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盛雪难得耐心了一回，站在原地等他动作。
陆见青眨了眨眼睛，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终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姓陆，叫陆见青。”
看起来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两个人坐了下来。
林盛雪想了想，主动开口：“我来这里，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吧？”
陆见青把一杯果汁推给他，笑道：“知道，朔月的人嘛，来交接某个特殊点位短期防卫的对不对？”
林盛雪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
这家店虽然是专业卖酒的，果汁的味道却意外不错，甜度适中，用冰镇过之后格外爽口。
林盛雪看着面前的人，也不知道是果汁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段时间一直莫名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不少。
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没想到交接的地点会在这里。”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这里看起来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酒吧里喧闹、鱼龙混杂，既不适合办正事，也不适合进行一些并不被放在明面上的交换。
陆见青不知道想了什么，问道：“你在朔月，应该知道这两天朔月死了两个人吧？”
他说话的态度并不故作神秘，仿佛这已经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消息。
林盛雪看向他：“陆先生知道的很多。”
陆见青看出他防备的态度，也不在意，继续透露自己知道的情报：“刚才那个来抢位置的人是目前能够查到的，他们临死前专门去见的最后一个人。而这家酒吧的老板……我并不知道他跟这件事有没有联系，不过他是管理系统的人。”
林盛雪提醒他：“在这里谈论这种事情并不安全。”
无论老板的立场如何，周围客人的立场都是混沌不清的。
“怕什么，反正是上头让我们来这里的。我们说的也都是多费点劲就能打听到的明面上的东西。”陆见青倒是半点也不担心的样子，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真半假地笑了笑，“何况这种事就算真的被其他人听到了也没什么，不然所有人都要以为，中央城里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呢。”
林盛雪看着陆见青，难得生出了几分好奇。
因为统一对“神”信仰的缘故，这里的大多数玩家都对中央城有一种无来由的归属感。陆见青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不但身上没有丝毫归属感，反而不吝于展示自己跟这里完全格格不入的人。
陆见青却半点没感觉到自己跟周围格格不入，正在百无聊赖地对桌子上摆着的插花动手动脚：“普通玩家在中央城里跟人吵架，吵得再怎么厉害脑子里也不会有动手这个选项，你猜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被我一激就想要动手了？”
“说不定，中央城里住的不只是玩家呢？”
这句话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了林盛雪的脑海中。
林盛雪皱了皱眉，猜测道：“他不是玩家。”
陆见青像是没想到他能往这个方向猜，愣了一下，才开口：“没错，他确实不算玩家，而是供职于某个特殊点位的工作人员。”
林盛雪想起陈郢让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目光微微一动：“出事的那个点位？”
陆见青点了点头：“从目前流通的消息来看是出了事情，不过那里具体出了什么事，或者说究竟出没出事就不好说了。”
他看着林盛雪的脸，鬼使神差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努力一把，去调查一下。”
林盛雪摇了摇头：“不必了，这是护卫队那边的信物，把通行证给我吧。”
先不说他对欠人人情不感兴趣，而且，陈郢既然跟他提了这件事，还特意把他派过来办交接，总不可能真的是心血来潮。
毕竟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陈郢把他邀请进朔月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陆见青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通行证交了出来：“啊，这就要走了吗？”
林盛雪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非常感谢你的消息。”
他接过通行证，刚站起来，就感觉到身后人恋恋不舍的目光。
他回过头，耐心等待这人还有什么事。
陆见青眼巴巴地瞅了他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地开口：“那个……你叫林盛雪是吧，我跟你一见如故，交个朋友怎么样？”
林盛雪看向他。
陆见青被他看得莫名有点心虚，好像自己在图谋不轨似的。
虽然他也感觉自己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心思不纯。
林盛雪终于开口：“不怎么样。”
说完，他转身就走。
陆见青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林盛雪离开之后，陆见青留在原位上单独坐了一会儿。
他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总觉得有热闹要出现了。
他得去看看热闹。
*
通行证拿到手之后，朔月内部的动作很快，仅仅过了一天的时间，就有人通知他们去那个所谓的特殊点位负责防卫。
在出发之前，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盒包装不明的黑色药丸走了过来，给所有负责这次任务的护卫队员都分发了一颗。
周围的护卫队员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一流程，纷纷接过药丸吞了下去。
林盛雪没有吃，而是观察了一下手中的药丸。
药丸看起来不大，外部是一层像是黑褐色黏土的外皮，外皮将药的气味牢牢封锁在了内部，闻起来没有任何味道，自然也无从辨别成分。
他想了想，把药丸收了起来。
分发药丸的男人看见他这边的动作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林盛雪，问道：“你是刚进朔月的新人？”
林盛雪点了点头：“是。”
男人问他：“为什么不吃药？”
林盛雪说：“在我知道这药的作用之前，我不会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兴许是看在他是新人的份上，男人解释道：“这种药吃了会对身体并没有负面影响，而是能够抵抗强光照射对眼睛的伤害，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会造成短时间内的失明。”
林盛雪不为所动：“我并无意干扰你的工作，但我并不喜欢相信一面之词。”
男人有点生气，恶狠狠地瞪了林盛雪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烦躁地摆了摆手：“爱吃不吃，不吃的话就把眼睛蒙上。我可告诉你，不要想着乱看，路上会不定时出现强光，被照到了可就不是短时间失明这么简单了，蒙眼可不比吃药保险。”
说完，他丢给林盛雪一块蒙眼用的黑布，快步离开了。
这种新来的刺头不配合得多了去了，时间长了自然就知道吃药的好处了，他也懒得多劝。
黑布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看起来很厚实，透光性几乎为零，很显然是特制的，显然并不是临时拿出来的。
林盛雪接过黑布，眼中划过一抹深思。
按照他刚才的不配合程度，他以为会被直接剔除出这次任务。可刚才男人的表现却像是他吃不吃药根本不重要。
那么这种药在朔月跟管理系统合作的任务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林盛雪！”
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林盛雪回过头，看见一个圆眼睛的女孩，正在冲他挤眉弄眼。
他记得进入朔月之后，跟这个女孩一起执行过几次任务，两个人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也算是脸熟。
林盛雪想了想，走了过去。
女孩告诉他：“这种药可以吃的，单从成分上来讲，确实对人体无害。”
林盛雪听出了点什么：“你们都知道这种药的成分？”
女孩点点头，解释道：“不瞒你说，刚刚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所以后来我们就想办法去化验了一下这种药，里面的成分……倒也不是说对人体有害，只能说有点奇怪。”
林盛雪捕捉到她古怪的形容：“奇怪？”
女孩小声说：“里面最主要的成分，是熟的淀粉，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常见的可食用凝胶和食品添加剂。”
林盛雪却皱了皱眉：“简单的成分却能发挥可以称得上神奇的效果，不是应该更加警惕才对吗？”
如果药丸的成分真的这么简单，那么发挥作用的究竟是药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女孩叹了口气：“没办法啊，当初因为很多人不吃药的缘故，护卫队里瞎了几个人。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吓人，护卫队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开始吃药了。后来吃下去了也没什么大事，到了现在也习惯了。”
林盛雪没有再说什么。
女孩看他的模样，也不再多劝，只是叮嘱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路上的光线确实伤眼睛，如果你不吃药的话，单靠那块蒙眼的布条并不能完全阻隔光线，最好还是一直闭着眼睛，不要试图窥视路上的情况。”
林盛雪向女孩道谢：“多谢。”
女孩摆了摆手，很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
林盛雪最终还是没有吃那枚药丸，而是选择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一次的任务护卫队一共派出了十八个人，分成两个竖队，每一队分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从队头牵到队尾，防止这些看不见的成员掉队。
一行人最开始还是走在地面上，过了一会儿，脚下的路忽然成了下坡路。
林盛雪嗅到了一股长期不见阳光的泥土的味道。
他们来到了地下。
进入地下之后，脚下的路变得极为多变，几乎走出一段路就要拐一次弯，偶尔还有上坡和下坡的情况出现，
在看不见的地方绕了那么久的圈，哪怕方向感再好，也没有办法避免失去对方向和时间的感知，甚至时间长了，连自己身处地上还是地下都分辨不清了。
林盛雪只能隐约感觉到，这条路最终通往的方向有点熟悉。
但他也无法判断，现在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而且在上路之前说会出现的强光也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是周围出现了一些细碎的说话声，絮絮叨叨地响在人耳边。
林盛雪几乎感受到了冰凉的呼吸声时不时擦过耳畔。
但当他凝神想去听周围那些声音的内容的时候，却什么都听不清，只剩下一些破碎古怪的词句，不但解读不出任何信息，集中注意力久了反而会使整个人都暴躁起来。
林盛雪几乎想要立刻摘下蒙眼睛的布条，看看周围说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理智使他没有动手。
路程走到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候，周围的情况终于出现了变化。
耳边的絮语渐渐变低变少，逐渐消失不见，紧接着，周围的光芒突然大盛。
过于强烈的光线大部分被眼睛上的黑布隔绝，仍有少部分透了进来，刺得人眼球生疼。
林盛雪紧紧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光线时明时暗，强光出现得毫无预兆又没有半分规律，过于频繁的刺激几乎要把人逼疯。
这一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钟。
五分钟之后，林盛雪感觉到一只活物跳到了自己脚上，毛绒绒又柔软的皮毛轻飘飘地擦过他的裤脚，很快又跳到一边去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站在队伍最前端领头的人出了声：“到了。”
林盛雪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他摘下了蒙着眼睛的布条。
眼前是一道金属制成的大门，身后则是一条长长的、暗无尽头的通道。
因为刚才的刺激，林盛雪的眼睛还有些疼，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的时候，在通道边缘靠墙的角落里，发现了很小的一撮白色的绒毛。
如果眼前这一切都不是幻觉的话，刚刚从他脚上跳过去的那只活物，是一只兔子。
兔子，代表了什么呢？
领头的人已经带着他们走进了大门。
大门内部的空间很大，从头顶的天花板到四面的墙壁都是某种特殊的金属构成的，一条长长的金属走廊两旁像是两排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机房，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系统运作的“滴滴”声，除此之外，听不见半点人声。
既看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出事，更不知道这里除了他们这些负责“防卫工作”的人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活人。
一行人走在金属地板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走到拐角处的时候，林盛雪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回过头，看见一只兔子从开了一条小缝的门里窜了出来。
兔子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正对上林盛雪的目光，两只耳朵也支棱了起来。突然，它人性化地抬起两只前爪，两条后腿在地面上蹦跶了一下，紧接着像是一道白色的残影，飞快消失在了原地。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药丸的副作用还有十五分钟才能解除，领头的人刷了通行证，将一行人带进了休息室里，打算等药效过去之后再开工。
护卫队的成员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半点因为看不见而不适应的表现都没有，熟练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有些人闭目养神，有些人则找了熟悉的人开始小声闲聊。
先前主动跟林盛雪说话的女孩似乎也想找个地方坐下，才刚站起来就不小心被障碍物绊了一跤。
林盛雪礼貌地动手扶了一把：“小心。”
女孩现在还看不见，不过听见熟人的声音依然很高兴：“是你啊，第一次走这种路吧，感觉怎么样？”
林盛雪想了想，问道：“你们以前没吃药的时候，执行类似的任务会有不适吗？”
“不适？”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除了眼睛很难受以外，没有别的不适了。不过单纯眼睛的不适就已经够人受的了，再来点别的我估计就得当场退出朔月了。”
林盛雪形容得具体了一点：“比如说，会不会在路上听到什么声音？”
女孩摇了摇头：“没有，非要说的话，走路的声音算吗？”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林盛雪摇了摇头，想起女孩现在还看不见，又开口：“没有，只是好奇。”
女孩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找到熟人那边找地方坐了下来。
林盛雪并没有凑到人堆中去，而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复盘。
他总觉得什么地方很有违和感。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刚才跟女孩的对话，终于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疑点。
朔月只是一个名义上由玩家成立的组织，并不是带有强制性的副本，如果遇到类似于需要服用不明药物这种可能会产生生命安全隐患的情况，大多数人的第一选择应该并不是费劲找地方化验药物的成分，而是会选择先脱离朔月这个危险的源头。
但是后来，女孩只是说当初所有人最后都慢慢接受了这种药丸，而没有提有人离开朔月，她自己似乎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念头。
那么这些人为什么会让自己冒着未知的危险留在这里，而不是选择退出朔月呢？
毕竟从明面上的规则而言，待在中央城里当一个普通玩家远远比在朔月安全得多。
或者说，朔月究竟是靠什么手段，才让它的成员从来不会想离开这件事的？
他还没想出具体的关窍，刚才不知道跑去哪里的领头人忽然再次出现在了休息室门口，喊了一嗓子其他人。
十五分钟到了。
药丸的副作用已经消褪，众人陆陆续续恢复了视力，跟着领头的人走出了休息室。
林盛雪也跟了出去。
护卫队负责的防卫工作很简单，十八个人依旧分成两个小队，每个小队负责十五分钟对整个区域巡查一次，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到了晚上则分成上半夜和下半夜，方便所有人休息。
第一天的防卫工作很快顺利结束。
最后一次跟二队换班的时候，林盛雪正好听到几个二队的护卫队员在一边打哈欠一边闲聊：
“听说从明天起咱们这边就不用值夜班了，管理系统那边分了点人手出来，后面几天咱们朔月只用守白天，晚上他们那边负责。”
“切，说的这么好心，怕不是不放心我们，又特意派人过来监视。也不知道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要我说啊，他们那边既然不放心朔月，咱们就别给他们干活了呗，每次什么好处都捞不着还平白被人防备，属实是晦气。”
“唉，也不知道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说起来，我上次见管理系统那些人倒是对陈老大挺尊敬的……”
林盛雪注意到其中的某个信息，停下脚步，主动开口问道：“明天管理系统的人要来？”
几个人停下交谈，见是一队的同伴，点了点头：“对，已经确认了。刚刚你们正好在执勤没听到消息，你们回来得正好，上头还让我们告诉你们一声。”
林盛雪想了想，顺势多问了一句：“管理系统那边跟我们关系不好吗？”
一个队员看他眼熟，知道他是新来的，于是解释道：“嗐，你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能感觉出来，其实管理系统那边跟咱们朔月不是特别对付。那个失明药丸你也看到了，他们那边就这样，什么地方都跟见不得人似的。明天那帮人过来你就只当是来跟咱们一起干活的，不用特意跟他们搞好关系，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林盛雪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客气地向对方道了谢。
*
林盛雪回到分配的房间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十二点半。
窗外万籁无声，只能偶尔听到二队守夜的声音。
好像这里除了护卫队真的再没有一个活人一样。
后半夜有些凉，林盛雪走到窗边，打算把窗户关上。
窗外一道白影忽然掠了过去，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又是一只兔子。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里……为什么会养这么多兔子？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关于兔子的问题，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一层在整栋建筑的最高层，按理来讲楼上不会有人。
林盛雪皱了皱眉，正打算看看情况，“楼上”的人就已经明目张胆地爬了下来，轻车熟路地打开了他还没关好的窗户。
一张熟悉的大脸出现在了窗前。
林盛雪认得这张脸，是上次在酒吧里见过的那个很会说话的陆见青。
陆见青冲他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
林盛雪想了想，决定喊外面还在巡逻的护卫队来处理这件事。
陆见青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快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嘘，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盛雪目光动了动，示意他接着说。
陆见青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里在朔月内部西南角的那栋楼里面。”
林盛雪瞳孔微微一缩，抬眸看向他。