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予被逮捕的消息很快在S城各个圈子里不胫而走，人在活世上不就是这样，背后议论议论别人，再被别人暗地议论，饭桌上的谈资就好似击鼓传花，你来我往，轮番上场。
小年夜这天下午，虞杞川开车带着李如一起往他养父母家赶，新春将近，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氛围先营造起来，但真要说的话，S城其实不大有年味儿，平时人潮汹涌，一到年底就变空城，从小年夜这天开始人流量锐减，市中心日常拥堵的那几条路空旷到可以跑马，往常需要开一个小时的车程，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半路李如接到了季冰的电话，上来第一句就是：“恭喜你，终于学会大义灭亲了。”
李如哪里听不出对方是在借题发挥，但也没生气，他这位发小说话从来如此，这么些年他早就免疫了，只问：“你打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说这个吧？”
季冰大抵是心情不错，哼笑道：“一段时间没见，居然变聪明了，没错，我是来给你送好消息的。秦月最近一直在抛售她手里鸿泰的剩余股份，看那个架势，大有套现跑路的可能，你觉得她这么做是故意的还是被逼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我派了人盯盘，一开始以为她只是左手倒右手预备炒高股价，证监会那边都准备介入了，没想到她真的一去不返，我就顺着这条线又查了下，果然，发现她正在着手办理往美国的移民手续。”
这走向让李如完全没料到，就好像打擂台，你这边已经枕戈待旦蓄势待发，敌方却猝不及防悄然退场，除了意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但那股怅然很快就消失殆尽，李如关注起另外一件事：“那她手里的股份呢，被什么人接手了？”
“啊……”季冰拖着长腔慢条斯理道：“你猜。”
李如无语至极：“……不愧是你。”
季冰朗声笑道：“请你对大股东态度好一点，我是个人出资入股，与季通集团无关，未来也不会干涉你们鸿泰的任何一项决策，不过是给你上了道双保险，以后找机会，你随时可以把股份从我手里再买回去。”
“看样子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不客气。”
挂断电话，李如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针对某件事尘埃落定后的叹息，旁边随即响起虞杞川的询问：“是季冰打来的？”
李如诧异扭头：“你怎么知道？”
虞杞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你每次跟他对话后情绪都很受影响，上学那会儿也是，好像你的整个世界都在围着他转。”
李如被虞杞川突如其来的刻薄言辞给惊呆了，愣了愣才道：“……什么啊，你说的也太夸张了。”
虞杞川慢悠悠地说：“那我精确一点，不是整个世界，也就百分之八九十吧。”
“……”李如刷地黑下脸：“你要是纯粹为了找茬儿跟我吵架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虞杞川终于无奈地笑了，腾出手作势去揉他头发，被李如偏头躲开，怒气冲冲道：“你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我错了还不行吗？”虞杞川几乎没有犹豫就败下阵来，柔声哄道：“马上就到爸妈家了，给我点面子，别生气了。”
李如：“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虞杞川：“……”
话虽这样说，等车开进弄堂口，李如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即便在此之前，他跟虞父虞母在医院就已经见过一次面，但那会儿他整个人都被谢雯茜去世的悲伤笼罩，压根腾不出心情生出见男朋友父母的忐忑。
这一带的房屋还维持着S城八九十年代的建筑风格，老房子就这点好，很有市井烟火气，楼上楼下邻里之间基本都认识，虞父虞母住的那栋单元楼前是片后建起来的居民健身区，还有供儿童玩耍的滑梯，傍晚时分，不肯回家的小朋友在里面嬉闹疯跑，空气里漂浮着不知哪户人家葱油爆锅的辛香。
虞杞川拎着果篮走在前面，走两步回过头，看见逐渐和自己拉开距离的李如，失笑道：“你怎么还怯场了？”
李如撇了下嘴，说：“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李如脑袋跟转不过来弯一样迷茫地问：“我待会儿见了你养父养母应该喊什么？”
虞杞川憋住笑：“你想喊什么？”
李如下意识道：“不应该跟着你喊吗？”
“哎哟，”虞杞川扮起愁来，“那糟了，忘记提醒我爸妈给你准备改口红包了。”
李如顿觉失言，抬脚欲踹，被虞杞川使了个眼色，吓唬他：“爸在阳台上正往下看呢。”
李如浑身一僵，失了先机，虞杞川快走几步，还催促他跟上：“全家人都到了，就等咱俩，赶紧着。”
开门的是陶美玉，今天特地精心打扮过，盘了头，穿改良旗袍，戴整套的珍珠首饰，上次虞杞川看见陶女士把自己捯饬得这样隆重，还是在他姐虞子衿的结婚典礼上。
“来啦？”陶女士只来得及分给虞杞川一瞬的眼神，就笑眯眯地看向李如，但不知怎的也有些拘谨，热情洋溢地过了头：“路上不堵吧，哎呀外面好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李如嘴张了张，好在紧要关头智商回笼，迟缓地喊道：“阿姨。”
“哎。”陶美玉应了声，但看那激动的架势，就跟已经听见李如改口喊了妈一样。
虞子衿以她八百年不变的固定姿势翘着二郎腿窝在客厅沙发上剥砂糖橘，面前茶几上已经“战果累累”，女儿何凌音坐在旁边一处泡沫垫拼接的空地上用手里的娃娃扮过家家，何春城跟虞湘海在厨房忙活，老虞家传统，都是男人下厨。
“你们俩挺快的啊，鹭明他们还在路上。”虞子衿将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拍掉腿上的橘络，中气十足地朝女儿喊：“何凌音，快别玩了，去洗洗手一会儿吃饭了。”
被他姐这么一提醒，虞杞川想起一件事，鹭明的女朋友柳霏，待会儿估计要一起过来，老板跟下属要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年夜饭，还成了“妯娌”，不知道两位当事人心里会作何感想。
他偏头看了眼李如，对方正被陶美玉的热情招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决定不火上浇油，让他先缓一缓好了。
鹭明他们敲门的时候，李如手机里正好进来一个电话，是李满国打来的，他低头看了眼，挂断没接。那边虞杞川过去开门，门口响起熟悉女声，李如扭头一看，正对上柳霏的目光，俩人同时一愣，柳霏直接一个站直立正，笑意僵在脸上，弱弱地同他打招呼：“老……老板好。”
虞鹭明平时在公司里很少接触到自家的顶头上司，所以李如对他的威慑力没那么大，而且搞技术的本身就没那种溜须拍马的意识，在玄关处边换鞋边道：“李总过年好啊。”
不过也得亏虞子衿先前给他通过气，这小子已经过了被震惊得合不拢嘴的阶段，慢慢消化了自家老板成了自家人的事实，否则也得在门口立正罚站。
李如抿了抿嘴，手里握着陶美玉递给他的热茶，面无异色却语气机械道：“你们好。”
然后趁其他人不注意，转脸狠狠地瞪了虞杞川一眼。
后者无辜耸肩：又关我事了？
快开饭的时候，李满国又打了第二个电话过来，李如挂断，那边又打，一屋子闹哄哄的，虞杞川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凑近问：“谁的电话？”
“我爸。”李如表情看不出端倪，但垂眸的瞬间，眼底掠过一抹伤神。
“今天是小年夜，他打给你能有什么事？接吧。”虞杞川温声道：“看看他会说什么。”
李如还挺听他劝，等李满国再次打来时，起身去阳台接通，那边响起他爸蕴着怒意但明显沉郁的声音：“你再不接电话，我都准备报警了。”
李如透过阳台推拉门的玻璃看着里面那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闹哄哄为准备即将开桌的年夜饭忙活，这样触手可及的幸福，与隔着手机的另一端，好像悲喜两面。
他反应冷淡道：“哦，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满国道：“这是你妈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就剩下我们父子俩，大过年的，你说我找你做什么？”
李如笑了：“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这虽然是我妈走后的第一个新年，却不是头一次过新年我们一家人无法团聚，过去我妈还在世的时候，你不照样连大年三十的家宴都缺席吗？”
李满国沉默半晌，“李如，我已经老了，有些事情——”
“打住，”李如截断他的话：“老了不是什么免死金牌，年轻的时候潇洒过了头，临了临了再慢慢偿还，也很公平，你说对不对，爸？”
意料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袭来，李满国的声音也蓦地更苍老了几分，往常浑厚的嗓音也不复存在：“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认我这个爸了吗？”
“想让我再认你也可以，”李如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缓缓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拿你手里鸿泰的全部股权来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