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 夹杂着露珠的气息，蒸腾而上的青草混杂着泥土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能让人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晏玖睁开眼睛, 听到外面广播响起的起床铃声, 和割草机的巨大噪音。
他恍惚了一瞬, 随即记忆蜂拥而至。
对于晏玖来说, 这个早晨似乎和之前的任何一个早晨都不一样。他获得了新生。
记忆不完整，但他找到了来处, 这个世界是故土，是他的来处。
晏玖起身, 推开门走到阳台上。
此时才六点出头，外面天才蒙蒙亮, 校园尚且笼罩在轻雾之中。
对面的一号宿舍楼的灯, 一盏一盏都亮了起来, 住宿的学生都被起床铃唤醒, 开始活动。
晏玖有些出神，盯着看了许久, 却没有看到有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学生出现。
是了, 他也是魔怔了，十三中的交换生们那都只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在梦世界中重现罢了。
因为那是他晏玖的恐惧, 曾经因为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失去的一段人生。
“晏玖？”
晏玖转身，看到闻则推门走出来, 手里拿着个饭盒。
“这么早起来？”
闻则点头：“嗯，习惯了。”
他戴着银边眼睛, 恰好遮住那颗泪痣，说话比之梦中的闻则也多了几分人的气息。
“对了，这是我们家送过来的早餐，数量太多，吃不完浪费，一起吃点？”
果然不同。
晏玖想起梦境之中，一大早出现在自己书桌上的饭盒。一般人就算要送东西给新室友吃，也不是这种形式。
梦境中的闻则，有种小动物报恩，一言不发把猎物放在恩人床头的清澈感，也不管这份好心会不会把报恩对象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你如果想去食堂吃的话，我陪你过去。”
晏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跑食堂太麻烦，就宿舍吃吧。”
洗漱过后，闻则已经不知从哪拉了张小矮桌出来，摆好了早餐。
宿舍没有高度适合的凳子，晏玖索性席地而坐。
闻则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递给他。
“哪来的可乐？”
“昨天我看你对苏打水不感兴趣，让人送过来的。”说完，闻则很自然的在晏玖旁边坐了下来。
晏玖看了他一眼，挑眉。
“怎么？你好像有事情想问我？”
晏玖：“就是觉得像你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家境，不像是会直接坐在地上的样子。”
这间宿舍干净整洁得和常人刻板印象中十七岁少年截然不同，闻则的洁癖并不是想独自一人找的托词。
“我也不是那么娇生惯养的，十岁的时候，还曾经被我的父亲送到一个训练营里。”
“训练营？”
“嗯。”闻则打开饭盒，把里面精致瓷碟拿了出来，推到晏玖前面。
“是国外一处原始丛林里，只有一个简陋的庇护所，在外面活动的时候，都是随意坐地上的。”
庇护所？
晏玖忽然想起在梦世界中，他打开教导处的门之后，出现在一个原始丛林中。
那里面同样有一个庇护所，还有孩子的声音。
教导处后的那扇门，可以说是晏玖的记忆之门，庇护所应当也是属于失去记忆的一部分。
晏玖抬眼，问：“闻则，你当初是怎样从那个庇护所离开的？”
一个问题问出来，闻则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许久没有动弹。
不对，筷子在轻轻颤抖着，晏玖顺着握着筷子的那只手，看到了闻则的脸上。
一看之下，就是大吃一惊。闻则脸色惨白，眼眶却泛红，他双眼发直，像是被魇住了。
“闻则，闻则！”
“怎么离开的，我是怎么离开的，我，我好像……”
晏玖看不下去了，抬手就拿起一旁的可乐，贴在了闻则侧脸，“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过去的事不重要。”
闻则被冰得一抖，回过神来，眼神却还带着几分茫然：“不重要吗？”
晏玖捏了个小笼包，塞到嘴里，蟹黄鲜美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吞下小笼包，又拉开手中那罐刚刚贴在闻则侧脸的可乐，喝了一口，细密的气泡在舌尖炸裂，令人神清气爽。
然后，他才说：“也不是，过去是你的来路，知晓来路才会在前行时不至于迷失自我。”
闻则低头，学着晏玖的样子，夹了一整个小笼包塞进嘴里，吃完又看了看。
晏玖读懂他渴望的眼神，把手里的可乐递了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喝可乐，味道还不错。”
“是吧，你才十七岁，未来还有万般可能呢。”
闻则笑了，说：“你不也才十七岁吗？”
对。
晏玖陡然反应过来，这具身体，是真真正正属于他晏玖的身体。
不是来自交易平台的基因编码身体，也不是抢占了他人躯体，而是晏玖的身体。
他曲起手指，在闻则握着的可乐瓶上轻轻敲了敲，笑道：“那就为，十七岁的我们拥有无限可能干杯！”
***
晏玖许久没有过生活在实处的真实感了，即便接下来的一天只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日常。
上课吃饭回宿舍，三点一线也让晏玖万分新鲜。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晏疏清失踪了。
他如同一个破在空中的气泡，消失得了无痕迹，没有人问起他，也没有人记得班上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吃过晚饭回到宿舍之后，他就有些左立难安起来。
今晚闻则有事，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后，他独自回了宿舍。
晏玖本不想做作业，可转念一想，现在这身体是自己的，学生该履行的义务还是得履行。
“唉，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做卷子的一天。”
他坐在书桌旁，一边感慨，一边写试卷，做完试卷，时间也不过八点多。
好安静。
晏玖把笔收好，往后一靠，翘起椅子，仰头看着天花板。
闻则还没回来，明明是习惯的独处，却让他莫名生出几分孤独感来。人真是奇妙的东西，在自认为系统的时候，晏玖不会有孤独感。
一旦发现这是他的身体，便不自觉和身边的人产生了联系。
呼——
闻则这人，有些古怪……
[不像我，会一直陪着你……］
熟悉的话语响起，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那只红色竖瞳，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压迫感。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
晏玖一惊，搭在桌子上的脚一用力，本来就只靠两只椅子脚支撑的椅子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一仰。
他手在旁边的柜子上一撑，借力就翻身起来，总算没狼狈摔在地上。
铃铃铃——
与此同时，手机铃声响起起来。
“喂，你好。”晏玖接起电话。
晏曦：“疏清，听父亲说你办理了住校……”
“你叫我什么？”晏玖皱眉，“我……叫晏玖。”
晏曦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愿意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但没必要为了改名的事情跟家里闹矛盾，还赌气选择住宿。”
晏玖算是明白了。
晏疏清消失，他造成的那些影响也完完全全消失了，不管是因为他的异能导致晏家人对他无理由的偏袒，还是他曾经在晏家留下的痕迹。
甚至连“疏清”这个名字，他也没能留下。
晏玖虽然知道晏家人的确算得上是他血缘上的亲人，但依旧没心思把时间浪费在这家人身上。
不过是有点DNA关系的陌生人罢了，曾经的他如何选择，如今的他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晏玖：“住宿是因为我想住宿。”
“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而且你还没成年……父亲说我们家的孩子在外面住宿不像话。”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晏玖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人还真是有意思，无论有没有晏疏清的影响在，本性都没什么改变。
“我们家？什么样的家庭不能住宿？”晏玖停顿一下，“闻则不也住宿吗？”
“闻则？你说闻家的孩子？”晏曦停顿一下，又问，“你认识他？”
晏玖没回答，而是说：“好了，我也十七岁了，再过一年就成年，之前的十几年都这么过来的，培乔的住宿环境比孤儿院好多了。有事，先挂了。”
挂断电话，晏玖盯着手机有些出神。
倒不是晏曦的电话影响到心情，而是发现一个信息。梦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想去看看十三中的学生。
培乔中学不强制晚自习，住宿学生大多在宿舍或是图书馆自习，环境比教室要好得多。
但十三中是要晚自习的，现在过去的话，刚好赶上晚自习放学。
想到这里，晏玖果断抓起手机离开宿舍。
他穿过操场，转到门口的时候，看着紧闭的大门和站在门口穿着制服的学生愣了一下。
哦，对。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晚上培乔是不允许住宿生随意离校的。
晏玖看见了闻则拿着熟悉的登记本，正在记录什么。
似曾相识的一幕，他选择果断转身，翻墙去。
第二次作案，他可以说是熟门熟路，扒着墙头一跃而上，场景如此似曾相识，连那道略带冷淡的声音也同样如此。
“你在干什么？”
晏玖抬头，对上闻则的眼睛，他微微一愣，“怎么又是你，我们就这么有缘吗？”
“今晚轮到我执勤，”闻则一本正经地解释完，才继续说，“是很有缘。”
晏玖笑了：“怎么？好学生要登记我的名字扣分吗？听其他人说，纪律部的闻则最是铁面无私，无论什么人违规，都如实记录。”
“别人的确如此，”闻则停顿一下，“你的话，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那是室友？”
“嗯，不止是室友，同处一室的话，应当有更亲密的关系，比如……”
“兄弟！”晏玖一击掌，对着闻则伸手，“来，乖学生，哥带你见识一下另一个世界。愿不愿意当我的共犯？”
闻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无论何时，好。”
他的手心干燥，体温略低，骨节分明，落在晏玖掌心的力道却很轻，还有些犹豫。
晏玖攥紧手指，一用力，就将人拉上墙头。
夜色之中，两个少年自墙头跳下，向着远处走去。
***
学校在放学期间，门口都会有一段短暂的混乱时间，十三中也不例外。
十三中是广平市的老牌重点高中，位置在老城区，建筑老旧，道路狭窄。旁边的居民区密密麻麻，大多数居民已经搬离，将此处租住给陪读的家长和做小生意的商贩。
虽说十三中是半住宿制，但住宿的学生也总是会趁着晚上放学时溜出来买些吃的补充一下消耗的精力。
晏玖和闻则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这热闹场景。
他们打车到前一条马路口的时候，晏玖就拉着闻则在路口下车，
“这里果然还是这个样子，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提前在前一个路口下车了，不然得堵上大半个小时。”
闻则：“你对这里很熟悉？”
“我高一的时候，就是在这所学校读的，初中的时候，在前面那里。”晏玖随手一指。
在梦世界恢复的记忆，没有太强的实感，出现在这里后，那些细节就一点点浮现出来。
“你很喜欢这里？”闻则又问。
晏玖停下来，有些出神，“喜欢？算是吧，在这里生活挺自在的，没那么多束缚。对了，十三中不是和培乔有交流计划吗？今年什么时候过来交流？”
闻则：“交流计划？今年取消了。”
“啊？为什么？”晏玖问。
“没必要。”
晏玖还准备追问，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导致事情变化，却被身后一个声音打断。
“晏哥？”
他停下和闻则的交谈，转身看过去，站身后的是马宁和几个十三中学生。
马宁手里拿着碗炸串，看起来愣愣的。
旁边同学拍他一下，低声说：“你抽什么疯？叫他晏哥？”
马宁手肘抬起，推了回去，“你瞎说什么，这可是我晏……”
他忽然卡壳，眨了眨眼睛，“晏哥，你身高怎么缩水了，不，不对，我，我我我，对不起，我发疯了。”
马宁一阵胡言乱语后，拉着旁边的人掉头就走，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
他把手里的那盒炸串塞给晏玖，“请你吃，没动过的。”
说完，马宁用一种逃跑的速度离开。
晏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小吃，又看了眼马宁落荒而逃的背影，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马宁受到梦境的影响，记忆混乱了。
这一次的晏玖，因为身体被“系统”占据，实际上在高一时期和马宁包括其他同班同学关系都很一般。
他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马宁跑上来叫“晏哥”的举动自然显得很突兀，毕竟只有在上一次的时候，晏玖才被他们称之为“晏哥”。
“林轻轻，你在看什么？”
“嗯？那个人不是晏青树吗？你看他干什么？”
晏玖耳边又传来些许议论声，实际上身后两个女生的交谈声音并不大，加上这里人声鼎沸的，普通人不可能听到这段对话。
但晏玖已经完全觉醒异能，身体在异能的改造之下变得耳目清明。
“晏玖他……”林轻轻的声音不知为何颤抖一下，“怎么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他……”
“他不是说自己改名了吗？让我们叫晏青树，算了，不重要，看起来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更帅了诶。轻轻，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没没没没有，绝对没有，我要封心锁爱，我要考数学系的，怎么可能喜欢谁？”
林轻轻似乎受到很大惊吓，连声拒绝。
“噗哈哈哈，你怎么回事啊，开玩笑开玩笑。对了，你不是最讨厌数学了吗？受什么刺激要考数学系啊？”
“人不被逼一把，都发现不了真正的自己。”林轻轻长叹一声，“走吧，我觉得我可能压力太大精神不太正常了。”
两个女生的交谈声慢慢远去，晏玖这才转身看了一眼。
“你认识？”
晏玖点头，“认识也不认识，十三中的校花，全校几乎都知道她，喜欢她的人也不少。”
“为什么喜欢？”
“啊？”晏玖一愣，“大概是人都喜欢漂亮的？毕竟在没有深入了解之前，视觉是最直接的冲击。”
闻则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我觉得你比较漂亮。”
“你……”晏玖有些头疼，拍了拍肩膀，“漂亮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恰到的词汇，你真的需要和人多相处。”
“和人多相处？我和同学关系还算和谐。”
听到这句话，晏玖才反应过来，不仅是马宁和林轻轻，他也受到了梦境的影响。
眼前的闻则，并非那个离群索居的闻则，但他们实际上区别不大。
“闻则，你有关系不错的，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吗？”
“你。”
他回答得干脆，晏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除我之外呢？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没有，也不需要。”
果然，闻则就是闻则，即便细节上有些许区别，本质依旧是那个人。
晏玖想起梦世界中的闻则，又看向眼前戴着眼镜的闻则，笑了一下，随后把手里的炸串塞了过去。
他总觉得，无论是哪个闻则，都需要沾染更多的烟火气息，俗称人味儿。晏玖不知这个想法从何而来，却像是那串数字般，扎根于灵魂深处。
闻则低头，看了眼炸串，“味道不太好闻，油炸的东西太油腻了。”
“你不喜欢油炸的？给我吃……”晏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
啪——
两人之间的配合出了些许差错，晏玖还没碰到盒子，闻则却松手了，那盒炸串啪的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闻则蹲下身，捡起盒子，又用筷子把地上散落的炸串夹到盒子里，随后把脏了的炸串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中。
收拾完一切，他轻声说：“抱歉，是我不小心，作为补偿，我请你吃东西吧？”
晏玖：“说了哥带你见识，怎么能让你花钱呢，走走走，我请你吃。”
“不行，打翻了朋友的东西，必须赔偿一份。”
“行吧行吧，”晏玖也不和闻则纠缠这件事情，“你想请我吃什么？”
闻则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推车，“那个是什么？你刚才好像看了好几眼。”
晏玖给从来没吃过路边摊的富家少爷科普道：“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挺香的，这家的臭豆腐可好吃了，之前我经常吃。”
话才说完，晏玖就见闻则走了过去。
穿着培乔制服让闻则看起来有几分格格不入，一旁排队的十三中学生都频频回头看他。
他依旧面无表情，买完臭豆腐后又走了过来递给晏玖。
晏玖低头吃了一块，满足地眯了眯眼睛，还是熟悉的味道。有些人有些事都变了，但有些人有些事，始终还在。
他用竹签又扎起一块，正准备送到嘴里的时候，感觉到灼灼视线。
晏玖一抬头，果然看到闻则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怎，怎么了？”
“我想试试。”
“你不是觉得油炸的味道不好闻吗？”晏玖视线落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刚扔进去的炸串还在桶里哭泣。
“好吧。”
晏玖正准备把竹签上这块吃掉，再把臭豆腐递给闻则，却见他又靠近了一步。
闻则低头，拉着晏玖的手腕，把挑在竹签上的豆腐送到自己嘴边。
“你喜欢的东西，我都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