人说话。他显得哀伤而又紧张,比以前老了很多。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都尽可能不面对我。每天早上,他们匆匆吃过早餐就迅速离开家。到了晚上,艾哈迈德回家更晚,也比以前喝得更多,一到家就径直上床去了。马哈茂德会迅速吃些东西,然后就去清真寺,或者在他的房间里长时间地祈祷,直至半夜。我很高兴不必看见他们。但阿里是个摆脱不掉的麻烦,他不停地骚扰我,有时还对我说一些粗俗下流的话。母亲经常会斥责他,我只是尽量对他视而不见。

法蒂是这幢房子里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存在,我只希望她能够留在我身边。每天她放学回家,都会来亲吻我,用一种奇怪的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无论她吃什么都会给我一些,并坚持要我吃下去。有时候,她甚至会攒钱给我买巧克力吃。她一直都很害怕我会死去。

我知道,返回学校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能的梦,但我希望在新年之后,他们至少会让我去上缝纫课。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缝纫,但这是我走出这四堵墙,得到一点自由的唯一希望。我非常想念帕尔瓦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更想见到她还是赛义德。奇怪的是,尽管我经历了这些痛苦和羞辱,尽管我和赛义德的关系引来了这么多恶毒的评价,但我丝毫不曾后悔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不仅没有半点负罪感,而且我认为自己心中最纯洁和最诚实的感情就是我对他的爱。

慢慢地,帕尔文太太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和这些事对帕尔瓦娜家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都告诉了我。我瘫倒的那天晚上,也可能是随后一天的晚上,艾哈迈德喝得酩酊大醉后去了她家,向帕尔瓦娜和她的家人抛出了无数诅咒和谩骂。他对帕尔瓦娜的父亲说:“有点羞耻心吧,你那不守妇道的女儿就要把我们家的女孩带上邪路了。”然后他又说了无数难听的脏话。我光是想到那些话就出了一身冷汗。我该怎样再去面对帕尔瓦娜和她的父母?艾哈迈德怎么能对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说出这样令人痛恨的言辞?

而我一直都没有听到关于赛义德的消息,这几乎要把我逼疯了。最后,我乞求帕尔文太太去药房打听一下他的近况。尽管害怕艾哈迈德,但帕尔文太太本就喜欢做一点出格的事情。我从不曾想象过,有一天她会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仍然不喜欢她,但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她是我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让我大为惊讶的是,家里没有人反对她陪在我身边。

第二天,帕尔文太太来看我。母亲正在厨房里干活。我焦虑又兴奋地问:“有什么消息?你去了吗?”

“是的,我去了。”她告诉我,“我买了几样东西,然后问医生,为什么赛义德不在。他说:‘赛义德回家乡去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失掉了自己的名誉和尊严,他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我问他,如果有人在暗处用刀子对付他,他该怎么办,那样他的青春就要毁于一旦了。不管怎样,他们不会允许他娶那个女孩的……因为她那个疯子哥哥!所以,他已经暂时放弃了学业,回到他在乌鲁米耶的家人中间去了。’”

泪珠沿着我的面颊滚落下来。

“够了!”帕尔文太太用责备的语气说,“不要再这样了。别忘了,你本来以为他死了。你应该因为他还活着而感谢真主。稍稍等待一段时间吧。等这件事完全平息之后,他可能就会联系你了。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彻底忘记他,他们不会把你给他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艾哈迈德绝不会同意……除非你能说服你爸爸。不管怎样,我们先等等看赛义德会不会露面。”

这个新年假日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他们放我走出家门两次。第一次是去公共浴室进行传统的年前沐浴。那一次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因为他们给我约的时间非常早。第二次是去给阿巴斯伯伯拜年。那时天气还非常冷。那一年的春天到来得很迟,不过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新一年的清新气息。能够离开那个家对我来说是一种快慰。外面的空气更洁净也更明亮,让我更容易呼吸。

伯母和母亲的关系不是很好,她的女儿们也和我们处不来。苏拉娅是阿巴斯伯伯的长女,她说:“玛苏梅,你长高了。”

伯母插口道:“但她瘦多了。说实话,我担心她可能是得病了。”

“不可能!”苏拉娅反驳道,“都是因为她学习得太刻苦了。玛苏梅,我爸爸说你学习很好,是你们班的尖子生。”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走过来替我解围:“她摔断了腿,所以才瘦了这么多。这么久以来,你们从没询问过我们是否安好。”

“实际上,爸爸和我一直想要去拜访你们,”苏拉娅说,“但叔叔说他不太舒服,不想要任何人去家里。玛苏梅,你是怎么摔断腿的?”

“我在冰上滑倒了。”我低声说。

为了转移话题,母亲转向伯母说:“苏拉娅已经有毕业证书了,为什么你们不给她找个婆家?”

“当然不找,她还要好好学习,去念大学,现在就结婚太早了。”

“太早了?胡说。说实话,她已经太大了。我猜现在你们已经没办法给她找一个好丈夫了。”

“实际上,我们有不少很不错的候选人,”伯母挑衅一般地说道,“但像苏拉娅这样的女孩可不会轻易喜欢上哪个男人。在我们家里,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教育,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们和从外省来的人不一样。苏拉娅想要有真才实学,想成为一名医生,就像我姐姐的女儿们一样。”

我们的亲人之间相互拜年总是充满冷嘲热讽,不可能让人感到轻松。母亲的暴躁易怒和犀利的言辞总是让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我的姑姑经常说,母亲有一条刀子一样的舌头。我一直都想和我的亲戚们处得更亲密一些,但这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敌意让我的愿望变成了泡影。

新年假日过去了,我还待在家里。我之前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希望能够去上缝纫课,但最后也不了了之。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任何时候都不允许我离开家,而父亲对此一言不发。对于他而言,我已经死了。

我经常会感到无聊。在完成了日常家务以后,我会去楼上的起居室,看看窗外的街道。这片风景成为我和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但就算是这件事,我也要瞒着家里人。如果我的哥哥们发现了,他们有可能会用砖头把窗口砌死。我的梦想之一就是能够看见帕尔瓦娜或赛义德出现在窗外的街道上。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只有当我成为某个人的妻子时,我才能离开这幢房子。实际上,对于我这个难题,这也是家里人都认可并且赞成的唯一解决之道。我恨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但我不想背叛我亲爱的赛义德,从一座监狱走进另一座监狱。我要等待他,直至我生命的尽头,哪怕他们把我拖上绞刑架。

有一个家庭表达出了想要与我缔结婚姻的兴趣,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要来家里拜访。母亲忙碌起来,尽心竭力地把家里清扫整理了一番。马哈茂德买了一套有红色靠垫的沙发,艾哈迈德买了水果和油酥点心。他们表现出一种怪异的、前所未有的合作精神。就好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一块漂在水上的废木头一样,只要不失去这名求婚者,他们什么都愿意做。看见那个准新郎的第一眼我便明白,他的确只是一块废木头。他是一个身材肥胖的人,头顶没有头发,差不多有三十岁。吃水果的时候,他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与马哈茂德一起在集市上工作。庆幸的是,他和那三个女人想要找一个丰满的妻子,而我完全不符合他们的要求。那天晚上,我睡得愉快又平静。第二天上午,母亲把昨天的事都和帕尔文太太讲了,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还不忘添枝加叶。她对于结果的深深失望让我非常想笑。

“真是可惜啊!”她说,“这个可怜的女孩真没福气。他不仅富有,还有一个好家族,更何况他还很年轻,以前都没有结过婚。”(这真好笑,那个男人的年龄是我的两倍,但在母亲看来,他很年轻……难道她看不见他的秃头和大肚子?!)“当然,帕尔文太太,这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说。那个人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的确太瘦了。那个人的妈妈说:‘太太,你的女儿需要治一治。’如果我没猜错,那个麻烦精一定做了些什么,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病恹恹的。”

“哦,亲爱的,你把那个人说得就好像二十岁一样。”帕尔文太太不以为然地说,“我在街上看见他们了。那种人没能看上玛苏梅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玛苏梅那么好的女孩可不能嫁给那样一个大肚子侏儒。”

“我还能怎么办?我们本来对这个孩子有很高的期待。我就不用说了,连她爸爸以前都经常说,一定要把玛苏梅嫁给一个真正的人物。但现在出了这种羞耻的事情,还有谁会娶她呢?她只能嫁给不如她的男人了,要不然就是做个二妻[10]。”

“胡说!那件事很快就会平息下去。人们都很健忘的。”

“人们会忘记什么?找媳妇的人会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个正经男人的姐妹和母亲绝对不会允许他娶我这个倒霉女儿。现在她的丑事邻居们都知道了。”

“再等等看吧。”帕尔文太太劝母亲,“他们会忘记的。为什么你要这么着急呢?”

“是她的哥哥们着急。他们说只要她还在这幢房子里,他们就没办法心平气和,也没办法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人们是不会忘的……就算一百年也忘不了。马哈茂德还想结婚呢。但他说,只要这个女孩还在家里,他就不能结婚。他说他不信任他妹妹,害怕她会把他的妻子也带上邪路。”

“什么混账话!”帕尔文太太轻蔑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像婴儿一样天真无辜。那件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所有像她这种年龄的美丽女孩都会有爱上她们的男孩子,你不可能因为有男人喜欢她们就把她们绑在木桩上烧死……这并不是她的错。”

“是的,我很清楚我的女儿。她的祈祷和斋戒也许没有那么勤谨,但她的心一直是和真主在一起的。前天她还说:‘我梦到去库姆的伊玛目阿卜杜勒齐姆圣陵祈祷。’以前她每周都去圣玛苏梅的陵墓祈祷。你一定想象不到她那时候是多么虔诚。都怪那个坏心眼的女孩帕尔瓦娜。如果不是她,我的女儿怎么会遇到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就再等一等吧。也许那个人会来这里把她娶走,到时候就皆大欢喜了。他不是个坏男孩,他们也都喜欢对方。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而且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位医生了。”

“你在说什么,帕尔文太太?”母亲气愤地说道,“她的哥哥们说宁可把她交给死亡天使亚兹拉尔,也不会给他,而且看样子他也不会撞开我们家的门来找她吧。真主的愿望一定会实现。每个人的命运和前途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写在他们的额头上了。他们已经不在一条路上了。”

“那也不要急着做任何决定,就让命运做出安排吧。”

“但她的哥哥们说,除非她嫁给别人,他们不必再为她负责,否则他们就要一直背负她羞耻的烙印。你觉得他们能把她关在家里多久?他们害怕他们的爸爸会因为可怜她而让步。”

“说实话,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真值得怜悯。她真是个美人。等到她的健康恢复了,你就能看到会有什么样的男人来追求她了。”

“我向真主发誓,我每天都给她煮米饭、炖鸡,还用小羊腿炖汤,用小麦和肉一起煮粥。我让阿里去买羊头肉和羊蹄汤给她做早饭。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够胖一些,不要显得那么病弱,好让像样的男人喜欢上她。”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故事。一只怪物绑架了一个女孩,但那个孩子太瘦了,怪物不爱吃。于是他把女孩锁起来,给她拿来许多好吃的食物,让她尽快长胖,能够成为他的一顿美餐。现在,我的家人也想让我胖起来,好把我扔给一个怪物。

我变成了等待出售的商品,而招待客人们来看我是否符合他们的选妻条件成为我们家唯一重要的事情。我的哥哥们和母亲不断传出要为我找丈夫的消息,各种各样的人纷至沓来。其中一些就连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都看不上。每天晚上我都祈祷赛义德能够出现。每个星期,我都至少会乞求帕尔文太太去一次药房,看看有没有赛义德的消息。医生告诉帕尔文太太,赛义德只给他写过一封信,而他的回信被退回来了。很明显,地址是错误的。赛义德好像融化成泥,消失在地里了。有时我会夜里去起居室祈祷,悄悄向真主倾诉,然后站在窗前,眺望在街道上移动的影子。有几次,我看见街对面房子的拱门下有一个熟悉的影子,但是我一打开窗户,那个影子就消失了。

只有和赛义德共同生活的梦能够让我安然躺在床上,忘记心中的痛苦和沉闷乏味的日子。我在心里不断描画着我们小而美丽的房子,还有每一个房间里的家具和装饰。那是我的小天堂。我想象我们的孩子美丽、健康又快乐。在我的梦里,我永远都被爱着,被祝福着。赛义德是一位模范丈夫,一位绅士,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又讲道理又聪明,从不会和我争吵,也从不会贬低我。哦,我是多么爱他啊。有哪个女人曾经像我爱赛义德这样爱过一个男人吗?要是我们能够一直活在幻想里该多好。

到了六月初,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帕尔瓦娜一家就从我们家附近搬走了。我知道他们早有这样的计划,但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快。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实际上想要更快地搬离这里,但最终还是决定等学年结束以后再走。有段时间,帕尔瓦娜的父亲一直抱怨这里已经不是定居的好地方了。他是对的。只有像我兄弟们那样的人才会喜欢这种地方。

一个非常闷热的上午,我正在清扫房间,还没有把遮光的帘子放下来,忽然听到了帕尔瓦娜的声音。我跑进院子。法蒂正在前门。帕尔瓦娜是来道别的。母亲抢在我前面来到院门口,把半开的门挡住,又抢过帕尔瓦娜递给法蒂的信,还给帕尔瓦娜。“快走。不要让她的兄弟们看见你,否则就又是一桩丑事了。不要再拿任何东西过来了。”

帕尔瓦娜哽咽着说:“但是夫人,我只是写信向她道别,把我们的新地址给她。您可以拆开看。”

“这没有必要!”母亲厉声说道。

我用两只手抓住院门,拼命想要把门拽开,但母亲依旧紧紧抓着门,把我踢到一旁。“帕尔瓦娜!”我高声喊道,“帕尔瓦娜!”

“为了真主的爱,不要那样伤害她,”帕尔瓦娜乞求说,“我发誓,她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母亲摔上了门。我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我失去了我的守护者、朋友和知己。

最近的一名求婚者是艾哈迈德的朋友。我经常感到奇怪:我的哥哥们是怎样找到这些人的?艾哈迈德又是怎样告诉他的朋友,他有一个待嫁的妹妹?他和马哈茂德是怎样对那些人说我的?有没有向他们做出过什么承诺?有没有像集市上的商人一样,拿我去讨价还价?我知道,无论他们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都肯定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勾当。

阿斯加尔阿迦是一名屠夫,他不仅年龄和艾哈迈德相仿,那种粗鲁的态度和品性也和艾哈迈德一模一样,而且他没接受过什么教育。他说:“男人必须用有力的臂膀给自己挣到饭吃,而不是像那些手里拿着铅笔、半死不活的职员一样,坐在一个角落里写写画画。”

“他很有钱,并且知道如何对付这个女孩。”艾哈迈德说。

看到我干瘦的身子,阿斯加尔阿迦说:“这没关系。我会给她很多肉吃。只要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能胖得像桶一样。”

阿斯加尔阿迦的母亲是一个年纪很大、神情凶恶的女人。她不停地吃东西,赞成她儿子说的每一句话。阿斯加尔阿迦则获得了每一个人的认可。母亲很高兴,因为他年纪轻,而且以前没有结过婚。艾哈迈德是他的朋友,并且全力支持他,因为在贾姆希德咖啡馆的一场斗殴之后,阿斯加尔阿迦为他做了证,他才没有被关进监狱。父亲会同意是因为这个人的肉铺子收入很不错。马哈茂德说:“这样很好,他是一名商人[11],而且他有能力管好这个女孩,不会让她做越界的事情。我们越早解决这件事越好。”

没有人在乎我是怎么想的。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我是多么排斥和这样一个肮脏、傲慢、没受过教育的凶恶男人共同生活。就在他前来请求一个女孩伸出手,同意他的求婚的这一天,他的身上依旧散发着生肉的臭气。

第二天上午,帕尔文太太着急忙慌地冲进我们家。

“我听说你们想要把玛苏梅嫁给阿斯加尔阿迦,那个屠夫。为了真主的爱啊,不要这样做!那是一个喜欢用刀子的流氓,他酗酒,玩弄女人,我知道他。至少问问周围的人,先搞清楚他的情况再说吧。”

“别啰唆了,帕尔文太太。”母亲说,“谁会更了解他呢,是你还是艾哈迈德?艾哈迈德已经把他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就像他说的,男人在结婚以前是会胡作非为,但他们成为丈夫,有了妻子和孩子以后,就会改过自新。他已经以他爸爸的生命和他的一绺胡子发誓,结婚之后不会再有半点差池。而且,我们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玛苏梅的人了。他很年轻,玛苏梅会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他还很有钱,有两个肉铺子,行事作风也很像个男人。我们还能要求什么?”

帕尔文太太用充满同情和怜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正在看着一个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的人。又过了一天,她对我说:“我恳求艾哈迈德不要这样做,但他完全不听我的。”(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她和我哥哥私下里有往来。)“他说:‘继续把她留在家里很不明智。’你怎么不做些什么?难道你不明白自己正在面临怎样的灾祸?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个无赖?”

“那又有什么区别?”我冷漠地说,“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就让他们以为可以把我嫁出去。他们不会知道,除了赛义德,其他人只能碰到我的尸体。”

“愿真主垂怜!”帕尔文太太惊呼一声,“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这是有罪的,你必须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的赛义德,但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这个流氓一样坏。再等一下,也许会有更好的求婚者出现呢。”

我耸耸肩说道:“根本没有区别。”

帕尔文太太满面愁容地离开了。她在厨房前停了一下,和母亲说了些什么。然后母亲一巴掌抽在她自己的脸上。从那一刻起,我受到了更加严格的看管。他们收起了所有药瓶子,也不让我碰剃刀和刀子。我上楼的时候,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跟上我。这只让我觉得好笑。他们真的以为我会愚蠢到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我有更好的计划。

关于婚礼的讨论拖延了一段时间,因为新郎的姐姐不在。她已经结婚了,居住在克尔曼沙阿,要再过十天才能来德黑兰。“没有姐姐的同意,我不能做这个决定。”阿斯加尔阿迦说,“她对我有恩,就像我妈妈一样。”

某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正在院子里,忽然听到有人用力敲门。家里人不允许我开门,所以我叫了法蒂。母亲从厨房喊道:“这次就算了,你去开门吧,看看是谁那么着急。”我刚刚打开门,帕尔文太太就冲了进来。

“孩子,你可真是走了好运。”她几乎是叫嚷着说道,“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为你找到了一个多么好的求婚者。简直就像月亮一样完美,像花朵一样芬芳……”

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说:“出什么事了,帕尔文太太?”

“我亲爱的夫人,”帕尔文太太对母亲说,“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已经为她找到了一位完美的求婚者。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来自一个受尊敬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发誓,他的一绺头发就要比上百个那种流氓无赖更贵重。我能请他们在今天下午过来吗?”

“等一下!”母亲说,“先别着急。他们是谁?你是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他们是正经的好人家,我认识他们已经有十年了。我为那家的母亲和女儿们缝制过许多件衣服。他们家的长女穆尼尔很早就嫁给了大不里士的一位地主,定居在那里。二女儿曼索耶上过大学,在两年前结了婚,现在已经有一个胖乎乎、非常可爱的小男孩了。小女儿还在上学。他们一家人都很虔诚。现在父亲退休了,有自己的产业,是一座工厂,不对,是印书的地方——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那个男孩本人怎么样?”

“哦,那才真是你应该听听的呢。他实在是太棒了。他上过大学。我不知道他学的是什么,不过他是在他父亲的工厂里工作。他们是做书的。他差不多三十岁了,生得可俊俏了。我去给他妈妈试衣服的时候看过他一眼。愿真主护佑他,他长得可好看了,黑色的眼睛,深褐色的眉毛,有一点点橄榄色的皮肤……”

“那么,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玛苏梅的?”母亲又问。

“他们还没见过她,但我把玛苏梅的样子和他们说了。我告诉他们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又漂亮,又会持家。那个男孩的妈妈很想让她的儿子结婚,她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那么,我可以请他们今天下午过来吗?”

“不行!我们已经向阿斯加尔阿迦做出承诺和保证了。他的姐姐下个星期就会从克尔曼沙阿过来。”

“好了!”帕尔文太太喊道,“你们还什么都没做呢,甚至连新娘都没有同意。就算是在举办婚礼的时候,还可能会有人反悔呢。”

“那怎么跟艾哈迈德交代?只有真主知道他会搞出什么事情来。他又该说他拥有各种权利了。他会觉得受到了羞辱。毕竟他已经答应了阿斯加尔阿迦,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反悔。”

“别担心,我会说服艾哈迈德的。”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母亲斥责道,“你这是什么话?愿真主饶恕你。”

“别瞎想了。艾哈迈德是哈吉的好朋友,很听他的话,我会让哈吉来调解这件事。想想你这个无辜的女儿吧,我非常清楚她将要落到一个怎样的无赖手里。那家伙只要一喝酒就会发疯,而且现在他还有个女人呢。你以为那个女人会那么轻易就放手?绝不可能!”

“他有什么?”母亲困惑地问,“你说他有什么?”

“别想多了,”帕尔文太太说,“我的意思是,他还和另一个女人不清不楚的。”

“那他为什么还想要这一个?”

“实话告诉你,他是想要这个女人做他的妻子,给他生孩子。那个女人生不了小孩。”

“你怎么知道的?”

“夫人,我很了解这种人。”

“怎么了解的?你和谁聊这种事情?有点羞耻心吧。”

“你总是把人往坏处想。我自己的弟弟就是这种人,我就是和这样的男人一起长大的。为了真主的爱,不要让这个可怜的女孩从一个火坑里爬出去,又掉进另一个火坑。让我说的这家人过来,和他们谈谈,看看人和人有多么不一样。”

“首先,我必须和她爸爸谈谈,听听他怎么说。另外,如果这家人这么好,为什么他们不从自己的族人里找一个新娘?”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猜这是玛苏梅的运气好。真主爱她。”

看到帕尔文太太的热情和坚持,我又惊又疑。我真是不明白这个女人,她做的事情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我想不通为什么她要这样关心我的未来。我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父亲和母亲讨论了一整个下午。马哈茂德也曾加入这场讨论,但没过多久他就说道:“管它呢。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赶快摆脱掉她,让她离开,好让我们的内心平静下来。”

艾哈迈德的反应更奇怪。那天他很晚才回家。第二天早上,母亲和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对,只是耸耸肩说:“我又知道些什么?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帕尔文太太对他造成了多么奇异的影响啊!

一天后,新的求婚家庭来到我家。艾哈迈德没有回家。当马哈茂德得知访客全都是女性,而且没有穿正式的赫加布时,他始终没有走进起居室。母亲和父亲不停地上下打量她们,以一种买家的眼神对她们进行评估。那位求婚者本人并没有来。他的母亲穿了黑色的恰多尔,但他的姐妹们都没有穿正式的赫加布。和之前来求婚的那些家庭相比,她们真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帕尔文太太主导了这次会面,不遗余力地赞美我。当我托着茶盘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她说:“看看她是多么漂亮啊。想象一下,她修了眉毛之后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她前几周感冒发烧了,所以才有些瘦。”我皱了皱眉,有些惊讶地看向帕尔文太太。

“如今,瘦是很时尚的,”那家人的大姐说道,“现在女人们为了减肥简直都不要命了,而且我弟弟也不喜欢胖女人。”

母亲的眼睛里闪烁起喜悦的光亮。帕尔文太太露出骄傲的微笑,转头看了母亲一眼,就好像她们是在称赞她,而不是我。按照母亲的每一个指令,我为客人们奉茶,然后退到旁边的房间里坐好。现在茶炊和茶都被搬到了楼上,以防我上下楼的时候不小心出洋相。她们说话的速度都很快。听话音,她们家的那个年轻人正在大学里攻读最后一年的法律专业,暂时还没有获得学位。

“现在他在一家印刷厂工作。实际上,他的父亲是那个厂子的半个股东。他的薪水不算低,能够养活妻子和孩子,而且他有自己的房子。当然,那房子实际上不是他的,是他祖母的。老人家住在楼下,而我们为哈米德把楼上都装修好了。年轻人喜欢有自己的地方。哈米德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所以他想要什么,他父亲都会给他。”

“那么,他在哪里?”父亲问,“我们能有幸见他一面吗?”

“实际上,我的儿子把一切决定权都交给我和他的姐妹们了。他说:‘如果你们喜欢她,赞同这桩婚事,那么我也赞同。’他现在正在外面出差呢。”

“一切服从真主的意志。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家的小女儿插口道:“一切服从真主的意志。等到举行婚礼仪式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什么?”母亲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到婚礼仪式上才能看见新郎?这是不是有点奇怪?难道他不想至少先看一眼自己的未婚妻吗?稍稍看一眼在宗教上也是被允许的。”

他家的大姐尽量放慢语速,好让母亲能够完全明白:“实际上,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教义是否许可,而是哈米德正在出差。我们已经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女士,我们的决定就是哈米德的决定。而且我们带来了一张哈米德的照片,可以让这位年轻的女士看看。”

“什么?”母亲又一次高声问道,“怎么可以这样?如果新郎有什么问题或者身体缺陷呢?”

“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我的儿子再健康不过了。真主不会允许他有任何问题!难道不是这样吗,帕尔文太太?至少帕尔文太太见过他。”

“是的,是的,我见过他。真主祝福他。他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可英俊了。当然,我是以一个姐妹的角度来看待他的。”

他家的大姐从自己的手包中拿出照片,递给帕尔文太太。帕尔文太太转而将其递到母亲眼前,说:“看看他是多么温文尔雅啊!愿真主祝福他。”

“现在,请把照片给那位年轻的女士看一下。”大姐说,“如果一切服从真主的意志,她喜欢哈米德,我们下个星期就可以准备婚事了。”

“请等一下,女士。”父亲说,“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我们不等到那个年轻人回来再说呢?”

“嗯,实际上,萨迪吉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他的父亲和我下个星期就要前往麦加朝圣,我们想要在行前履行好自己的责任。哈米德对自己的事很不上心。可如果他不结婚,我的内心就会不得安宁。人们都说,去麦加朝圣的人应该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不应留下未解决的问题,不应丢掉应该担负的责任。我们听说您的女儿之后,我曾经求助于占卜,结果非常好——从没有一个女孩得到过这样好的结果。我意识到,我必须在离开之前把一切确定好,以免我无法回来。”

“一切服从真主的意志,您一定会健康快乐地回来。”

手里一直拿着照片的母亲站起身说:“你们可真是幸运。我希望我们也能够有幸去敬拜真主的家。”然后她来到旁边的房间里,把照片举到我面前。“就是这个人,你看一下。他们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但我知道你更喜欢他们。”

我把她的手推开了。

随后的讨论进行得很快。父亲看起来已经被说服,新郎没有必要在婚礼前出现了。这非常奇怪。她们想要在一个星期后举行婚礼,而母亲只是担心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不过帕尔文太太提出可以帮忙,还保证把所有事都办好。

“完全不必担心。”她说,“我们明天就去买东西。我只要两天时间就能把她的衣服做好,我还会帮忙缝制好其他一切所需的东西。”

“但她的嫁妆该怎么办?当然,我从女儿们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在为她们置备出嫁需要的东西,但现在还是缺很多东西。而且大部分我给她准备好的东西还在库姆。我们必须回去一趟,把那些东西运过来。”

新郎的母亲说:“请不必担心,太太。让这对小夫妻先去他们自己的家吧。我们可以等到从麦加回来之后再庆祝他们的圆满婚姻。到那时,我们就有时间安排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了,而且哈米德那里已经有一些生活所需的物件了。”

她们定好了第二天一起去买结婚戒指,并邀请我们一家在任何一个晚上去拜访他们,直接看看他们的家和生活方式,对他们有更多了解。我真无法相信这样严肃的事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安排好。突然间,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赛义德,救救我!我该怎样阻止这一切?”我对帕尔文太太感到非常愤怒,恨不得把她的头拧下来。

新郎的家人一离开,我们家里的讨论和争吵就开始了。“我不会去买戒指,因为他的妈妈也不会去。”母亲宣布,“玛苏梅不能一个人去。帕尔文太太,你和她一起去吧。”

“可以,当然没问题。我们还要买布为她做嫁衣。顺便提醒你一下,不要忘记买新郎的戒指。”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新郎不露面。”

“别总看不好的一面。我了解那家人。你根本无法相信他们是多么好的一家人。他们把家庭地址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放心。你可以四处打听他们一下。”

“穆斯塔法,她的嫁妆要怎么办?”母亲对父亲说,“你和儿子们必须回一趟库姆,把我为她准备的瓷器和几套床品拿过来。都在她姑姑的地窖里。但她需要的其他东西该怎么办?”

“不必担心。”帕尔文太太说,“她们已经说了,那不重要。而且着急的是他们,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这样对你们反而更好。无论你们缺了什么,都可以把责任推给他们。”

“我不会让我的女儿两手空空地走进她的丈夫家。”父亲怒喝道,“我们已经买好一些必需品了,剩下的我们会在这个星期买齐。一切别的东西,我们都能及时准备好。”

唯一在这场讨论中没有位置,没有提出任何建议,没有问过任何问题,说出的话也不会得到任何重视的人,是我。我没有睡觉,坐了一整晚,心中充满了哀伤和焦虑。我祈求真主能够带走我的生命,将我从这场被迫进入的婚姻中拯救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感觉非常难受。我假装在睡觉,等待所有人离开家。我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话。他想要利用自己的人脉调查新郎的家庭,那天就不去工作了。然后他说道:“家里的,我把买戒指的钱放在壁炉台上了,你看看够不够。”

母亲数过钱以后说:“够了,我觉得用不了这么多。”

父亲带着阿里一起出了门。幸运的是,从这个夏天开始,他就一直带着阿里一起去工作,家里因此得到了安宁,否则真主知道我会遭遇些什么。

母亲走进房间对我说:“起床吧,你得好好准备一下。我让你睡得久一些,是为了让你今天能有更多力气。”

我坐起身,抱住膝盖,坚决地说:“我不会去的!”没有任何男人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很大胆。

“起来,不要像个被惯坏的孩子一样。”

“我哪里都不会去。”

“你说什么胡话!我不会让你把自己的好运毁掉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什么好运?你了解那些人吗?那个家伙又是谁?他甚至都不愿意来一趟。”

这时门铃响了,帕尔文太太走了进来。她很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穿着恰多尔,活力满满。

“我觉得自己应该早点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对了,我已经为结婚礼服找到了非常漂亮的图样,我们得去购买合适的布料。你想要看看图样吗?”

“帕尔文太太,帮帮我。”母亲恳求道,“这个孩子又开始犯倔了。你来看看能不能让她出门。”

帕尔文太太脱下高跟鞋,走进房间笑着说:“早上好,新娘小姐。快点起床洗脸,她们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我们可不想让她们以为她们未来的新娘是个懒姑娘,对不对?”

看到她,怒火立刻在我的心中升腾起来。我喊道:“你到底算是什么人?她们到底给了你多少钱来让你当这个媒婆?”

母亲抽了自己一嘴巴,哭喊道:“愿真主惩罚你!快闭嘴!这孩子真是丝毫不知羞耻、不讲礼数了。”然后她又冲过来想要教训我。

帕尔文太太伸手拦住了她,说:“请不要这样,没关系的。她只是有些生气,让我劝劝她。把这里交给我吧,我们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准备好。”

母亲离开了房间。帕尔文太太关上屋门,靠在门板上,她的恰多尔掉落在地上。她的两只眼睛盯着我,但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随后的几分钟里,房间里寂静无声。我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当她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让我感觉很陌生,和她平时那种音色完全不同,听起来苦涩而压抑。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爸把我妈妈赶出了家门。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突然间我发现自己成了我弟弟和三个妹妹的妈妈。他们都在向我索要只有母亲才能给的东西。我煮饭、洗衣服、做清洁、照顾小孩,操持所有家务。爸爸再婚以后,我的活儿一点也没有减少。我继母就像所有继母一样。不是说她会虐待我们,不给我们东西吃,但她对自己的孩子比对我们更好。也许她做得对。”

“从小就有人告诉我,我的脐带刚被剪断时,我就和我的一位堂兄——埃米尔-侯赛因定亲了,所以我的那位伯伯总是管我叫‘漂亮的儿媳妇’。我不知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爱着埃米尔。我妈妈离开以后,他就变成了我唯一的安慰。埃米尔也爱我。他总会找些理由来到我家,坐在倒影池边上,看我干活。他经常说:‘你的两只手这么小,怎么能洗完这么多衣服?’我总是把最难的活儿留到他来的时候再干,我喜欢他用关心和怜惜的目光看着我。他会向我伯伯和伯母讲述我的生活是多么艰难,所以每次伯伯来我家的时候都会对爸爸说:‘好兄弟,这个孩子太可怜了,你对她太无情了。怎么能因为你和她妈妈处不好,就让她受这样的苦?不要这样顽固了,去找她的妈妈,把她带回家吧。’”

“‘不,哥哥,绝不。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贱人的名字。我心意已决,向她提出了三次离婚,我们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12]’”

“‘那就想想别的办法。这个孩子越来越瘦弱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伯母总是会将我抱住,让我紧贴在她的胸前。我的泪水会止不住地流出来。我觉得她的气味很像我妈妈,也许只是因为我想要撒娇吧。不管怎样,我爸爸最后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娶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我们家就像是一个幼儿园——有七个年龄和身高各不相同的孩子。我是最年长的。不能说所有的活儿都是我干的,但我的确从早到晚都在忙,却还是干不完。尤其是我继母对于什么是洁净的,什么是不洁的有着极为严苛的标准。她特别不喜欢我伯伯和伯母,因为她认为他们是站在我生母这一边的。她来到我们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允许埃米尔再来看我。她对我爸爸说:‘让那个浑蛋随时都能过来,坐在这里盯着我们,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而且这个女孩已经够大了,需要开始把自己遮盖起来了。’”

“一年以后,她拿我们当借口,跟伯伯家断绝来往了。我非常想念他们,但只有在我们都去我姑姑家里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们。我会乞求我的表姐妹,让她们说服我父母允许我在她们家过夜。为了不给继母添麻烦,我还得把自己的弟弟妹妹都带上。一年过去了。每一次我见到埃米尔,他都长得更高了。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多么英俊。他的眼睫毛是那样长,在他的眼睛上投下一片影子,就像一把小阳伞。他会为我写诗,给我买我喜欢的唱片。他会说:‘你的声音那么动人,学学怎么唱这首歌吧。’说实话,我的读写不是那么好,我在学校里学到的那点知识已经快被我忘光了。而他总是说,他会教我。那是一段多么美妙的时光啊。但渐渐地,姑姑厌倦了我们总是住在她家里,姑夫也在不断抱怨,于是我们见面的时间只能越来越少。到了下一个新年,我求爸爸带我们去看望伯伯,他已经快答应了,但继母说:‘我不会走进那个女巫的房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继母和伯母那么不喜欢对方,可怜的是夹在她们中间的我。那个新年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还是在姑姑家里,是她安排我爸爸和伯伯见上一面,她希望他们两个能够改善一下关系。那天本来所有人都坐在楼上的起居室里,但他们让所有孩子都出去。小孩子们都去花园里玩了。我姑姑的女儿们在厨房里准备茶点。埃米尔和我坐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埃米尔握住我的手,我突然感觉全身火热。他的双手很温暖,手心很湿。他说:‘帕尔文,我爸爸和我谈过了。今年等我拿到毕业证书以后,我们就会来请求牵你的手。爸爸说,我们可以在我去服兵役之前先订婚。’我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开心地大哭一场。我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你是说今年夏天?’”

“‘是的,只要我的每一门课都及格,我就能毕业了。’”

“‘为了真主的爱,可不要有哪一门课不及格啊。’”

“‘我保证,为了你,我会非常努力地学习。’”

“他握住我的手,我觉得他好像把我的心握在了他的手心里。他说:‘我再也受不了和你分别了。’”

“哦……!我还能说什么?我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个场景和那些话语,那时的每一秒钟都好像电影画面展现在我的眼前。坐在那个房间里,我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意识到一场冲突正在爆发。等到我们来到走廊里的时候,发现我爸爸和继母正大声咒骂着走下楼梯。伯母俯身在栏杆上和他们对骂。我姑姑跟在我爸爸身后,恳求他不要这样做。都这个时候了,姑姑还在希望爸爸和他的哥哥放下对彼此的成见,达成和解。姑姑恳求他们,为了他们母亲的灵魂之爱,为了他们父亲的灵魂之爱,不要忘记他们是兄弟,应该彼此支持。她提醒他们那句老话,兄弟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我爸爸慢慢冷静下来,但我的继母尖叫道:‘难道你没有听见他们对我们说的话吗?他算是什么兄弟?’”

“我姑姑说:‘阿赫达斯太太,请不要这样,这是不对的。他们并没有说任何冒犯你们的话。他是哥哥,如果他是出于关心和好意而说了什么,你不应该觉得那是冒犯。’”

“‘他是哥哥又怎么样?他没有权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丈夫是他弟弟,不是他的仆人。他们凭什么要掺和我们的生活?他那个就会瞪眼睛的妻子看不得任何人比她好,我们可不想要这样的亲戚。’”

“然后,她抓住她的一个孩子,飞快地走了出去。伯母冲着她的背影喊:‘还是好好看看你自己吧!如果你是一个正经女人,你的第一个丈夫就不会把你和两个孩子都扔出来了。’”

“我甜蜜的幻想持续了一个小时都不到,就像一个气泡,很快就破掉消失了。我的继母打定主意说,她会让我伯伯一家永远因为失去我而痛心。她告诉我爸爸,她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当妈妈了,所以不能容忍我再待在她的房子里。就在那时,哈吉阿迦来请求牵我的手。他是我继母的一个远亲,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他说:‘我和她们离婚是因为她们无法怀孕。’现在他想要娶一个年轻健康的女孩,好确保自己有孩子。那个白痴!他不愿意用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去想一想,有问题的其实是他自己。当然,男人从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或缺点,尤其是有钱的男人。他当时已经四十岁了,比我大二十五岁。我爸爸说:‘他非常有钱,在集市里有几家铺子,在加兹温还有大量的土地和财产。’简而言之,我爸爸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哈吉阿迦说:‘如果她怀了我的孩子,我就会给她海一样的钱。’当他们带我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我的心境比你现在还要糟。”

帕尔文太太盯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两滴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

“为什么你没有自杀?”我问。

“你觉得这很容易吗?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你也应该把这种愚蠢的念头从你的脑子里赶出去。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无法和你的命运对抗。而且自杀是一种极大的罪过。你无法预测以后会怎样,也许这桩婚姻会成为你的一件幸事呢。”

母亲一边敲门一边喊:“帕尔文太太!你们在干什么?我们要晚了,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帕尔文太太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回答:“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准备好。”然后她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已经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不应该再以为我对你现在的处境不了解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也经历这种痛苦和不幸呢?”

“不管怎样,他们都要把你嫁出去。你根本不知道艾哈迈德是怎么为你打算的。”然后她又问我:“对了,为什么他那么恨你?”

“因为爸爸爱我胜过爱他。”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突然理解这个事实。以前我从没有如此清楚地理解过——是的,父亲更爱我。

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对我表现出关爱,是在扎丽去世的那一天。他工作结束回到家里,僵立在门口。母亲在哭号,祖母在念诵《古兰经》。医生摇着头走出来,脸上满是憎恨和厌恶。当他走到父亲面前时,他吼道:“这个孩子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了至少三天,你却一直磨蹭到现在才叫医生?如果是你的一个儿子躺在这里,你还会这样干吗?就因为她是一个无辜的女孩?”

父亲面如死灰,看上去马上就要瘫倒了。我跑过去,用细瘦的胳膊抱住他的腿,转头去叫祖母。父亲坐倒在地,紧紧抱住我,将他的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啜泣。祖母说:“起来,儿子。你是一个男人,不应该像女人一样哭。真主给予的,真主还会拿走。你不应该挑战真主的意志。”

“你说这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喊道,“你说她很快就会好起来,是你不让我请医生!”

“请了医生也没用。如果命运让她活下来,她自然会活下来。就算是最伟大的贤者和医生也无法改变命运。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本就不应该有女孩。”

“这全都是胡说,”父亲喊道,“全都是你的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向他的母亲叫喊。说实话,我喜欢父亲那时的样子。那天以后,父亲就经常把我抱在怀里,无声地哭泣。我知道他在哭,是因为我感觉到他的肩膀在颤抖。从那时起,他就将不曾给过扎丽的爱和关注都给了我。艾哈迈德从不会忘记,也绝不会原谅这种偏爱。他愤怒的目光总是跟随着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会打我。现在,艾哈迈德终于达成了心愿。我失去了父亲目光中的宠爱,我破坏了他的信任,而父亲也因为失望和心碎抛弃了我。这是艾哈迈德最好的复仇机会。

帕尔文太太的声音让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你根本不知道他打算对你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卑鄙和令人厌恶的人。也不要幻想什么人能来拯救你。你不会相信为了让他去拒绝那个无赖,允许这家人来见你,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一直在为你心碎。你就像十五、二十年前的我。我看到了你的家人是多么想赶快把你嫁出去,而那个无能的赛义德又没有半点音信。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嫁给一个不会在婚礼之后就用他的拳头把你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家伙,嫁给一个够体面的人,如真主所愿,一个能让你慢慢产生感情的人。就算不行,他也能让你有自己的生活。”

“就像你一样?”我用一种讽刺而又苦涩的语调对她说。

她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知道。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做吧。我们最终都会找到一种方式去报复命运的不公,从而让自己好受一点。”

我没有和她们一起去买戒指。帕尔文太太对新郎的家人说我感冒了。她摘下了我手上的银戒指,这样她就知道我的结婚戒指应该买什么尺寸的了。

两天后,父亲、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去了库姆,拉了一车家什回来。母亲说:“等一下,等一下。不要把这些东西放到这里,把它们直接送到她自己的房子里去吧。帕尔文太太会跟你们一起去,给你们带路。”然后她转向我说:“过来,孩子,你也起来去看看你之后的家,看看那里还少些什么,还有告诉他们你想把那些东西怎么摆放。快点,做个好女孩,快起来。”

“不需要。”我耸耸肩,“让帕尔文太太去吧。我本来就不打算结婚。看样子她才是那个兴高采烈的人。”

第二天,帕尔文太太把结婚礼服拿过来让我试穿,我拒绝了。“没关系,”她说,“我有你的尺寸,我会按照你的其他衣服去做,最后做出来的衣服一定很好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总是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东西,心中一团乱麻,感觉一直得不到休息。就算是昏睡过去几个小时,也总是会做许多噩梦,醒来的时候更加疲惫。我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一分一秒地等待着自己被处死的那一刻。最后,我决定和父亲谈一谈,无论那会多么艰难。我要扑倒在他脚下不停地痛哭,直到他可怜我。但所有人都小心地不让我和父亲独处,哪怕是一分钟。而且很明显,父亲也在竭尽全力躲着我。我只能在心底期待会有奇迹发生。我开始幻想会有人从天而降,在最后一刻把我救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说好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从一大清早开始,家门就敞开着,马哈茂德、艾哈迈德和阿里不停地进进出出,在前院里摆放好一排椅子,准备好一盘盘油酥点心。当然,他们知道没有几个客人会来。母亲不让通知库姆的任何人来参加婚礼——她不想让我们的亲戚看到这种会让人心生遗憾的场面。他们告诉我姑姑,婚礼要在几个星期以后举行,不过他们还是不得不邀请了阿巴斯伯伯,于是他成了这场仪式中我们唯一的亲戚,另外还有我们的几位邻居,剩下的客人就都是新郎那边的了。

所有人都坚持要我去一趟美容院,但我拒绝了。于是帕尔文太太又充当了美容师。她用细绳绞去我脸上的绒毛,拔掉我多余的眉毛,还给我弄了发卷。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以泪洗面。伯母也在清早就来帮忙,或者依照母亲的说法,是来“刺探”。“哦,你就这么怕疼吗?”她说,“你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绒毛,怎么你会哭成这个样子?”

“我的孩子最近很虚弱,所以才受不了这个。”母亲说。

帕尔文太太的眼睛里也泛着泪花。她总是装作要去拿新线绳的样子,转身把眼泪抹去。

婚礼会在下午五点钟开始,那时天气会凉爽一些。到了四点钟,新郎的家人们到了。天气还是很热。男人们都待在屋外,坐在大桑树的树荫下。女人们待在楼上的起居室里,婚礼索福耶已经铺好了。我待在隔壁房间里。

母亲忽然冲进我的房间斥责道:“你怎么还没穿好衣服?快一点!那位绅士一个小时之内就要到了!”

我从头到脚都在颤抖。我扑倒在母亲脚下,乞求她不要强迫我接受这样的婚姻。“我不想要丈夫,”我哀告着,“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了真主的爱,不要逼我了。我对《古兰经》发誓,我会杀了自己。请解除这份婚约吧。让我和爸爸谈一谈。否则你们就会看到,我不会说‘好’的。看我会怎么做!要么你结束这桩婚事,要么我在所有人面前说,我不同意结婚。”

“愿真主带走我的生命吧!”母亲惊呼道,“小声点!你在胡说什么?现在你想要在所有人面前让我们蒙羞吗?这一次你的哥哥会把你切成碎片的。艾哈迈德一整天都在他的衣兜里装着刀子。他说:‘如果她说一个不合规矩的字,我就立刻了结她。’想想你可怜的爸爸的名誉吧。他会犯心脏病,会立刻死掉。”

“我不想结婚,你们不能强迫我。”

“把嘴闭上,别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大家会听见的。”

她来到我面前,但我已经钻到床底下,缩进了最深处的角落里。我头上的发卷都松开了,落得房间里到处都是。

“你还是去死好了!”母亲压低声音吼道,“赶快出来!但愿真主让我看见你躺在停尸间里。快出来!”

有人在敲门,是父亲。“家里的,你们在干什么?”他问道。“那位绅士马上就要到了。”

“没事,没事,”母亲说,“她正在穿衣服,让帕尔文太太赶快来一下。”

然后她又向我吼道:“快出来,你这个可恨的小坏蛋,再不出来小心我要你的命。不要再搞什么丑事出来了。”

“我不会的,我不会结婚的!为了我大哥马哈茂德的爱,为了你深爱的艾哈迈德的爱,不要强迫我结婚。告诉他们,我们改主意了。”

母亲没办法爬到床底下来。她把手伸进来抓我,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床下面拽了出来。就在这时,帕尔文太太走了进来。

“愿真主怜悯!你们在干什么?你把她的头发都扯下来了!”

母亲气喘吁吁地说:“你看看她在干什么!她直到最后一刻都想要让我们蒙羞。”

我仍然蜷缩在地上,用憎恨的目光瞪着母亲,而母亲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我的一撮头发。

我不记得自己在婚礼上说了“好”。母亲一直用尽力气捏着我的胳膊,悄声对我说:“说‘好’,说‘好’。”终于,有人说了“好”,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马哈茂德和另外几个男人一直坐在隔壁房间里高声赞美穆罕默德先知和他的圣裔。婚礼上还交换了几样东西,但我完全不记得那些是什么了。我的眼睛前面蒙着一片薄纱,我感觉一切都飘浮在雾气里,模糊不清。人们的各种噪声混成一团,让我感到很困惑。我呆若木鸡地盯着远方的一个点,完全不在乎那个坐在我身边,已经变成我丈夫的男人。他是谁?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一切都不重要了。赛义德没有来。我的希望和梦想结出了一个苦涩的果实。赛义德,你对我做了什么?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那个男人的卧室里了。他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我解下了领带。很明显,他并不习惯系领带,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我站在屋子一角,双手攥着他们强迫我穿上的白色恰多尔,把它紧紧按在心口上,身子颤抖得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我的心在狂跳。我竭力不弄出一点声音来,以免他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在一片寂静中,我的泪水不停地掉落。真主啊,这算是什么传统?前一天,他们想要杀了我,只因为我和一个我已经认识两年的男人说了几句话。我很了解那个男人,很爱他,已经准备好和他一起去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第二天,他们又想让我爬上一个陌生人的床,而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心里唯一的感觉就是害怕。

一想到他的手会碰触我,我的整个身体都在战栗。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强奸了,但没有人会救我。这个房间里的光线很昏暗。仿佛我的目光灼烧了他的颈后,他转过身看向我,用一种轻柔又有些惊讶的声音问:“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吗?”然后他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请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羊羔在盯着屠夫。”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放轻松。”他说道,“不要害怕。你看上去要得心脏病了。我不会碰你,我不是畜生!”

我紧绷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一些。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正常呼吸过了,听到他的话才终于恢复。但他忽然站起身,我又浑身一紧,再一次缩进房间的角落里。

“听着,我亲爱的女孩,今天晚上我还有些事要做,我必须去见我的朋友们。我现在就走。你换上舒服的衣服睡一觉吧。我向你保证,如果我今天夜里回家来,我不会来找你的。我以我的荣誉发誓。”然后他拿起鞋子,投降一样举起双手,说:“看,我现在就走了。”

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我就像一块破布一样,瘫在地板上。我实在是累坏了,两条腿已经支撑不住身体。我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扛着一座山。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我能看见自己在桌上梳妆镜中的样子。那真的是我吗?那片可笑的面纱歪歪斜斜地挂在我散乱的头发上。尽管能明显看到化了浓妆,我的脸还是白得可怕。我把面纱拽下来,又试着去解裙子背后的纽扣,可完全解不开。我用力揪领子,直到把那些扣子拽脱。我想要把这件衣服撕碎,摆脱掉关于这场荒谬婚姻的一切。

我向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想找身舒服的衣服穿上。床上有一件带着大量皱褶和蕾丝的亮红色睡袍。我在心里说:这一定是帕尔文太太买的。我看见我的衣箱被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它又大又沉,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拽出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家居服穿上,然后走出卧室。我不知道洗手间在什么地方,打开所有灯、所有门后才终于找到了它。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把脸冲洗了好几遍。放在水池旁边的那套剃须工具看起来是外国货。我的视线停留在那把剃刀上。是的,那是我逃脱这一切的唯一办法。我必须让自己得到解脱。我开始想象他们发现我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倒在地上后,会作何反应。那个陌生人肯定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他一定会被吓一跳,但他肯定不会伤心。但是当母亲发现我死了,她一定会号啕大哭。她会想起她是怎样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床底下拽出来,我又是如何对她苦苦哀求的。她的良心一定会受到谴责。我感到一阵冰冷而快意的情绪掠过心底,继续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

父亲会怎样做?他会将手按在墙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哭泣;他会想起我是多么爱他,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学习,而不是早早嫁人;他会因为他对我表现出的残忍而饱受折磨,也许他还会因此而生病——镜子里的我正在微笑——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复仇啊!

那么,其他人呢?

赛义德。哦,赛义德一定会惊骇至极的。他会哭喊哀号,咒骂自己。为什么他没有及时来请求牵我的手?为什么他没有在某个晚上悄悄来把我救走?他的余生都会在哀伤和悔恨中度过。我并不想让他这么哀痛,但这都是他自己的错。为什么他要消失不见?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艾哈迈德!……艾哈迈德不会伤心,但他也会感到愧疚。听到我的消息以后,他肯定会先愣一下,然后跑到帕尔文太太那里通宵达旦地喝酒,喝上一整个星期。从那以后,他会在我责备的目光中酩酊大醉地度过每一个夜晚。我的灵魂绝对不会让他得到安宁。

大哥马哈茂德会摇摇头说:“那个可怜的女孩,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罪孽,她现在一定正陷于熊熊烈火之中吧。”他一点都不会责备自己。不过他还是会念诵几章《古兰经》,在几个周五的晚上为我祈祷,然后为自己是一个如此富有同情心、宽宏大量的哥哥而感到骄傲。尽管我是一个坏妹妹,但他还是请求真主宽恕我,还用他的祈祷减轻我的罪孽!

阿里呢?他会做什么?他可能会有些伤心,变得比较沉默。但只要邻居的孩子来找他,他立刻就会跑出去疯玩,忘掉一切。而可怜的小法蒂,她是唯一会不带任何负罪感为我哭泣的人。她的心情一定就像扎丽去世时的我,她之后也会因为和我类似的命运而饱受折磨。可悲的是,我没办法帮助她,她也会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朋友。帕尔文太太会钦佩我宁可死去也不愿意过没有任何尊严的生活,她会后悔自己缺乏勇气采取同样的行动,背叛了她最爱的人。帕尔瓦娜一定会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死了,她会大哭一场,会把她有的关于我的所有纪念品都摆出来,一直哀悼,永远悲伤。唉!帕尔瓦娜,我是多么想念你,多么需要你啊。

我哭了起来。所有的幻想都消失了。我拿起剃刀,把它放在我的手腕上。这把刀子不是很锋利,我必须用力把它割下去。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害怕了。我努力去回想我的愤怒、憎恨和绝望。我提醒自己艾哈迈德对赛义德造成的伤害。我数了“一、二、三”,然后把刀子按了下去。一阵强烈的灼痛让我丢下了剃刀。鲜血涌了出来。我高兴地想:“好了,割开一只了,现在我该怎样割开另一只手腕呢?”强烈的疼痛让我无法用受伤的手握紧剃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只不过时间会久一点,到最后,所有的血都会从这只手腕流走的。”

我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我感觉没那么痛了。我看着自己的手腕——出血停止了。我用力挤压伤口,因为再一次变得强烈的痛楚而呻吟起来。又有几滴血落进水池里,随后出血就又停住了。这没有用,伤口不够深,我没能割到血管。我又拿起剃刀。手腕处的割伤传来一阵阵痛楚。我该怎样下手再去割同样的地方?我希望能有更好的办法,让我不用这么痛,流这么多血。

我下意识地开始为自己辩护。我想起那个在一场《古兰经》女士诵读会上讲话的女人。她谈论到,自杀是一种罪行,真主绝对不会原谅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这样的人会永远在地狱烈火中承受折磨,无数毒蛇会对这些人使用毒牙,拷打者会不断鞭打这些人燃烧的躯体。罪人在那里只能喝臭水,被灼热的长矛刺穿身体。我想起自己在那以后的一个星期里都不停地做噩梦,在熟睡时发出惨叫。不,我不想去地狱。但我又该如何复仇?我该怎样让他们难受?我该如何让他们明白,他们对我是多么残忍?

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就会发疯。我必须折磨他们,就像他们折磨我一样。我必须让他们穿上丧服,余生都为我的死而哀悼。但他们真的会眼含泪水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吗?他们为扎丽哭了多久?扎丽死去没有犯下任何罪,但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名字了。其实只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就聚在一起说,那是真主的意志,他们不应该有任何质疑或不满。他们说那是真主在考验他们。作为真主的仆人,他们必须经受住这个考验,保持住自己的荣誉。真主给予的,真主自然可以收回。到最后,他们全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扎丽的死无须他们任何人负责。我相信他们也会这样对我。只要过几个星期,他们就会平静下来,至多两年以后,他们就会把我忘记。我却会遭受永恒的折磨,也无法再提醒他们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真正爱我、需要我的人会深陷在孤独和痛苦之中。

我丢下了剃刀。我没办法自杀。就像帕尔文太太一样,我也只能屈从于自己的命运。

我的手腕已经不再流血了。我用一块手帕把它包住,走回了卧室。我趴在床上,把脸埋在床单里哭了起来。我只能接受失去赛义德的现实,他不想要我了。就像一个人埋葬了自己的爱人,我将赛义德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站在他的坟墓前痛哭了几个小时。现在我必须离开他,让时间把自己变得冷漠和健忘,将一切关于他的记忆从我的心里彻底抹去。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 * *

[1]法蒂玛·玛苏梅是伊斯兰教什叶派十二伊玛目派第八伊玛目阿里·里达的妹妹。816-817年,法蒂玛去探望哥哥,在经过库姆时不幸病故,阿里·里达遂将妹妹的陵墓建在了库姆河南岸。——译者注

[2]Arak,一种透明无色且不甜的茴香酒。——编者注

[3]意为“引领朝拜之人”,在伊斯兰教什叶派中的地位尤其崇高。——译者注

[4]伊斯兰教中的神学家。——译者注

[5]好莱坞硬汉派影星。——译者注

[6]Haji,意为“去过麦加朝圣的伊斯兰教徒”。——译者注

[7]Mrs Doctor,此处一语双关。——编者注

[8]在伊朗,休息日是周四、周五,周六至周三上学、上班。——编者注

[9]穆罕默德的外孙。——译者注

[10]伊朗男人在得到妻子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娶第二个妻子。——译者注

[11]集市(巴扎)商人在伊朗的政治和经济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有着相当高的社会地位。——译者注

[12]伊斯兰教规定,男子只要连续三次向妻子提出离婚,就能终结他们的婚姻关系,并且双方不需要签署离婚协议,这是合法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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