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搭乘的航班在悉尼转机，抵达堪培拉是当地时间的下午四点多，S城正值午后，虞杞川在开车去一中的路上。

节后第一天上班，加上部分学生开学，松快了一个假期的交通再次拥堵起来，去一中的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年，沿街商铺更迭，绿化带一茬一茬地被修剪，他以前觉得自己还会继续走许多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终点。

孟雨的检讨报告上午交到学校那里，正如虞杞川猜测的那般，校领导对于她收礼那件事的态度并没有很不近人情，但规章制度在那儿管着，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作为证人，虞杞川被教导主任刘瑞群一通电话叫去了学校。后者也还在为他之前辞职的事情惋惜，并且单方面咬定虞杞川是被诬陷的，要么就是一时糊涂，毕竟当初他跟孟雨刚来一中任教那会儿，试图撮合俩人在一起的人里头，刘瑞群是最积极的那个。

虞杞川到学校正值上课时分，整栋教学楼内静悄悄，高一高二要后天才开学，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们都整整齐齐坐在教室里，偶有一两道老师们抑扬顿挫的授课声传出，落入耳中倍感亲切。

人总是容易在自己擅长做某件事的地方找到归属感的。

虞杞川轻车熟路地去到校长办公室，推开门打眼一扫，里面人挺全乎，正副校长，教导处主任，政教处主任，围着校长的办公桌坐了一圈，跟开大会一样，孟雨原本也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单人椅上，看见他进来，有个紧张起身的动作，被虞杞川用眼神摁了回去。

“小虞来了？”校长姓陈，年近半百，长得慈眉善目，是一贯唱红脸的角色，看似虚怀若谷，实则城府颇深，之前虞杞川提辞职，副校长跟教导主任刘瑞群都在极力挽留，只有他全程笑眯眯地不发表任何言论，直到最后才撂下一锤定音的收尾：“既然小虞决定好了，我们就尊重他的意见，现在的年轻人想法比我们多，强行把人留下，未必是好事。”

虞杞川挨个跟几位问了好，陈校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落座，面前桌上放着一份A4纸打印的文稿，应该就是孟雨的检讨报告。

副校长是位年长的女性，气质沉着干练，相比之下要公事公办得多，开门见山道：“虞老师，事情呢孟老师已经跟我们说了，找你过来是想再了解了解具体情况。听闻你跟孟老师的男朋友认识，关于他们两个谈恋爱期间私下送礼物的事情，这个你也清楚吗？”

虞杞川听她这样的口风，当即明白是在为孟雨说话，一中近几年搞教学方式改革，专注培养年轻教师团队成为中流砥柱，孟雨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说句现实点的，有能力的人犯错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得到宽恕，何况孟雨这种情况。

“对，我可以证明孟老师和林墨予曾经是男女朋友关系，并且在恋爱期间，孟老师对林墨予是李燚表哥这件事并不知情。”

副校长闻言扬了扬眉，边点头边看向其他几人。

陈校长慢悠悠道：“你说你跟那个叫林墨予的学生家长认识，那看能不能也请他过来一趟，当面问清楚，也好给孟老师一个清白。”

“这恐怕有些难办。”

“怎么？”

虞杞川委婉道：“那位林先生近来惹上点官司，人身自由受限，不方便出面作证了。”

校领导们面面相觑，连孟雨都愣了一下，跟林墨予分手后俩人就切断了联系，她自然不清楚近段时间来对方发生了什么。

“这么看虞老师对他的情况很了解么，”刘瑞群扭个身看向其他几位校领导，“那说明俩人确实认识，讲出的证词具备一定的可信度。”

陈校长不置可否，政教处主任问了句：“虞老师跟这位林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这句话问完，孟雨注意到虞杞川很淡地笑了一下，语气自然地回答：“我爱人是林先生的表弟。”

在场除了孟雨以外，连看似八风不动的陈校长面色都僵了一瞬，刘瑞群更是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最后还是副校长率先回过味儿来：“那依我看，这事可以下结论了，孟老师收礼发生在她跟林墨予的恋爱关系存续期间，分手后礼物也都如数奉还，加上事先并不清楚对方跟学生的亲戚关系，顶多算疏忽大意，但怎么说也是犯了错，不了了之的话恐怕对其他老₣ⓝ师不太公平，陈校长，你看要怎么处理才好？”

陈校长忖度数秒，十指交叉放上桌面：“那就予以警告处分，受处分期间，孟老师的一切教学活动正常进行，但是不得参与岗位晋升及考核评优。”

他话音落，孟雨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朝虞杞川投来感激的眼神。

刘瑞群立马接话：“既然校长都给定论了，这事就这么办，孟老师回去上课吧，也辛苦虞老师跑一趟。”他说到这里还叹了口气，但碍于陈校长在，只得欲言又止。

这时，却听虞杞川开口道：“孟老师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要说。”

二月份的堪培拉不算炎热，李如下了飞机从机场直接前往酒店，车子途径伯利格里芬湖，上空飘着巨大的彩色热气球，随行翻译看见李如举起手机在拍，便介绍说再过几天就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热气球节，届时场面蔚为壮观，他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多留些时日。

李如正低头摁手机，闻言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面前屏幕上，他刚刚拍下的那张风景照和两句话已经发去了虞杞川那里。

——［图片］我到了。

——你在干吗？

虞杞川没能及时回他，S城一中的校长办公室，被校领导叫过来的王建推门而入，看见里头坐着的虞杞川，面色陡然一僵，继而又看见孟雨，几秒钟内表情转换得可谓精彩。

虞杞川自然没放过王建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只一眼，他便确认了这人就是当初举报自己的那个，正常人看到已经离职的他出现在校长办公室，顶多只会感到惊讶，而王建的眼神里，除了惊讶以外，更多的是心虚和恐惧。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孟雨提前问小区保安要了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画面中清晰呈现了王建从头到尾的无耻行径，针对女同事的性骚扰已板上钉钉，几位校领导都没有姑息，当即报警叫来派出所民警，将其带走拘留，之后等待他的，大概率是被吊销教师资格证，这辈子都无法再踏上讲台，误人子弟。

背后使阴招的小人遭到报应，虞杞川其实并没有多少大快人心的感觉，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边下楼梯边听见来自教学楼方向的阵阵喧闹，正逢着上午第二节后的大课间，学生们都争相出来放风，他特地绕了下从外面走，想最后再看一眼教学楼的全貌。

这里承载着他的学生年代以及教书生涯，无数个昼夜与晨昏，见证着他从青涩到成熟，从孑然一身到心怀牵挂，想到这里，虞杞川从兜里拿出手机，边走边低头划开点进微信，李如不久前发来的消息就在最上方置顶，他表情一瞬间柔软。

却在这时，身后教学楼的方向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男声，破空而来：“虞老师！”

虞杞川步伐一顿，应声回过头。

学生们不知何时已经扒着栏杆站成长长的一排，正纷纷朝他用力挥手，动作整齐划一，乍一看像军训拉练。方才那一声是李燚叫的，他个头高，人群中尤其显眼，看见虞杞川回头，露出只在李如面前才有机会出现的明媚笑容，扬声道：“虞老师，请等一等，我们有话想跟您说。”

他话音落，像某种指令下达，学生们开始齐声高喊：“虞老师，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悉心教导，感谢您以身作则，教会我们诚实，离别固然不舍，但请老师放心，几个月后的高考战场，我辈定不辱命，也祝您勇往直前，一路繁花似锦！”

这场面说震撼也震撼，教职工办公室那边已经有几位老师跑出来张望，学生们喊完口号后表情都异常兴奋，到底是少年意气，觉得自己做了件引以为豪的敢与不公作斗争的畅快事。

虞杞川都快忘了上次见这群学生口号喊这么洪亮是什么时候，他立在原地默了一两秒，然后笑了起来，是那种很开怀又疏朗的笑。

他笑着朝教学楼的方向招了招手，然后手背朝外一挥，如同每次铃声响起后一秒钟都不拖堂那般利落潇洒，对学生们道：“行了，上课去吧。”

远在南半球的李如已经抵达酒店，一路舟车劳顿的他先去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后正好看见丢在床尾的手机屏幕熄灭，他边擦头发边走过去拿起，收到虞杞川姗姗来迟的回复，连着发了三条。

——坐那么久飞机累不累？

——到酒店先吃个饭，别空腹洗澡，小心低血糖。

——我刚从一中出来。

李如心说你怎么那么会猜，随口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刚吃过饭，你去一中是因为孟雨的事？

虞杞川秒回：是刚洗完澡吧，不然怎么会没空回消息？

被当场抓包，李如索性破罐子破摔：猜对了也没有奖。

那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又停下，李如猜测他是在斟词酌句怎么教育自己，结果下一秒，新消息刷出：开视频吧，我想你了，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