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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我从无梦的沉睡中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我环顾了一圈,感觉晕头转向。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我在哪里?又过了几秒钟,我才想起发生的一切。我是在那个陌生人的家里。我猛地坐起身,审视着整个房间。屋门开着,但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意识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下心来。奇怪的是,我整个人变得很冷漠,很麻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我心中燃烧的怒火似乎都熄灭了。我并不感到哀伤,也不渴望回到我曾经居住的房子里,回到和我分别的家人们中间。我对他们没有归属感,对那幢房子也没有。我甚至连恨意都没有了。我的心就像冰块一样,但它还是在缓慢而有规律地跳动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再次快乐起来。

我下了床。这个房间似乎比昨晚更大了。床和梳妆台都是新的,散发着清漆的气味。也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他买的东西。我的衣箱敞开着,里面一片凌乱。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只纸板箱,我打开看到里面有一些床单、枕套、烤箱手套、围裙、毛巾和其他几样我的家人没来得及拆掉包装的零碎物品。

我走出卧室,来到一个方形的厅里。厅对面还有一个房间,看上去像是储藏室。我的左手边有一道蜂巢框架的大玻璃门。厨房和洗手间在右边。厅里铺着一块红色地毯,两侧排列摆放着与地毯配套的坐垫和靠垫。靠墙有几个装满书的架子,玻璃门旁有另一个架子,上面放了一只旧糖罐、一个我没有看出是谁的男人的半身像,还有几本书。

我朝厨房里边看了一眼,那里相对小一些。在砖砌案台的一侧有一盏深蓝色的柳条灯,另一侧是一个两只火眼的新煤气灶,煤气罐放在案台下面。一张小木桌上摞着一套有红色花卉图案的瓷盘子。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一次前往德黑兰的旅行中买下了它们,作为扎丽和我的嫁妆。厨房正中间放着一个大纸板箱,里面堆满了各种尺寸的、新抛光的铜壶,几把刮刀,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铜盆。很明显,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来安放这些东西。

所有新的东西都属于我,其他一切都属于那个陌生人。我站在这里,被从我出生时起就开始为我准备的各种嫁妆环绕着。卧室和厨房中的这些物品代表了我全部的人生目标:在厨房中做饭,在卧室中侍奉。真是艰巨的任务啊!在这样一个杂乱无章的厨房里烹饪,我能完成这项单调乏味的工作吗?在卧室里不情愿地伺候一个陌生人,我真的能忍受吗?

这一切我都很排斥,可我甚至都没有力气为接下来的日子感到焦虑了。

我继续探索,打开了那道玻璃门。房间里铺着我陪嫁的一块地毯,壁炉台上有两盏带红色垂饰的水晶枝状吊灯和一面带框的镜子。它们也许都是从我的婚礼上拿过来的,但我不记得自己看见过它们了。角落里放着一张方形的桌子,铺着已经褪色的旧桌布。桌上摆放着一台棕褐色的大收音机。收音机上两个骨色的大旋钮看上去就像是一双凸起的眼睛,正在盯着我。

收音机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方形匣子。我来到桌边,看到桌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信封,上面有一些管弦乐队的图片。我认出了这个匣子。这是一台留声机,就像帕尔瓦娜家里的那一台。我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手指滑过那些叠放在一起的黑色圆盘。太可惜了,我不知道怎样播放它。我又看向那些信封。太好了,那个陌生人竟然听外国音乐。要是马哈茂德知道这件事就好了……在这幢房子里,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书和这台留声机。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人来烦我,只让我和这两样东西待在一起。

这一层差不多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我打开前门,来到了一个小阳台上。这里有向下通往前院和向上通往房顶的楼梯。我下了楼。在砖铺的院子中央是一座圆形的倒影池,外围涂着陈旧的蓝色油漆,里面注入了清水。池子两侧有两片细长的花圃,其中一片花圃中央有一棵比较高的樱桃树,另一片花圃中央的树矮一点——当秋季到来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棵柿子树。树的周围种了几丛大马士革玫瑰。花叶上蒙着尘土,看上去有些枯萎。靠墙处,一片干枯的老葡萄藤从饱经风霜的格栅上垂挂下来。

这幢房子的外墙和环绕院子的内壁都是用红砖砌成的。站在院子里,我能看到楼上卧室和起居室的窗户。院子另一端是厕所,是我在库姆时就一直很害怕使用的那种厕所。在院子后面,登上几级台阶就是一楼的大露台。这幢房子的一楼有高大的窗户,窗口被柳条编织的遮阴帘覆盖着,不过有一扇窗户的帘子被打开了。我走过去,把手遮在眼睛上窥望。里面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有几只坐垫,床铺被褥叠好堆放在墙边,一只坐垫旁边摆放着茶具。

一楼的前门看上去比楼上的更陈旧,门上有一把大挂锁。这里应该是那个陌生人祖母居住的地方,她也许是去参加某个聚会了。我回想起在婚礼上似乎见过一位略微驼背的老妇人,穿着白色的恰多尔,上面点缀着黑色的小花。她将一样东西放进我的手里,好像是一枚金币。那个陌生人的家人一定是接她去了别的地方,好让新娘和新郎能够单独相处几天。新娘和新郎!……我暗笑着走回院子里。

有一道楼梯是通向地窖的。地窖的门被锁住了。透过下面的狭窄窗户,些许阳光洒进地窖。那里面落满了灰尘,很凌乱,显然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人下去过了。我转身回到上面,又看见了那些被尘土覆盖的大马士革玫瑰。它们真可怜。正好倒影池旁边有一只浇水壶,我就给它们浇了点水。

差不多下午一点的时候,我饿了。走进厨房,看到了一盒从婚礼上拿过来的油酥点心,尝了一块,很干,就想找些爽口的东西。厨房的角落里有一台白色的小冰箱,里面有奶酪、黄油、一些水果和另外几样东西。我拿了一瓶水和一个桃子,坐在厨房的窗台上,边吃边环顾着整个厨房:多么杂乱无章啊!

我从厅里的架子上拿了一本书,回到还没整理过的床上躺下来,读了几行。但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我把书扔到一边,想要睡觉,却又睡不着,各种思绪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现在我该做什么?我必须与这个陌生人共度余生吗?他半夜去了哪里?一定是去他父母家了。他会不会向他的父母抱怨我?如果他的母亲责备我把她的儿子赶出了他自己的家,我又该说些什么?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赛义德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让我忘掉了一切。然后我努力把赛义德也抛到一旁。我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应该想他了。现在我连自杀都失败了,以后我必须小心行事。帕尔文太太一开始也是这样,而现在正坦然地欺骗着她的丈夫。如果我不想像她一样,我就必须忘记赛义德。但对他的记忆就是挥之不去,于是我开始琢磨,只能收集药品了。这样,如果有一天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我堕入不道德的深渊,我还能用一种轻松无痛的办法自杀。真主到时一定会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自己犯下罪行,就不会让我受到可怕的惩罚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甚至还打了个盹,但是当我抬头看向墙上那只大圆钟时,发现才三点半。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太无聊了。于是我又开始琢磨:那个陌生人去哪里了?他打算对我怎么样?我希望自己能够住在这座房子里,但同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有收音机,可以听音乐,还有许多书,最重要的是,这里很安静,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我一点都不想见到我的家人。我可以做好所有家务。我可以和那个陌生人各过各的。真主啊,如果他能同意就好了。

我还记得帕尔文太太说过,也许我慢慢会喜欢上他,就算不行,他也能让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打了个哆嗦。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这真的是她的错误和罪过吗?如果我也做出同样的事,我就是一个不忠贞的女人吗?不忠贞于谁?不忠贞于什么?下面两种情况哪种才是更大的不忠?和一个根本不爱我的陌生人睡觉,一个我完全不想让他碰我的人,一个只是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我就必须嫁给他,不得不说“好”的人——甚至这一声“好”很可能还是别人替我说的?还是和一个我爱的人在一起,我觉得他是我的一切,我梦想着与他一起生活,只是没有人会赞同我们的结合?

许多奇怪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我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否则我就要疯了。我打开收音机,调大音量。我必须听一些别人的声音。我回到卧室,把床铺好,把那件红色的睡袍揉成一团塞进纸板箱。我打开衣柜看了看,里面很凌乱,许多衣服都从衣架上掉了下来。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将我的衣服放在半边,将那个陌生人的衣服放在另外半边。接着我又整理了梳妆台抽屉里的各种物件,还有乱放在梳妆台上的东西。我将沉重的纸板箱拖进了厅对面的储藏室,那里本来只放了几箱书。我把储藏室也打扫了一下,然后把暂时不需要的东西都从卧室搬到了那里。等我收拾好这两个房间,天已经黑了。不过,现在我知道每一样东西都放在哪里了。

我又饿了。我洗了下手,再次走进厨房。哦,厨房也是一团乱,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收拾了。我烧了水,煮了茶,但没找到馕,于是在干点心上抹了一些黄油和奶酪,凑合着填饱了肚子。我再次走到厅中的书架前。有些书名很奇怪,我看不太懂;有几本法律书,显然是那个陌生人的课本;还有一些小说和诗集,作者是阿哈万·萨莱斯[1]、芙茹弗·法洛克扎德[2]和另外几位我非常喜欢的诗人。我想起赛义德送给我的那本诗集。那本属于我的小书,封面是一幅墨水画——一枝牵牛花插在瓶子里。我本应该记得把它带过来的。翻阅着芙茹弗的《俘虏》,我在想:她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这样坦然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全身心地去体会她的诗句,仿佛它们是我写下的。我标记出几首诗,打算之后把它们抄在我的诗歌剪贴簿里。然后我放声朗读起其中一首:

在一个别人看不见我的时刻,

我想要展开翅膀,飞出这座黑牢,

冲那牢狱的看守大笑,

在你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没读几句我就停下了,觉得自己这样太没有羞耻心了。

我拿起一本小说去床上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感到筋疲力尽。这本书叫《马蝇》。它讲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我就是没办法把它放下。因为它能让我不去思考,不会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人的家里。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几点睡着的。书从我的手中滑落,灯依然亮着。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屋子里依然一片寂静,依然只有我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没有任何人打扰,我可以睡到自然醒。我下床洗好脸,煮了茶,又吃了一些点心。我对自己说,今天是周六,所有店铺都开门了,如果那个陌生人不回来,我就得出去买些东西了。但我哪里有钱呢?而且如果他不回来,我又该做些什么呢?他今天肯定去上班了,如真主所愿,他傍晚就会回来的。我有些想笑。我刚刚在心里说了“如真主所愿”,说明我希望他能回来。我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我真的开始在乎他了?

我记得在《妇女生活》杂志上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年轻女子被迫嫁给了一个男人,就像我一样。在她的新婚之夜,她告诉自己的丈夫,她爱着另一个男人,不能和他上床。那个丈夫承诺不会碰她。几个月以后,女子开始发现自己丈夫的种种优点,对他产生了感情,渐渐忘记了原先的爱人,但丈夫却不愿违背自己曾经的承诺,一直不肯碰她……我不禁在想:那个陌生人会做出同样的承诺吗?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是想让他回家而已。第一,我需要搞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第二,我需要钱;第三,我必须向他讲清楚,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再回到我父母家去。实际上,这里成了我的避难所,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再也不想受到那个家的烦扰和折磨了。

我打开收音机,把声音调大,开始干活。我在厨房里忙了好几个小时,将一格格橱柜都擦干净,铺上报纸,把碗盘和其他物件整齐地摆放好。我将那些大的铜壶铜锅都放在了案台下面。在放毛巾和抹布的纸板箱里,我找到了一些布料,把它们裁成了不同尺寸的桌布。没有缝纫机,我只好手缝给它们锁了边。我将一块桌布铺在厨房的桌子上,其他的铺在案台和橱柜上。接着我把新茶炊(这显然也是我的嫁妆)放入橱柜的一格,茶盘放入旁边一格。然后我又把满是油渍的煤气灶和冰箱都擦干净了。我还用了很长时间刮洗厨房的地面,直到它看上去比较亮堂了。我的嫁妆里还有几块刺绣桌布。我把它们拿到起居室,铺在壁炉台、放收音机和留声机的桌子以及书架上。我重新整理了所有唱片和书籍,按照高低顺序把它们码好。我又鼓捣了一会儿留声机,但还是没能把它打开。

在我的一番辛勤劳动之后,这个家已经完全变了样。我喜欢它。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声音,我便跑到窗前去看,却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两片花圃里的花花草草看上去又干了,我下楼给它们浇了水。然后我又往院子里和楼梯上泼了水,把它们都清洗干净了。现在天已经黑了,我也终于干完了活儿。我累得够呛,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想起这里有浴室。虽然没有热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浴室角落里那台巨大的煤油热水器,但我对这个浴室已经很满意了。我刷干净浴盆和水池,洗了个冷水澡。我迅速洗了头发,身上打了遍肥皂,然后赶紧出来了。我换上一身帕尔文太太为我缝制的花朵图案的家居服,扎了个马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我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好像在短短几天之内,我就长大了好多岁。

听到院门响了一声,我心里一沉。跑到窗前,我看到那个陌生人的父母、他的小妹妹曼妮吉哈,还有他的祖母比比正站在前院里。曼妮吉哈搀着祖母的手臂,扶她踏上台阶,来到一楼的门廊上。他的父亲走上前打开门锁,我听到他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我手脚颤抖着打开门,深吸一口气之后,向她问好。

“好啊!好啊!新娘子,你还好吗?新郎在哪里?”不等我有机会回话,他的母亲已经走进屋里喊道:“哈米德?儿子,你在哪儿?”

我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还不知道他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就跑掉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不在家。”我低声说道。

“他去哪儿了?”他的母亲问。

“他说要去见朋友。”

他的母亲摇摇头,开始审视这个家。她探头查看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道缝隙。我不知道她一直在摇头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就好像有一位严厉的老师正在批改我的试卷。我非常紧张,等待着她最终的判分。她伸手抚过我铺在壁炉台上的刺绣桌布,问我:“这是你绣的吗?”

“不是。”

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我很高兴那里面已经被我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她再一次摇了摇头。到了厨房,她又仔细看了厨柜里面摆放的碗盘,并拿起一只在手中转来转去。“这是马苏德瓷器?”

“是的!”

终于,审查结束了。她回到厅里,坐在一只坐垫上,背靠着靠垫。我备好茶,将一些点心放在大浅盘中,端到了厅里。

“孩子,过来坐。”她说道,“我可真高兴。就像帕尔文太太说的那样,你很漂亮,做事又仔细,品位还非常好。只用了两天时间,你就把这里全都布置好了。你妈妈还说,婚礼之后过一两天,我们就要来这里帮你打扫一下卫生,但如今看来那完全没有必要。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居家能手。我终于放心了。对了,孩子,你刚才说哈米德在哪儿?”

“和他的朋友在一起。”

“听我说,孩子。作为妻子,一个女人必须紧紧拴住自己的丈夫,管住他。你必须睁大自己的眼睛。我的哈米德是有棘刺的,他的刺就是他的朋友们,你必须把那些刺从他身上拔掉。我要警告你,他的朋友们可不好对付。所有人都说,只要我们让他娶妻生子,忙碌起来,他就会对那些朋友失去兴趣了。现在就要靠你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觉得虚度了光阴。过九个月,你就要给他生下第一个孩子,再过九个月生第二个。简而言之,你必须让他彻底忙起来,让他对别的事情都不再感兴趣。我已经竭尽全力,利用哭泣、昏厥和祈祷让他结了婚,现在轮到你了。”

我感觉自己眼前的面纱突然被掀开了。啊!原来就像我一样,那个可怜的陌生人也是被迫参加这场婚礼的。他根本就不想要妻子,也不想进入婚姻生活。也许他也在爱着别人吧。但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他的家人不帮他去求娶那个女孩?毕竟他的父母非常重视自己儿子的意愿。和我不同,他用不着坐在家里等待求婚者到来。他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任何人。他的父母又是这样盼望他结婚,肯定不会拒绝他。也许他是抗拒婚姻本身,不想扛起这副担子?但为什么呢?毕竟他已经到年纪了。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的朋友们?这时,他母亲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用香草炖了小羊腿。哈米德非常喜欢这个,我就总想做给他吃。我给你带来了一锅。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顾不上清洗收拾香草……顺便问一下,你这里有米饭吗?”

我惊讶地耸耸肩。

“大米在地窖里。他爸爸每年都会给我们买大米,也总是会给比比和哈米德买几袋。今晚做些焖饭吧,用羊肉汤焖米饭很好吃。哈米德不喜欢吃蒸米饭。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我只能把比比送回来,不然我还想让她在我们那里多住几天的。她是一个温和善良的老太太,你只需要偶尔去看她一眼就好。她通常都会自己做饭,不过如果你能多去看看她,给她带些吃的,那就再好不过了,真主也会很高兴的。”

就在这时,哈米德的妹妹和父亲也上楼来了,我起身向他们问好。他的父亲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好,孩子,在这里住得惯吗?”然后他又对他的妻子说:“你说得对,她看上去比在婚礼上漂亮多了。”

“看看,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这个家大变样了,看看她把一切弄得多么整齐干净!现在看看我们的儿子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曼妮吉哈到处看了一圈之后说:“你怎么有这么多时间干活啊?你们两个昨天可能睡了一整天,而且还要回门。”

“我们要干什么?”我问道。

“回门,去看岳母。我说得不对吗,妈妈?难道新婚夫妻不是要在结婚第二天去拜访新娘的妈妈吗?”

“嗯,是的。你们应该已经去过了吧?”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要去。”

他们都笑了。

“也是,哈米德对这些习俗传统什么的都完全不了解,这个可怜的女孩又怎么会知道呢?”他的母亲说,“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你们两个必须去拜见你妈妈。他们在等着你们呢。”

“是的,而且他们会给你们礼物。”曼妮吉哈说,“妈妈,还记得你在曼索耶和巴赫曼汗回门的时候,你给巴赫曼汗的那个美丽的真主吊坠吗?”

“是的,我记得。对了,孩子,你想要我给你从麦加带什么礼物回来?不要不好意思。”

“不用了,谢谢您。”

“我们已经决定,等我们回来以后就举行床边礼。好了,明天之前你还可以再好好想一想,看看麦加有什么你想要的。”

“老婆,我们走吧。”他的父亲说,“我觉得儿子短时间内回不来,我已经累了。如真主所愿,明天他会来看我们,或者去机场为我们送行。好了,孩子,我们明天再道别吧。”

他的母亲拥抱并亲吻了我,还有些哽咽地说:“请以你和他的生命发誓,你会照顾好他,不会让任何坏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我们不在的时候,曼索耶会照顾曼妮吉哈,不过你有时间也要多去看看她。”

他们离开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收拾好茶杯和点心盘以后,我下楼去找大米。这时我听见比比在她的房间里叫我,便走过去向她问好。她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你的脸蛋可真好看。如真主所愿,你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婚姻。我的孩子,你一定会管好这个男孩的。”

“很抱歉,我想问问您有地窖的钥匙吗?”我问她。

“它就在门框最上面,我的孩子。”

“谢谢您。我马上就把晚餐准备好。”

“好孩子。去吧,去做饭吧。”

“我会给您送一些过来,您自己就别做饭了。”

“不用了,孩子,我不吃晚饭。不过如果你明天去买馕,也给我买些来。”

“好的!”

可是,如果那个陌生人一直不回来,我又要拿什么去买馕呢?

清新的香草味和焖米饭的香气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正经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了。晚餐大约十点才准备好,而那个陌生人还是没有回来。不,我等不了,也不想等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洗好盘子,把剩下的饭菜放到冰箱里——那还足够我吃四顿的。然后我又拿着书上床了。和前一晚不同,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八点,我的作息慢慢恢复了正常,这间卧室对我来说也不再陌生了。在这个家里生活的时间虽然还很短,但我感受到的平静是我在之前那个拥挤又危险的家里从不曾感受过的。我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起来。铺好床走出卧室,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陌生人正睡在厅里的地上,只铺了一块毯子,那些坐垫就在他旁边。我昨晚甚至没有听见他走进来。

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他睡得很沉,小臂压在前额和眼睛上。他的面容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粗蛮。浓密的胡须完全覆盖了他的上唇和一部分下唇,一头鬈发很是散乱,皮肤是橄榄色的,个子看起来很高。我心里想,虽然这个人已经是我的丈夫,但如果我在街上撞见他,我根本都认不出。多么荒谬啊!我静静地洗漱完,煮了茶。但家里没有馕,这到底该怎么办?终于,我想到一个办法。我穿好恰多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比比正在倒影池旁给浇水壶盛水。

“你好,新娘子。那个懒惰的哈米德还没起来吗?”

“还没有。我要去买些馕。您还没吃早饭吧?”

“还没吃呢,孩子。不过我不着急。”

“烤馕店怎么走啊?”

“出门右转,走到头儿以后向左转,再走一百步左右,你就能看见烤馕店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您有零钱吗?我不想叫醒哈米德,可我担心烤馕店找不开钱。”

“有,亲爱的,就在壁炉台上。”

我买完烤馕回来,看到哈米德还在睡,就去厨房准备早餐。刚从冰箱里拿出奶酪,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他正站在门口。我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他赶紧往后退,投降一般举起双臂说:“别!别!为了真主的爱,别害怕。我看上去像是怪物吗?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看到我想笑的样子,他放松下来,将双手举得更高,扶在门框最上面。

“看样子你今天感觉好些了。”他说。

“是的,谢谢你。早饭很快就准备好了。”

“噢!有早饭!你还打扫了房间。看来妈妈说得没错,有个女人在家里,一切都会变得整齐干净。我只希望还能找到我的东西。现在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我还真不太习惯。”

他走进了浴室。几分钟后他喊道:“嗨……这里原本有一条浴巾,你把它放哪儿了?”

我把一条叠好的浴巾拿到浴室门口。他探出头说:“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住了。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至少我的名字在婚礼上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那时候是有多心不在焉啊?还是他一直都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情?

我冷冷地说:“玛苏姆。”

“啊,玛苏姆。是玛苏姆还是玛苏梅?”

“都一样,平时大家都叫我玛苏姆。”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我的脸,说:“这名字很好……能配得上你。”

我的心里一痛。赛义德也是这样说的。区别是他的话充满了爱意,而这个人对我毫不在意。赛义德曾经告诉我,他每天都会在心里呼唤我的名字一千遍。泪水就要流下来时,我转身回到厨房,将早餐端到厅里,在地上铺好布。哈米德从浴室里出来了,他的一头鬈发依旧湿漉漉的,一条毛巾挂在他的脖子上,深褐色的眼睛看起来和善又快乐。我已经不觉得害怕了。

“太棒了!多么丰富的早饭啊,还有现烤出来的馕。结婚的又一个好处。”

或许他只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才这样说的,或许是想掩饰忘记我名字的尴尬。他盘腿坐下来,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将奶酪抹在一块烤馕上,然后说:“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害怕我?我真的很吓人吗?还是那一晚无论是谁作为你的丈夫走进你的卧室都会让你感到害怕?”

“无论是谁都会吓到我。”

我在心里又补了一句:“赛义德除外。”如果那个人是他,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地跳进他的怀里。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他问。

“我没有选择。”

“为什么?”

“我的家人认为我该嫁人了。”

“但你还非常年轻。你觉得你该嫁人了吗?”

“不该,我想去上学。”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他们说小学毕业证书对于女孩已经足够了。”我解释说,“我恳求了很多次,他们才又让我多上了几年。”

“所以他们强迫你接受这桩婚姻,还不让你去上学,剥夺了你的合法权利?”

“是的。”

“为什么你不拒绝?为什么你不反对他们?为什么你不起来抗争?”

他的脸颊泛起一阵潮红。

“你应该争取自己的权利,哪怕是用斗争的方式。如果人们都不屈服于压迫,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压迫别人的人了。正是人们的服从强化了暴君的力量。”

我感到一阵惊愕,他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我努力不让自己大笑出声,但难免流露出嘲讽之意:“那你就没有屈服于压迫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说:“谁?我吗?”

“对。你也是被迫接受这桩婚姻的,不是吗?”

“谁说的?”

“这太明显了。你并不着急结婚。是你那可怜的妈妈,又是昏厥又是哀求,费尽了力气,才让你屈服。”

“我妈妈说的,对不对?没错,她说的是实话。你说得对,我是被迫结婚的。鞭打和折磨并非唯一的压迫手段。有时候,人们会用爱和关心来让你缴械投降。我是同意结婚了,只是完全没想到会有女孩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嫁给我。”

我们都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杯,靠在一只垫子上说:“你说话可真直接……我喜欢这样。这样不会浪费时间。”然后他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要一个妻子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一个男人结婚以后,他的生活就不属于他了。他会变得束手束脚,再也没有心力去思考什么理想,更别提去实现它了。曾经有人说:‘男人结婚后,他就只能站在原地。当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他就要开始跪着;第二个孩子出世,他就只能躺在地上;等到第三个孩子出世,他就彻底被毁了。’或者是类似的话吧……当然,我不介意起床就能吃到早饭,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能够有人为我洗衣服,照顾我。但这些全都是人性的自私,它的根源是我们在男权社会中长大形成的错误认知。我们不应该认为女人只能做这些事。女人是历史上被压迫得最严重的人群,是第一个遭受另一个人群剥削的人群。一直以来,她们都被当作工具来利用,而这种错误还在继续。”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背书,而且其中有几个词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剥削”,但我还是很喜欢听。“女人是历史上被压迫得最严重的人群”这一句一下子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所以你才不想结婚?”我问他。

“是的,我不想受到限制和束缚,因为这是传统婚姻不可避免的本质。如果我们是朋友,有着同样的想法和观点,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和你有着同样想法和观点的人呢?”

“我们那群人里的女孩子可不会轻易步入婚姻,她们也都已经投身于这项事业了。而且我妈妈不喜欢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她经常说:‘如果你娶那种人,我就自杀。’”

“你爱她吗?”

“爱谁?……哦,不,请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我在爱着谁,而我的妈妈在反对我和某一个人的婚姻。不是那样!我爸妈一直想让我结婚,我就决定在我们那群人中找一个,这样她就不会成为我行动的障碍,从而彻底解决问题。但我妈妈一下子就看透了我。”

“你们那群人?你说的是哪群人?”

“那不算是一个正式的群体。”他说,“我们只是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我们要采取有价值的行动,帮助劣势群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理想,并为之努力奋斗。你的目标是什么?你的人生方向呢?”

“我之前的目标是继续接受教育,但现在……我不知道了。”

“不要告诉我你一辈子都想在清扫这幢房子中度过。”

“我不想!”

“那你想干什么?如果你的目标是接受教育,那就去做啊。为什么要放弃呢?”

“因为中学不接受已经结婚的人。”我说。

“你是说,你不知道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接受教育?”

“比如什么方法?”

“去读夜校,然后进行统一考试。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普通学校的。”

“我知道了。可你不会反对吗?”

“我为什么要反对?实际上,我很愿意和一位受过教育,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在一起。况且这是你的权利。我是谁,有什么资格阻碍你?我又不是你的狱卒。”

我震惊了,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和我所知道的那些男人相比,他是多么不同!我觉得仿佛有一束明亮的阳光照进我的生命中,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说的是实话吗?真主啊,如果你能让我去学校……”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很想笑,却只是温和地说:“当然是实话。这是你的权利,不需要感谢任何人。每个人都应该能够追寻自己的理想,走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结婚不意味着要强迫你的另一半放弃自己的人生。恰恰相反,它意味着两个人要相互支持。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热切地点着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我也不应该阻碍他要做的事情。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为我们的共同生活达成了一项不成文的协议。尽管因此我得到了一些属于我的权利,但到最后,这项协议的受益人并不是我。

那天他没去工作,自然我也没有问为什么。他决定和我一起去他父母家吃午餐。他们晚上就要出发了。出门准备耽误了我一些时间。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便决定戴上平时的头巾,想着如果他不赞同,我就再穿上恰多尔。当我走出卧室的时候,他指着我的头巾问:“那是什么?必须戴着它吗?”

“是的,是我爸爸允许的,我只戴普通头巾就行。不过如果你要求的话,我可以穿上恰多尔。”

“哦,不!不!”他喊道,“这条头巾已经很多余了。当然,这要由你自己来决定。你想穿成什么样都可以,这也是人的基本权利。”

经过了长时间的压抑,那一天的我简直快活极了。我觉得我有了可以依赖的支持者,在短短几个小时以前还遥不可及的梦想现在却已近在咫尺。我从容自若地走在他身边。我们一直在交谈,只是他说得比较多。有时候他会不停地掉书袋,听起来就像是一名教师在教导一个愚蠢的学生。但我不介意。他真的读过很多书,在人生阅历和接受的教育方面,我可能连做他的学生都不够。我非常敬佩他。

到了他父母家,所有人都聚集在我们周围。他的大姐穆尼尔带着两个儿子从大不里士赶来了。那两个男孩和大家有些疏远,一直没有太融入。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用土耳其语相互交谈。穆尼尔和她的妹妹们也完全不同,看上去要比她们年长许多。在我眼里,她更像是她们的阿姨,而不是姐姐。看到哈米德和我相处融洽,大家都很高兴。哈米德不停地和他的母亲与姐妹们说着笑话,逗她们开心。而且,他竟然会亲吻她们的面颊。一切都让我觉得惊讶又有趣。在我长大的家里,男人很少会和女人说话,更不要说开玩笑和一起大笑了。我喜欢他们家的氛围。曼索耶的儿子阿尔德希尔刚刚会爬。他非常可爱,总是想扑进我怀里。我非常高兴,发自心底地笑了起来。

“感谢真主,新娘子原来知道该怎样笑。”哈米德的母亲喜悦地说,“我们都没有看见她笑过。”

“说实话,她笑的时候会有酒窝,更漂亮了。”曼索耶还说:“我发誓,如果我是你,我会一直笑个不停。”我低下头,脸红了。曼索耶继续说道:“看啊,弟弟。看看我们为你找到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快说‘谢谢’。”

哈米德笑着说:“感激不尽。”

“你们都怎么了?”曼妮吉哈突然沉着脸说,“为什么你们都像是以前从没有看见过人一样?”

然后她就走出了起居室。她的母亲说:“不要管她,毕竟她一直都是她哥哥的宝贝。哦,我可真是高兴。现在我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才算是放了心。感谢真主十万遍。现在我可以去真主之家履行我的誓言了。”

就在这时,哈米德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我们都站起来迎接他。他吻了我的前额,温和地说:“你好啊,新娘子。过得好吗?希望我的儿子没有欺负你。”

我的脸又红了。我低下头轻声说:“没有,他没有。”

“如果他欺负了你,就来告诉我。我会揪住他的耳朵,让他再也不敢那么做。”

“亲爱的爸爸,请不要这样。”哈米德笑着说,“你已经让我们都变成长耳朵了。”

道别时,哈米德的母亲将我拉到一旁说:“听着,亲爱的,过去人们就说,你必须从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就立好规矩。一定要强势起来。我不是说要和他争斗。恰恰相反,你要幽默和体贴。你想想办法,施展女人的魅力。你要用自己的美貌与风情迷倒他。总之一句话,不要让他晚上在外面鬼混,到了早上要让他按时去上班。你必须将他的朋友们赶出你们的生活。还有,如真主所愿,快些怀孕。不要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只要有了几个孩子在身边,他就会忘记所有那些蠢事了。我等着看你的手段啊。”

回家的路上,哈米德问:“妈妈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就是让我照顾好你。”

“是的,我知道,照顾好我,让我远离那些朋友,对不对?”

“差不多是这样……”

“你怎么说的?”

“我能说什么?”

“你应该说:‘我不是狱卒,不能一直看着他,让他的人生变成悲剧。’”

“我怎么可能第一次去你爸妈家就那样说话?”

“愿真主从那些旧式女人手中拯救我们吧!”他呻吟了一声,“她们根本不明白婚姻是什么。她们认为妻子就是可怜的男人们脚踝上的镣铐。实际上,婚姻意味着友谊、合作、理解、悦纳和平等。你觉得婚姻还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我在心里不停地赞美着这些充满智慧又无私的想法。

“我无法容忍女人无休止地问她们的丈夫:你在哪儿?你和谁在一起?你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在我们看来,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权利界定是清晰的。我们都无权限制对方的手脚,强迫对方做不愿做的事情,也没有权利盘问对方。”

“说得太好了!”

我清楚地接收到了他要传达的信息。我绝对不能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去、和谁在一起……事实是,当时这些对我真的不重要。毕竟他比我年长那么多,受过那么多教育,有那么多人生经验,我觉得他肯定比我更懂得应该如何活着。而且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他认为女人是有权利的,支持我继续接受教育,让我追寻自己的理想,这对我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了。

我们很晚才到家,他一句话没说就拿起了一只枕头和一条毯子,去外面准备打地铺。我觉得很不安。我自己睡在床上,却让他这么好的人睡在地上,这太不好意思了。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这样真的不合适。你去床上睡吧,我睡地上。”

“没事的,我不介意,我在哪儿都睡得着。”

“但我习惯睡在地上。”

“我也是。”

我回到卧室,思索着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我还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爱意或者欲望,但还是觉得亏欠他。他从我父母的家里拯救了我,还允许我返回学校,向我表达了最大的善意。结婚的第一个晚上,我一想到会被他碰就反胃,而现在那种厌恶感已经消失了。我又走到他身边说:“请进来,睡在你应该睡的地方吧。”

他好奇地看着我,用眼神确认我的心意,然后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拉他站起来。他成了我的丈夫。

那一晚,在他睡熟之后,我哭了好几个小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想不清楚,只是很伤心。

几天以后,帕尔文太太来看我。她兴奋地说:“我一直在等着你去看我,但你没去,所以我决定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我过得很好!”

“那他怎么样?没有欺负你吧?告诉我,你在第一晚是怎么过的?以你当时的情形,我觉得你一定被吓坏了。”

“是的,那天我觉得很恐怖。但他理解我,明白我的心情,所以他出去了,让我能好好睡觉。”

“噢!多么善解人意啊!”帕尔文太太惊讶地说,“感谢真主。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担心。现在你看到选择他是多么明智了吧?如果你嫁给了那个叫阿斯加尔的屠夫,只有真主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话说回来,你喜欢和他在一起吗?”

“是的。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家人也都非常好。”

“感谢真主!现在你看到他们和其他求婚的人有什么不同了吧?”

“是的,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您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哦,别那么说……这没什么。是你自己特别好,他们才都喜欢你的。感谢真主,现在你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我就可怜了,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但您跟哈吉阿迦也没有什么问题,”我说,“那个可怜的男人也不会管您。”

“哼!你看到的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老了,又有病,就没脾气了。你可不知道他曾经是怎样的一头狼,第一个晚上他是怎样对我的,我是怎样发抖和哭泣,他又是怎么咬我的。那时候他很有钱,还认为女人怀不上孩子都是女人的错。他是个大人物,眼里只有他自己。他还对我做过好多我都说不出口的事。那时我一听到前门响,知道他回家了,就会从头到脚止不住地发抖。我那时只是一个孩子,对他真是怕极了。不过真主恩典,他破产了,失去了一切。而且医生告诉他,是他自己有问题,所以永远都不可能有孩子。就像是用一根针刺破了气球,他所有的神气都跑光了。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二十岁,所有人都抛弃了他。而那时我年纪更大、心智更强了,也更有勇气了。我可以反抗他,或者干脆不理他。如今轮到我嚣张了。但我在他这里失去的青春和健康呢?我永远也没办法把它们找回来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帕尔文太太摇摇头,仿佛是想要甩掉那些回忆。“对了,怎么你们还没有去看望你爸妈?”

“为什么我要去看他们?他们对我做过什么好事?”

“什么?他们可是你的爸爸妈妈呀。”

“他们把我从那幢房子里赶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不要这样说,这样说是有罪的。他们正在盼着你回去。”

“不,帕尔文太太。我做不到。别再和我说这件事了。”

我的婚姻生活转眼就过去了三个星期。一天上午,门铃响了。我有些惊讶。谁会来看我?我跑到门前,看见母亲和帕尔文太太正站在那里。我站住脚,冷冷地向她们打了招呼。

“你好,夫人!”帕尔文太太说,“看样子你过得很不错。过去的生活已经完全被你抛下了,你都不回头看一眼。你的妈妈都要伤心死了。我对她说:‘我们去看看她吧,这样你可以亲眼看到你的女儿过得很好。’”

“你去哪儿了,孩子?”母亲生气地问道,“我一直都非常担心你。三个星期了,我们一直盯着家门,等着你回来。难道你忘记了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忘记了传统和规矩?”

“说实话,”我说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传统和规矩。”

帕尔文太太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她说道:“至少请我们进门吧。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在大热天里走了很久。”

“那好吧,”我说道,“请进。”

母亲在爬楼梯的时候嘟囔着:“婚礼第二天,我们一直坐到深夜,等我们的新郎来拜访我们,但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然后我们说也许你会在明天过来,可能在礼拜五过来,可能在下一个礼拜五过来……最后,我说我女儿一定是死了,她一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可能在离开爸妈家以后再也不回来?就好像她根本没有爸爸妈妈,不需要向任何人报恩一样。”

我们走到厅中间的时候,我突然再也受不了她的唠叨了。

“报恩?”我喊道,“为什么我要向你们报恩?因为你们生了我?是我求你们怀上我的吗?如果不是我求的,为什么我要报恩?你们完全是为了自己高兴。当你们发现我是个女孩的时候,你们就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后悔有了我。你们又为我做过什么?我乞求你们让我去上学,你们呢?我乞求你们不要强迫我嫁人,让我能够在那个不停伤害我的家里再住上一两年,你们呢?你们打过我多少次?我差点死掉多少次?你们把我锁在那幢房子里,锁了几个月?”

母亲不住地抹着眼泪,帕尔文太太惊恐地看着我,但我心中的怒火已经爆发,我无法再压抑它了。

“从我记事开始,你们就说女孩是别人的,而且你们的确很快就把我交给了别人。你们是那么着急要摆脱我,甚至不在乎我会落进什么样的人手里。难道不是你把我从床下面拖出来,好快些把我扔出去?难道不是你说我必须离开那个家,好让马哈茂德能够结婚?是你们把我扔出来的,现在我已经属于别人了,而你们还期待我会吻你们的手?你们真行!”

“够了,玛苏梅!”帕尔文太太用斥责的口气说道,“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看看你在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做什么。无论怎样,他们都是你的爸妈,是他们把你养大的。难道你爸爸还不够爱你吗?他想要为你做好每一件事。难道他还不够担心你吗?还有,我亲眼看到这个女人在你生病的时候是多么辛劳。她每个晚上都坐在你身边,不停地哭泣和祈祷,直到天亮。你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孩。天下所有父母,就算是最糟糕的,也应该得到孩子的感激。无论你是否接受,你都亏欠他们的。你有责任明白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否则就连真主都会感觉受到冒犯。他会对你发怒的。”

我感觉平静多了,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一直都在折磨我的恨意和苦涩心情就像熟透了的疖子一样流干了脓水。母亲的眼泪如同一剂良药,抚慰了我的痛苦。

“我作为他们孩子的责任?很好,我会履行这个责任的。我不想成为有负罪感的那一方。”然后我转向母亲说,“如果你们需要我为你们做些什么,我会做的,但别指望我会忘记你们对我做过的事。”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去拿一把刀来,砍断这只抓住你的头发、把你从床底下拽出来的手吧。我向真主发誓,那会让我更好受一些。每天我会对自己说一百次‘愿真主折断你的手臂,你这个女人,怎么能打那样无辜的孩子?’。但是我的女儿,如果我不那样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的哥哥们会把你砍成碎片。实际上,那天早上艾哈迈德就对我说‘如果这个家伙做出任何让我们丢脸的事,我就把她丢到火堆上’。而且当时你爸爸的胸口已经疼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全都是靠药撑着,他才挺过了那一天。我很担心他会犯心脏病。我还能怎么做?我发誓,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样做。”

“你是说,你不想把我嫁人?”

“不,我想。我每天都会祈祷一千遍,能有一个好男人出现,牵住你的手,把你从那个家里救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那个像监狱一样的家里是多么伤心痛苦吗?你越来越瘦,一天比一天虚弱。每次我看见你,都觉得心都要碎了。我向真主祈祷,你能找到一个好丈夫,能够获得自由。我一直在为你伤心,伤心得都要死了。”

母亲言语中饱含的关怀之情融化了我内心的寒冰。我说:“好了,不要哭了。”然后我去厨房里端来了三杯冷果子露。

为了调节一下气氛,帕尔文太太说:“好啊,好啊!你的家可真是整洁啊。对了,你喜欢那个床和梳妆台吗?是我亲自挑选的。”

“是啊,帕尔文太太那时真是费了不少力气,”母亲说,“我们都非常感谢她。”

“我也是。”

“哦,请不要这样说!这会让我不好意思的。费什么力气?我很高兴能帮上忙。而且无论我为你挑了什么,你爸爸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它们。我从没有像那样买过东西。估计就算我请他为你买下沙阿[3]的家具,他也一定会买下来的。那个男人真的很爱你。艾哈迈德不停地叫嚷,质问我为什么要买那么贵的东西,但你爸爸就是想给你买。他不停地说‘我希望每一样东西都不会让她丢脸,我想让她能够在她的婆家高昂起头来。我不想让他们说,她连一份正经的嫁妆都没有’。”

母亲还没有完全止住哭泣,她抽着鼻子说:“他为你定做的沙发都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你方便的时候送过来呢。”

我叹了口气。“现在他身体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他很不好。”

母亲用她头巾的一角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你不想见我,这没什么。但你爸爸已经伤心得要死了。他不跟家里的任何人说话,而且他又开始抽烟了。一根接一根地抽,还不停地咳嗽。我很担心他,担心他会出事。哪怕只是为了他,你也回去看看吧。我不想让你将来因为没有去看他而后悔。”

“真主在上,不要这样说!这话不吉利。我会回去的,我这个星期就会回去。我要看看哈米德什么时候有时间。如果他没时间的话,我就自己回去。”

“不,亲爱的,这样可不对。你必须依照你丈夫的意愿行事。我不想让他因此而不安。”

“不,他不会不安的。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哈米德明确地告诉我,他对家庭拜访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并鼓励我建立起自己独立的社交生活。他甚至为我画了乘坐公共汽车的路线图,为我设计了各种路线,还向我解释了为什么最好还是乘出租车回去。几天以后,八月中的一个下午,我知道哈米德不会回家,就穿好衣服,自己去了我父母家。很奇怪,这幢房子在我的心里这么快就变成了“他们的”,而不再是“我的”。其他女孩也会这么快就变成自己父母家中的外人吗?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行,并且乘坐公共汽车赶了很远的路。尽管有点紧张,但我还是很喜欢这种独立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年人了。当我来到原先居住的那片老街区,各种情绪便开始在我的心底翻涌。想到赛义德,我的心再次开始疼痛;走过帕尔瓦娜之前住过的房子,我更加思念她了。我害怕自己会在街上哭起来,便加快了脚步。但距离我父母的房子越近,我的双腿就越是虚弱无力。我不想去面对那些街坊邻居,因为他们会让我感到难堪。

看到法蒂在门口迎接我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她一下子跳进我的怀里,哭了起来。她求我回来住,或者把她一起带走。当我走进家门时,阿里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只是冲法蒂喊道:“不要哭鼻子了!我不是让你把我的袜子拿过来吗?”

艾哈迈德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没等天黑就喝醉了,神情异常恍惚,完全不在意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的我,只是拿了一些忘拿的东西就又出去了。马哈茂德到家以后皱了皱眉,含混地回应了我的问候,就上楼去了。

“看到了吗?妈妈,我不应该来的。哪怕我一年只来一次,也会惹他们心烦。”

“不,孩子,这不是因为你。马哈茂德是在因为别的事情而生气,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

“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吗?几周前,我们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买了点心、水果和布料,去库姆看望你姑姑,请求玛哈波贝将手交给马哈茂德。”

“然后呢?”

“什么结果都没有。命中注定他们没有缘分。在那一周以前,玛哈波贝已经答应嫁给别人了。但他们故意没有告诉我们,来报复我们没有邀请他们参加你的婚礼。当然,这样最好。我可不想看到他们两个结婚,玛哈波贝的那个妈妈就是个巫婆。就是马哈茂德一直在说他的那个表妹——玛哈波贝这个啦,玛哈波贝那个啦。”

我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充满喜悦,好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进行了“甜蜜的复仇”。我对自己说:“你可真是恶毒!”但我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说:“这是他应得的,就让他受苦吧。”

“你根本无法想象你姑姑是如何吹嘘那个新郎的。她说那个人是一位阿亚图拉[4]的儿子,但他上过大学,想法很现代。然后她又不停地吹嘘他是多么有钱。可怜的马哈茂德,他气极了,当时就算是用刀子刺他,估计他也不会觉得痛。他的脸涨得通红,我觉得他都要犯心脏病了。然后她又嚣张地说要用电灯装饰整幢房子,婚礼庆典要持续七天七夜,要骄傲地让自己的女儿出嫁,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草草了事,说如果姑姑都不被邀请参加侄女的婚礼,那还有谁会……”

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我故意躲到了墙边。现在屋里比外面更暗,他没看到我。只见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将左脚放在右膝上,开始解鞋带。

“爸爸。”我轻声唤道。

父亲的脚落在地上。他往昏暗的房间里看,盯了我好几秒钟,脸上挂满了慈祥的微笑。然后他把脚放回到膝盖上,一边继续脱鞋一边说:“真是惊喜啊!你还记得我们?”

“我一直都记得你们。”

他摇摇头,穿上拖鞋。就像以前一样,我将毛巾递给他。他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我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忘恩负义。”我哽咽了。这已经是他能对我说的最亲切的话了。

晚餐时,他把每样吃的一一放在我面前,说话的语速很快。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这样健谈。马哈茂德没有下楼来吃饭。

“好吧,告诉我,”父亲笑着说,“你在午饭和晚饭时都喂你的丈夫吃什么?你知道怎样做饭吗?我听说他想要来抱怨你呢!”

“谁?哈米德?那个可怜的家伙从来不抱怨食物。无论我把什么东西放到他面前,他都会吃下肚。实际上,他对我说:‘我不想让你把时间浪费在做饭上。’”

“是嘛!那你应该做什么?”

“他说我必须继续接受教育。”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而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那谁来照顾家啊?”母亲问。

“那很容易,我可以把两件事都做好。而且哈米德还说:‘我一点都不在乎午饭、晚饭吃什么,家务有没有人做。你必须做你自己感兴趣的事,尤其是去上学,那实际上非常重要。’”

“不可能!”阿里说,“他们不会再让你去学校了。”

“不,他们会的。我去和他们谈过了。我会去上夜校,并参加统一考试。对了,我要把我的那些书带走。”

“感谢真主!”父亲高声说道。母亲惊讶地看向他。

“那么,我的书在哪儿?”

“我把它们全都放在那个蓝色粗呢袋子里了,就在地窖里。”母亲说,“阿里,去把那个袋子拿上来。”

“为什么要我去?难道她没有胳膊和腿吗?”

父亲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转向阿里,抬起手就要抽他的嘴巴,同时向他喊道:“闭嘴!我不想听到你这样说你的姐姐。如果你再犯这种错误,我就把你的牙都打掉。”

我们全都看着父亲。阿里看起来又气又怕,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法蒂紧紧地靠着我,偷偷笑着。我能感觉到她的大快人心。

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父亲送我到门口,低声问我:“你还会再来吗?”

现在去夜校报名注册夏季学期已经太晚了。我便登记了秋季学期,急切地等待着开学。我有大量的自由时间,大部分都用来读哈米德书架上的那些书了。我先从小说开始,然后是诗集。每一本诗集我都读得非常仔细。然后我又读了那些哲学书,它们都很枯燥难懂。最后,因为无事可做,我甚至读了他的旧课本。阅读虽然使人愉悦,但它还不够填满我的生活。

哈米德往往都是很晚才回家。有时候,他甚至连续几天都不会露面。一开始,我会做好晚餐,铺好桌布,等他回来。有许多次我都等得睡着了,但之后还是会继续这样做。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有一次,他差不多午夜时候才回来,发现我就睡在地上,身旁是准备好的晚餐。他将我叫醒,斥责我说:“难道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吗,只会把时间浪费在做饭上?”我先是因为被叫醒而吓了一跳,然后又因为他的反应感到很受伤,于是我回到床上默默哭泣,直到又睡过去。第二天早晨,他就像对着白痴听众演讲一样,对我说了一大堆关于妇女在社会中的角色的话,然后压抑着怒气说:“不要像一个文盲一样,不要做被剥削的传统女性。不要给自己戴上镣铐,也不要用愚蠢的爱意和柔情把我困住。”

我很生气,也很受伤,反驳道:“我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只是我厌倦了孤独,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你不回家吃午饭,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吃了些什么,我觉得至少可以为你在晚上准备一顿正经饭菜。”

“也许你不是有意要困住我,但在潜意识里,这依然是你的目标。这是女人的惯用伎俩。她们会通过拴住男人的胃来拴住男人的心。”

“算了吧!谁想要拴住你了?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夫妻。我们的确不爱对方,但我们也不是敌人。我很喜欢和你说话,从你那里学习知识,听到这幢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而你每天至少应该吃上一顿家里做的饭。况且你妈妈也坚持如此,她很担心你吃不好饭。”

“哈!我果然猜对了,这里面肯定有我妈妈的手腕。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服从她的指示。从第一天开始,你就聪明而理性地同意绝不会成为我人生的障碍,不会阻挠我履行责任、实现理想。所以请代我告诉我妈妈,她完全不必担心我的吃饭问题。我们每晚都要开会。有人专门负责准备食物,他们都是很好的厨师。”

从那天开始,我夜里就再也不等他了。他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朋友一起,生活在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里。我不知道他的朋友是什么人,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怎么能让人如此骄傲。我只知道,他们对哈米德的影响要超过我和他的家人百倍。

随着夜校开学,我的生活也变得规律起来。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但那幢房子里的孤独和空虚依然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尤其是在寒冷和寂静的深秋,尤其是在天色将晚的时候。我们的婚姻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维系着,生活里没有吵闹和争执,也没有任何兴奋和喜悦。我唯一的外出活动就是在星期五的时候,跟一定会及时赶回家的哈米德一起去公婆家。但即便只有这种和他的短暂相处,我也觉得很满足了。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戴头巾,尤其是在我们一起出门的时候。于是我把自己全部的头巾都收了起来,希望他能够因此多带我出去。然而,他的朋友们根本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陪我。再加上他奇怪的敏感情绪,我也不敢向他抱怨,甚至不敢提起他的那些朋友。

住在我们楼下的哈米德的祖母比比,是我唯一的同伴。我照顾她,为她准备饭食。她是一位和善安静的老人,但听力比我最开始想象的要差很多。当我想要和她说话的时候,必须用力叫喊。到最后,我感到精疲力竭,只好放弃。她每天都问我:“亲爱的,哈米德昨晚有没有早些回家?”

我都回答:“有的。”

让我惊讶的是,她一直都相信我的话,从没有问过为什么哈米德不曾在她眼前出现过。她听力不好,而她表现得好像视力也不太好。偶尔当她觉得有些精神的时候,就会和我说说过去的事情。关于她的丈夫——那是一位善良虔诚的人——他的死让她痛彻心扉。她还会提起她的孩子们。他们都在忙自己的生活,很少来看她。有时候,她会把我公公小时候的淘气事讲给我听。公公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她会不时回忆起我不认识的人们,而那些人大多已经去世。比比曾经是一个幸运快乐的人,但现在,她似乎已经无事可做,只是在等待死亡,尽管她根本没有那么老。奇怪的是,其他人对于她也持有相同的看法。他们并不会对她说些什么,也不会在任何方面忽视她,但他们的行为的确传达着这个意思。

孤独导致我拾起了对镜子说话的旧习惯。我会坐在镜子前,和我的镜像聊上几个小时。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喜欢这样做了。那时我的哥哥们总是拿这件事笑话我,说我是个疯子。我曾经非常努力地戒掉这个习惯,但实际上,这种冲动从没有离开过我,它只是被压抑了。现在我没有人可以交谈,也无须再隐藏什么,于是它就又出现了。和“她”交谈,或者说是和我自己交谈——无论怎样说都可以——帮助我厘清了自己的想法。有时候我们会聊起久远的事情,一起哭泣。我会告诉“她”,我是多么想念帕尔瓦娜。要是我能找到她就好了,我们有太多话要说了。

有一天,我终于决定找一找帕尔瓦娜。但我该怎么做?我只能再一次向帕尔文太太寻求帮助。有一次我去看望母亲的时候顺便去拜访了她,请她向周围的邻居们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人知道艾哈迈迪一家搬去了哪里。我不好意思自己去向那些人询问,总觉得他们在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帕尔文太太打听了一下,但没有人知道。或者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她和艾哈迈德的关系,所以不想把艾哈迈迪家的地址给她。甚至有一个人问她,是不是在为那个挥舞刀子的无赖打听那家人的地址。我决定去我原先的学校问问,但那里已经没有帕尔瓦娜的档案了——她转学了。我的文学教师很高兴见到我。当我告诉她,我还在继续接受教育时,她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在一个寒冷阴暗的冬季黄昏,正当我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哈米德提早回家了,让我有幸和他共进晚餐。我真是欣喜若狂。正好那天上午母亲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些白鱼。她说:“你爸爸买了鱼,但他一定要分给你一些,他自己才能吃下去一块。我把这个带来,是为了他能安心。”

我把鱼放进冰箱里,但根本没有心情为自己做菜。当我知道哈米德会留在家里吃晚餐的时候,就用一些干香草制作了香草焖饭,配着鱼肉一起吃。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这种食物,不过成果还不错。实际上,我一直在精进我的烹饪技艺,为这样的时刻做着准备。油炸鱼肉的香气勾起了哈米德的食欲。他一直在厨房里晃荡,不时会捏一点吃的放进嘴里,而我总是笑着让他别这样做。一切准备好之后,我让他将比比的晚餐送下楼。然后我摆开桌布,尽我所能地装饰了一番。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正式的筵席,不仅是在这个家里,更是在我的心里。哦,快乐对我而言是多么简单,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哈米德回来后,迅速洗干净双手,坐下来开始吃东西。他一边为我们两个把鱼刺择出去,一边说道:“吃香草焖饭和炸鱼挺好,只是必须用手择刺。”

我自然而然地接话:“哦,多么美妙的夜晚啊!在这个寒冷黑暗的夜里,如果你没有回家来,我一定会孤独得发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要把我看得这么重要。你要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你有功课要学,这里还有这么多书可以读。我就很希望自己能有时间坐下来看看书。”

“这里已经没有我没读过的书了,其中一些我都读两遍了。”

“真的吗?你都读了哪些书?”

“所有的书,连你的课本我都看了。”

“你没开玩笑吧!你知道那些书在说什么吗?”

“有些不是很好懂。而且我的确有几个问题,希望你有时间的时候可以为我解答一下。”

“真是太意外了!那些短篇故事集你觉得怎么样?”

“哦,我非常喜欢它们。每次我读它们的时候都会流泪,它们太让人伤心了,里面有那么多的痛苦和磨难,那么多悲剧。”

“它们只是展露了真实生活的一角。”他说,“为了牟取更大的权力和财富,政府一直都在强迫本就一无所有、无力保护自己的民众辛苦劳作,然后再窃取他们的劳动果实。这样的结果就是人民在不公正的社会里过着贫困而悲惨的生活。”

“这太让人心碎了。这样绝望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人们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反抗!明白个中道理的人必须站起来对抗暴君。如果每一个生而自由的人都奋力反抗这种不公,那么这个压迫人的社会系统就会崩溃。这是必然的。最终,全世界受压迫的人都会团结在一起,铲除掉所有不公和欺诈。而现在,我们必须为了这样的团结和起义铺平道路。”

听上去,他就像是在朗读一篇文章,但我完全被迷住了。我非常敬佩他所说的事情,不由自主地背诵起一段诗歌:

如果你站起来,如果我站起来,

每一个人都会站起来。

如果你坐下,如果我坐下,又有谁还会站起来?

谁还会与敌人战斗?

“噢!没错!”他惊讶地说,“你还真有点思想。有时候你说出来的话,根本不像你这个年纪和教育水平的人说的。看样子,我们可以带你走上正路。”

我不知道应该将他的话当作恭维还是侮辱,但我不想让任何事情破坏这个惬意的夜晚,于是决定不理会他说了什么。

晚餐后,他倚在靠垫上说:“真好吃,我都吃撑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饭菜了。那些可怜的家伙,谁知道他们今晚会吃些什么呢?也许还是那些烤馕和奶酪吧。”

我借着他的好心情和话头说:“为什么你不邀请你的朋友们来家里吃晚饭呢?”他看着我,陷入沉思。他正在心里权衡一些事情,但并没有皱起眉头。于是我继续说道:“你不是说过,每晚都会有不同的人负责准备食物吗?那么,为什么我不能负责准备一次食物呢?至少让你可怜的朋友们吃上一顿正经饭吧。”

“说实话,前段时间莎哈扎德就说想要见见你。”

“莎哈扎德?”

“是的,她是我非常要好的一位朋友。她聪明、勇敢,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在分析和总结问题上,她比我们都厉害很多。”

“她是一个女孩?”

“你什么意思?我说过她的名字是莎哈扎德。有人会管男孩叫莎哈扎德吗?”

“不,我的意思是,她有没有结婚?”

“哦,你们总关注这个……是的,她结婚了。我的意思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由此摆脱家庭的控制,从而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事业。很不幸,在这个国家里,无论女人处在何种社会地位,都没办法摆脱社会习俗的制约。”

“她的丈夫不会介意她一直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吗?”

“谁?迈赫迪?不会,他也是我们中的一员。这是我们的内部婚姻。我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从很多方面来看,这对于组织都会有好处。”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谈论他的朋友们和他们的组织。我知道,我做出任何强烈或轻率的反应,都会让他再次陷入沉默。我必须做一个好的聆听者,哪怕是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话题,也要保持平静。

“我也想见见莎哈扎德,”我说道,“她一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答应我,你会邀请他们来家里。”

“我得想一想。我会和他们讨论一下这件事,然后再决定。”

两个星期以后,我终于有幸得知,哈米德的朋友们决定在下个星期六来家里吃午餐。那是一个法定假日。我忙了一整个星期,清洗窗帘,擦净窗户,不停地重新布置家具。家里没有餐桌,哈米德却说:

“没事的,他们要餐桌做什么?把桌布铺在地上更好。他们会觉得更舒服,空间更大。”

他只邀请了十二个人,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菜才好,兴奋地问了他好几次。“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那不重要。”

“那当然很重要,我想要做他们喜欢吃的菜。告诉我,每个人都喜欢什么。”

“我怎么知道?每个人的喜好都是不同的。你不必为每个人都做一道菜。”

“好吧,那就不做那么多。那比如说,莎哈扎德喜欢什么?”

“香草炖汤。不过迈赫迪喜欢用切开的豌豆炖汤,阿克巴尔一直在念叨我和他说过的香草焖饭和炸鱼。而等到傍晚,天气变冷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想要面条汤的。总之,他们什么都喜欢……不过,你不要太麻烦了。就做点好做的饭菜吧。”

我从周二就开始购买食材。现在气温已经很低了,外面凉风习习。我买了非常多的东西,提了太多沉重的袋子爬上楼梯。就连比比都受不了了,出来对我说:“孩子,就算是要宴请七位国王,也不用做这么多的准备。”

周四我就开始备菜了。周五去探望公婆,我们早回来了一会儿,我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我准备了那么多食物,只是将它们重新加热一遍,也要从上午一直忙到中午。幸好天气很冷,所以我把锅和罐子都摆在了阳台上。到了黄昏时,哈米德临走前对我说:“就算有事耽搁了,我也会带着他们在明天中午时过来。”

周六那天,我很早就起了床,再一次清扫了整个家,然后淘米煮饭。等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我赶快洗了个澡,但没有洗头发。昨天晚上我就洗好了头,还做了发卷。我穿上一条黄裙子——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又涂了一点口红,梳了头,让美丽的鬈发从背后垂下来。我想要让自己看上去完美无瑕,不给哈米德丢脸,让他再也不会把我像愚钝的私生子一样藏在家里。我想要让他的朋友们接纳我,认为我值得加入他们的组织。

快到中午的时候,门铃响起,我的心一紧。门铃声是一个信号,因为哈米德有钥匙。我迅速脱下围裙,跑到楼梯口去迎候他们。外面寒风呼啸,但我不在乎。就在楼梯上,哈米德向我介绍了每一个人。他们之中只有四位女性,其余都是男人。他们的年龄都差不多。进了屋子,我接过他们的外衣,又有些好奇地看向那些女人。她们看上去和男人没有多大差别,全都穿着长裤和大号毛衣。那些毛衣都显得很旧了,和她们的其他服饰完全不搭。对她们来说,头发好像是个麻烦事:有人剪得很短,以至于从背后看会被误认为是男人;有人用橡皮筋随便扎了一下。而且她们全都没有化妆。

尽管每一个人都很有礼貌,但除了莎哈扎德,没有人对我多加留意。只有她亲吻了我的面颊,将我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说道:“真是个美人啊!哈米德,你有个光彩夺目的妻子。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们,她是多么有魅力,又是多么懂得穿搭。”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我。我感觉到有人露出了无形的冷笑。尽管没有人说任何不礼貌的话,但他们的一举一动之中都包含着一种意味,不仅让我感到脸红和窘迫,也让哈米德似乎有些不舒服。他想要改变话题,便说道:“好了!去起居室吧,我们要上茶了。”有几个人坐到了沙发上,其他人都坐在了地上。他们之中几乎有一半人抽烟。哈米德急忙说道:“烟灰缸,把我们家的烟灰缸都拿来。”我去厨房把烟灰缸拿来给哈米德,然后又回去倒茶。哈米德跟着我进了厨房,向我质问道:“你这算是什么装扮?”

“怎么了?你什么意思?”我困惑地问他。

“你穿的是什么裙子?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洋娃娃。去换些简单的衣服——衬衫和裤子,或者半身裙。把脸洗干净,把头发扎起来。”

“但我没有化妆,只是涂了一点口红,而且颜色非常浅。”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只是不要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就好。”

“我要用煤把脸涂黑吗?”

“是的,去吧!”他生气地说道。

我的眼里泛起泪水。我从来都搞不清楚,在他的眼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一下子就泄了气,就好像在那一刻,一个星期的疲惫突然压倒了我。我在几天前就感冒了,只是一直在刻意忽略。此时此刻,我觉得感冒加重了,一阵头昏目眩。我听到有人在说:“茶怎么还没好?”我打起精神把茶倒好,哈米德把茶盘端到了起居室。

我走进卧室,脱下裙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很哀伤。我穿上在家里经常穿的百褶长裙,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件衬衫,用发夹把头发扎起来,又用一个棉球把口红擦掉了。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害怕如果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会立刻流下眼泪。我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我想起还没有给米饭浇上澄清的奶油,便走出卧室,却正好遇到一个刚刚从起居室走出来的女孩。她一看见我就问:“呀,你怎么换衣服了?”

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从起居室看我。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哈米德从厨房里探出头说:“因为她这样更舒服。”

我一直留在厨房里,其他人都没有再理我。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一切才都准备好。我将桌布在厅里摊开。尽管我关上了起居室的门,让自己可以自在地摆盘,但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大声交谈。他们所说的东西,我有一半都不明白,就好像他们说的都是外语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们在谈论一种被称作“辩证法”的东西,还不断使用“平民”“民众”这样的词。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说“人们”。午餐终于准备好了。我感觉腰酸背痛,嗓子像火烧一样。哈米德查看过午餐摆放之后就邀请客人们入席。所有人都对这么丰盛、美观又美味的菜肴感到惊讶,不停地让别人试试这道菜或者那道菜。

莎哈扎德说:“希望你不会因此而过于劳累,真的太麻烦你了。其实我们有烤馕和奶酪就够了,你不必这样辛苦的。”

“算了吧!”一个男人说,“我们每天都在吃烤馕和奶酪。现在我们既然到了小资产阶级家庭,就让我们体验一下他们都吃些什么吧。”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但我觉得哈米德不喜欢这样的评价。午餐之后,他们都回到了起居室。哈米德把一摞盘子端到厨房,气恼地说:“你一定要做这么多菜吗?”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

“没有,但现在我必须听他们的嘲笑,直到世界末日了。”

哈米德给他们端了几轮茶。我收拾好午餐桌布,洗干净碗碟,放好剩菜,清洁了厨房。四点半了。我的后背还是很疼,感觉自己发烧了。没有人找我,我被遗忘了。我非常清楚,我跟他们合不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女学生闯进了教师们的聚会。我和他们不是同龄人,没有他们的教育水平和人生阅历,更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讨论问题,甚至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打断他们,问问他们想要喝些什么、吃些什么。

我又倒了一轮茶,准备了一托盘奶油泡芙,将盘子端到起居室。所有人再次对我表示感谢。莎哈扎德说:“你一定很累了。很抱歉我们没能帮助你收拾碗筷。实际上,我们真的不擅长做这种事情。”

“不客气,这没什么。”

“没什么?你今天做的事情,我们完全干不来。现在休息一下吧,来我这边坐。”

“好,我马上就来。请让我先把今天的礼拜做了,然后我就能回来好好和你们坐在一起了。”

他们再一次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哈米德皱起了眉头。我再一次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奇怪的话。阿克巴尔之前称哈米德为小资产阶级,我那时就感觉到他们两个之间有些剑拔弩张。这时他说道:“太好了!这里还有要做礼拜的人。我可真高兴!夫人,既然你保留了老祖宗的信仰,那你能否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做礼拜?”

我被气得面红耳赤。“为什么?因为我是穆斯林,而每个穆斯林都必须做礼拜。这是真主的旨意。”

“真主是怎样向你传达这个旨意的?”

“不只是向我,也向每一个人。他通过信使和自己赐予的《古兰经》来传达旨意。”

“你是说,有人坐在那里写下了真主的旨意,然后把它们扔到了先知的怀里?”

我越来越愤怒,也越来越困惑。我转向哈米德,用眼神向他求助。但他的目光中没有半点同情,只有怒火。

一个女孩说:“那么,如果你不做礼拜的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我就犯下了罪行。”

“犯下罪行的人会怎样呢?比如说,我们就不做礼拜。根据你的说法,我们都是罪人。那我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咬着牙说:“你们死后会受苦,会下地狱。”

“哈!地狱。那你说,地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全身都在颤抖。他们在嘲笑我的信仰。

“地狱是由烈火铸就的。”我有些结巴地回答。

“那里应该还有蛇和蝎子?”

“是的。”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带着恳求的神情看向哈米德。我需要帮助,但他只是低垂着头,虽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笑,却也没有为我说任何话。阿克巴尔转向他说:“哈米德,你甚至没有让你的妻子得到启蒙,又该怎样拯救民众,让他们摆脱迷信呢?”

“我不是迷信。”我气愤地喊道。

“不,亲爱的,你是。不过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将这些概念深深植入你的思想,让你不得不相信它们。你所说的就是迷信,做礼拜就是浪费时间。这些东西对于民众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它们会让你觉得应该依靠他人,而不是你自己。那些人是要借此来恐吓你,让你满足于现在所拥有的生活,不会为了自己不曾拥有的一切而战斗,并寄希望于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一切。你所相信的那些东西,就是为了剥削你而创造出来的。这就是彻彻底底的迷信。”

我又是一阵头昏目眩,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吐出来了。“不要侮辱真主!”我怒喝道。

“看啊,孩子们!看看他们是如何给民众洗脑的!这不是民众的错,这些概念从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开始就深植在他们的脑海中。看看我们面前是一条怎样艰苦卓绝的道路吧。我们必须和‘民众的鸦片’作战。正因如此,我才会说,我们必须将对抗宗教的运动纳入我们的纲领。”

我感觉天旋地转,无法再听他们说下去了。哪怕再多待一分钟,我也会立刻瘫倒在地。我赶紧跑到厕所,吐了起来。我觉得自己体内有一股要命的压力。我的背和小腹痛得仿佛被刀子刺穿了,然后我又感到两腿之间一片潮湿。我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一摊血。

我在被烈火灼烧。在我的身体下方,火焰正在吞噬着我。我努力想要逃走,但我的两条腿无法挪动。面容凶恶可怖的女巫正在用干草叉刺我的肚子,将我推向烈焰。生着人头的蛇正在嘲笑我。一个丑恶的怪物死命将腐臭的水灌进我的喉咙。

我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我们被锁在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房间里。我朝不同的门跑去,但每一扇门打开后都是更多的火焰。我又看向我的孩子,他倒在血泊中。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白色房间里。一股强烈的寒意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又闭上眼睛,蜷缩着身体不住地发抖。有人将毯子盖在我身上,还用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听见有人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出血也基本止住了。不过她非常虚弱,必须给她补一补身体了。”

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你听到了吧,哈米德阿迦?让她去我们家至少住一个星期吧,让她好好恢复一下。”

我在父母家躺了整整五天。法蒂像蝴蝶一样在我周围转来转去。父亲不断买回各种奇怪的东西,说是很有营养、很滋补,可以帮我恢复身体。每次我睁开眼睛,母亲都会逼着我吃些东西。帕尔文太太坐在我身边,整天陪我说话,只是我没有耐心理睬她。哈米德每天下午都会来看我。他看上去沮丧而羞愧。我不想看到他。我又一次变得不想和周围的人说话,心里满是哀伤。

母亲不停地说着:“我的女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孕了?为什么你要干那么多活儿?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为什么你让自己患上那么重的感冒?不管怎样,最初几个月里都是要非常小心的。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应该为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这样难过。你知道我流产过多少次吗?这也是真主的意志和智慧。人们都说,流产的孩子一定是有缺陷的,健康的孩子不会那么容易死去。你应该感到庆幸。如真主所愿,你以后生的孩子都会很健康。”

我回自己家的那天,哈米德开曼索耶的车来接我。我离开之前,父亲将一只黄金祈祷吊坠挂在了我的脖子上。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爱。我很理解他,但我根本没有心情和他说话,向他表示感谢。我只是一直在抹眼泪。为了照顾我,哈米德在家里待了两天。我知道他一定认为自己做出了非常大的牺牲,但我并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他的母亲和姐妹们也来看望了我。“我的第二个孩子也流产了,就在生下穆尼尔之后。”婆婆说,“但我后来又生了三个健康的孩子。不要徒自伤心了。你还有许多时间,你们两个都还很年轻。”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沉痛失望。这肯定不是因为流产。尽管我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就已经感觉到了变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位母亲,我还不明白拥有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上学的女孩,首要任务就是学习。我的哀伤中还掺杂着因愧疚而产生的痛苦。我信仰的根基被动摇了,而且我知道,我让阿克巴尔那些人感到厌恶。不过,我对之前坚定不移的信仰的确产生了怀疑,而这种怀疑让我感到恐惧。我相信真主正是因此才惩罚我,夺走了我的孩子。

“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哈米德问。

“我还不能确定,而且我觉得这会让你不高兴。”

“生孩子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问题不只是孩子。还有另外一些东西在困扰你,不过那都是你的错觉。莎哈扎德、迈赫迪和我对此展开了很多讨论。那天你在各方面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你的身体很疲惫,又患了重感冒,而那些人说的话给了你最后一击。”

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而且你并没有保护我。他们取笑我,嘲笑我,把我看成白痴,而你和他们站在了一边。”

“不!相信我,他们对你完全没有恶意。那天之后,你不知道莎哈扎德是如何跟所有人争吵的,尤其是跟阿克巴尔。我们因此还增加了一条纲领,就是在宣传和推广我们的主义时,必须采用适当的方式方法。莎哈扎德说:‘你们这些人说话的方式只会让别人感到冒犯,从而心生警惕。你们把他们都吓跑了。’那天莎哈扎德一直跟我一起陪在你身边。她不停地说:‘都是因为我们,这个可怜的女孩才会出这种事。’大家都在担心你。阿克巴尔想要来向你道歉。”

第二天,莎哈扎德和迈赫迪来看我,为我带来了一盒油酥点心。莎哈扎德坐在我的床边说:“真高兴你的身体好些了。你当时真把我们吓坏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不,不要那样说。我们才应该道歉,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怀揣信仰,只知道慷慨陈词,却忘记了其他人并不习惯于这种辩论,这会把他们吓坏。阿克巴尔总是吵得最凶,不过他并没有任何恶意。他现在真的非常不安。今天他还想来看你,但我让他不要来打扰你。看到他,你只会再一次感到不舒服。”

“不,那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太软弱,只是听到几句话,信仰就动摇了,而且我没办法做出回应,进行应有的反驳。”

“没什么,你还很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不敢和我父亲争辩。随着你的年龄增长,阅历变得丰富,你的信仰也会有更加坚实的基础。而且那会是基于你自己的认知、研究和知识的信仰,而不是一味地重复别人的话。不过,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不要过于相信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不要太把他们当回事。其实他们心里还是有真主的。在艰难的时刻,他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向真主寻求保护。”

这时,哈米德正站在门口,手托着茶盘,发出一阵笑声。莎哈扎德转过头对他说:“难道不是这样吗,哈米德?我们诚实一些吧。你能完全忘记自己的宗教信仰吗?能彻底从心中抹去真主吗?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提及他的名字吗?”

“不能,而且我觉得没有必要。你们来吃午饭之前的那一天,我们就在讨论这件事。所以阿克巴尔才会说那些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反应这么激烈。在我看来,有宗教信仰的人往往更平和,内心更加充满希望。他们很少会感到自己被遗弃,感到孤独。”

“你是说,你并不觉得我的祈祷和信仰很可笑,你不认为这是迷信?”我问他。

“是的!有时看到你祈祷时平静而充满信心的样子,我甚至会觉得很羡慕。”

莎哈扎德露出赞许的微笑。她说道:“请记得也为我们祈祷!”我激动地抱住她,亲吻了她的面颊。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哈米德的朋友们。就算偶尔见面,我们也都是彬彬有礼,刻意保持着距离。他们尊重我,但并不认为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也竭力不在我的面前谈论真主和宗教。有我在,他们总是显得很局促,而我也不是那么想要见到他们了。

每隔一段时间,莎哈扎德和迈赫迪都会来看望我,就像朋友一样,可我对他们还是没什么亲近感。我对莎哈扎德的感情杂糅着尊敬、友善和羡慕:作为一位女性,她却能得到男人的尊敬;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善辩;她不害怕任何人,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实际上,她才是他们整个组织所依赖的人。有趣的是,她不仅内心强大,而且还非常温柔敏感。每当看到人们遭遇苦难,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都会立刻溢满泪水。

她与迈赫迪的关系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谜。哈米德告诉过我,他们是为了组织的利益而结为夫妻的,但我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某种更深沉、更人性化的东西。迈赫迪是一位非常安静、有智慧的男士。他很少参与争论,也几乎从不展示自己的才学。就像一位教师聆听学生们复述课程一样,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观察着。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莎哈扎德是他的发言人。在他们组织的讨论中,莎哈扎德总是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迈赫迪点一下头就是表示赞许,她就会继续当下的话题;而他稍稍抬一下眉毛,她就会陷入沉思。我觉得,没有爱的话,两人是不可能建立起这样的关系的。我知道哈米德理想中的妻子就像莎哈扎德一样,而不是我这副样子。不过我对她依然没有半点怨恨。在我眼里,她远超于我,自己甚至不配忌妒她。我只是非常想要变得像她一样。

春天即将过去,在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期间,我再一次感到虚弱疲惫,还伴随着一阵阵恶心。我知道,我又怀孕了。虽然很艰难,但我仍然在考试中发挥得非常好。这一次,我小心而热切地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这是哈米德送给我的礼物,我再也不用面对那种无尽的孤独了。

听到我怀孕的消息,哈米德的家人都非常兴奋,认为这意味着哈米德终于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要安定下来了。他们愿意相信就让他们相信好了。我知道,如果我跟他们抱怨哈米德对于家庭的疏远,这不仅会背叛哈米德,可能会因此永远失去他,而且他的家人也会责怪我,认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婆婆真心认为有能耐的妻子会让自己的丈夫对家庭负责,而且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我这一点。作为证明,她还会向我讲述她在年轻时是如何从搞共产主义的人民党那里拯救了她的丈夫的。

那个夏天,马哈茂德娶了我的表姐伊特兰-萨达特。我一点都不想帮忙准备他们的婚礼,而怀孕为我提供了绝佳的理由。说实话,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但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她一直都在说,新娘子比玛哈波贝好在哪里。姨妈一直在帮母亲准备婚礼所需要的一切,但她总是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先脱下合规的赫加布,好让她干活时轻松一些。

举办婚礼那天,马哈茂德就像在参加葬礼一样。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一直低着头,没有给过任何人好脸色。庆祝仪式同时在父亲家和帕尔文太太家举行。男人们聚集在父亲的房子里,女人们则去隔壁。和一直以来的决定完全相反,马哈茂德在父亲的房子里一天都没有多待。他在靠近集市的地方租了一所房子,新婚之夜就把新娘带到那边去了。

墙壁上和树木之间都挂上了彩灯,屋门两边摆着座灯。食物都是在帕尔文太太的前院里烹煮的,那里要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一些。婚礼上没有音乐和歌声,因为马哈茂德和他的岳父都不允许任何人做出有违宗教礼仪的事情。

我和其他女人一起坐在帕尔文太太的前院里,自顾自地扇着扇子。女人们都在欢快地聊天,吃着水果和点心。我有些好奇男人们在做什么。隔壁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偶尔有人要求大家赞美先知穆罕默德和他的圣裔。看样子,他们全都在等待开席,都想赶紧完成任务,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这算是什么婚礼?”帕尔文太太不停地抱怨,“这就像是之前我爸爸的葬礼!”

姨妈听到这话,立刻皱起眉头说:“愿真主怜悯!”帕尔文太太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我的姨妈认为,除了她自己,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罪,礼拜做得都不够虔诚。但她对帕尔文太太的厌恶完全是另一个维度的。那天晚上她不停地嘟囔着:“那个贱女人在这儿干什么?”如果我们不是在帕尔文太太的家里,姨妈肯定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艾哈迈德连面都没露。母亲不停地问阿里,是谁站在前门处:“你哥哥艾哈迈德来了吗?”然后她还拍着手背说:“你说说!这可是他哥哥的婚礼。你可怜的爸爸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艾哈迈德根本不在乎别人,他心里只有那些讨厌的朋友。他肯定以为,只要一个晚上不和那些坏种出去鬼混,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

母亲的话引得帕尔文太太也开始抱怨:“你妈妈说得没错。自从你离开之后,艾哈迈德变得更糟糕了。他整天和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在外面鬼混。愿真主不要让坏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就是个蠢货,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奇怪。”我说。

“哦,不要这样说,玛苏梅!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你们能够多关心他一点,也许他就不会这样了。”

“怎么关心?”

“我不知道。但你们全都抛弃了他,这是不对的。你爸爸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姑姑是一个人来参加婚礼的。她来之前,母亲不停地说:“你看你姑姑多不在乎我们,甚至都不来参加她大侄子的婚礼。”姑姑出现后,母亲又撇了撇嘴说:“那位女士给咱们长脸了。”然后她就忙活起来,装作完全没有看见姑姑的样子。

姑姑走到我身边坐下来,高声说道:“哦,我赶路都要累死了!车子在半路抛锚了,耽误了两个小时。真希望你们能在库姆举行婚礼,这样全家人都能过来,我也不用这么费力地跑来跑去了。”

“哦,亲爱的姑姑,我们真的没想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一个人的大侄子能结几次婚?难道不应该为这个多走两步路吗?”

然后她转头冲母亲说:“你好,夫人。你看,我最终还是来了。而你就这样迎接我吗?”

“现在才来?”母亲嘟囔着,“像个外人一样?”

我希望转移话题,便说道:“对了,亲爱的姑姑,玛哈波贝怎么样了?我真的很想她,真希望她也能来。”

母亲瞪了我一眼。

“说实话,我的孩子,玛哈波贝不在库姆。她要我代她向你们道歉。她和她丈夫昨天去叙利亚和贝鲁特了。真主祝福她的丈夫,那可真是个好人,他非常宠爱玛哈波贝。”

“这可真有趣。为什么要去叙利亚和贝鲁特呢?”

“那他们还能去哪儿?他们说那儿很美丽。人们都说贝鲁特是中东的新娘。”

母亲没好气地说:“亲爱的,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弟弟一样去西方的。”

“说实话,他们完全可以。”姑姑反驳说,“但玛哈波贝想要去朝圣。你知道吗?她本来很想去麦加的,但因为她怀着孩子,所以她丈夫说他们暂时还是去圣扎伊纳布的陵墓就好了,以后再去麦加朝圣。一切如真主所愿。”

“据我所知,要去麦加朝圣,一个人必须先履行好自己的所有责任,安排好自己的人生。”母亲继续争辩道。

“不,我亲爱的塔伊贝荷,不能去麦加的人可以找出各种理由。”姑姑反唇相讥,“实际上,玛哈波贝的公公是一位有教职的学者,他已经赞助十个神学院的学生去麦加朝圣了。他说,任何有经济能力的人都应该去朝圣。”

母亲发出一阵嘶嘶声,就像野芸香被扔到了火里。她在吵架时如果没办法反击就会是这副样子。“绝对不是!我姐夫的兄弟,我们新娘的本家叔叔是一位更有修养的学者。他说,去麦加有许多条件和要求,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只是你的家人,甚至是你右手边的七位邻居和左手边的七位邻居都对你没有需要的时候,你才能去麦加。不过,你嘛,既然你的儿子没有工作……”

“什么叫没有工作?上千人受他的恩惠呢。他爸爸想要为他开一间铺子,但我儿子不想要。他说:‘我不喜欢集市,不想成为商铺老板。我想要学习,成为一名医生。’玛哈波贝的丈夫受过教育,他说我儿子很有天分,还要我们保证让那个孩子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

母亲又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我不想让她们继续这个话题了。我担心如果她们继续争吵下去,婚礼现场可能就要变成战场了。

“对了,姑姑,玛哈波贝几个月了?她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

“还在头两个月。现在她感觉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医生甚至允许她出门旅行。”

“我的医生说,我不能走太多路,也不能经常弯腰。”

“那就别做那些事,我的孩子。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你必须非常小心,尤其你的身子又弱。愿真主能让我把我的生命给你,也许他们都没办法照顾好你。一开始,我甚至都不让玛哈波贝动一下手指头。每天我都会做好她想吃的东西,送到她家去。这是妈妈的责任。告诉我,他们有没有给你煮谷物蔬菜汤?”

姑姑就是不愿意停火。

“有的,姑姑,”我急忙说,“家里人不停地给我送吃的,只是我总没有胃口。”

“亲爱的,那也许是因为他们不会做饭。我会做完全合你胃口的饭菜,让你恨不得把手指头都吃下去。”

母亲气得脸色像甜菜根一样红。她正要说些什么,帕尔文太太叫住了她,告诉她该给男人们布置筵席了。母亲离开以后,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姑姑也安静下来,就像一座火山突然停止了喷发。她向周围扫了一眼,向几名客人点头致意,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

“真主祝福你,我亲爱的,你看上去可真漂亮。你怀的肯定是男孩。现在告诉我,你和你丈夫过得好吗?我们还从没有见过那个小伙子呢。他们那么着急地举行婚礼,就好像他是一锅热汤,不快点喝就不好喝了一样。那么,他真的是一锅好汤吗?”

“我该怎么说呢,姑姑?他并不坏。当时他父母正要去麦加朝圣,所以实在是没有时间。他们想在去麦加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这样才能安心。所以当时我们结婚才有些匆忙。”

“但你们不调查一下,问问他们的邻居吗?我听说你甚至在婚礼前都没有见过新郎。是真的吗?”

“是的,不过我见过他的照片。”

“什么?亲爱的,一个人可不会和照片结婚。你是说,你看了一张他的照片就对他有了感情,知道他是你的真命天子了?就算是在库姆,人们也不会这样嫁女儿。玛哈波贝的公公是毛拉——可不是那种假毛拉,他是受到人们尊敬的教士,要比全库姆人都更虔诚。他来请求玛哈波贝和他儿子牵手时就说过,男孩和女孩应该相互交谈,确认他们想要彼此,然后才能做出决定。玛哈波贝和穆赫辛汗谈了至少有五次。他们还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吃过几次晚餐,我们也同样邀请过他们。尽管全库姆的人都认识他们,根本不需要做什么调查,但我们还是把周围的人都问了一圈。绝不能把女儿随便就交给一个陌生人,就好像她是在街边捡的一样。”

“说实话,姑姑,那时我也不愿意,但我的哥哥们都着急把我嫁出去。”

“他们怎么敢这样?难道你占他们的地方了?从一开始,你妈妈就太溺爱那些男孩了。马哈茂德只是在假装虔诚。艾哈迈德总是到处野,永远只有真主才知道他在哪儿。”

“但是姑姑,我现在并没有不高兴。这是我的命运。哈米德是一个好人,他的家人都很照顾我。”

“他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我什么都不缺。”

“他是做什么的?”

“他们有一个印刷厂。他的父亲拥有那家厂子的一半,哈米德就在那里工作。”

“他爱你吗?你们在一起快乐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姑姑的话让我思考了一下。我从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爱哈米德,或者他是否爱我。当然,我对他不是没有好感。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就连父亲也喜欢他,尽管他们极少见面。但我对赛义德感觉到的那种爱从不曾在我和哈米德中间出现过。我们之间更多的是责任和肉体需求,而不是爱的表达。

“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爱不爱他?”

“姑姑,他是个好人。他支持我去上学,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去电影院,去参加聚会,去郊游。他从不会多说一句。”

“如果你一直在街上晃荡,那什么时候做家务,做午饭和晚饭呢?”

“哦,姑姑,时间是足够的。而且哈米德对于午饭和晚饭并不太在意,就算是我一整个星期都只给他吃烤馕和奶酪,他也不会抱怨。他真的不会伤害别人。”

“这算是什么话……不会伤害别人!你的话开始让我担心了!”

“为什么,姑姑?”

“听着,我的孩子,真主到现在还没有创造过不会伤害别人的人。他或者是没安好心;或者是只想让你为别的事情而忙碌,不会干涉他的生活;或者是爱你太深,没办法拒绝你——最后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持久。再等等看吧,你终究会看清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真的不懂。”

“我的孩子,我了解男人。我们玛哈波贝的丈夫不仅虔诚,还受过教育,思想很现代。他很喜欢玛哈波贝,眼睛总是一刻也不离开她。自从知道玛哈波贝怀孕之后,他就像对孩子一样宠爱玛哈波贝。但他也会像鹰一样紧盯住玛哈波贝,要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会回来。这话我只对你说。有时候,他甚至会有一点忌妒心。毕竟这才是爱,爱总是会带有一点忌妒的。你的丈夫一定也有他的小忌妒。他有吗?”

哈米德会忌妒吗?为我?我相信他没有半点忌妒。如果我这时对他说我想要离开他,他也许还会非常高兴呢。尽管他对自己的生活拥有绝对自由,可以随便出去,我从不敢抱怨自己独守空房的日子,他依然认为婚姻是一种令人头痛的镣铐,不停地抱怨家庭生活对他的约束。也许我还是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位置,让他无法全心全意地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不,哈米德从来没有因为我而忌妒过。

当这些想法快速在我的脑海中掠过时,我瞥见了法蒂,就立刻叫她过来。“法蒂,亲爱的,过来把这些盘子收走吧。妈妈在布置筵席吗?告诉她,我马上就过去给沙拉加调料。”我用这个借口逃离了姑姑和她向我的人生竖起的那块残忍的镜子。我莫名地感到很沮丧。

入秋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我报名了夜校的高中二年级。每天黄昏时分,我都会去学校。每天早上,我会拉开窗帘,在阳光的包围中伸开双腿,一边吃水果卷,一边学习。我知道,我很快就不会有多少时间学习了。

有一天,哈米德在上午十点钟回了家,令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有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觉得他可能是病了。或者,他真的是在担心我?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家了?”

他笑着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走。”

“不是……我只是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当然好。电话公司打电话通知我,他们会来给我们装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你,而且我知道你没有钱,所以我就过来了。”

“电话?真的吗?他们要给我们装电话了?哦,太好了!”

“你不知道吗?我很早以前就把电话买好了。”

“我怎么知道?你几乎不和我说话。不过这真是太棒了!以后我可以给大家打电话,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不,玛苏梅女士!这可不行。电话是必要的时候才能用的,可不是为了女人们闲聊天准备的。我必须有一部电话交流重要的信息,电话线绝不能被占用。我们接到的电话会比打出去的更多。记住,你不能把电话号码给任何人。”

“你是什么意思?爸爸妈妈也不能有我的电话号码吗?我还以为这位绅士买电话是因为担心我,因为他会连续离家好几天,希望至少能知道我的情况,或者如果我突然要生的话,至少可以打电话找找人。”

“好了,别担心。你当然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用电话。我是说,我不希望你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聊电话,让别人打不进来。”

“说实话,我又能打给谁呢?我没有朋友。爸爸妈妈也没有电话,他们必须去帕尔文太太家借电话。我能打电话的也只有你的妈妈和姐妹们。”

“不!不!绝对不要把电话号码给她们,否则她们就会整天打电话唠叨我了。”

电话装好了,我和外部世界的联系也恢复了——因为越来越大的肚子和寒冷的天气,我几乎已经完全被困在了家里。我每天都和帕尔文太太通话,她还经常会邀请母亲去她家和我说话。如果母亲有事,法蒂就会和我聊天。终于,婆婆发现了这部电话,这让她非常生气。她问我要了号码,还以为是我不想把号码给她。我不能告诉她真相——她儿子就是这样命令我的。从那天开始,她每天会打两次电话过来。渐渐地,我熟悉了她打电话的时间,当我确定是她打过来的时候,就不再去接电话。我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不想继续骗她说哈米德在睡觉、出去买东西了或者是在洗澡。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第一次感觉到阵痛袭来。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焦虑。我该怎样告诉哈米德?我的思绪变得一团混乱。我必须好好思考,想清楚医生给我的指示。我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必须记下宫缩时间,必须找到哈米德。我只有他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但我知道,在这么深的夜里,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拨通了那个号码,没有人接电话。我也没有他朋友们的电话。他从来都小心地避免写下任何电话号码和地址,总是用脑子记住它们,这一直都让我感到奇怪。他说这样更安全。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给帕尔文太太打电话。一开始,我非常不想在这么晚把她吵醒,但宫缩的疼痛让我放下犹豫。我拨了她的号码。电话铃声从听筒中传出来,但没有人接电话。我知道她睡得很熟,而她丈夫几乎什么都听不见。我挂了电话。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坐下来,盯着那只大钟的分针。宫缩的间隔现在已经变得很规律了,但和我想象的又完全不同。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我越来越害怕。我想到给婆婆打电话。但我该说什么?我怎么能告诉她哈米德不在家?今天早些时候,我已经告诉她,哈米德回家了,刚刚下楼去探望比比。后来哈米德从不知什么地方打来电话,我叮嘱了他给婆婆打电话,告诉婆婆他去探望了比比。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告诉婆婆,他根本就没回家,她一定会责备我,会为她的儿子担心得要死。她会逐一去每家医院找哈米德,会在街上乱转。她对儿子的关心已经接近于痴迷,根本不会讲任何原因和逻辑。

愚蠢的想法不断在我的脑海中翻腾。我用手捧住肚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慌乱得几乎要昏过去。每一次宫缩到来,我都会僵立在原地,努力不发出声音,随后我想起来,就算是我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听得见。比比已经快聋了,而且睡得很沉。就算是我叫她起来,她也帮不了我。我记得姑姑和我说过,玛哈波贝的宫缩开始时,她丈夫紧张得一直在她的身边转圈,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她,会怎样宠她。我的心中充满了憎恨和厌恶。我们的孩子和我的生命现在对于哈米德来说不值一提。

我看向大钟,现在是三点半了。我再一次给帕尔文太太打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还是没人接。我觉得我应该穿上衣服出去看看,总会有人开车经过,送我去医院的。十天以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只手提箱,把我和孩子所需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我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寻找医生和曼索耶写给我的注意事项清单。然后我把所有东西都塞回去,合上了箱子。我又经历了几次宫缩,现在阵痛来得越来越有规律了。我躺倒在床上,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我必须集中精力。

我又看向大钟,已经四点二十了。下一次我因为剧痛而猛然坐起的时候,是早晨六点半。看来是宫缩终于停了一段时间,我睡着了。我更加紧张,急忙来到电话前,拨了帕尔文太太的号码。这一次我要让电话铃声一直响下去,直到有人接电话。电话铃响了十二次。帕尔文太太带着睡意终于出现在电话的另一端。听到她的声音,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我哭着说:“帕尔文太太,救救我!孩子要生了。”

“哦,真主啊!快去医院。快去!我们马上就过来。”

“怎么去?凭我现在这副样子吗?”

“哈米德不在吗?”

“不在,他昨晚没回家。昨晚我一定给你打了一百次电话。幸亏如真主所愿,孩子还没出来。”

“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就到。我会去叫你妈妈,我们立刻就过来。”

半个小时以后,帕尔文太太和母亲赶到了。她们用出租车将我送到医院。尽管还要忍受剧痛,但我感觉平静了一些。医生说现在孩子出世还太早。母亲握住我的手说:“女人快生产的时候要在阵痛之间祈祷,这样祷告就会成真。快祈祷真主宽恕你的罪行吧。”

我的罪行?我有什么罪行?我唯一的罪行就是曾经爱过一个人。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回忆,我不希望任何人抹杀它。

过了中午,孩子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医生给我打了几针,但都没有用。每一次帕尔文太太走进病房,都会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努力找些话题来和我说。但她总是要问:“哈米德到底在哪里?让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吧,也许她知道他在哪里。”

我呻吟着,用颤抖的声音告诫她:“不,不要。他回家以后会给医院打电话的。”

母亲怒气冲冲地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妈妈不应该过来看着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子吗?为什么他们全都这么不上心?”她不断唠叨,让我更紧张了。

到了下午四点钟,母亲已经满脸忧虑。我能听见门外的父亲在说:“医生在哪里?他一直通过电话了解病人的情况,这是什么混账事?他应该在她的床边!”

“我们自己那宝贝似的助产士呢?”母亲说,“我的孩子已经疼了一整天了。快想点办法!”

我不时会因为疼痛而昏过去,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呻吟了。

帕尔文太太擦拭着我脸上的汗水,对母亲说:“不要哭。生孩子总是要痛的。”

“不,你不明白。我亲眼见过我的许多亲戚生孩子。我的另一个姐姐——愿真主让她安息——也是这种样子。最后她死了。我看着玛苏梅躺在这里受苦的时候,就好像是看到了玛兹耶。”

奇怪的是,尽管疼痛难忍,但我还是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母亲不停地说着我是多么像玛兹耶。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没有希望。我在心里想,我很快就要死了。

过了五点钟,哈米德来了。一看到他,我突然感觉安全了,也有了力量。虽然无法解释,但在危急时刻,一个女人最亲密也是最好的支持者确实是她的丈夫,哪怕那个人对她并不好。我没有注意到他的母亲和姐妹是什么时候到的。不过我听到了身边的喧嚣,婆婆正在和护士争吵。

“医生到底在哪里?我们就要失去那个孩子了!”我知道她关心的是她的孙子,而不是我。

正在给我做检查的护士说:“好了,好了,别发脾气了!太太,医生说时候到了他一定会来的。”

到了夜里十一点,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将我送到了另一个房间。听身边人们的对话,我知道了孩子的呼吸有问题。医生迅速戴上手套,向无法找到我血管的护士叫嚷。然后一切都变黑了。

我在一个洁净明亮的病房中醒过来。母亲正坐在我的床边打盹。我不觉得痛,浑身上下只有可怕的虚弱感和疲惫感。

“孩子死了吗?”我问。

“别胡说!你生了一个再英俊不过的儿子。你根本无法想象,我知道那是一个男孩的时候有多高兴,在你婆婆面前又有多骄傲。”

“他健康吗?”

“是的。”

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哈米德。他笑着对我说:“恭喜!太难了,是吗?”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对他说道:“独自一个人更难。”

他伸出手臂抱住我的头,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全部的怨恨。

“孩子健康吗?”我问。

“是的,只是他非常小。”

“他有多重?”

“两公斤七百克。”

“你数过他的手指和脚趾了吗?它们都在吗?”

“当然,它们全都在。”他笑着说。

“那为什么他们不把他给我抱过来?”

“因为他还在保温箱里。生产的时间太长了,也对他造成了很大消耗。他们会一直把他放在保温箱里,直到他正常呼吸。不过我已经看到,他非常活泼,不停地挥舞着小手小脚,还会‘呜呜’地哭。”

第二天,我感觉好多了。他们把孩子给我抱了过来。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脸上全都是抓痕,他们说那是产钳造成的。我感谢了真主没有让他受到伤害。不过他一直在哭,不喝我的奶。我累得几乎又要昏过去了。

那天下午,病房里聚了一大堆人。没有人能就这个孩子到底像谁而达成一致。婆婆说他看上去和哈米德一模一样,但母亲认为他看上去像他的舅舅们。

“你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母亲问哈米德。

哈米德毫不犹豫地说:“他当然要叫西亚马克。”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公公。公公笑着点头表示赞许。我愣住了。我们完全没有讨论过孩子的名字,我从没有想过孩子会叫西亚马克,这个名字根本不曾在我长长的心愿名单中出现过。

“你说什么?西亚马克?为什么是西亚马克?”母亲问道。

随后母亲又说:“西亚马克算是什么名字?孩子应该用先知们的名字,这样他才会在一生中得到祝福。”

父亲示意母亲不要说话,他自己也一直没有开口。

哈米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西亚马克是一个好名字,孩子应该用伟人的名字。”

母亲疑惑地看向我,我耸耸肩,表明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发现在他那一群人中,大部分男人都有着类似的名字。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用的都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名字。

出院以后,我回到了母亲家里,在那里住了整整十天,直到自己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也学会了如何照顾我的孩子。

然后我回了自己家。我的儿子很健康,但他一直哭个不停。我会将他抱在怀里,来回踱步,从夜晚一直到黎明。到了上午,他会时不时地睡上几个小时,但我还有上千件事情要做,无法休息。帕尔文太太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我,有时候还会带母亲一起来。她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没办法离开房间,所以全部的外出采购都是她帮我做的。

哈米德仍然没有任何责任感,他人生的唯一改变就是晚上一定会回家了。他会拿着枕头和毯子去起居室睡,然后抱怨睡不好,在家里找不到安静的地方。我带儿子去看过几次医生。医生说经历过难产,用产钳被拽出来的孩子常常会表现得紧张和脾气暴躁,不过他们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我的孩子很健康。另一名医生说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儿子感觉饥饿。我的乳汁不足,喂不饱他。他建议我为他做一些辅食,让他也吃一些婴儿食品。

疲劳、虚弱、缺乏睡眠、我的儿子持续不断的哭泣,这些让我日渐抑郁,而最沉重的打击还是孤独。我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心声。我觉得哈米德不想待在家里是我的错。我失去了自信,想要避开每一个人,往日的失望和挫折感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力量向我扑来。我感觉我的世界已经完了,我再也无法摆脱这沉重的负担。我的眼泪经常随着儿子的哭声落下来。

哈米德没有注意过我,也没有注意过孩子,每天只是在为他自己的事情而忙碌。连续四个月,除了带孩子去看医生,我从没有走出过家门。母亲一直在说:“大家都有孩子,但没有人像你一样只坐在家里。”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孩子渐渐长大,我的心情也好了一些。我受够了疲惫和沮丧。终于,在美丽的五月份的一天,我恢复了做决定的能力。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位母亲,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我必须强壮起来,站稳脚跟,我必须在一个快乐健康的环境里养育我的儿子。

一切都改变了,生命的喜悦在我的体内流淌。好像儿子也感觉到了我的转变,他的哭泣变少了,有时候甚至会发出笑声,一看见我就会向我伸出双手。看着他的变化,我也忘记了我的一切哀伤。他仍然会在许多个夜晚吵得我无法入睡,但我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我会坐在他身边,看上几个小时。他的每一个动作对我而言都有特殊的意义,就好像他是一个我刚刚发现的世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变得更加强壮有力,每一天我都会更爱他一些。母爱慢慢地渗透进我的每一个细胞。我不断告诉自己,今天我对他的爱又比昨天多了那么多,没有任何爱能够比这更强烈。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就感觉他更加可爱了。我已经不再需要与自己交谈。我和他说话,为他唱歌。他那双聪明的大眼睛让我明白他喜欢什么样的歌。当我唱出有节奏的歌曲时,他就会伴随歌声拍起双手。每一个下午,我都会抱着他在街边的大树下散步。他很喜欢我们的出游。

法蒂会想方设法来看望我,将西亚马克抱在怀里。学期结束之后,她有时候还会和我一起过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每周五去我公婆家吃午餐的习惯又恢复了。尽管西亚马克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孩子,让他从一个人的怀里换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哈米德的家人都非常喜爱他,完全不接受因此取消周五的聚餐。

父亲和西亚马克的关系则是所有亲人关系中最温柔美丽的。前两年,父亲来我家不超过三次。但现在,每周他都会在店铺关门之后来看我一两次。一开始,他还会为自己的来访找些理由,会带来牛奶或者婴儿食品。但很快,他就不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理由才能来了。他会来和西亚马克玩一会儿,然后再回家。

是的,西亚马克给了我新的生命气息和色彩。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之后,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于哈米德的缺席那么敏感了。我每天都要忙着喂养他,给他洗澡,为他唱歌。他很聪明,一直占满我的全部注意力。这个小坏蛋想要得到我全部的爱和关注。我把学校、课程和考试全丢开了。而且我们还有了一样令人愉悦的迷人物件——公公送来了一台电视作为西亚马克的礼物。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和公婆一起去旅行。多么奇妙啊!那个星期真是太快乐了。在婆婆身边,哈米德完全缴械。他为我们找了一千个不去旅行的理由,但没有一个能成功。那是我第一次去里海的海滨。我就像是一个兴奋的孩子。看到那样美丽丰饶的地方,最终还看到了大海的波涛,我完全惊呆了。我可以在海边坐上几个小时,尽情陶醉在美景之中。西亚马克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和有父母陪伴的感觉,他不停地钻进哈米德的怀抱里,只有在累了或者饿了的时候才会来找我。他会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抓住哈米德的手,他的祖父母则会喜不自胜地看着他们父子俩。有一天,婆婆欢快地悄声对我说:“你看,哈米德已经离不开这孩子了。他没心思再去做他那些事了。赶快把第二个孩子放进他怀里吧。感谢真主!”

哈米德买了一顶草帽,好为皮肤白皙的西亚马克遮住阳光,而我却晒成了古铜色。有一天,我注意到哈米德和婆婆在悄声说着什么,哈米德还不时转过头来看我,我立刻紧张起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戴过头巾,穿过恰多尔了。不过我一直都很注意自己的穿着。那一天,我穿了一件比较薄的短袖长裙,并且分开了领子。尽管和那些穿泳衣的女人相比,这种穿着已经相当保守了,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心里想,他们批评我是对的,我现在太大胆了。

等哈米德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有些担忧地问:“婆婆在和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说‘没什么’是什么意思?她在谈论我。告诉我,我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

“好了!那些婆媳不和的故事真是深入你的脑海了!她没有半点不高兴。为什么你要把人往坏处想?”

“那告诉我,她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只是说:‘你的妻子晒过太阳以后,要比以前更美了。’”

“真的吗?那你说了什么?”

“我?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想的?”

他从头到脚地端详我,目光充满欣赏。然后他得意地说道:“她说得对。你非常美,而且你每一天都变得更美了。”

我的心中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喜悦,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的赞美真的让我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毫无隐讳地表达对我的喜爱。我用谦逊的语气说:“不!这只是因为太阳,否则我总是面色苍白。你不记得了?去年你还经常说我看上去就像是得病了。”

“不,不是像得病了,你只是看上去像一个孩子。现在你成熟了,还胖了一点。太阳让你有了更加美丽的肤色。你的眼睛颜色更浅,更明亮了。简单来说,就是你变成了一个美丽而完整的女人……”

那个星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是那些阳光灿烂的温暖日子支撑我度过了随后到来的许多个寒冷阴沉的夜晚。

我的西亚马克是一个聪明活泼、帅气而又好动的孩子,至少在我的眼里如此。听到我这样的评价,哈米德会笑着说:“有一句外国格言说,每个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西亚马克走路和说话都非常早,他很快就能用断断续续的词句来表达想法了。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说,从他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安静地坐下过。无论他想要什么,都一定要得到。如果他的要求没有得到回应,他就会尖叫哭喊,直到达成心愿。但与婆婆的预言恰恰相反,就算是孩子的爱和需要,也没能将哈米德留在家里。

一年以后,我再一次想到要回去上学,但照顾孩子让我几乎没有自由时间。等到我终于完成了高二的学年末考试时,西亚马克已经两岁了。只要再过一年,我就能拿到高中文凭,实现我的梦想了。但几个月之后,我郁闷地发现我又怀孕了。我知道这个消息不会让哈米德感到高兴,但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表达出那样强烈的愤怒和厌恶。他怒不可遏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注意吃避孕药。我向他解释,我吃不惯那些药,它们让我很难受。而这只是让他更加气恼。

“不,问题在于你那白痴的心态。”他吼道,“所有人都能吃那种药,怎么就你会不舒服?为什么你不承认,是你喜欢成为生育机器?!你终于还是选择了将这个作为你的人生目标。你以为只要每年生一个孩子,你就能把我困住,让我放弃我的战斗吗?”

“你似乎并没有为了养育我们的儿子出过力,也没有花任何时间来陪伴他。现在你却害怕会在家里用掉更多时间?你什么时候在意过你的妻子和孩子?现在你凭什么担心会在第二个孩子身上用掉更多时间?”

“你们的存在已经对我造成妨碍了。你在让我窒息。我没有耐心再去听第二个孩子哭哭啼啼了。你必须赶快解决掉这个问题,趁时间还来得及。”

“解决掉什么?”

“把孩子打掉。我认识一个医生……”

“你的意思是,杀死我的孩子?一个就像西亚马克一样的孩子?”

“够了!”他嚷道,“这种蠢话让我恶心。什么孩子?现在它还只是几个细胞,一个胎儿。你说‘我的孩子’,就好像那个孩子已经在你面前到处爬了。”

“当然,他是实实在在的。他是一个人,有着人类的灵魂。”

“是谁教你说这种傻话的?库姆的那些顽固守旧的老太婆吗?”

我也生气地哭着说:“我不会杀死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

“你是对的。这是我的错。从第一天起,我就绝对不应该碰你。就算是我一年只找你一次,你也肯定能怀孕。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你随便怎么做都可以,但我要和你说清楚,不要想着依靠我,也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

“我从没有期待过你什么。你又为我做过什么?你为我承担过什么责任?难道现在我还会对你有更多期待吗?”

“不管怎样,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这一次我知道了将会发生些什么,很早就为每一件事做好了准备。帕尔文太太给我父母家接了一根电话线,这样我就能更方便地联系他们,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慌慌张张了。幸运的是,这个孩子要到夏季结束的时候才会出生,那时学校还在放假。我们计划在最后几个星期的时候让法蒂过来陪我,这样在我突然要去医院的时候,她能照顾西亚马克。我还准备好了婴儿所需要的一切。西亚马克的旧衣服还可以穿,我不需要买太多衣服。

“哈米德阿迦不在吗?”母亲总是这样问我。

“你知道的,哈米德的工作没有固定时间。有时他必须在印刷厂值夜班,而且还常常会临时出差。”

和我第一次怀孕时不同,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知道只能依靠自己,便仔细地计划和安排好了所有事情。我不紧张,也不担心。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当我开始宫缩的时候,哈米德不在家。直到两天以后,他才得知我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母亲气坏了。“这太荒唐了,”她说道,“我们的传统的确不要求在我们生产的时候丈夫必须陪在床边,但他们总应该在孩子落地之后来看看我们,至少对我们有些关心和爱护。你的这个丈夫真是太过分了,就好像没事人一样。”

“算了吧,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在意呢?他最好还是别过来,他有一千零一件事情要担心和负责呢。”

我要比第一次坚强得多,也更有经验。尽管我生产的时候依旧在剧痛中煎熬了许多个小时,但生产过程很正常,我全程都保持着清醒。当我听到孩子的哭声时,立刻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恭喜!”医生说,“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我不需要花时间去适应做母亲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充盈在了我的每一个细胞中。和上次不同,这个孩子在我眼里没有一点陌生和不寻常的地方。他哭泣的时候,我不会紧张;他咳嗽或者打喷嚏的时候,我也不会慌乱;就算是他整夜不睡觉,我也没有半点焦躁。但他其实比西亚马克要安静得多,顽强得多。孩子们的脾气准确地反映了我在生产时的情绪状态。

出院以后,我回了自己家,这样照顾孩子会更方便。我开始照顾需求不同的两个孩子,并且迅速操持各种家务。我知道不能指望哈米德。他终于找到了他一直都在寻找的借口。他利用我的愧疚感,解放了他自己,抛弃了他对我的最后一点责任心。他甚至还摆出一副我欠他的样子。夜里他很少回家,就算是回家也会睡在另一个房间里,完全不理睬我和孩子们。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希望或者期待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满怀希望,也终究会是一场空。

我最大的难题是西亚马克。我给他的人生中带来了一个竞争对手,而他对此很难释怀。当我怀中抱着婴儿走进家门的时候,他表现得就像我犯下了最恶劣的背叛罪行。他不仅不跑过来揪住我的裙子,还跑进床底下躲了起来。我把婴儿交给法蒂,去找西亚马克,说着甜言蜜语和各种承诺,把他抱进怀里,亲吻他,告诉他我有多么爱他。我把早先就买好的玩具车给他,说这是他的小弟弟给他买的。他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那件玩具,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同意看看那个婴儿。

但我的策略没能奏效。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西亚马克越来越暴躁易怒、神经紧张。他刚刚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很强的语言能力,可以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现在他却很少说话,就算是开口说话也常常搞乱语序,或者用了错误的词语。他有时甚至会尿湿裤子——他在一年以前就已经不需要尿布了。现在,我不得不强迫他重新穿上尿布。

西亚马克变得那样哀伤和沮丧,我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感到心痛。在悲哀的重压下,这个三岁男孩的肩膀看上去更加瘦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儿科医生建议我让西亚马克参与到照顾小婴儿的工作中来,尽量不要在他面前把弟弟抱在怀里。但我该怎么做?当我喂婴儿吃奶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帮我照顾西亚马克。而且除非是被强迫,否则他绝不会靠近他的弟弟。我不可能独自一个人填满他生命中的空虚,他非常需要他的父亲。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没有为弟弟起好名字。有一天母亲来看我们,她说:“那个没骨气的父亲不想给他的儿子取一个名字吗?你怎么不想想办法?这个可怜的孩子!所有人都会为了庆祝他们的孩子得到名字而抛掷油酥点心。大家会四处寻求建议,测字占卜,只为选一个好名字。而你们两个却完全不放在心上。”

“现在还不算太迟。”

“还不算太迟?这孩子已经快四十天了!你终究还是要给他取一个名字。你还想要叫他‘宝贝’多久?”

“我不叫他‘宝贝’。”

“那你叫他什么?”

“赛义德!”我冲动地说。

帕尔文太太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关切的泪光。母亲却全然不在意地说:“这是个好名字,和西亚马克很配。”

一个小时以后,当我在卧室里给婴儿喂奶的时候,帕尔文太太走进来,坐在我身边说:“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

“不要管你的儿子叫赛义德。”

“为什么?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好名字吗?”

“不要和我打哑谜,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想要再提起过去的伤心事?”

“我不知道。也许我想要在这个冰冷的家里总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吧。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是多么孤独,多么渴望爱。如果这幢房子里能有一点点爱,我也会忘记他的名字。”

“如果你这样做了,每一次你叫儿子的时候,你都会想到赛义德,你的生活只会变得更加艰难。”

“我知道。”

“那就另选一个名字吧。”

第二天,我找到一个机会问哈米德:“你不打算给这个孩子办出生证了吗?我们必须给他取一个名字。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当然,他的名字是鲁兹贝赫。”

我知道鲁兹贝赫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是英雄还是叛徒,我都不会依照哈米德的心意给孩子取这个名字,不管他怎样强迫我都不行。我的儿子必须有他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要有属于他的含义,拥有自己的人格。

“绝对不行!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用你那些偶像给我的孩子命名。我的儿子要有一个能够让我满心欢喜的名字,而不是一个只会让人们想到死人和悲惨死亡的名字。”

“一个死人?他是自我牺牲和抵抗不公的英雄。”

“我不在乎他是什么人,也不想让我的儿子成为自我牺牲和抵抗不公的英雄。我想让他有正常快乐的一生。”

“你真是太庸俗了,完全不明白革命的重要性和走在自由之路上的真正英雄。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

“为了真主之爱啊,住口吧!我已经受不了你再照本宣科了。是的,我很庸俗,很自私。我只想到我自己和我的孩子,因为没有其他人会想到我们。而且,对于一个不愿意为这个孩子承担任何责任的人来说,怎么到了取名字的时候,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是个父亲了?不,这一次由我来选。他的名字是马苏德。”

当西亚马克三岁四个月大,马苏德八个月大的时候,哈米德失踪了。当然,一开始我没有想到他会彻底不见踪影。

“我会和一些人去乌鲁米耶待两个星期。”他说。

“乌鲁米耶?去那里做什么?”我问他,“然后我猜你还会去大不里士看望穆尼尔,对吗?”

“不!实际上,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

“如果你不去工作,你爸爸会知道的。”

“这个我清楚。所以我会告诉他,我要出城去见一个人。那个人有不少旧书,他想要卖掉其中一些,把另一些进行重印。我请了十天假。到时候我会再找个别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别大惊小怪的。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还会停留得更久一些;如果不成功,我们也许不到一个星期就会回来。”

“出什么事了?你要和谁一起去?”

“你可真唠叨!不要再审问我了。”

“抱歉,”我说,“你当然不需要告诉我你要去什么地方。我又是谁?有什么资格知道你的计划?”

“好了,你不需要因为这个生气。”他说,“也不要捣乱。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出差了。对于我妈妈,你只能想办法让她放心,不要让她胡思乱想。”

随后的两三个星期都平静地过去了。我们已经习惯了哈米德不在家,没有感到任何困难。他给了我足够一个月开销的钱,我自己也有一些钱。一个月以后,公婆开始担心了。不过我安慰了他们,告诉他们我还能得到他的音信,他刚刚打过电话,说他情况很好,只是工作还需要更多时间,以及诸如此类的谎话。

到了六月初,天气突然变热了,一种类似于霍乱的疾病开始在儿童之中传播。尽管我努力保护我的儿子们,但他们还是都得病了。我注意到马苏德开始发低烧、肚子痛,不等帕尔文太太来照顾西亚马克,我就带着两个男孩去看了医生,买了药回家。但到了午夜时分,两个孩子的病情都恶化了。我喂给他们的药都被他们吐了出来,他们的体温一直在往上升。马苏德的情况更糟,他飞快地喘着气,就像是一只被吓坏的麻雀,小肚子和胸口不停地一起一伏着。西亚马克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地要我带他去浴室。我来来回回地奔忙着,将他们的脚放进冰水里,把冷毛巾敷在他们的额头上。但这些都没起什么作用。我注意到马苏德的嘴唇变得又白又干,想起了医生和我说的最后一件事:“小孩子脱水的速度会超过你的想象,而这可能会要他们的命。”

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说,如果我多等一分钟,就会失去我的孩子。我看了一眼大钟,快到凌晨两点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的大脑已经不转了。我咬着指甲,泪水滚落下来。我的孩子们,我心爱的孩子们,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我必须救他们。我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足够坚强。我能给谁打电话?无论谁接到我的电话,都必须过一段时间才能赶到,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知道塔赫特贾姆希德大街上有一家儿童医院。我必须赶快行动。我给两个孩子穿上尿布,拿上家中所有的钱,一只手抱起马苏德,另一只手牵着西亚马克,就这样出了家门。街上空无一人。可怜的小西亚马克虚弱无力,全身滚烫,几乎一步都走不动。我努力抱起他们两个,但我身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提包,这让我每走出几步都不得不放下西亚马克歇一下。我可怜的孩子们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从家到街角的距离似乎无限遥远。西亚马克几乎要昏过去了。我拽着他的手臂,他的脚在地上拖着走。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孩子出了事,我就杀了我自己。这是我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一辆汽车停在我身边。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拉开后车门,带着孩子们一起爬了进去。随后我能说的只有:“塔赫特贾姆希德,儿童医院,为了真主的爱,请快一点。”

开车的是一个相貌威严的男人。他看着后视镜中的我问:“出什么事了?”

“他们今天下午开始生病,有一点腹泻,但突然就恶化了,现在都在发高烧。我求你,请快一点。”

我的心在狂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汽车驶过空旷的街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那个人问,“他们的父亲呢?你不可能只靠自己就把孩子们送进医院。”

“不,我可以。我必须这样,否则我就要失去他们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没有父亲?”

“对,他们没有。”我果断地说道。

然后我气愤地将头转向一旁。

到了医院门口,那个人跳下车,将西亚马克抱起来。我抱着马苏德,和他一起跑进了医院。急诊室医生一看到两个孩子就皱起眉头问:“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他将已经失去知觉的马苏德从我的怀里接了过去。

“医生,”我恳求道,“为了真主的爱,请做些什么吧。”

“我们会竭尽全力。”他说道,“去住院处填表格吧,剩下的就交给真主好了。”

开车送我们来医院的男人怜悯地看着我,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捂住脸,不停地哭泣。这时我看见了自己的脚。我的真主啊!我还穿着家里的拖鞋,怪不得我在街上几乎要摔倒一百次。

医院需要先付费才会收治病人。那个人说他带了钱,但我没有接受。我把身上的钱全都交给了收费员,告诉他到了早上,我会第一时间把钱交齐。那个睡眼惺忪的收费员抱怨了几句,不过最后他还是同意了。我感谢了帮助我的那个人,和他告别,然后快步跑回了急诊室。

我的孩子们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又小又脆弱。西亚马克的身上插着输液器,但他们找不到马苏德的血管。他们在他的全身各处扎针,而我失去意识的儿子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一次他们把针扎进他身体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是在把匕首刺进我的心脏。我用手捂住嘴,以免自己的哭声会干扰医生和护士。透过模糊的眼泪,我正在看着我心爱的儿子慢慢死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示意一名护士带我离开房间。护士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和善却不容置疑地领我走出病房。

“护士,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失去我的儿子了吗?”

“不,女士,不要担心。祈祷吧。如真主所愿,他会好起来的。”

“为了真主的爱啊,请和我说实话。他的情况非常危急吗?”

“他的情况当然不好,但只要我们找到血管,给他输上液,就有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找不到那孩子的血管?”

“女士,儿童的血管是非常细的。而且找到一个发着高烧、严重脱水的孩子的血管就更困难了。”

“我能做些什么?”

“不必做什么,坐在这里祈祷就好。”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呼唤真主。但我完全没办法说出一段完整的祷词,甚至连正确的祈祷也做不到。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我需要看见天空。如果不能亲眼看到天堂,我就没办法向真主祈祷,没办法面对他。

我走出医院,感觉到清晨的凉风吹在脸上。我抬头仰望天空。天依旧黑暗,只透出微弱的光亮,有几颗星星闪烁着。我靠在墙上,膝盖不住地颤抖。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我说道:“真主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一直都努力去接受令你喜悦的事情,并让自己对此感到满足,但如果你将孩子们从我身边夺走,我就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感激之情。我不想说亵渎你的话,但这太不公平了。我祈求你,不要将他们带走。请宽恕他们。”我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能听见,能明白我。

我重新走进医院,打开病房门。一部输液器连在马苏德的脚上,他的腿上被固定了夹板。

“发生了什么?他的腿断了吗?”

医生笑着说:“不,女士。我们固定住了那条腿,以免他会乱动。”

“他怎么样了?能好起来吗?”

“我们只能等着瞧了。”

我在两张病床之间来回走动,看到马苏德动了一下头,又听见西亚马克在低声呻吟。这让我有了希望。到早上八点半的时候,他们将两个孩子转移到了一间普通病房。

“赞美真主,他们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不过我们必须非常小心,确保输液器不会脱落。”

把输液器留在西亚马克的手臂上才是最困难的事情。

母亲、帕尔文太太和法蒂慌乱地冲进病房。一看见孩子们,母亲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西亚马克格外焦躁,必须有人一直按住他的手臂。马苏德依然非常虚弱。一个小时以后,父亲到了。他用那么哀伤的眼神看着西亚马克,让我的心都痛了。西亚马克一看见父亲,立刻向他伸出手,放声大哭起来。不过,只用了几分钟,父亲的爱抚就让他平静下来。他终于睡着了。

公婆与曼索耶和曼妮吉哈一起赶来了。母亲向他们投去愤怒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我瞪了母亲一眼,示意她别说了。他们已经非常难堪和不安了。曼索耶、法蒂、帕尔文太太和曼妮吉哈全都要求留在我身边,不过我更愿意有帕尔文太太做伴。法蒂自己还是个孩子,曼索耶还有儿子要照顾,而曼妮吉哈和我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帕尔文太太和我一起在医院过了一整夜。她握着西亚马克的手,我坐在马苏德的床边,用双臂抱住他,头靠在他的双腿上。从下午开始,马苏德也渐渐变得不安稳了。

经过艰难而又极度令人疲惫的三天,我们终于回家了。我们三个都瘦了很多。我已经连续四个晚上没有睡过觉。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颊凹陷,黑眼圈明显。帕尔文太太说我看上去就像是吸食鸦片的人。她和法蒂留下来陪我。我给孩子们洗了澡,自己也好好洗了一下。我想要让水冲走心中的痛苦,但我知道,这段回忆会永远留在我心里。我绝不会原谅哈米德对我们的遗弃。

两个星期以后,生活基本回到了正轨。西亚马克恢复了他的淘气、坏脾气和倔强。他已经渐渐接受了马苏德的存在,开始允许我抱马苏德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还残留着对我的愤怒。马苏德则是个天性欢快的孩子,他会跳进每一个人的怀里,从不躲避谁。每一天,他都变得更加甜美和喜悦。他会双手抱住我的脖子,亲吻我的面颊,用他刚刚长出来的几颗小牙咬我的脸,就好像想把我吃掉。我很喜欢他这样表达爱意。西亚马克从没有表现得如此亲热过,甚至在他非常小的时候也没有。他对于爱的表达总是显得非常勉强。我有时会感到奇怪:这两个同父同母的孩子怎么会如此不同?

哈米德已经走了两个月,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当然,因为他走之前说的话,我对他也不是很担心。但公婆又开始紧张了。我不得不告诉他们,他打过电话回来,他的情况很好,只是不知道工作还要耽搁多久。

“但他到底在干什么?”婆婆气恼地问我,又转头对公公说;“去印刷厂看看,问一下他们派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用这么长时间。”

又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一个男人打来电话:“很抱歉打扰你,但我想要知道,你是否有莎哈扎德和迈赫迪的消息?”

“莎哈扎德?没有。你是谁?”我问道。

“我是她哥哥。我们非常担心他们。他们说要去马什哈德待两个星期,但现在已经两个半月了,而我们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妈妈已经担心坏了。”

“马什哈德?”

“他们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们是去了乌鲁米耶。”

“乌鲁米耶?乌鲁米耶和马什哈德有什么关系?”

我很后悔自己说了这种话,只好不安地回答道:“不,我一定是搞错了。顺便问一下,是谁给你这个号码的?”

“不必害怕,”他说,“是莎哈扎德给了我这个号码。她说,如果事情紧急,只有打这个电话才有可能得到回答。这不是哈米德·苏丹尼的家吗?”

“是的,是他家。但我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求求你,如果你有什么发现,请一定给我打电话。我妈妈担心得要死。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是不会麻烦你的。”

我也开始感到忧心了。他们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连打个电话,让家人放心都做不到?也许哈米德不在乎,但莎哈扎德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对亲人全不在意的人。

我的钱也用光了,无论是哈米德给我的钱还是我自己省下的钱。孩子的住院费还是我从父亲那里借的。我不能对公公透露半个字,现在他已经够担心的了。我甚至从帕尔文太太那里借了一些钱,但这些钱也都花光了。

难道哈米德不想想我们该怎样生活吗?还是他真的出什么事了?

三个月过去了,我没办法再编造新的谎言让婆婆保持平静。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变得越来越惴惴不安。婆婆经常哭着说:“我知道我的儿子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否则他肯定会给我打电话,或者给我写信。”

她竭力不说任何让我不安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在责怪我。我们都不敢提起哈米德有可能被逮捕了。

“我们报警吧。”曼妮吉哈说。

公公和我在惊恐中异口同声地说道:“不,不,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说完我们又对视了一眼。婆婆则不停地斥责和诅咒着哈米德那些令人厌恶的朋友。

“我亲爱的玛苏姆,”公公说道,“你有没有他朋友的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没有,”我说,“看样子他们全都在一起。一段时间以前,有一个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是莎哈扎德的哥哥。他也很担心,在努力打听消息。但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说莎哈扎德和迈赫迪是去了马什哈德,而哈米德说的是他们要去乌鲁米耶。”

“那也许他们并不在一起,也许他们在执行不同的任务。”

“任务?”

“哦,我不知道。应该是类似于任务的事吧。”

然后公公就找了个理由把我拽到一旁说:“不要和任何人谈起哈米德。”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出门了。”

“是的,但不要说任何有关他失踪的话。只说他还在乌鲁米耶,还需要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你和他一直都有联系。绝对不要说你没有他的音信,这只会令人生疑。我会去乌鲁米耶,看看能有什么发现。对了,你有钱吗?哈米德留下的钱够不够开销的?”

我低下头说:“没有了。孩子们住院把我的钱都花光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让你们不安。我从我爸妈那里借了些钱。”

“哦,你不应该这样做,你应该告诉我的。”他给了我一些钱,然后说:“把你欠娘家人的钱还了,就说哈米德寄钱来了。”

一个星期以后,公公疲惫又沮丧地回到了家。他这次出行没有任何结果。他和穆尼尔的丈夫一起找遍了西阿塞拜疆省的每一个城镇,直到苏联国界,但他们没有发现哈米德的丝毫踪迹。现在我真的开始担心了。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为哈米德担心。在我们的婚姻早期,我就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看不见他。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他已经走了太久,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可疑了。

八月底的一天夜里,我猛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天气还很热,所以我一直开着窗户。我仔细听了听,那声音是从前院传过来的。比比这时候不会待在室外。我惊恐地想到了破门而入的盗贼。

我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踮着脚尖来到窗前。在苍白的月光下,我看见一辆汽车的影子。前院里还有三个人,他们正来回奔忙着搬运什么东西。我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于是我只能站在窗前,盯着那些人。几分钟以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在将房子里的东西搬出去。恰恰相反,他们是从车里把东西搬进地窖。不,他们不是盗贼。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不能发出声音。

十分钟以后,那三个人搬完东西,第四个人从地窖里走了出来。就算是在黑夜里,我也能认出那是哈米德。那三个人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将汽车驶出了院子。哈米德关上院门,爬上楼梯。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愤怒中夹杂着喜悦和宽慰。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找回了失踪儿子的母亲,想要先狠狠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然后再哭泣着用双臂紧紧抱住他。哈米德正努力不出声音地打开二楼的门锁。我想要气气他。他一走进来,我就打开了灯。他向后一闪,惊恐地看着我。几秒钟以后,他说道:“你醒了?”

“是啊!看见你回来可真是惊喜。你迷路了吗?”我用嘲讽的语气说。

“太棒了!”他反唇相讥,“多么温馨的欢迎仪式啊。”

“你想要我欢迎你吗?休想!这么长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甚至连个电话都懒得打。送封信回来会要你的命吗?哪怕是一张纸条也可以啊!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都担心得要死吗?”

“我能看出你对我有多担心!”

“是的,我很担心,我就是个白痴。就算是用不着惦记我,难道你不想想你可怜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担心得快生病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的工作时间有可能比原计划要久。”

“是的,十五天变成一个月倒也不算奇怪,但怎么也不应该是四个月。你可怜的老爸到处找你,我一直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找我?他去哪里找我?”

“所有地方!医院、验尸官办公室、警察局……”

他又惊恐地喊道:“警察局?”

我有些幸灾乐祸,想要刺痛他。

“是的,还有莎哈扎德的哥哥和你其他朋友的亲人。他们都把你们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了。”

哈米德的脸白得像粉笔一样。

“你们都疯了!难道你们就不能只管好自己吗?”

然后他立刻开始穿回满是尘土的鞋子。

“你现在要去哪里?好吧,我可以告诉警察,你已经回来了,还带着东西。”

他用一种恐惧得要死的眼神看着我,让我非常想笑。

“你在说什么?你想要让我们全都死掉吗?不行,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了。我必须告诉其他人,必须想想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他打开门,正要走出去。我对他说:“不需要。我骗你的,没有人报警。你爸爸只是去了乌鲁米耶,没找到你就回来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疯了吗?我差点犯心脏病了。”

“那是你应得的……凭什么只有我们要被吓得半死?”

我在起居室给他布置好床铺。“我想睡在我的房间里,”他说,“我去后屋。”

“我已经把那里变成儿童房了。”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已经躺倒在床铺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的身上还穿着满是灰尘的衣服。

* * *

[1]Akhavan Saless,伊朗现代诗人,是伊朗自由诗(新型诗歌)的先驱之一。——编者注

[2]Forough Farokhzad,伊朗二十世纪极具影响力的女诗人,因其备受争议的现代主义和反传统的诗作而著称。——编者注

[3]旧时伊朗国王的称号。——译者注

[4]对伊朗等国伊斯兰教什叶派领袖的尊称。——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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