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萧偌对于傍晚出宫还有些犹豫,但临近入夜时,见内侍已经做好所有出行的准备,也只好息了拒绝的心思。
堇朝京城不设宵禁,街边店铺大多到三更后才会收摊。
入了南城门,一路过御水桥往北,便是京中夜间最繁华的街道。
庙会,花市,酒市,各类样式繁杂的灯会,直教人目不暇接。
“今晚似乎是河灯会,”虞泽兮掀开车帘,回头问身边人,“你想去放河灯吗?”
“放河灯?”萧偌想了片刻,忍不住疑惑,“这又是哪个店家想出的。”
自小在京城长大,萧偌还从未听说过城里居然有河灯会这种东西。
不过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每月初一十五的花灯节也就罢了,这些店家为了将灯笼卖出去,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和南方的纱灯绢灯不同,北方,尤其是京城附近,卖得最多的便是各种样式的纸制花灯。
薄薄一层油纸,外头画着泼墨彩画,有些甚至能卖出天价,几乎没将“骗钱”两个字直接刻在脸上了。
虞泽兮笑着道:“听闻京中百姓成亲前都会放河灯祈福,左右也不费什么工夫,不如过去试试。”
成亲前祈福?
萧偌心底一动,但还是强装出镇定,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那么想去的话,那便过去吧。”
夜市上到处都是卖灯的摊位,从马车下来,萧偌一眼便瞧见一名女子面前摆放的纸灯。
女子年纪不大,像是才刚二十出头,摊位上的纸灯却做得十分精致,只是女子似乎有些冷淡,并不爱理人,以至于摊位前仅有三两名路人停留。
萧偌仔细挑着灯笼,正考虑要不要买后面一盏画了花鸟的如意灯时,就见身边人已经提了盏纸灯过来。
纸灯形状滚圆,是灯市里最常见的明月灯,只是上面空空荡荡,并没有描绘任何彩画。
摊位后的女子抬了抬眼:“客官是要自己画花灯吗,这种没有彩画的纸灯便宜,一盏只要六十文钱。”
“就要这个了。”虞泽兮点点头,示意身后的董公公上前付钱。
萧偌顿时眯眼:“我今日都画了一整天了,你不会还打算叫我来画纸灯吧?”
虞泽兮一愣,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罢了,”难得出门,萧偌也不想让身边人扫兴,索性接过纸灯,“这是最后一幅了,反正是要放到河里的,我就随便画画了。”
“好。”虞泽兮笑着颔首。
接过摊主递来的笔墨,萧偌提笔作画,画的却并非人物花草,而是两只形状滚圆的小动物。
左边是一只白色的幼狼,耳朵尖尖,面容异常严肃,蓬松的尾巴盘在脚下,仿佛睥睨众生。
右边则是一只白色的幼猫,脸蛋圆圆,眯着一双猫眼,爪子并拢,懒洋洋打着哈欠。
看到萧偌提笔作画的全过程,摊主女子微微惊讶:“你画功不错。”
“还好,”萧偌将画完的纸灯递还给对方,“已经画好了,劳烦姑娘帮我扎上珠串和绢花吧。”
纸灯太轻,倘若想放在河中不倾倒的话,必须扎上足够数目的装饰增加重量。
“画得这样好,朕都不舍得放进河里了。”虞泽兮盯着纸灯上亲密挨在一起的小动物,凑到萧偌耳边道。
“没事,”萧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是喜欢的话,等回去了我再画一幅送你。”
虞泽兮弯起唇角,只是碧色的眸子被阴影遮蔽,似乎有淡淡的怅然闪过。
过了亥时天上果然落下雨滴,两人在御水河边放了花灯。
望着河面上的光点逐渐远去,萧偌终于察觉出身边人的情绪有些不对。
“怎么了,”四周下着雨,岸边放灯的人不多,萧偌轻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泽兮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只是大婚当日皇后仪仗需要从家中离开,朕想着今晚正好出宫,不如顺道将你送回府去。”
萧偌先是愣住,随即恍然。
的确,两人马上就要成婚了,他如今还住在宫里确实有些不合规矩。
……要分开了。
“也行,那便先回侯府去吧。”萧偌颔首道,上了马车,示意侍卫往宣宁侯府的方向行去。
虞泽兮眯起眼眸,不悦捏住他的脸颊。
“看你这迫不及待的模样,怎么,就这么舍得同朕分开?”
萧偌冤枉,捂住脸颊道:“不过才分别几日,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虞泽兮紧盯着他,莫名有些气闷。
半晌才感觉对方轻推了自己一下,刚以为这人是要服软了,就听见萧偌道。
“那个,我大婚典礼的草图还没画完,能把吴画师送过来一起陪我吗?”
虞泽兮:“……”
萧偌笑容殷勤,继续扯住对方的袖角:“还有,几日不回宫,我怕小十五想我,不麻烦的话,顺便把小狼崽也一起送过来吧。”
今晚出宫匆忙,萧偌其实还有几样东西没有带回家,作画的笔墨,惯用的碗筷,喜欢的摆件。
还有明棋,小太监办事利落,刚好萧偌有些事需要对方帮忙跑腿。
可惜还没等萧偌开口,一个阴影突然压来,将他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
提早接到消息,在雨里等了许久的萧行舟望着自家兄长的模样,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大哥,您和皇上是有多难舍难分啊,居然连衣裳都扯破了。”
瞧这嘴角和领口,萧二公子都有些不忍直视了。
萧偌:“……”呵。
雨势越下越大,萧行舟帮萧偌撑着绢伞。
府门紧闭,门外的马车却始终没有离开。
雨水落在车帘上,董叙靠到车窗跟前,小声道:“皇上,萧公子已经回府,咱们也该回宫去了。”
车里的人沉默无声,只是似乎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凝望着不远处漆红的大门。
“皇上?”
董叙想说您实在舍不得的话,不如便在侯府里留宿一晚吧,左右先前也不是没有过,估计宣宁侯也不会多说什么。
“……走吧。”虞泽兮道。
董叙轻叹口气,没再多言,招呼驾车的侍卫启程。
萧偌原本还觉得两人暂时分开也没什么,毕竟成亲后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完全没必要为了短暂的离别伤怀。
然而等到一个人安静下来,萧偌便开始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
已经是亥时末,虞泽兮睡得晚,往常这个时候多半还在忙碌公务。
萧偌也习惯晚睡,有时不作画了,便会借口看狼崽跑到紫宸宫去,在对方身旁打发时间。
给狼崽喂食,帮大一号的白狼梳毛,或者在两只毛绒绒的包围下,靠在书案边上,看他怎么也看不懂的奏折。
长篇大论不知所云的奏折实在比安神香更能催人入眠。
自从有了这些折子,萧偌睡眠大好,甚至连睡前的甜酒都少饮了许多。
“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太过黏人了?”
算了下自己主动去寝宫的次数,萧偌问正在整理花枝的铃冬。
铃冬神色不解:“黏人?还好吧,感觉应当是皇上比较黏着您才对。”
萧偌意外,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
“公子不知道,”似乎早想要吐槽了,铃冬倒豆子一般开口道,“明棋每晚都想各种法子叫您去紫宸宫,炭火不够了,香丸受潮了,画纸用完了。”
“还有啊,奴婢已经听宫里人说了,过去皇上根本不让白狼睡在寝宫,说白狼漫山乱跑,洗起来麻烦,容易将床铺弄脏。”
“如今可好,自从公子进了宫里,那一大一小的白狼只差没直接住在寝宫了,就为了勾得公子时时过去。”
心机,实在是太心机了。
萧偌闻言忍笑。
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不过也是,虞泽兮生性洁癖,能忍耐着与狼崽同吃同睡,大约也是费了不小的努力。
想着心事,那边铃冬已经开始收拾宫里送来的书箱,刚整理到一半,忽然从最里面取出枚熟悉的玉牌。
举在灯下瞧了瞧,铃冬奇怪道:“咦,这不是先前公子给皇上准备的生辰礼物,怎么还没送出去吗?”
萧偌倒吸口凉气:“……”
救命,完全忘了这件事了!
子时初,大半宫灯都已经熄灭,整个紫宸宫内落针可闻。
虞泽兮背着手,站在紫檀琉璃的宫灯旁,望着被微弱火光照亮的一张草图。
草图是萧偌白天在御书房里画下的那一幅,身穿大婚礼服的两人相对而立,手中各执一只系着红绳的酒瓢。
与刚入宫那会儿相比,如今萧偌的画技已然越发纯熟,尤其是在绘制人像时,眉眼轮廓,身形体态,仿佛镜中写影般气韵生动。
虞泽兮盯着画中的萧偌,像是又回忆起当时的景象,深碧色的眸子里溢出一丝暖意。
“皇上,”身后董公公面容悲戚,几乎哑着嗓音道,“既然离婚期只有几日了,您为何不干脆等到大婚之后再行医治,若是真有万一,也不会……”
留下遗憾。
“之前让你办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吗?”虞泽兮没有回答,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画稿上。
“皇上放心,是老奴亲自去盯着的,都已经安排好了。”
董叙欲言又止,还想再劝,却被对方抬手拦住。
“行了,叫冯粲将最后一碗汤药呈上来吧。”
寝殿外间,冯御医跪在地上,手中的玉碗几乎举过头顶,浓黑腥苦的汤药在碗中微微摇晃。
白狼发出阵阵哀鸣,似乎强忍着想要将药碗打翻的冲动,利爪用力刨着地面。
“没事。”虞泽兮轻声道。
他揉了揉白狼的脑袋,望着画中身穿婚服的两人,接过冯御医递来的药碗仰头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