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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星期以后,哈米德的情况有所改善。他已经不再发烧,也能吃下更多东西了。但他仍然远远算不上健康。他一直在咳嗽,晚上的时候更加严重。四年的营养失调和得不到医治的病痛让他现在的身体格外羸弱。不过,我慢慢察觉到,这些都不是哈米德真正的问题所在。与身体情况相比,他更严重的病症是在精神上。现在的他完全被绝望所吞没,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甚至对批评政府和揭露严重政治问题的新闻也失去了兴趣。他不想看见自己的老朋友,也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他现在非常抑郁,对身边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您认为这正常吗?”我问医生,“所有从监狱中被释放的人都会这样吗?”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是的,但别人可能没有这么严重。”医生说,“当然,他们在各方面都经历过常人无法承受的折磨。这让他们难以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反而会和家人更加疏远。不过哈米德意外地重获自由,他一直作为人生理想和目标的革命成为现实,家人们又这么热情地欢迎他回来,给他这么温暖的关怀,这些都会让他感到喜悦,帮助他重新获得生活的动力。这些日子里,我诊治过不少像哈米德这样的病人。他们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让精神平静下来,调节自己的情绪状态,使其适应身体状况。”

“但哈米德实在是太平静了,我必须不断激励他,才能让他做一些日常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他的消沉。一开始,我将他这种沉默归结于疾病,但他的身体的确在逐渐恢复。我以为也许是我们的家人没有给他足够的空间和时间重新适应生活。我们周围总是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让我们甚至连单独交谈半个小时都做不到。我们的房子仿佛变成了一家商务旅馆,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更糟糕的是,哈米德回到家的第二个晚上,婆婆甚至将生活用品都带了过来,要和我们一起住。哈米德的大姐穆尼尔也带着孩子从大不里士赶了过来。尽管所有人都在帮我们,但哈米德和我都受不了这种拥挤嘈杂的环境。

我知道,这种混乱的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是马哈茂德的责任。他仿佛是发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怪物,每天都会带一群新的参观者来猎奇。为了防止我抱怨,他开始负责为我们提供食物,每天将饭菜送到我家。按照他的说法,我应该把精力放在其他需要的地方。他的慷慨和炫耀都让我感到惊讶。我并不确切知道他到底编造了什么样的谎言,但他显然要让人们以为哈米德被释放都是因为他的努力。我相信如果没有人拦着,他真的会每天扒光哈米德的衣服,好让观众们能看到他的伤疤。

政治一直都是这幢房子里的热门话题。终于,哈米德的一些老朋友和新的追随者也来看他了。他们想近距离“瞻仰”这位伟大的英雄,倾听他讲述组织的历史,还有他们那些已经牺牲的同志。但哈米德不想见,总是用各种借口来躲避他们。有他们在的时候,哈米德就会变得更加沉默和沮丧。即便在马哈茂德的朋友和其他人来看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是这种样子。对此我也很惊讶。

有一天,医生来给哈米德检查身体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你们家里总是有这么多人?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病人需要休息?”他在离开之前当着众人的面说道:“我在第一天就告诉过你们,这位病人需要安宁,需要清洁的空气、清静的环境,让他可以好好休息,恢复体力,这样他的病才能痊愈。但这幢房子总是像运动场一样。现在他的情绪状态比他刚回来时更糟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如果你们继续这样下去,我将无法再保证他的健康。”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们应该怎么做,医生?”婆婆问。

“如果你们不能闭门谢客,那么我建议你们带他去另一个地方养病。”

“是的,我亲爱的医生,从一开始我就想要带他去我家。”婆婆说,“那里更大,不会这样拥挤。”

“不,女士,”医生说,“我指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可以与妻子和孩子在那里单独相处。”

我非常高兴。医生说出了我的心愿。所有人都向我们表达了祝福,然后尽早地离开了。曼索耶等到人走光以后说:“医生是对的。就算是我待在这里也快要疯了,更不要说是那个在孤寂和沉默中被囚禁了四年的可怜人。看样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去里海,让哈米德在那里好好休养。我们在那里的别墅一直空着。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在那里。”

我简直欣喜若狂。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里海正是我的梦想之地。而且现在政府已经下令封闭了学校,大学也动荡不安,根本无法正常开课。我们可以轻松地在北边消磨时光。

美丽而生机勃勃的海滨秋日用耀眼的阳光、碧蓝的天空和一片颜色变幻不停的大海欢迎了我们。一阵清凉的风吹过,岸边都是大海的咸味。和煦的阳光使得海滩成为最理想的静坐休憩之地。

我们一家四口站在别墅的露台上。我让孩子们深呼吸,告诉他们这里的空气能够将新的生命力注入我们体内。然后我转身看向哈米德。他并没有看到这番美景,也没有听到我的话,更没有嗅闻大海,感受清风拂面。他面色忧郁,神情冷漠,转身走进了屋子。我告诉自己,不要放弃!我已经有了合适的环境和必要的时间,如果我还不能拯救他,我就不配作为一个妻子,也不配真主赐给我的这份祝福。

我规划了作息时间。在很多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会找不同的理由带哈米德在美丽的沙滩上或树林间散步。有时候,我们会一直走到主路上去购物,然后再走回来。哈米德只是陷入沉思,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对于我提出的各种问题,他或者充耳不闻,或者只是点点头,说一声简单的“是”或“不是”。不过我还是不停地向他诉说他不在时家中发生的事情,谈论自然之美,还有我们的生活,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我和孩子们玩耍、唱歌和欢笑。有时候,我会安静地坐在那里,欣赏那仿佛只存在于画中、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美景,或者充满激情地赞美大自然的奇迹。有些时候,哈米德唯一的反应就是惊讶地看着我。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郁郁寡欢、无精打采。我不再买报纸,关掉了收音机和电视。新闻只会让他更加焦虑不安。而在焦虑和压力中生活了太久之后,能够不看任何新闻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高兴和放松的事情。

孩子们并没有感到幸福快乐。“我们太早就剥夺了他们的童年。”我对哈米德说,“他们受了很多苦,但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可以补偿他们。”哈米德耸耸肩,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只是漠然处之。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变成了色盲。我为孩子们发明了一个颜色游戏,每个人都必须说出一种我们在自己周围看不见的颜色。我们经常会为此产生分歧,便要哈米德做出评判。他会冷冷地快速看一眼周围,给出一个意见。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比他更顽固。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拒绝和疏远我们多久。我延长了我们每日散步的时间。他已经不会在长时间散步之后吃力地喘气了。他的体力在增强,也比之前胖了些。我一直不停地说话,从不流露出半点气恼和失望。渐渐地,他也开了口。当我感觉他想要说话的时候,我就会专心倾听,绝不破坏当时的气氛。

我们已经在海滨度过了一个星期。在十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准备带家人来一场野餐。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们将毯子在一座风景宜人的山丘上铺开。在山丘的一侧,大海和天空呈现出每一种韵调的蓝色,然后在最遥远的地方融为一体;在另外一侧,郁郁葱葱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天边,呈现出大自然的全部色彩。清凉的秋风让五彩缤纷的树枝轻盈起舞,又轻抚我们的脸颊,让人心生喜悦,活力焕发。

一天,孩子们在玩耍,哈米德坐在毯子上,眺望着海平线。他的脸上有了一些光彩。我递给他一杯刚刚煮好的茶,然后转头盯住了远处的某个点。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道。

“没有,”我说,“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没什么,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和我说说!”

“那你能先答应我不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生气?”

我很高兴他对我产生了好奇。

“我曾经想过,如果你当时也死了,可能会更好一些。”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真的?”他说道,“我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真的!那时候,我觉得你永远都不可能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了。你将会缓慢而痛苦地死去。如果你和他们一样死去,你就能少受些苦。”

“我也一直都这样觉得,”他说,“我没能那样光荣地死去,这一直在折磨我。”

“但现在,我很高兴你没有死。这些日子里,我经常会想到莎哈扎德,非常感激她让你为我们而活了下来。”

哈米德转过头,再一次望向海平线。

“在这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哈米德在沉思中说道,“是我背叛了他们吗?为什么他们没有通知我?难道我甚至不值得被告诉一声?到最后,他们甚至断绝了和我的一切联系。我是接受过训练要去执行那个任务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对我失去了信任……”

他的眼泪让他无法再说下去。

我很害怕自己任何轻微的举动都会让他关闭这扇刚刚打开的小窗口。我让他哭了一会儿。等他平静下来以后,我说道:“他们并没有认为你不值得信任,你一直都是他们的朋友和亲密的同志。”

“是的。”哈米德说,“他们是我仅有的朋友,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愿意为他们牺牲,哪怕是我的家庭。我从没有拒绝过他们,但他们拒绝了我。他们将我像叛徒一样丢弃了,仿佛我没有任何价值。而且他们还是在最需要我的时候这样做的。我怎能再次昂起头来?难道人们不会问,你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死?也许人们会以为我是告密者,出卖了他们。自从我回家以后,所有人都在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不!不,亲爱的,你错了。他们爱你胜过爱任何人,甚至胜过爱他们自己。虽然他们很需要你,但他们要执行的任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所以他们没有让你也牺牲生命。”

“这全都是胡说。我们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们关心的只有我们的目标。我们接受过战斗训练,早就决心要死在这场战斗中。绝不可能是你说的那样。只有叛徒和不被信任的人才会被我们抛弃,而他们最终抛弃了我。”

“哦,哈米德,情况不是这样的。”我认真地对他说,“亲爱的,你错了。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这些都是莎哈扎德为我们做的。无论如何,她首先是一个女人,也渴望平静的生活,有丈夫和孩子。你还记得她是多么喜爱马苏德吗?是马苏德填补了她内心的缺失。作为一个女人、一位母亲,她不能剥夺马苏德的父亲,让他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相信自己为自由而进行的战斗,相信自己的目标是全部儿童的福祉。但在她体会过做母亲的感情之后,她就像所有母亲一样,会额外照顾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安好和她在孩子身上寄托的梦想会变得更重要。让世界上所有的儿童都幸福只是一个抽象的口号,但做母亲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这种出于本能的偏爱即使对于最纯粹的灵魂而言也是无法割舍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对非洲的饥饿儿童和她自己的孩子有同样的关爱。莎哈扎德和我们共同生活了四五个月,她在这段时间里成为一位母亲。她不想剥夺自己孩子的任何人生财富。”

哈米德惊愕地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你错了。莎哈扎德很坚强,她是一名战士,有伟大的理想。你不能将她和普通女人相提并论。她和你不一样。”

“亲爱的,做一名坚强的战士和做一个女人并不冲突。”

我们继续安静地坐着,直到哈米德再次开口:“莎哈扎德有伟大的目标,她……”

“是的,但她是一个女人。她动情地和我说过她的心意,还有她藏在心中的遗憾,那是她人生中被剥夺的一部分。在那以前,她都没办法将这些事说出口。我可以告诉你,有一天,她说她忌妒我。你能相信吗?她在忌妒我!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我告诉她,我才是那个应该心生忌妒的人。我告诉她,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而我只能像一百年前的女人那样,将我的人生用在操持这个家上面。根据我丈夫的说法,我只是一个被压迫者的代表。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哈米德摇摇头。

“她背诵了一首芙茹弗的诗。”

“哪一首?你还记得吗?”

我吟诵道:

哪一座高山,哪一座峻岭?

你给了我什么?

用你那简单的谎言。

你们这些放弃了肉体和欲望的人。

如果我在发丝间插上一朵花,

难道不会比这个骗局,

比我头上这顶发臭的折纸王冠,

更加诱人?

哪一座高山,哪一座峻岭?

能让我躲避你们闪耀的光?

你们那明亮到难以置信的家。

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屋顶上,

洗净的衣服在飘荡的炊烟中摇曳,

让我躲避你们这些康健的女子。

你们柔软的手指正在感受,

你们肌肤下胎儿喜悦的踢蹬,

在你们敞开的衣领中,

空气里永远有新鲜奶汁的芬芳。

我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她离开的那个晚上吗?她将马苏德紧紧抱在胸前,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一直在哭泣。她在离去之前说‘无论如何,你必须保护好你的家庭,在安全和快乐的环境中养育你的孩子。马苏德非常敏感,他需要母亲和父亲,他很脆弱。’那时我还没有理解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不停地要我保护我的家庭并非是在给我建议,实际上她是在和自己做斗争。”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哈米德说,“你口中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像莎哈扎德。你是想要说,她走上了一条与她的本心完全相反的道路?你想说她根本就不相信我们的事业?但没有人强迫她走上这条路。她完全可以离开我们,没有人会责怪她。”

“哈米德,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她的另一部分,是一直隐藏在她心中的一部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正是为了这转瞬即逝的一部分,她才没有让你去赴死,没有让你参加那个任务,这都是为了保护你。而不向你传递任何消息,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以防你被逮捕。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说服其他人的,但她的确做到了。”

哈米德的神情中流露出怀疑、惊讶和希望,但他并没有完全接受我所说的一切。毕竟这四年里,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被排除在组织以外是出于其他原因。但一点隐约的希望已经出现在他的心中,这至少让他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从那天开始,我们就在不断地交谈,检讨我们的关系和现在的状况,分析我们的心性和行为在经历过那段秘密生活之后都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之间的障碍被一个又一个地解决了。随着每一个障碍的消失,一扇新的小窗口都会被打开,阴郁的雾霾慢慢消散,慰藉、自由和快乐的阳光洒进来。他以为早就彻底死掉的自信开始重新生长出来了。

有时候,在讨论过程中,他会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真是改变了很多!你读了这么多书,这么成熟。你就像一位哲人,一位心理学家。几年的大学教育会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多吗?”

“不!”我会带着我不想掩饰的骄傲说,“是生活的艰难迫使我改变的。我必须改变,必须理解,这样我才能选择正确的道路。我要为孩子们的人生负责,这不容有失。幸运的是,你的书、大学和我的工作使这一切成为可能。”

两个星期以后,哈米德变得更有活力,精神也更好了。他在慢慢变回原来的自己。随着压在他精神和情绪上的阴霾一点点消散,他的体力也逐渐恢复了。孩子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父亲的变化,也和哈米德越来越亲近,又兴奋又着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依照他的各种命令做事,和他一起欢笑。听到他们的笑声,我的生命便有了光彩。当健康恢复,渴望生命的激情重新被点燃,哈米德的需求和欲望也被唤醒了。经历过那么多黑暗与孤寂之后,我们爱恋的夜晚变得更有激情了。

公婆和曼索耶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天。看到哈米德巨大的转变,他们既惊讶又激动。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只有这样才可以吗?”曼索耶说。

婆婆真是高兴坏了。她不停地围着哈米德转,流露出无限的爱意。她感谢我让他恢复健康。她是那样令人感动,虽然我们心中都充满了喜悦,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要流泪。

这两天天气都很冷,还在不停地下雨。我们一直坐在火炉前谈心。曼索耶的丈夫巴赫曼给我们讲了关于沙阿和爱资哈里首相最新的趣闻。哈米德发出由衷的笑声。尽管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我还是决定继续在这里逗留一两个星期。尤其是婆婆私下里告诉我,比比的情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哈米德的几个激进主义的朋友正在四处找他。巴赫曼建议将他们的车留给我们,他们租车回家。这样我们就能去里海周围的城镇转转。不过那段时间汽油非常短缺,他的建议也没能实现。

我们又在北方度过了美丽的两个星期。我们为孩子们买了一个排球,哈米德每天都和他们一起玩,和他们一起奔跑,教他们打球。孩子们从没有体验过这样有父亲的生活。他们无比感激哈米德和真主。哈米德已经成为他们的偶像。马苏德经常会画一家四口去野餐、游戏、在花丛和花园中散步,明亮的太阳在天空中向这一家人露出微笑。男孩子和父亲之间所有的拘谨和局促都消失不见了。他们和他谈论自己的朋友、学校和老师。西亚马克夸耀自己在革命中的行动,他告诉哈米德,他的马哈茂德舅舅一直让他站在队列最前面,还有他当时听到的各种言论。俩哈米德听后很惊讶,也很悲伤。

有一天,和孩子们玩累了以后,哈米德坐到我身边的毯子上,向我要了一杯茶。“这俩孩子可真有活力,”他说,“他们根本就不会累。”

“你怎么看他们?”我问。

“他们真可爱。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爱他们。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的全部童年和少年时光。”

“你还记得你曾经多么讨厌小孩吗?你还记得我把怀上马苏德的事情告诉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吗?”

“不记得了,我是怎么做的?”

我很想笑。他甚至不记得他是怎样抛弃我的。但现在不是发牢骚和回忆痛苦的时候。

“没什么。”我说。

“不,告诉我。”哈米德坚持道。

“你放弃了全部责任。”

“你很清楚,我的问题不是孩子,我只是不能确定我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我一直都以为,我只剩下一年生命了。在那种情况下,要孩子对于我们两个都是非常愚蠢的事情。但说实话,难道你不觉得,如果这些年里你没有要小孩,不必担负起这么多责任,你也就不会受这么多苦吗?”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就没有理由继续生活和奋斗了。”我说,“是他们逼我行动起来,让我能够忍受生活中的一切。”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他说道,“不管怎样,现在我非常高兴能够拥有他们,也非常感谢你。现在的情况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正在等待他们。我已经不再担心了。”

听到哈米德这样说,我心中感到无比幸福。我微笑着说:“真的?那么现在有孩子不再是问题,也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他跳起来说:“哦!为了真主的爱啊,玛苏姆,你在说什么?”

“不必担心。”我笑着说,“现在我也还不清楚,但这并非不可能。我还在可以怀孕的年纪,而且你也知道,我在这边没有吃过避孕药。不过不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真的又有了一个孩子,你会像以前那样害怕和感到困扰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当然不会,我并不想再要一个,但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反对你了。”

我们在讨论和梳理个人问题的时候,也开始谈起了政治和社会问题。哈米德还不太清楚自己被关在监狱中的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得到释放,为什么民众会有这么大的改变。我和他说了大学生的情况,我的同事,还有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我讲述了我的经历,人们如何对待我,以及他们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对我态度的大幅度转变。我还特别描述了扎尔加如何因为哈米德是政治犯才雇用了我;希尔扎迪天生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却因为政治和社会的压迫心中充满憎恨和怀疑。最后,我提起了马哈茂德全力以赴投身于革命的事。

“马哈茂德真是一个奇迹!”哈米德说,“我从没有想到过他和我还有可能朝同一个方向迈步。”

我们回到德黑兰的时候,比比去世第七天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公婆觉得没有必要让我们知道她的故去。实际上,他们是担心丧礼中太多家人和朋友的聚集会对哈米德造成压力。

可怜的比比,她的死亡没有影响任何人的生活,也没有让任何人的心为之颤抖。实际上,她可以说是在多年以前就离世了。就算是面对一位陌生人的死亡,人们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与年轻人和这个时代被杀害的那些革命者相比,这样的死显得异常苍白。

楼下房间的门和窗户都紧闭着。比比的生命之书曾经一定也充满甜蜜与兴奋,但现在,这本书写完了。

回到德黑兰以后,哈米德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日子里。各种书籍和小册子从不同的地方纷至沓来。日复一日,聚集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以前就认识他的人将他塑造成了一位受年轻一代敬仰的英雄:一位曾经的政治犯,从自我牺牲的革命奠基者中幸存的人。他们以他的名字作为口号,称赞他的美德,推崇他成为领袖。哈米德不仅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而且变得越来越骄傲。他像领袖一样对那些人说话,向他们发表演讲,鼓励他们反抗政府。

我们回来之后一个星期,他就带着一群追随者去了印刷厂。他们撕掉封条,打落门锁,用那里的设备开始工作。虽然印刷厂只剩下一些最基本的设备,但已经足够让他们印刷公告、小册子和报纸了。

西亚马克就像一条忠犬,一直跟在他父亲的身边,服从他的每一个命令。他因为自己是哈米德的儿子而骄傲,想要和父亲一起参加每一个集会。马苏德则完全相反。他不喜欢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只是不停地画下街头的抗议者们。他的画里没有任何暴力,甚至没有一个人受伤,流一滴血。

在纪念伊玛目侯赛因殉道的穆哈兰姆月[1]的第九天和第十天,一大群人来到我家,我们全都加入了当天举行的示威游行。哈米德被自己的朋友们包围起来,跟我们分开了。公婆很早就回家了。哈米德的姐妹们、法蒂、法蒂的丈夫萨迪克阿迦和我小心地聚在一起,以免走散。我们不停地呼喊口号,直到嗓子都喊哑了。看到人们倾泻出他们的愤怒和不平,我既兴奋又激动。但我还是没办法赶走盘踞在心头的恐惧和担忧。这是哈米德第一次见证大批民众加入革命。

就像我怀疑的那样,这深深地影响了他,让他不顾一切地投身于其中。

几个星期以后,我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我很容易感到疲惫,早晨还有一点恶心。我发自内心地高兴。我告诉自己,我们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家庭了。这个孩子将会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出生。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会给我们的家庭带来更多温暖。哈米德还从未体验过养育一个婴儿的喜悦。

一开始,我还没有勇气告诉他。当我终于向他坦白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又会让我们陷入麻烦,但这不是坏事。这个孩子也是革命的产物。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

革命热潮之下,很多事情接连发生。我们都非常忙碌,家里总是聚集很多人,就像马哈茂德家一样热闹。渐渐地,我们家变成了政治活跃分子的集会场所。尽管时局还很危险,集会仍然是被禁止的,但哈米德还是不顾一切地做着这些事。他只是说:“他们不敢干涉我们。如果他们再次逮捕我,我就会成为传奇。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每天晚上,我们都站在屋顶上,和站在全城各处屋顶上的其他人一同唱诵:“真主至大。”我们利用哈米德在多年以前设计的逃亡路线前往邻居家里,交谈和交换理念,直至深夜。每一个人,无论年轻还是年老,都认为自己是政治家。而沙阿逃到国外让人们更兴奋了。

马哈茂德允许我们随时在他家集会,以获得各种最新的消息和情报。哈米德和马哈茂德建立起了充满友谊的合作关系。他们不会进行政治辩论,而是会交换关于各自活动的情报,向彼此提供建议。哈米德将自己掌握的武装抵抗和游击战的知识都传授给了马哈茂德和他的朋友们。有时候,他们的讨论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随着阿亚图拉霍梅尼回归伊朗的日期越来越近,不同政治派别和团体之间的合作变得越来越紧密和协调。人们忘记了许多旧日的敌意,许多曾经断绝的关系重新得到建立。我们也联系上了已经在德国住了二十五年的舅舅。就像所有生活在国外的伊朗人一样,他对时局感到异常兴奋,开始有规律地和马哈茂德通电话,想要了解革命的最新进展。马哈茂德现在也和我表姐玛哈波贝的丈夫有了联系,他们会分享德黑兰和库姆的各种新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甚至有些不认识马哈茂德了。他变得非常慷慨,为了革命完全不计较个人得失。我经常会问自己: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马哈茂德吗?

十三岁的西亚马克长得非常快,现在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在他的父亲身边工作了。我很少能看见他,也常常不知道他的午餐和晚餐都是什么。但我知道,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乐。马苏德的任务是在墙上书写口号。有时候他还会用优美的书法将口号写在大幅纸张上,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会加上各种花体设计。每天他都会和一群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这样很危险,但我没办法阻止他们。到最后,我只能跟着他们,为他们望风。我会在街角站岗,让他们能安全地涂刷口号,然后纠正他们的拼写错误。这样我就能照看我的儿子,和他一同支持革命了。能够和母亲一起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令马苏德感受到了一种巨大而真挚的喜悦。

唯一压在我心头的哀伤就是我又和帕尔瓦娜分开了。这一次不是因为物理上的距离,而是我们不同的政治信仰。虽然哈米德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她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帮我照看孩子,还是那时候为数不多会来我家的人,但在哈米德获释之后不久,她就和我们断绝了关系。

帕尔瓦娜和她的家庭是沙阿的支持者,他们认为革命者都是流氓和暴徒。每次见面时,我们的讨论和争执都会加深分歧。我们常常会在无意中贬低彼此的意见,闹到几乎又要吵起来才告别。渐渐地,我们失去了见面的兴趣。他们在不久之后就再一次离开了这个国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走的。我因为再次失去了帕尔瓦娜而伤心不已,甚至对革命的热情也无济于事。

革命早期甜美快活的日子像风一样过去了。我们的喜悦和兴奋在二月十一日下午到达了顶点。那一天,临时政府垮台了。革命者们占领了政府大楼、电视台和电台。电视上不停地播放着国歌。一位儿童节目的播音员在朗诵芙茹弗的诗歌:“我梦到有人来……”我简直欣喜若狂。我们唱着国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停地相互拥抱,用美好的话语祝贺彼此。我们感觉到了自由,感觉到了光明,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卸去了一副重担。

学校很快就重新开课了。各个公司和企业都恢复了运营。但生活仍然是一团乱麻,远远没有恢复正常。我回到了工作中。但在我的部门里,人们整天都在争吵。有人认为我们全都应该加入新成立的伊斯兰共和国党,以此来表示对革命的支持。而另一些人说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说,现在不像以前了,那个所有人都要被迫加入伊朗复兴党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在这些纷争之中,我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人们都在向我表示祝贺,仿佛是我一个人实现了革命。而且他们全都想要和哈米德见面。终于有一天,哈米德从印刷厂过来接我一起回家,我的同事们将他拉进了办公室,像欢迎一位英雄一样欢迎他。哈米德则显得有些害羞。他只说了几句话,向大家分发了他的组织刚刚印刷的出版物,又回答了几个问题。

我的同事和朋友们都将哈米德描述成一位英俊、体贴、充满魅力的男士。他们全都为此向我表示恭喜。我的心中充满了骄傲。

* * *

[1]伊斯兰教历的一月。——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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