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婴童裹在襁褓里只漏个小脑袋出来,挂着泪的眼像对儿晶透黑曜石,脸蛋白白嫩嫩,甚是可爱。
姚十三一张雅致的脸难得皱了眉头。
“将军有给这崽子定了名吗?”姚十三摇扇的手不由快了几分。
罗娘满脸憨实地弯了笑眼:“没呢,将军一直在等您赐名,说您知书达礼懂得多,名字得您起!”
姚十三这会儿眉头皱得更深了,扇子后头嘴角跟着一并咧。
想他那姓冯的怕不是被情字蒙了眼,知书达理一词真放得到我身上了。
他再往婴童那丢了眼神,却不想这一眼,止了哭声的婴童约么是被罗娘哄得开心,竟冲自己傻笑起来,嘴里露出两颗小巧可爱的奶牙。
“哦呦姚大人,瞧这孩子喜欢您呢!您要不抱……”
“——嘭”
罗娘话还未尽,面前的大人早夺门而出了。
他把那扇子夹在臂下闷头迈着大步,像是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走得飞快。
炎热的天里莫名寒意一股股袭至额顶,惹得人止不住打起寒战,不由咬牙发狠骂了声:
“恶心!”
定要想个法子卖了、丢了、还是吃了的……
“哦!姚先生?”
姚十三一怔,听见有人在头顶上喊他,立马停了步子,勉强舒展开拧着的五官循声而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艾叶噗通一声从他头顶树上跳下,到底是这天气太热,爬树荫里乘凉罢了。
“姚先生,您来这儿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讲?啊,是哪儿又犯灾了闹妖煞了?顾长卿现下不在这儿,就小望舒还睡着。要我去给他叫醒?”
姚十三被他这一连三问唤了醒,才发现自己漫无目地的边想事边迈大步,不知不觉竟误入了客室这趟房处。
“哦我……闲来无事,走走。”
艾叶凑近了些,往他颈侧使劲嗅了一口,仍无半点收获。
这身上毫无气味的人总让他觉得极为不安的不舒服,但又实在寻不出破绽,不由自主越靠越近,入眼的东西便奇怪了起来。
姚十三忙是撇了身一躲,嫌他凑得近了。
艾叶这边眼睛定在姚十三脖子上,眼里异光一闪,呆瓜脑子没多想,当头问道:“姚先生,你这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儿吧?诶……?你这嘴怎么肿了,要我说也应该没人敢挥你拳头的吧,啊!知道了!你这是……哦哟,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多嘴,哎呦哎呦……怪我心直嘴快……”
姚十三忍无可忍,微微扬了头直对上艾叶盯着自己看的眼。
他那一青黑双杏眼流情温润,即便是洇了怒气在里边,也都有叫人想再欺负着揉碎了逼里面泛出泪花的冲动。
可现下不知怎的,这双眼入了艾叶的眸子,竟是要他心头咯噔一声,打了个颤。
艾叶也不知道这反应是怎么回事——该只有在遇到比自己更强的妖时才会突然冒出这种警惕的退缩本能。
可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明明只是个,心态强大了些的凡人罢了。
可能因为闻不出味道,无法预判其所在,心里没有底的原因?艾叶想到。
“我说,就是逛逛。”姚十三压了玉音,烦躁扇着扇子。
“……这大热天的正午当头,我都快活不下去了,你们凡人竟还有心思闲逛。”
艾叶小声抱怨着,同时急不可耐退步与眼前人拉开些距离。
“那您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就是?不送?”
“不必。”
姚十三前脚刚走,艾叶抓着树枝正准备摇上去歇着乘凉,那边儿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呼,吓得他险些脱手砸到地上。
没等艾叶拍着胸脯安慰自己,竖耳听见是顾望舒在喊自己的名儿,连忙扭步往回跑。
——“艾叶!!!”
艾叶这会儿离得远,知道现在应声顾望舒肯定是听不见的,还是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哎呦来了来了,喊这么大声呢,急什么急,又出什么事儿——”
哗啦拉开大门就见顾望舒垂着两臂慌张立在屋中央,半晌目光惊慌地将自己上下扫了个遍:
“你可还好?莫非生了什么大病瞒我!”
“……啊?”艾叶挠了挠头:“谁生病,我?”
顾望舒换缓慢抬起手臂到艾叶面前,手中攥着一大把白花花的什么东西,万般谨慎道:
“那这个怎么解释。”
艾叶定睛一看——什么灰的白的团在一处,分明就是……
头发?!
“适才整理卧榻,从你枕头上摸了一大把软绦绦的,心想该是何物,难不成在我榻上吃了活物了,怎对了烛台一看——”
顾望舒猛一把拉住艾叶的手,目光认真道:“若是那里不适当告我才对,你不要瞒着,看你这落了满枕!”
艾叶一时懵住了,呆在那儿任凭顾望舒顺势扒住自己头发一阵拨弄,再骇然惊呼道:
“为何如此脱发,我单单以手指梳了几下罢便又落了这些,这又……这,你怎还生出黑色的发丝了,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我……”艾叶动了动嘴,眼睛忽闪一眨。
“好在你本发量充盈,当下看不出太多秃意,但也不能这般落下去啊。”
“我没……”
“难不成是你体内有什么毒在作祟?快些坐下,我以内息给你一探!”
“不是,我………”
“何时开始的,这样下去早晚要落秃了!”
“不……”
“有事不要瞒我,是何隐疾——
“我……我要换毛啊!!!”
艾叶勉强寻着顾望舒极快的语速间难得插话的缝隙,一时语塞得成了大叫:
“别喊了别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这点私事你非要弄得人尽皆知!”
“换…”顾望舒被他叫得一缩,愣愣看了看那个张牙舞爪的,又看了看手中毛发。
松了口气:“哦,万幸,原来是脱毛…”
“天太热换个毛怎么了,不睡了!再 不 睡 你的榻了!”
艾叶在这等事上极为敏感,这会儿气得头顶冒火,毕竟再是完整的人皮,兽的身子总还是会有影响。
顾望舒略有些尴尬了,一边安心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又觉好像的确冒犯,低头悄笑出声,拍拍腿招呼道,
“过来坐下。”
“干嘛!我掉头发!当心粘你一身!”
顾望舒从抽匣中取了个素面银质小冠,无奈道: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凉快些。”
艾叶最受不住顾望舒慢条斯理讲话时的仙风,仿佛带着神祇的风韵,自然而然灭了怒火,听话坐下,跟个狗儿就差会摇尾巴了。
顾望舒先用梳排掉他头上浮发,再仔细拢起发丝。
五指指尖轻盈划过耳根后颈,大猫不由餍足眯了眼,被人梳头发可是如此舒适惬意的一件事。
喉咙里已经开始呼噜呼噜地响了。
顾望舒知道他舒服,赶紧借机仔细再瞧——
果不其然,他灰白的一头浓发中真藏了几根黑的。
“艾叶啊。”顾望舒试探叫道。
“嗯?”艾叶满足地眯着眼,哼应道。
“灰就罢了,怎么还生了黑的毛发。”
阿娟早在顾望舒惊叫第一句的时候已经是害怕有事,匆匆忙忙跑到门口。
发现好像不是自己插得了手的,便蹲在一旁听着热闹,抱着扫帚的少年眼中全是意味难明的神色。
耳闻屋内吵得是一塌糊涂。
“顾望舒!你得寸进尺是不是,仗着我不舍得跟你发脾气了!啊?”
“还不是担忧你,哪来这么大脾气。白毛的妖变灰就罢了,怎么还能变黑,谁不心生奇怪。”
“我本就是有黑毛的!不多而已!现在掉秃了漏出来了,行了吧!啊对对对对对我秃了!秃了!满足了?!”
“谈何满足!喂!安分些!”
“嘿,有本事别动啊,看我粘你一身,粘你一身!我蹭——”
“别乱动!”
阿娟悄声靠了几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成了那隔墙有耳。
他先听艾叶咬牙胡乱喊着什么“你不喜欢摸吗,给你给你都给你摸!”
而后顾望舒“嘶……”一声吃了痛似的,隐声道:“别乱动,我翻不过手了。”
“呃啊……小妖怪……勒太紧了!!”
阿娟惊慌捂住嘴,半点大气都不敢出,紧着扫视起有没有人路过。
“不紧,是你没习惯。”顾望舒声音里夹着劲儿的埋怨:“紧些更好不是。”
“啊——痛痛痛痛!”艾叶又哭嚷道:
“顾、望、舒……好了好了,都进去了,你快饶了我吧……”
片刻后,听顾望舒平静作答:
“成。那我走了。”
啊?
这……这么快?
不是才进去……
“以后每日找我都帮你一次,瞧你这样怪可怜的。”
“好……”艾叶怏怏道。
每……每天?!
阿娟是个大惊失色间顾望舒开了门,衣冠整齐毫发无损的撑开伞瞥了他一眼,沉声问:
“在门前愣着做什么。”
“我,我扫地!这灰太大了,得多扫扫,扫……! ”
顾望舒低头看了眼地面,干净得可谓是一尘不染。不过也未多加思索,接着问,
“午饭呢?”
“还没。”
“那一同出去吃吧,我得给屋里那个赔罪。”
“赔罪?!”
阿娟失声喊道,“主子,您又没错,那是他……”
不行。
不过这两个字还是被少年吞回肚子里,毕竟这种私事,说出来确实不好。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谁不说。我又错在哪儿了,关心而已,是那妖脾气坏得很。”
——“呦顾望舒!我听得见!!”
“就是刻意说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